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提欧山脉东部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太阳已经升起,止息了一夜的雨卷土重来,却不似昨天盆倾瓢泼,只有无声细雨,而天空依然阴暗。

这个时候,大部分村民都还缩在家里。毕竟是没有农活的季节,没有必要早起。如果没有军队阻挡进山的道路,也许还能进山打点野味,而现在就只能靠储备的粮食过冬了。

尼酒、祢莱、瑞迪姆三个人从二楼下来,打算先吃点东西。为了能在今晚进龙域,他们得在今天白天向村民们打探消息,找到进入丛林的办法。这需要他们跑不少路,必须保证体力的充足。

“那本书,你看了多少了?”祢莱一边下楼一边和尼酒聊着书的事。

本来刚刚睡醒,还懒洋洋的尼酒立刻感受到了压力,连哈欠都咽回去半个。说起那本书……一开始他看得痛苦不堪,但硬着头皮看到现在也快啃完了。他像邀功般汇报进度,又像做错事一样提问:“那个……我不太懂,明明那个谁……那个女主角都死了,主角为什么还要继续走下去,帮她把事情做完呢?他们只是半路遇上的吧?”

祢莱愣了一下,随后露出同情的眼神:“你是不是……一直把人物的名字当图案记的?”

尼酒脸一红:“感觉名字的发音特别怪……我总念不顺口……”

“也是……”祢莱回想一下,觉得那本书的作者在取名上确实比较乱来,“不过重要的是故事本身,还有人物的感情。你都快看完了,怎么完全没有理解呢……你是不是缺乏了点浪漫精神?”

尼酒傻眼。浪漫精神?世界上还有这么个词来着?在他19年的人生当中从来没用上过啊!

“故事里的人物总是有点理想化,不能完全用理智或利益至上的观点去理解。”瑞迪姆突然加入这场闲聊,“那个作者的个人风格比较强,如果你看的书多了,也许能更容易地理解那种独特的……感觉。就像在雾中看到一个人,光靠轮廓就能认出来那是谁。”

还没等尼酒参透老板的高深发言,祢莱就控制不住地嚷出来,语气里满是激动和兴奋:“你看过那本?”

“是啊,我在尼酒那里看见那本书的时候还挺惊讶的,”瑞迪姆指指尼酒,“原来是你在让他看。那个人的书我很喜欢啊……对了,你有没有读过他那篇……”

聊天的氛围突变,很快向着祢莱和瑞迪姆的火热讨论发展。祢莱在和人谈论书的时候是很有兴致的,她开心地和瑞迪姆谈论着作者的生平,还有那个作者的其他作品。而尼酒无所事事,只能看着窗外发呆。旅馆的女孩就在旁边,正帮他们准备早饭。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如果尼酒不是在脑海里反复搅拌今晚要用的知识,他也许还会觉得这样悠闲的时光挺惬意的。

女孩在麦粉里加水搅开,又取了些肉干放进去,煮熟了就当作早饭。

这么做出来的食物显然不是瑞迪姆能习惯的,他吃下去两口就犹豫起来,手中的勺子转得似陀螺。

祢莱吃到一半,见到他这样子,就暂时放下碗:“你不会打算全剩下吧?只有过不了冬的牲畜,才会杀掉取肉。所谓的民间疾苦就是这样的东西。”

尼酒抬眼偷看老板的表情。瑞迪姆曾一脸坏笑地对他的待遇表示过同情,现在终于轮到他幸灾乐祸了。

“其实一般都是不吃早饭的。除非要干农活。”趁女孩走开去,祢莱又小声地补充。

瑞迪姆苦笑一下,看看尼酒,后者吃得稀里哗啦,让他觉得自愧不如。他只好把碗里的东西想象成美食,凭想象力努力地吃下去。

女孩回来煮起另一种东西,没过多久就给每人都倒了一碗。“喝点茶驱驱寒吧。”

碗中的液体呈白色偏黄,不透明,在冬日的清晨里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什么?”瑞迪姆看着碗里的东西,一下子没敢喝。

尼酒来劲了,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在为寻龙行动做准备的时候,调查过这里的风土人情,了解到一种带着辣味的饮料,就是白色,叫做……

