尼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村庄的,只是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某座房子前,才猛然清醒。

虽然如今乱得天翻地覆,但这里确实是女孩的家,也是他们投宿的旅店。女孩在这里收了他们的六个银币,帮他们准备房间,为他们烹煮早餐和茶汤,又给他们准备挡雨的斗篷,甚至送给某个人一条护身符。这不过是在短短一天又几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做这些事情的人却再也回不到这里来了。

三个人呆在门口,都说不出话。他们在龙域里受了挫,像老鼠一样避开村民的视线,灰溜溜地回到这里,却不敢进门。

这户人家原本有四口人,父亲死了,儿子死了,现在女儿也死了,只剩下一个下落不明的母亲。要是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孤苦伶仃的妇人,问他们“我的女儿呢?你们知道我的女儿去哪儿了吗?”的话,他们要怎么回答呢?

当然,符合真相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女孩和巨蟒一起在猎手的攻击下化为了焦炭。他们都闻到了那股刺鼻的焦糊味,那仅仅是由巨蟒发出的吗?恐怕也有女孩的份儿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女孩在瞬间就死去了,因此得以免受那灼烧之苦。然而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请问有人吗?”想了半天,瑞迪姆还是决定以踏进别人家门的一般方式,先打个招呼。

把别人家的女孩带出去却没能带回来,这不免得让他们感到心虚。

祢莱感激地看了瑞迪姆一眼,感谢他打破僵局。他们的包裹都还在这里的楼上放着,他们不能驻足不前,不管多过意不去都得先进门才行。而且虽说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各种东西撒得七零八落,似乎村民为了找他们翻遍了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应该是确认没有人之后尽数离去了。但如果有人滞留下来就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还是先出声试探一下比较好。

无人回应瑞迪姆的问话。于是他们进了屋,检查了屋里的每个角落,确认楼中无人后才略微放松,找东西抵住门窗后便上楼查看他们的行李。

他们的房间也被翻得乱七八糟,沙发倒在窗下,床直接立了起来,包裹被打开,满地都是散落的行李。显然损失无法避免,他们只能把散在地上的物件收拾起来,尽量止损。他们的衣服被随便地扔在地上,有的被踩了好几脚,虽然没有坏但一时之间也没法穿了。那些为了进龙域而准备的工具及物品已经不甚齐全,还有一些遭到破坏,无法再使用了。

最后,经过一番清点,他们意外地发现损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村民们似乎只对值钱的东西感兴趣,把他们备用的钱和一些值钱的小物件拿走了,对那些不值钱或者看不懂的东西则弃之不顾。还有一些大件物品虽然值钱但不好拿,便也被留了下来。

祢莱把魔法宝石和卷轴都随身携带,丢的钱与这些真正重要的东西相比并不算什么。但她那件由精灵赠予的斗篷没带在身上,如今落上了好几个鞋印,让她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而当她在倒下的沙发边捡到那副龟甲纹面具时,就不只是心疼那么简单了。面具上本来就有许多伤痕,但那都是以前的旧伤,在长久的抚摸下早已变得光滑圆润了。如今她看着面具上新增的划伤,面色铁青。那些翘起来的木刺就好像扎到了她的心口,令她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当时瑞迪姆拿着祖父留下来的羊皮纸,努力抚平了上面的褶皱,见不影响阅读正要松口气,却看见祢莱的表情,顿时整个人就僵住了。他在一瞬间产生了某种不详的预感,感觉这个杀气腾腾的小矮子可能会突然暴起,抄把菜刀就追出去找人砍。

而尼酒,完全没有参与到这场整理行动中。他一进门就像死人一样缩到了墙角,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重要的东西,似乎只有那根不知道是什么的白色长棍,刚刚他看了一眼,就滚落在床边。至于衣服,当然他也是有的,但他觉得无所谓,要是祢莱或者瑞迪姆愿意帮他捡那就让他们捡,要是不愿意,就让衣服继续躺在地上好了。他本来就一无所有,就算再丢些东西也不会变得更糟。

在这种时候摆出这副样子,瑞迪姆的预感自然是要成真的。

祢莱发火了,快步走向墙角。当然她不可能真的拿菜刀砍谁,只是一把拉起尼酒的胳臂:“没用的家伙!你是乌龟吗?这个时候了还缩到壳里……缩到壳里外面的事情就跟你无关了吗?”

祢莱的手上用足了力气,但由于身高差距,她没能把尼酒扯起来,只把他扯得跪在了地上。

尼酒不作声,歪头不与祢莱对视。他知道,自己没用,要是他再有用哪怕一点,也许就不会让女孩葬身在龙域里了。

“你说话呀!”祢莱更急了,扯住尼酒的领子使劲晃,后者却软得像面条,毫无反应。

瑞迪姆连忙上前按住祢莱的肩膀:“不要这样,他已经尽力了,毕竟我们的东西都没带在身上。你该冷静一些,冲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祢莱松开了尼酒的衣领,退开两步,眼睛却还瞪着尼酒的脸。过了许久,她终于移开视线:“三小时,休息。三小时后做准备,我们再去一次。”

她说完,正要转身,却听见尼酒轻声喃喃。

“没用的,”尼酒歪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就算我们把东西全带上,也走不了多远。刚才才走进去那么一点……越往里走只会越危险……”

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怒火像是突破地表的岩浆,从火山口一下子升到高空。祢莱猛吸一口气,又要上前动手,再一次被瑞迪姆拦住。

“冷静冷静。你也看到了,那里确实是危险异常,我们需要时间重新……”瑞迪姆一边努力抚平祢莱的怒气,一边在心里骂尼酒不会说话。祢莱正在气头上,这种时候还说丧气话,不是成心刺激她吗?但他又觉得尼酒说的没错。女孩被吞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巨蟒几乎是贴着他的肩膀落了下来,那股森冷阴寒的气息令他记忆犹新。也许之前他还小看了龙域的危险性,但现在,他敢说自己是在场的人中最了解那种危险的一个了。

“不是这个问题!”然而祢莱打断了瑞迪姆的话,指着尼酒的鼻子喊,“没用的?算了?做不到?我就是听不惯你这种话!一遇到困难就当缩头乌龟?我认识的人要都是你这样……这世界就……毁了算了!”