“把这里特产的一种坚果仁磨碎煮出来的茶,当地人叫它白仁茶。驱寒用的,有点辣味。”祢莱简单明了地解释完毕。

正欲举手的尼酒同学顿时偃旗息鼓,闷头喝茶,直到碗底朝天。他的上进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白仁茶驱得了他身上的寒,却驱不了他心中的寒。

瑞迪姆听明白后,尝了一口,大概是味道还能接受,便把整碗白仁茶喝尽。在这个寒冷潮湿的地方,一碗热乎乎又带点辣味的饮料正是他需要的。

“口感醇厚,气味香甜,辣味中带着甜味使刺激不至于太过强烈。是一碗好茶汤。”他如此评价。

女孩就站在旁边,似乎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她听不懂瑞迪姆的用词,但能感受到夸赞之意,便露出灿烂的笑容,又要走开去干自己的事。

“哎!等一下!”祢莱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

在场其他人都吃了一惊,齐刷刷地看向祢莱。尼酒和瑞迪姆的眼中是疑惑,女孩的眼中则满是忐忑。

祢莱把女孩的手拉到面前,让女孩的手腕从袖子中露出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女孩手腕上的皮肤显出干枯的样子,交叉的裂纹就像是在久旱不雨的年代下龟裂的土地,那些沿着裂纹掀起来的死皮就是枯死的庄稼,令人觉得异常惋惜。

本来女孩的手腕是被袖子严实地包裹住的,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这个异状。而在女孩将白仁茶端给他们的时候,伸长了胳臂,手腕从袖子中露出来,这才被祢莱在无意之中察觉。而以祢莱的性格,只要她注意到,就一定要弄清楚。

女孩连忙抽回手,将袖子扯长一些,再用另一只手握紧,神色紧张。

“是干裂了吗?可这里明明是很潮湿的地方啊,怎么会干裂呢?”祢莱语气温和,神色中充满关切之情。

尼酒心中翻江倒海,心想哇,对别人怎么是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不过再一想,现在确实应该让语气柔软一些,否则把小姑娘吓得不敢回答,他们就收集不到情报了。

女孩犹豫了一下,大概是祢莱关切的神情让她安心,便把袖子褪下来,抚摸着粗糙脱皮的手腕:“这只是皮肤上的一点小毛病……我们这里很常见的!几乎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几块地方像这样……不过不要紧,只是看上去吓人,不会死人的!对了,用水泡一下就看不出来了!”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了解这种病。祢莱的视线重点落在了尼酒脸上,而后者一脸茫然。

“这样啊,不好意思,是我问太多了。你去忙吧,注意身体。”既然一时看不出这种病和他们此行的目的有没有关系,祢莱也只能先放女孩走。

吃完早饭,时间依然还早,即使出门也见不到人。祢莱和瑞迪姆坐在灶火边继续聊着书的话题,尼酒感觉自己被冷落了,就独自跑到门外平衡心情。

雨滴滴嗒嗒地落在泥地上,屋外一片泥泞。尼酒站在屋檐下,看从屋檐上落下来的雨水在地上砸出一条线。一些雨水砸在他面前,越过这条线落在他的鞋子上,让他畏缩地往回退了半步。

“你们一定要出门?”有人在旁边问他,“下着雨呢,路很难走的。”

尼酒转头,看见旅馆的女孩在屋檐下整理几件大斗篷。那是他们要求的东西,在今天出门的时候用来挡雨。

“是啊,”尼酒回头看了看屋里的灶火,“下雨的时候要是能躲在屋里,倒是挺舒服的。但我们必须得出门。”

这条屋檐下的线仿佛切实地割裂了空间,只要不越过这条线,他就还在温暖的庇护所里,而线外则是一个充满磨难的世界。

“真厉害啊。我也总是想着要出门、要出门,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女孩说。

“我也是被人赶着往外面跑的啊。”尼酒苦笑。

祢莱的母亲还被可怕的疾病缠身,祢莱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找他帮忙的。如果不是祢莱来找他,可能他的那些蠢蠢欲动至今也不过是蠢蠢欲动而已。仅仅是因为祢莱把他从那个小镇带出来,他就该为了那个人风里来雨里去。

女孩捻着斗篷的一角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让尼酒等着,自己钻进屋里,不一会儿又跑出来,把一个东西塞进尼酒的手里:“这个给你!”

尼酒看着手里的一段编织物,两头留出的细绳打个结,正好可以绑在手腕上当手环。这不是他们进门那天,女孩坐在桌子旁编的那东西吗?