瑞迪姆站在旁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认识的人说丧气话会导致世界毁灭。看来祢莱气得神志不清,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

尼酒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祢莱每喊一声,他的身体就缩紧一分。他知道祢莱说的是那个为别人付出很多的朋友,因为可靠所以被认同。他当然也想付出一份力量,为祢莱找到医治母亲的龙血,帮瑞迪姆复兴家族,带女孩远离担惊受怕的日子。可他失败了,后果是女孩被永远地囚禁在丛林中。他不是什么可靠的人,他只是尼酒,一个派不上用场的怂蛋。

僵持了一会儿,祢莱似乎想到什么,稍稍平静:“好吧,我不强迫你。既然你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我是一定要去的,如果我几天没回来,你就自己想办法回弗朗提吧。当然你要是回心转意了,三小时后就跟我们一起走。你考虑一下。”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房间。

从祢莱发怒,到平息,再到心平气和地说话,尼酒一动都没有动过。直到祢莱打开房门,他才闷声回答,却只是挤出几个字:“我想想……”

“希望你不会想得太久。我去守夜,你们先休息,一个小时后换人。”祢莱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冷冷地说,“光是考虑,事情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这句话可是你说的。”

是他说的吗?尼酒的脑子里乱得像一锅浆糊,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说过这种话。真好啊,这么像硬汉会挂在嘴边的话,要真是他说出来的,那也太帅了。

门嘭的一声关上,外面传来下楼梯的声音。

昏暗与宁静一同降临,瑞迪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窗外投进来的月光。他长出一口气,在早已扶起的沙发上坐下,视线落在龟缩墙角的尼酒身上,转而又落在依然立着的床上。他想站起来,去把床放平,可是一抬腿,就觉得有阵酸痛像铁钉一样直直地击穿了小腿,竟酸得一步也挪不动。刚刚不要命地急行军甚至负重跑,现在报应终于找上门来了。他呻吟一声又摔回沙发,眯上眼睛,默默地和那股酸痛作斗争。可是真糟糕,他一闭上眼睛,丛林里那种潮湿的感觉又开始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黑风般的夜行性猛兽和磨盘粗的巨蟒似乎又回到他的面前,将腥臭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脸上。他不是没有和父亲去野外打猎过,但却从未见过那样凶猛的野兽,疯狂的野性强势地挑战着他的尊严。他的思绪乱作一团,意识在不安和无力感的海洋中漂荡,终于渐渐地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睁开眼睛。他是被某种声音惊醒的。这里没有计时的工具,也没有定时敲钟的钟楼,他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但从腿上酸痛有所减弱,以及精神稍稍恢复这两点来看,他应该睡了相当久的时间。

他看向尼酒所在的角落,那里有一团影子几乎融进黑暗。他以为尼酒睡着了,犹豫一会儿才轻声试探:“尼酒小兄弟?”

墙角的怂蛋像受惊的乌龟一样缩了缩脚。

原来没睡着啊。瑞迪姆叹了口气,觉得不管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还是出于对年轻人的关爱,他都得去开导一下这个专业人士了。于是他站起身,拖着酸疼的腿走到尼酒前面,把尼酒的手臂拉起来:“帮我一把可好?把床放平,你可以去床上睡一会儿……哟!”

瑞迪姆吃了一惊。在手臂的遮挡下,俨然是一幅眼泪和鼻涕绘成的山河图,河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山河图作者缩回手,却不好把沾满眼泪鼻涕的手臂贴回到脸上去,一时之间抽噎难以抑制。

原来是抽噎声把他叫醒的啊,瑞迪姆恍然大悟。他在身上摸索,想找块手帕给尼酒擦擦,却发现随身的手帕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只好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有手帕可以借给你了。不过你最好找东西擦一下,男子汉可不能随便在人前哭哭啼啼。”

尼酒在第一时间产生了“你懂什么?”的想法,随后便感到愧疚。他觉得老板实在是够义气了,这一路上祢莱数落他,都是老板在帮他说好话,甚至面对猎手危在旦夕的时候老板也没有抛下他独自逃走。这样的人劝导他,他理应听进去一些……可他是真的恨哪!他这次出门,犹豫再三而终于下定决心,让他以为找到了属于他的疯狂和豪气。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啊,他就是牢牢攥着它们才一语说动了女孩。可结果呢?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消失在蛇口中,却束手无策!他的疯狂、他的豪气,全都像垃圾一样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一文不值!

见尼酒无动于衷,瑞迪姆在他旁边的地上坐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我十三岁的时候啊,我的父亲与我定了个约定,我想直到今天那个约定还对我有影响。我小的时候经常哭,不管是想要玩具还是犯了错,总是用眼泪来博取同情。父亲对我的管教很严,我一哭他就用手杖狠狠地抽我。然后我就哭得更凶,哭到他打累了也不停下来。那时候我每天都要学很多东西。当然了,我不想上课,想像其他孩子一样出去玩。我鼓起勇气向他提出了要求,他就与我约定,给我一些自由活动的时间,但我得保证以后不哭鼻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人前掉过眼泪,他也没有再打过我。我想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奉行某种原则——不管你想要什么东西,都要自己去争取,没有人会施舍给你。你明白吗?”

尼酒现年十九,按照盖安凌的规定,明年他就成年了。但在瑞迪姆看来,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家伙,跟十三岁以前的他并没有太大差别。如果尼酒不能在经历挫折后快速重整旗鼓,那就永远只能是个孩子。

尼酒笑了,和哭相叠加起来显得有点诡异。他不是不明白老板想要传达的精神,相反那种精神是猎龙人的基本素质。老板对他仗义是没错,但老板并无法理解一个怂蛋的感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是的,你以为重要的东西,真是一文不值,别人甚至意识不到你以为它们重要。

所以他以近乎讥讽的语气说:“可惜我爹早死了。"

“抱歉。”瑞迪姆没想到对话会如此发展,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尼酒一句话把他说过的和想说的话全都杀死了。

尼酒也不乘胜追击,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可胜的,他在女孩死的那一刻就已经落败了。他看着地面出神,女孩的笑声又开始在他耳边萦绕,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双腿在他眼前不断晃动,还有那水一般的眼睛……天哪,如果不是他作了错误的决定,这些美好的东西应该仍存在于这世上啊!

瑞迪姆看着面容又要扭曲起来的男孩,突然问:“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女孩的死,罪责都在于你?”

尼酒的肩膀动了动,似是受到惊吓。突如其来的,老板有那么一点触碰到他的伤口了,疼得他打了个颤。

“你喜欢她吗?”瑞迪姆进一步逼近他的伤口。

喜欢吗?尼酒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一个活泼可爱会送你护身符的女孩,谁不喜欢呢?