女孩笑嘻嘻地看着这个一脸茫然的大男孩:“护身符啦。在你出门的时候,它能给你带来幸运的!”

“哦哦。”尼酒干瘪地表示他理解。

他觉得这地方真好。此前从没有女孩送过他任何东西,而这里的女孩送了他一个护身符。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女孩。

女孩又去忙碌了。尼酒呆呆地把手环攥在手心里,直到祢莱和瑞迪姆走出来,他才把那东西草草地塞进衣袋里。

“走啦走啦,别发呆了。”祢莱拍了拍尼酒的后腰,把一件斗篷甩在他身上。

他们披上斗篷,迈入雨中。

在昨夜的会议中,他们对进入丛林的办法重新进行了讨论。他们原有的方案包括:

一、绕道至大陆西侧,途径际池和清蕾,从大陆的南半边北上到达目的地。这条路耗时太长,对分秒必争的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在考虑之列。

二、在边防工程没有延伸到的地方进入康斯提欧山,从山林中穿过,自西向东到达他们的目的地。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选择这条路,否则康斯提欧山脉也不会至今还是未开发区了。鉴于这项方案的危险性,全员一致否决。

三、通过贿赂或其他不正当手段混过边防。这是有一定可行性的,但自从盖安凌的政治体制有所改变,原来的领主全被集中到首都,这片区域名义上虽然还属于某位领主,驻守的却已经是直属于王室的军队了。领主吃那一套,现在的负责人吃不吃就不知道了。至于其他的不正当手段……暂时还没有头绪。

四、泛舟渡海,走水路直接进入盖安凌和清蕾之间的无管理地带。这里是造船木材的产地,因此这个方案有可行性,但也存在问题。首先,造船需要木材,而丛林封闭许久,不知如今的村民手里是否还保有船只,就算有,也不一定愿意借给他们。此外,莉蒂亚大陆四周的海域都是暗流涌动,十分不稳定,说不定在海上遇到乱流就船毁人亡了。

方案一、二已经被废弃,而最终方案是三还是四则未有定数。总之,按照尼酒的提议,或者说按照猎龙人的做法,今天白天,他们要先去找当地住民打探消息,或许能从中找到突破口。

他们在村里的一颗大树下,正准备分头行动,祢莱却把其他两人叫住了。

“现在我也觉得能从村民口中问出点什么来了。”祢莱环抱双臂,背对树干站着,“做白仁茶的坚果只有在丛林里才能找到,这里的村民一定有进丛林的办法。”

昨晚,她一直难以认同尼酒的提议,认为向村民打探消息只会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也许是从别的村里买的。”尼酒提出悲观猜测。

祢莱没有理他:“你们打听的时候最好是旁敲侧击,不要把意图表露得太明显。就说我们想买一些木材,问他们还有哪里能搞到。嗯……我估计不进山也没有能砍的树就是了。然后,我先讲一下昨晚的事。昨天晚上我和尼酒去看了那条被换掉的旧床单……”

“昨晚?昨晚什么时候?”瑞迪姆惊讶地左看右看,“难道我已经错过了一场刺激的冒险?”

“是挺刺激的,但我还是羡慕老板,能悠闲地会梦中人。”尼酒几乎都忘记这件拖到今天的事了。

“什么梦中人?”瑞迪姆更加一头雾水。

“停停停!这样下去我们还行不行动了?”祢莱强势阻断即将暴走的话题,“还记得昨晚我们从床底下扒出来的那堆白屑吗?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想想,应该是皮屑。”

一时之间雨声清晰无比,两人的脑海中只有女孩手腕上那干枯的皮肤。

“话说你们两个不会早猜到了吧?”祢莱话锋一转,眯起眼睛看向他们,目光里藏着的却是失魂落魄,“怪不得都不肯睡床……我真傻……”

“哪有?我们当然是秉持‘女士优先’的绅士精神才那么决定的啊!”尼酒正气凛然,“老板你说是不是?”