见尼酒不说话,瑞迪姆心里已经明白了半分。他叹口气说:“我和祢莱小姐光顾着讨论这次行动的事,可能你和那个女孩之间的交流更多一点。也怪我们,缺乏对你的关注,不知道你们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关系。嗯……也许我们可以考虑把那个女孩的尸身带回来?她叫什么名字?”

尼酒一窒,老板的最后一个问题让他感到十分害怕。他真的和女孩关系好吗?还是说仅因同为丧父之人才惺惺相惜?亦或是雨中檐下短短几句令他心生同情?或者……干脆就是见色起意?也许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他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瑞迪姆以为尼酒只是不好意思说,便作罢,转而说道:“你不用过于自责,她愿意离开这里,那是她作的决定。虽说是你说服她的,但她留在这里被村民抓住,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过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带她走呢?”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专业人士总是显出更多的懦弱,理应是做不出带女人私奔这种疯狂之事来的。

尼酒的抽噎刚刚止住,又发起呆来。方才的问题在他脑海中打转儿,事情不多,对他那可怜的脑袋来说却乱得理不清。

瑞迪姆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尼酒愿意开口说话。

“她跟我说,她想出门,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尼酒说。他很久没说话了,声音中带着点哽咽。

瑞迪姆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女孩说的“出门”是指离开这个村庄。他说:“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很容易出现以村庄为单位的小型集团。这个村的大部分村民应该都因为某种信仰——虽然我不知道信仰的对象是什么——以宗教的形式团结在一起。在这种小集团里,成员的利益往往捆绑在一起,并且有共同遵守的规定。为了能在群体里长久生存下去,他们可能会驱赶外地人,或者孤立不合群的本地人……那木屋里的东西你也看到了吧?他们甚至会对不合群的人施加惩罚。那位姑娘大概是难以忍受村民的残忍行径,才想要离开这里吧,但集团思想对她的束缚太牢固,她没有独自逃走的勇气。而你让她鼓起勇气冲出了牢笼,虽说结果不够圆满,但她的灵魂算是得到解脱了。”

这些知识是他在学习如何管理庶民的时候了解到的,当然他顾及尼酒的感受,并没有把这种细枝末节说出来。

尼酒一声不吭听完了,但以他的知识水平并无法完全理解瑞迪姆的话,只知道老板意图让他宽心,让他再一次走入丛林。他拉高了嗓门喊:“我不懂你说的什么解脱,她死了!我应该救她的可是我没有!我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他看着他最讨厌的女人在火中化为灰烬。告别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却默默地将骨灰收集起来。他似乎对带着最讨厌的女人躲避追杀已经习以为常。他跨上马背,整了整腰间的骑士剑,继续向着那个陌生的地方前进。”瑞迪姆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好像和话题完全无关。

尼酒愣住了。他记得,这句话出自祢莱给他买的那本书,正是他昨晚最后读到的部分。故事还没有结束,那个骑士会将女主角的骨灰送到故乡吗?还是会被整个国家的追兵追上,彻底地失败呢?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骑士走下去了,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迎来某一个结局。

“一同踏上旅程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共同的目标。那位姑娘肯定相信你会继续走下去,毕竟我们都没能说服她,说服她的是你。如今那位姑娘不在了,你就要放弃吗?你应该也有想通过这趟旅程得到的东西吧?”

一定有的,瑞迪姆想,否则这小子不会在吞斯塔带着那种眼神来回复他。

尼酒倒是不在乎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因为他是个怂蛋,怂蛋最擅长说“算了”。但……那个女孩会希望他继续走下去吗?她被巨蟒吞食的时候连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肢体更是瞬间就失去了力量,毫无表达,谁能揣摩出来她临终时的心情呢?尼酒痛苦地回忆了半天,只有女孩送给他的手环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如果你一定要出门,就让这个护身符给你带来幸运吧。

他突然明白了女孩的心意,手在袋中握紧手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仅是女孩,祢莱、瑞迪姆都是信任他能领好路,才跟着他一路走到这里的,能够继续同行便已是幸运之事。

“好吧,我再去一次就是了。”他好不容易把这句话说出来,还哭丧着脸。

好说歹说总算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瑞迪姆松了一口气:“想明白了就好,不过你得休息一会儿,接下来要干的活还多着呢,是吧?帮我把床放平,你去睡一会儿。我也差不多该去和祢莱小姐换班了。”

尼酒随手抹抹鼻涕眼泪,和瑞迪姆一起把床放平,然后坐在床上看着瑞迪姆出了房间。

一楼的灶里只生着很小的火,大部分空间被笼罩在黑暗中。瑞迪姆从二楼走下,看到祢莱坐在火边,正细心地擦拭着十字弩的弩臂。

“真让人感到意外,祢莱小姐是武斗派的吗?”他在祢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看祢莱手中的布片在弩臂上来回滑动,“我一直以为你是爱看书的文静姑娘。”

“我是很喜欢看书,可是我文武双全啊!你以为我每次出现在画里都捧着本书,在日常生活中就也是那样吗?只是商会刻意往那个方向引导而已。”祢莱轻笑两声,擦完弩臂又开始擦弩片。

“要是什么时候能推出干练的装束就好了,就像武者穿的一样。”瑞迪姆笑道。

沉默。

祢莱擦到一半,用拇指指了指一旁的地面:“你休息够了吗?时间还没到呢。”

她的脚边放着许多东西,都是为这次行动准备的物品。而她指的是三支立在地上的蜡烛,只有第一支被点燃并且快要燃尽。看来她是靠这个来估算时间的。

“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下来,准备跟你换班。”瑞迪姆回答。

又是沉默。两人各有心事,谁都没心情挑起话题。

瑞迪姆的心底打着鼓,虽然他开导尼酒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要说毫无惧意那是假的。见识过龙域里的景象,更目睹了女孩的死状,任何理智的人都知道该如何做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只是作为一个贵族,他有必须坚持的骄傲品格,世间的诗人都该赞颂他的勇气,纵使前方千军万马,他也得昂首提剑迎上。

祢莱则满脑子是母亲的安危。如果这次行动失败,她治不好母亲的病,这个她十分重视的亲人就很可能在病痛中离世,这将令她悔恨余生。可凭她一己之力能取得龙血吗?在清点过所有压箱底的手段后,她依然没有信心。她多么希望此时有人能让她依靠,告诉她肯定没问题,这样她就能放手一搏,去面对险境、突破难关。

这都是些不便明说的心事,只能丢进灶火里看着它们灰飞烟灭。

“尼酒呢?”祢莱擦完弩片问。

瑞迪姆失笑:“我刚才和自己打赌来着,赌你不出三句必问尼酒。没想到果真如此……你很关心他吗?”