瑞迪姆一愣,嘴里一句“那是当然”就蹦了出来。其实他根本没有理解尼酒的心思,这么回答只是因为本能。

“就当你们说的是真的吧……我要说说那条床单的事。昨天我问你的时候,你说那个女孩在换床单,”祢莱强打起精神,看向尼酒,“可是我却没看到她把旧床单带下楼。我猜那条床单被放在另一个房间里,就趁半夜去看了看。没想到你也跟在我后面进来了。”

“哦,我还以为你去解手被人敲了闷棍……”尼酒说,“你怎么知道跟着进去的是我?要是那个……那个小姑娘上楼了怎么办?你连蜡烛都不熄。”

“你才被敲闷棍!你天天解手被敲闷棍!”祢莱恶狠狠地咒回去,“你吞口水的声音都快赶上敲钟了,女孩子怎么能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再说脚步声就是从我们房间那边移动过来的,不是你就是瑞迪姆呀!”

“哦哦。”面对祢莱的气势,尼酒只能缩头。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祢莱有点头疼,每当他们要干正经事,尼酒就总让她生气。

“总之!”只有第一个词喊得中气十足,随后祢莱的声音就一路走低,“那条床单上面有一块人那么大的污迹,而其他地方都很新,说明污迹应该是短时间内留下的。如果不是颜色太浅,我几乎以为是有人在床上被剁了,后半夜都不敢睡……你们说会不会是那种皮肤病导致的?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床单上留下污迹,他在房间里行动导致地板上都是皮屑。那个女孩打扫房间的时候太匆忙,忘了扫床底才被我们发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她可能撒谎了?”瑞迪姆表情严肃。

“是的,也许那种病不止是她说的那么简单。”祢莱也表情严肃。

“啊?不至于吧……”尼酒的表情一点也不严肃,甚至还露出了调解式的笑容,“人家好心给我们收拾个房间,怎么就变成掩盖证据了……”

“哎呀呀,我只是说‘也许’……你这么急着帮她说话啊?”祢莱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随后怒目圆睁,“是不是这里的姑娘好看你就鬼迷心窍了?难道是她私下勾引你的?不对,也没动机啊……是不是该调查一下呢……”

尼酒想去摸衣袋里的那条手环,但是忍住了。

“唉,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带了你那么久,你居然吃里扒外……”祢莱痛心疾首,“赶紧!干活去!打听不出来东西不准回来!在皮肤病这方面也留意一下。”

她已然耗尽了力气,摆摆手就要把两个人打发走。

尼酒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和瑞迪姆两个人转身就要走。

祢莱突然把他们叫住:“停!你一个人行么?要不你们就别分头行动了,瑞迪姆,你帮帮他吧。”

她了解尼酒,这家伙一向靠不住,要是让他一个人去找村民打听事情,说不定提问题都是丢三落四的。

瑞迪姆看看尼酒,又看看祢莱:“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就这样吧,我自当尽力。”

虽然表面上领路人是尼酒,但实质上,祢莱才更像是这个小队的指挥官。至少瑞迪姆是这么想的。

尼酒连忙不要脸地挽住瑞迪姆:“老板老板!我信你的,我就跟你混了!”

于是他们三人分作两组,消失在小雨中。等他们按照约定回到这棵树下集合,已经是午后了。雨依然不停,他们的衣服略有沾湿,只是没有昨晚那么严重。

“你们问到些什么?嗯……还是我来问吧。首先,你们说要收木材的时候,村里人是什么反应?”祢莱揉着眉心,一脸疲倦。

瑞迪姆开始汇报:“跟你预计的一样,基本上就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没有谁家有木材能卖的。”

“嗯,然后呢?”

“大概就是,咳……你们要买木头啊?买不到的!现在哪里还有人家舍得砍树哟。你们想要木头啊,要到山里去。但是现在呢,又是这个样子……”尼酒模仿着不知哪家的老大爷,“要不就是,咳……爸爸说家里的树不能卖给别人了,再卖啊树就要被砍光啦。要木头让他们自己去山里砍。”

听他转而又模仿小孩的声音,祢莱被逗乐了,难得露出一点笑容:“装得还挺像,也许比起做这种危险的行当,你更适合当个话剧演员。别傻笑!这么听也听不出村里人有没有办法进丛林……那船呢?打听了吗?”

如果有船,那这里的村民可能是通过水路进丛林的,应该有一条相对安全的航线被掌握在村民的手中。

“我问过了,都说这里没有人出海,自然也没有船。”瑞迪姆回答。

“我问到的也差不多……难道还是得走正门吗?”祢莱轻叹一声。出海的方案就此告吹,而混过边防的方法还没有头绪……难道只能硬闯过关了吗?