“哪有!我只是……”祢莱一口否决,慌张地埋头给弩上弦,“我只是在想……他要是不去,光凭我对这个领域的了解,想要找到龙还是很困难的。最好还是让他来带路……毕竟他是我花钱雇来的啊!”

瑞迪姆更加忍不住笑了。在他原本的印象中,祢莱是一位充满知性的坚强女性。可现在他发现,这女人的脑袋竟跟单弦琴似的,怎么拨怎么响——说得难听点就是……很容易被调戏。

祢莱正卯足了劲儿上弩弦。她的手臂力量不足,每次上弦都十分吃力。此时见瑞迪姆笑,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家伙欠揍,气鼓鼓地把十字弩推给他:“笑什么笑啊!帮我上弦!”

瑞迪姆这才止住笑,一边给弩上弦一边回答祢莱的问题:“他一直镇静不下来,刚刚才睡下。”

“嗯……”祢莱的视线落在弩弦上,却明显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吧,”瑞迪姆把上完弦的弩还给祢莱,又说,“我说服他跟我们一起走了。”

“真的?”祢莱把弩抓到手里,瞪大了眼睛几乎要凑上去,“你怎么做到的?明明我那么说他都不听……”

瑞迪姆吓得往后一缩,差点连椅带人翻倒在地:“无非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是、是吗……”祢莱呆呆地盯着灶火,肩膀逐渐下沉,“我真是失败……是不是完全不会教人啊?”

看她蔫得跟烈日下的庄稼似的,瑞迪姆于心不忍,便说:“你教得挺好啊,至少和他说道理是说得通了。毕竟,有时候想脱离熟悉的人际圈,去与原本一辈子也不会接触的人交流,就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无法理喻。而且你让他看的书,他也好好看了。他确实在从中学习,否则我也没有把握说服他。”

一听到尼酒从书中有所收获,祢莱特别高兴,脸上的失落一扫而光,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那是因为世上还是穷人多,穷人可能一辈子也看不上书,甚至不识字!你个吃肉的跟他们有什么共同语言?”

看祢莱乐得眼睛都快弯成月牙了,瑞迪姆也不拆穿,举手表示投降:“是是是,还是祢莱小姐忧国忧民,我一定引以为鉴!”

此时第一支蜡烛早已燃尽。祢莱给灶添了些柴,又拿起第二支蜡烛在灶火上点燃,放回原位立好,才开始收起散在脚边的东西:“我上去休息一会儿,麻烦你守一会儿夜了。”

瑞迪姆点头表示了解。

“那个……”祢莱在楼梯口停了下来,“和你说的一番话让我宽心多了,按照常理还是跟你说声谢谢吧。"

说完她快步上了楼。

宽心……吗?是因为自己说的话宽心,还是因为尼酒愿意同行才宽心呢?瑞迪姆把脖颈抵在靠背上,仰起头,一边锤着大腿一边想。

祢莱推开二楼房间的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以免吵醒尼酒。然而尼酒这家伙总让她觉得浪费了好心,这次也一样。

窗户洞开,稀薄的月光像一层轻纱罩在床尾。而那支着一条腿坐在床尾的人,不是尼酒还能是谁?

“你不是睡了吗?”祢莱惊呼。

尼酒头也不回:“月色真美啊,你要来和我叙叙旧吗?”

祢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站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是你!你又来了?”

“我一直在啊,”尼酒侧过脸来,笑意盈盈,“我一直都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绝对没错,这种自命不凡又骚包的说话方式,肯定是那个平日里踪迹难寻的第二个灵魂!

这第二个灵魂时隔许久再度出现,对积累了很多疑问的祢莱来说是个解惑的好机会。再者,尼酒要是能保持这种状态和他们进龙域,就能为这次行动更添一层把握。因此祢莱十分急切,关上门就想朝尼酒走过去。

“停!别太靠近我。”尼酒抬手示意祢莱止步,然后从床上下来,坐到窗边的沙发上,手指着自己坐过的床尾,“坐那儿。”说完手托额头不动了,似乎在等祢莱就位。

祢莱不知道尼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乖乖地在床尾坐下。她的面前洒满月光,使她看不清窗下人的正脸。但她隐约感觉到那个人紧闭双目、呼吸粗重,不禁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尼酒吸了吸鼻子,把手从额头上拿下来:“你不用管。比起这个……”

没等他说下去,祢莱就急切地打断:“怎么就不用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要去的是怎样一个地方!”

她之前强烈要求尼酒再进龙域,那是以身体无恙为前提的。如果想进龙域的是一个病患,她则会全力反对。为了救一个人而让另一个人送了性命,这是她万万不愿的。

尼酒扬了扬嘴角,却没有发出笑声,怎么看都有点虚弱:“被人关心固然值得高兴,但过多的温柔会消磨人的意志……”

“什…什么呀!”祢莱慌张地躲开尼酒的目光,温柔一词让她十分在意,“我真不管你了!要是到时候你连跑的力气都没有,我可背不动你啊!”

尼酒露出那样就好的表情:“趁现在,我来讲一些事情吧。首先我要对那位姑娘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和深深的自责。”

他低头看着地板作默哀状:“我早该想到的。莉莉安是蛇形的次代种,在变成次代种之前往往是某种蛇类。那么在莉莉安的龙域里出现大量的蛇是很正常的,我们理应对此多加提防。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我却忽略了。明明我知道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个铁血冷酷的领军在总结战后经验。可他的手一直按在胸口上,好像有一根坚硬的木钉刺入那里,一拔掉就会有鲜血汩汩流出。他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也红肿得厉害,却都是第一个灵魂留下的杰作。即使灵魂改头换面,有些东西还是会留在身体上,不会轻易地被带走。

祢莱对女孩的死也感到很难过。她想安慰一下第二个灵魂,说这不是他的错。但她又想到,坚持一个尼酒原则的对方肯定不会接受这种说法,只好紧闭嘴唇陪尼酒默哀。

默哀的时间非常短,尼酒很快抬起头,拿着手中的东西晃了两下:“同伴的牺牲令人痛心,但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我知道你很希望我说一些关于龙域的事情,最好能说出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但我要先说这个。当然不可能全部解释,我只会挑重要的部分讲,毕竟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祢莱定睛一看,认出尼酒手上拿的是从那具猎龙人尸体上扒出来的小册子,随即明白了尼酒要说什么。可这册子就在他们手上,又不会长翅膀飞了,怎么会是最后的机会呢?

“当然我指的是在这一次寻龙行动内,”尼酒看出她的疑惑,补充道:“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龙域,那自然是随你怎么问,我可以把这里面所有的内容都告诉你。但现在时间有限,我只能挑重要的事情讲。”

“你不和我们进龙域吗?”祢莱忍不住问。她隐隐感觉到第二个灵魂不会出现太久,很快尼酒又会变成那个靠不住的大孩子。当然她很好奇,迫切地想知道小册子里所有的内容。但理智告诉她,此时搞明白再多的事,不如直接让第二个灵魂带他们到龙域里走一遭。

“我当然去啊,那个黑发的没告诉你吗?”尼酒十分自然地反问。

祢莱明白肯定是双方对“尼酒”这个概念的理解有差别,才导致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她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就以这样的状态带我们去……”

“不行。”尼酒一口回绝,将拿着小册子的手放下,身子微微前倾,让月光更多地照亮他的脸。他的表情极其认真,眼中的光如刀子般锋利:“我不能永远以这种方式解决问题。真正重要的事情要由无能之人来完成,只有历经苦难才能有所收获。”

祢莱愣了一下。无能之人?是指他们这些外行吗?别开玩笑了!都到这种紧要关头了还有工夫磨练自身?以最效率的方式达成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啊!

可她又觉得尼酒的第二个灵魂应该是能分清事情轻重的,难道是她自己没有理解尼酒话中的深意?她想了半天,老实说:“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好了,”尼酒根本没打算向她解释,又拿起小册子,在月光下翻开来,“时间不多,只讲一遍,你要听好。”

祢莱正襟危坐。

“这是一本记录,册子的主人把一些重要的事情记了下来,但前面有很多页都被撕掉了。我们从现有的第一页开始,”尼酒翻开第一页,“焦虑摧残灵魂。冲击女人的身体……”

“停停停!”祢莱发现苗头不对,手舞足蹈地打断尼酒的话,“我们还是跳过无关紧要的内容吧!我可没有刺探他人私生活的癖好!”

“唉,我还以为你会很感兴趣的……”尼酒的语气中满是遗憾,可他咧开的嘴表明,这都是他的恶作剧。

“你不是说时间很紧迫吗?”祢莱捂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羞得像个二十六岁的小女孩。

就和瑞迪姆猜的一样,祢莱在没有紧急情况的时候,脑子里简直注满了水,随手一撩就是漫天的水花。

“我只是想让你放松点。其实时间足够,只是想为意外情况预留出反应时间而已,”尼酒无声地笑,将手上的册子翻过好几页,“而且,说重要,其实也不一定会派上用场,只是为了有所准备。”

祢莱气结。她真搞不懂第二个灵魂在想什么,对方总是喜欢游走在紧张和悠闲的夹缝中,让人跟不上节奏。

尼酒的手指停在小册子的某两页中间,他咳了两声表示现在开始是真的要认真了:“这本记录的最后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来念一下,驱赶之人……嗯……一开始就是一个麻烦的词,类似于守在图书馆门口的卫兵?会把不该进门的人赶走。这种符号的含义总是模糊不清,我尽量解释得直白一些吧。驱赶之人是对的,或许。友人的友人正将事情变得一团糟。”

尼酒翻页:“第一次。女人和酒。昏昏沉沉。止步不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翻页:“第二次。一对一……或者说单挑?决斗?差不多的意思。泪与酒一样多。”

再翻页:“驱赶之人赠予利器。”

最后一页:“深夜。不见踪影。友人必须由友人之手终结。这两句中间应该有一层转折的意思。”

“完了。这后面都是空白的。”尼酒合上小册子,啪的一声拍在自己大腿上。

祢莱把眼睛瞪得像两只大铃铛,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她真的觉得脑子不太够用。直白?这算哪门子直白?就是把作者从地底下挖出来,把他复活,估计他本人也想不起来自己记了什么狗屁东西吧?

“不要摆出那副哀怨的表情嘛,”尼酒摸摸自己的额头,“我也不是完全理解,但……‘驱赶之人’这个词实在令人在意。如果说在这件事情当中有谁杀死了谁,那这个‘驱赶之人’应该起到很关键的作用。”

“所以呢?”祢莱皱起眉头,“我们需要做什么?话说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连作者的骨架都散了。”

她的言外之意是说,就算有个奇怪的‘驱赶之人’,那也应该和作者一样已经化为枯骨了,事到如今还需要去在意吗?

“不知道,”尼酒摊手,“当年的人可能都已经死了,但……问题在于‘驱赶之人’这几个符号。如果和其他符号一样高度概括,那这个词可能代表守护巢穴的野兽、令人望而生畏的天险甚至一道难以打开的门。但这里加了一个额外的符号,明确地表示出这是‘人’。而在我的认识当中,猎龙人是一个围绕龙工作的职业,并不应该处理人的问题。”

祢莱张着嘴,一脸呆滞。

见她没有懂,尼酒只能给她举例说明:“你知道吧,猎龙人要找龙,总得先分辨传说的真实性。跟着萤龙可以到达龙域的中心,只要知道这一点,不管是谁都可以在龙域里找到龙的本体。但龙域会在哪里呢?这就必须要猎龙人根据传说来判断了。龙虽然危险,但野性是非常直接的,只要具备坚韧的毅力并做足准备,就能应付大部分的危险。相比起来,传说是人写的,往往……充满了错误和陷阱?或者说……”

他忘词了。

“可靠性低?”祢莱想起了当初尼酒帮他看资料的时候说的话。

“对,往往可靠性很低,所以找龙这活才非要猎龙人参与不可。”尼酒面露赞许之色,“看来你已经懂了嘛!”

祢莱不耐烦地抬手挡住尼酒的赞许之色:“我懂我懂,所谓天灾固然可怕,人的恶意却是更加难以预料。所以你是想提醒我们要提防人祸?我们已经被村民撵得跑了半天了!”

“这不一样。‘驱赶之人赠予利器’,不管是给古代种献活祭的那些人还是这里的村民,我都不认为他们会向猎龙人提供什么利器。”尼酒勉强扬起嘴角。

祢莱一愣:“你是说可能还会有别的人威胁到我们?”

“谁知道呢,”尼酒一手拖住额头,嘴里说着话眼睛已经闭上了,“我的认识也是来自于别的猎龙人。学习的时间有限,我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只有那些不管什么年代都通用的、传统的知识是比较完整的。在我所知道的传统中确实不包括‘人’的问题,但时代在变化,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这个行业已经跟传统不一样了。”

他所谓的“别的猎龙人”只能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为寻龙一去不回。从有能力学习到失去父亲,他学习猎龙人知识的时间确实很有限。

“你怎么样?要是实在不舒服就……”祢莱见他一副虚弱的样子,便起身想过来摸他的额头。

尼酒听到动静立刻睁开眼睛,忙把祢莱伸过来的手挡开,随后稍稍镇定:“没事,就算有事你也帮不上忙。更不用想劝我留下。”

真是冷淡啊。祢莱无奈地坐回到床上。

“接下来说说这次行动的事吧。你们可能觉得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了,但在我看来,”尼酒又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浪费太多力气在接下来的讲解上,“它远没有刚才说的那个问题严重。我提几个建议吧。首先,把这屋子里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带上,一会儿有用。其次,关于路线,莉莉安肯定位于丛林深处,但我的建议是尽量靠东前进,到达合适的位置后再向西深入。当年的部队有被渔民发现的顾虑,我们可没有,没必要沿着记载中的老路再走一遍。最后,我觉得我们该睡一觉。”

他似乎根本不想给祢莱提问的机会,一口气说完。随后他站起来,张开双臂就朝祢莱扑了过去!当然祢莱躲开了,他扑了个空,以一种脱力的姿势摔在床上,也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抓起被子把自己一裹就睡成死猪了。

祢莱站在床边,心跳得厉害。她刚才差点被尼酒带翻在床上,还以为这小兔崽子兽性大发也想冲击女人的身体缓解一下压力了。她拍拍额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妄想,告诉自己那小子只是想拥抱梦乡。她觉得尼酒说得对,他们确实都需要休息,但说话的人能一睡了之,听话的人满脑子都是放心不下的新信息,根本睡不着啊!

她盯着尼酒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可死猪并没有活过来的迹象。她扭头看看月光,月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苍白又无力。她终于感到累了,轻手轻脚地走向沙发。这张椅子实在不算舒服,只有那一层薄薄的软垫使它称得上是沙发。唯一的好处就是够大,以她的体型完全可以脱掉鞋子整个人缩进去。软垫上残留着某人的体温,使她跳过了适应冰凉感觉的环节,在沙发上惬意地缩成一团。

三小时的休息时间一过,他们就开始准备全副武装进入龙域。按照尼酒的安排,他们全都穿上缝制细密的皮靴,将裤脚塞进皮靴里,再束紧靴口,以免毒虫爬进鞋子或裤子里。他们在自己的衣服外又加了一层特制的外套,领口和袖口也都可以收紧,同样是为了阻隔毒虫。虽然提醒过在龙域里不要随便用手去抓扶树木,但难保不会有失去平衡不得不找东西扶一把的时候,所以每个人都戴上了手套。而且考虑到手套划破之类的可能性,还在腰间多备了一副。本来他们每人都有一根手杖,现在有一根在村民的暴乱中被折断了,只好让一个人用白色长棍代替。砍刀也是人手一把,既可以用来在灌木丛中开路,也可以用来抵御动物——包括人的袭击。祢莱直接将上紧弦的弩挂在腰间,也有对人的打算。他们在带着尼酒逃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对村民动用过武力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抱有与当地人和谐共处的天真想法。

在休息时间的第三个小时,祢莱就下了楼,开始和瑞迪姆一起翻找女孩家里的瓶瓶罐罐。虽然祢莱告诉过瑞迪姆这是尼酒的提示,但瑞迪姆还是很奇怪这样做的意义。他更奇怪为什么祢莱不叫醒尼酒,因为按照计划,在第三个小时应该轮到尼酒守夜了。

“那家伙才睡下没多久,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祢莱隐瞒了尼酒身体不适的事实,以免动摇军心。

“你果然还是很关心他的嘛。”瑞迪姆打开一个罐子闻了闻,对里面的气味皱起眉头。

“哪有!”祢莱一激动差点把手里的小瓶子摔碎在地,“我只是想……他毕竟是领路人嘛!要是领路人没休息够,出了意外怎么办?”

于是尼酒就一直在床上睡到临出发,被叫醒的时候还一脸迷茫,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走了。让祢莱稍稍心安的是,尼酒睡了一觉后显得精神了不少,不像之前谈话时那么虚弱了。

他们移开堵门的家具,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就向生命教会的废弃小教堂走去。之前来回的时候他们都疲于奔命,没有闲心观察周围的民居,现在他们为了隐蔽踪迹放慢脚步,竟发现还有人家的窗户亮着光。虽然这些光只是短暂地亮起,可能是因为起夜才点的油灯,但还是说明了一件事:这个村庄里并不全是屈服于龙域神秘力量的人,仍有其他人像女孩一样活在无边的压抑下。

小教堂的周围没有人把守,但门是锁着的。他们只好重施故技,再一次从屋顶进入教堂内部。此时的地道已经失去了神秘性,大敞在一楼的地面上如与人裸裎相对。掩藏入口的石板和长椅都歪在一旁,依然保持着祢莱和瑞迪姆带尼酒逃回来时的样子。看来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村民自丛林里回来过,这令他们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腹背受敌。考虑到这次是隐秘行动,他们进入地道后便学着那些村民把石板挪回了原位。

第三次通过这条秘密通道,依然让人觉得路途十分遥远。触发器的照明范围外是一成不变的黑暗,让人觉得随时会有人迎面袭来。这种不安的感觉让祢莱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手拂过腰间的弩,瑞迪姆也在不知不觉中握住了砍刀的刀柄。前两次他们无暇顾及,现在一估算,才发现木屋所在的位置居然如此深入龙域。而那里似乎并没有受到龙域内野蛮环境的影响,这一点实在令人疑惑,是村民们进行的仪式真的起效了,还是那里的地理位置有特殊性呢?

三人走到秘密通道的尽头,在锁住的活板门前被挡住了。这里位于木屋地板下的架空层,是在地洞上方用木板搭起来的一段垂直通道,往上连接木屋的活板门。如今活板门打不开,他们只得攀在上升通道中,透过木板的缝隙向外窥探。

木屋的三面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门前的位置有火光。火把的光摇晃不定,昏暗中许多人影影绰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面朝西方的丛林跪伏于地,棉长的低语声从那些人的方向远远传来的,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在念祷告语。还有几个站着的人正推着一辆木板车向丛林边缘走,车上面放着什么东西,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站着的人一把将木板车推入幽暗的丛林,随后立刻退回来和其他人一样跪在地上开始祈祷。

“这是在干啥?”尼酒问。

祢莱趴在木板缝隙前又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好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结合之前......有人被选为祭品的事,他们可能是在向龙域里的什么东西献祭。”

为了不刺激尼酒,她特意用“有人”一词代替了那个女孩。

“难道莉莉安会来?”尼酒顿时控制不住声带,放开了嗓门。

“白痴!”祢莱吓了一跳,抬手就想去拍他的脑门。

就在这时,某种不知名的可怕声响贯穿了深夜的寂静!像是数百头狼在山巅嚎叫,又像是游魂恶鬼成群结队一齐哭喊。莫名的恐惧笼罩下来,令所有人都脸色苍白、身体僵硬。鬼哭狼嚎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声音落下,躲在秘密通道里的三人都大气不敢出。他们面面相觑,都结合刚刚看到的一幕联想到了这阵声音的来源。

祢莱屏气凝神观察村民的动静,发现村民更加畏惧地跪伏着大念祷词,似乎尼酒的声音被那恐怖的声响掩盖,没有被注意到。她这才松了口气:“你不要想太多,村民们可不知道这里有龙,应该只是向龙域里的杂种献祭吧。但是原先选中的祭品…...应该已经不在了啊,难道他们又选出了别的人?”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推测,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可真让人疑惑村里为什么没有出现人口不足的现象了。

“不对,刚才他们推进去的那辆车上装的明显不是活物。我估计是那些死在丛林里的人。”瑞迪姆作出了相对合理的推测。

当时在丛林里,不知名的夜行性猛兽杀死了所有追击的村民,但只叼走了一具尸体,剩下的尸体很可能被村民回收过来充当祭品了。

“但愿如此……”祢莱手抚胸口,对刚刚的声音还心有余悸,“我们还是快走吧,一会儿他们完事了可能就来找我们了。”

村民们跪在木屋的西面,这正合他们的意,因为按照尼酒的建议他们要先向东走,恰好可以避开和村民的正面冲突。木屋的活板门打不开也没有关系,他们根本不走这道门,而是直接在木板围成的垂直通道上开洞,等到村民发现的时候他们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拆卸木板的工程从他们到达这里的第一时间就开始了。固定木板的铁钉被触发器一一点过,温度缓慢上升,正化为铁水从焦黑冒火的木板上流淌下来。由于从植物层面上来说木板已经是死物,无法催动其生长来为他们让开道路,所以他们在多方考虑后选定了如今的方案。别看祢莱只是用触发器轻轻点了几下,制造高温的魔法阵还是她凭着记忆,临时抱佛脚试出来的。

他们小心地卸掉木板,从垂直通道中爬出来,再把木板稳稳地放在一旁,然后压低脚步声走向东面的丛林边缘。全程不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以免被村民发现。只要离开村民的活动范围,那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

当他们从木桩间的粗绳下经过的时候,尼酒对着悬在高处的粗绳多看了两眼。粗绳是由数根细绳编制出来的,和此刻绑在他手腕上的手环的编织方法一般无二。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护身符,本身就是用来隔绝丛林里的危险的。至少女孩是如此相信的。

同时,他又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这股气味掺杂在腐叶的气味中若有若无,似乎是由某种植物发出的。但一离开木桩围起来的空地,这股气味就消失了,似乎其并不来自于丛林边缘的低矮灌木。他隐约想到了什么,但不太确定,无法清楚地描出来,只好暂时搁置。

三人并没有采用一人开道一人殿后的前进方式,而是几乎并排行走。这是为了将其他人保持在自己的视野内,防止人掉队。他们行进的方向与前一次没有太大差别,因此前一次遇到的危险在这一次更加受到关注。所有人下脚都十分谨慎,不时地抬头检查头顶的树冠,并尽量避开茂密的灌木丛,生怕这类地方潜伏着可怕的生物。如此一来前进的速度自然大大降低,长时间出现的相似景物也令人心生厌倦。祢莱抽空观察尼酒的神情,这家伙一开始还一脸急切,连脚步都快两分,可当他们走到了某一个地方,这家伙一下子就蔫了。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一片染血的地面出现在触发器的照明范围内。仿佛有一支巨大的画笔蘸着黑红色的颜料,在这片丛林画布中肆意甩动、拖拽。黑红色的颜料溅在树干上或是在地上拖出数条平行的痕迹,令人毛骨悚然。

尼酒有过人的方向感,他一定是知道自己走到哪了。成群的村民在这里死于某夜行性猛兽之口,而在更前面的地方还死了一个年轻女孩。触发器的光已经照到了那里,却只照亮了焦黑的地面。不知女孩的尸体是被村民回收了,还是被其他野兽叼走了,他们终究没有机会为女孩安葬。

“我们绕开这里吧。”祢莱建议。她不想让尼酒继续靠近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了。

其他两人也同意。上一次他们在这里遭到野兽袭击,虽然如今照面过的野兽已经离开或者死去了,但要是继续往前说不定会闯入它们的栖息地。

他们的行进方向稍稍向南偏移,绕开高大乔木密集的区域。这里的植被以常绿林为主,即使在冬天,乔木的树冠也密得让人看不透,难以确定其中是否藏有动物。为安全起见,还是远离那种树比较好。

可他们没走几步,就有连片的灌木丛出现在前方。一想到杀死村民的野兽就是从这种地方蹿出来的,所有人都在潜意识中将灌木丛当作了危险本身。而且这些灌木大都如荆棘般带有利刺,一不小心蹭到都有可能勾破衣物,只能挑着灌木稀疏的地方,用手杖将前方的枝叶拨开再下脚。他们别无选择,除非愿意回头扎进树冠茂密的林间,可那条路的危险恐怕更让人难以揣摩,还不如绷紧了神经闯这片灌木丛。

真是没一个安全的地方啊。祢莱默默感慨。就像尼酒曾经说的,龙域里的大部分地方都不适合人待,在这里极度容易产生精神上的疲劳。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丛灌木中出现了状况。原本平静的灌木丛猛烈摇动,一团黑影突然从中跳出来!这是一只四足动物,轻盈地落在旁边的岩石上,一身乌黑油亮的皮毛,十分浓密,光洒在上面留下一道银白色的反光,令人难以辨清毛发。身体特征与猫接近但体型更大,直立起来比祢莱还高,而且四肢和肋骨外侧都长有保护性的鳞甲。相比于健壮的四肢,它的躯干相当纤细,甚至令人怀疑其是否会因为运动过猛而折断。它的尾巴细长,但长毛的只有尾巴根部的一小截,后面都是一节节增生的骨质,每一节骨质上都有锋利的刃状边缘。这正是杀死村民的那种夜行性猛兽,从身体表面的鳞甲和尾巴上的骨鞭来看,毫无疑问已经变成杂种。这只杂种蹲在岩石上,回过头警惕地盯着尼酒等人,但似乎因为触发器的光太亮而眯起了眼。如之前那样的绿光在它眼中一闪而过,转而变成雾气笼罩般灰蒙蒙的颜色。

“它的眼睛怎么了?”尼酒不安地咽了口口水。

“可能是第三层眼皮,”祢莱低声回答,“在西盖安凌大沙漠中的很多动物都有这种半透明的眼皮,用来防止风沙对眼球的伤害。你看它们总是躲在灌木丛里,这里的灌木丛又有这么多刺,它们肯定要想办法保护眼睛。还有那身毛和鳞片,也有利于它们在灌木丛中行动。”

此时三人十分紧张,想起这种动物化为黑风在转眼间杀死数人的景象,就不敢轻举妄动。僵持许久,祢莱决定冒险一试,便缓缓抬高拿触发器的手,希望借此吓退这只大猫。

大猫为光芒所慑,一声惊叫,抬起屁股从岩石上跳开。

看来这只大猫躲藏在灌木丛中,本无意对他们发起攻击,只是因为他们太过靠近才跃出远离。这让祢莱心中受到鼓舞。她此前专门针对照明魔法阵进行了描画练习,现在触发器发出的光比以前更加稳定也亮得多。这种夜行性动物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一下子被触发器的光照到自然难以适应。也许他们可以靠光芒威慑这种动物,平安地通过此地。

然而目光跟着大猫向上一飘,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旁边一片岩石堆积的坡地上,还有数只同样浑身黑毛的动物。它们趴在高高的巨石上,嘴边的血迹说明它们刚刚在进食,此刻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三人。它们的眼睛原本发着绿光,见光源被高举起来,立刻用瞬膜护住眼球,眼睛变得和第一只大猫一样灰蒙蒙的。它们嘴角的血显然是来自于那具躺在它们中间的尸体,尸体已经被啃噬过半,白森森的肋骨格外醒目。结合之前的经历,这具尸体的身份不言而喻。那只从灌木丛中跳出来的大猫回到同伴中间,趴下来去啃尸体上残留的肉。

瑞迪姆俯身靠近祢莱,小声说:“它们似乎没有攻击我们的打算,还是快点……”

他还没说完呢,巨石上的一只大猫突然由趴转为半蹲,似乎想要从上面跃下来。见下方的人发现了它的动作,它又坐下去,伸出满是倒刺的舌头清洁嘴边沾血的毛,眼睛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这三只大猴子。

“那是因为它们刚刚吃饱,”尼酒接上话茬,“但我觉得多点储备粮总不会是坏事。要是我们跑得太明显,它们可能会追上来,就算一时吃不下也先咬死存起来再说。”

一般来说,野外的肉食动物在吃饱之后,即使猎物在眼前晃也不会再上前捕食。预感到将来的一段时间内没有捕猎机会,而去储备粮食的终究是少数情况。但在龙域这种极端环境中,总是要以悲观的心态去考虑问题的,不管是对人还是对杂种来说都是如此。

“那要怎么办?”祢莱有点焦躁。

“不要把后背露给它们,”尼酒说话的时候目光在周围四处乱扫,“我们后退着走,只要在一定距离内有人看住它们就行了。”

当下三人分配好站位,祢莱倒退而行,手持触发器盯住杂种的动静;瑞迪姆在她背后,选定队伍整体的行进路线;尼酒在中间,脑袋转得跟拨浪鼓似的去注意两人是不是有疏漏。他们就这样一边与大猫所在的土坡保持距离,一边谨慎地向东推进。

大猫依然或趴或坐在巨石上,直到把嘴边的毛都舔净,也没有朝他们发起攻击。祢莱见状心里一松,想他们距离土坡已经相当远,那些大猫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然而她退着退着,背后却撞到了人。尼酒和瑞迪姆不知为什么停下脚步,不走了。

“怎么回事?”她回了一下头,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连忙把头扭回来。这一转头把她吓得出了一身汗,就在她刚刚开小差的一瞬间,远处土坡上的大猫都站了起来。她对这种大猫的速度印象颇深,知道如果视线回来得再晚一些,对方说不定已经扑到面前了。

“前面也有,很多,都藏在灌木丛里。”瑞迪姆声音发颤。

对方没有说什么很多,但祢莱还是一听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贵族精神讲究临危不乱,如今瑞迪姆这样极具修养的人说话都发颤了,可见情况有多么糟糕。根据她对群居动物的了解,依靠数量进行围攻是很常见的捕猎手段。恐怕这种大猫也是如此,每一只躲在灌木丛里的个体都是一名哨兵,只要发现猎物就会招来分布在各处的同伴群起而攻之。

原来不是这些大猫不攻击他们,而是攻击早已开始!

土坡上的大猫们开始不受光芒的威慑,光明正大地向三人走过来,缓步逼近中长尾轻摇,随意地切断了灌木的枝条,令人心惊肉跳。看来先前的畏缩表现只是因为包围圈尚未形成,现在同伴聚集,它们就有底气强攻了。

祢莱如坠冰窖,慌乱中去拉尼酒的手,希望这个猎龙人能拿出紧急方案,却发现那只手也凉得像冰块。

在这种时候一点也靠不住,换谁都会质疑尼酒的专业水平。但祢莱不忍心去苛责一个病人。别看尼酒在这一路上还算没拖后腿,但她听到这家伙的呼吸较平常粗重许多,就知道疾病依然在影响他的身体,并不是睡一觉就能治愈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了装魔法卷轴的袋子。尽管心中苦涩,但情况紧急,可能不得不提前把底牌翻开来了。

就在这时,形势突变!狂风席卷大地,灌木如潮水般起伏!大猫们仿佛迎来末日灾难,果断放弃对猎物的围攻,转眼间四散逃进了茂密的灌木丛!巨大的阴影笼罩头顶,三人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这片阴影的主人,随即目瞪口呆。

PS1.给前一章命题(上)的自己真傻。本来打算三章写完结尾,结果发现需要的内容远超预计……结果就是这样的长章。

PS2.似乎已经安于当个月更咸鱼了,祝六一快乐和鼓励高考加油的机会全都见了鬼……真是个失败的作者啊……(似乎高考刚过的两天点击莫名增加?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