“哎哎!老板,”尼酒用肩膀撞撞瑞迪姆,“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有身份的人,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他觉得老板头上好歹还顶着个贵族头衔,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就问出了口。贵族有没有权力自由出入边境,这他是一点也不知道,但在他的认知当中贵族总是神通广大的。

祢莱一听就想去拍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的头顶,可惜拍不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人家家道中落还揭人伤疤?

瑞迪姆倒是不生气,只是尴尬地笑笑:“这……我家的境况早已不似当年。现在,家族这个……基本上可以说是有名无实,帮不上忙了。我也觉得很遗憾。”

“行了行了,这种事情说再多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还是来说点更紧急的事吧。”祢莱不想让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继续下去,“关于皮肤病的事情,你们问了没?”

一听要讨论这个问题,瑞迪姆顿时不笑了。他看了一眼尼酒,然后回答:“那种病,确实在这个村里很普遍。我们甚至看到一些人的脖子和肩膀上都出现了那种状况。而且我问他们有没有人因为这种病死掉的时候,他们也都说没有。”

“那些人特别容易生气,有的还骂我们是不是盼着他们死。”尼酒一脸委屈。

“你们看苗头不对就别问了嘛……”祢莱只能提出这种无力的建议。虽然她总是产生刨根问底的冲动,但对方不愿回答也不好强求。

她的一个朋友曾经和她谈论过穷山恶水出刁民的道理。人越是生活在贫穷险恶的地方,就越是容易具备疑神疑鬼、捕风捉影的特点。原本她是极不情愿认同这个道理的,可惜最后还是在事实的面前屈服了。她明白这其中没有可以怪罪的对象,只能说是一些不幸的叠加。

“我们已经很注意了啊!看到他们身上有干裂的地方,才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一下。可是……”尼酒继续倒着苦水,看来他受的委屈还不少。

“大多数人都很抗拒。”瑞迪姆补充道。

祢莱眉头微皱,回忆起她和村民交流时的情景。确实,在谈到那种皮肤病的时候,村民总是表现出抗拒的态度。她本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碰到的都是些不和善的人。但现在再一想,这似乎不仅仅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那么简单,而是有着某种更确切的原因。

“有问题。我只能根据情报做出这样的推测。要推理出更详细的内情,那就不是我所擅长的了。”她一脸平淡地表示放弃,“还有,那个床单的事,你们问到了吗?我是没找到机会问,毕竟问到皮肤病的时候就快谈不下去了……”

她原以为床单上的污迹是由皮肤病恶化导致的,但没有任何一个村民和她提过那种皮肤病是否会在床单上留下污迹。似乎两者之间确实没什么关系,让她心里也没了自信。

尼酒和瑞迪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瑞迪姆开口:“关于这个,有一件事,是听一个……话比较多的老太太说起的。”

“话比较多?”祢莱皱眉。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陌生地方的老太太要积极地为他们提供情报。

“饶舌。”尼酒口头注释。

“新词汇啊,你教他的?”祢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冷冷地看向瑞迪姆。

瑞迪姆尴尬地笑笑,看向尼酒。他也觉得这个词不太文雅,但在路上说漏了嘴,被尼酒追着问,只好以教学的名义给他讲解了这个词。他隐约感觉到祢莱在教这小子一些东西,按道理轮不到他来加课,就像你不该在别人的画布上乱涂一样。本来他想着这事不说就没人知道,没想到尼酒这小子现学现卖,一下子就被祢莱识破了。

“不要随便这么说别人啊,这个词不好。”祢莱给尼酒补课。

但确实,被这个词形容的人往往是村里的老太太。她们消息灵通又缺少人倾听,所以一有闲聊的机会就喋喋不休。一般的人对她们最不耐烦,但刻意想打听消息的人却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总会讲出一些传闻逸事。

“我们在谈话的过程中,让她知道了我们的住处。本来我们正要走,她非拉着我们,说要告诉我们这件事……"说到这里,瑞迪姆显出一些窘迫,“尼酒……你来。”

又轮到大演员尼酒登场。他模仿着老太太说话,一脸郑重的样子十分可笑,说出来的内容却让人笑不出来。

“我跟你们讲噢,那户人家里前几天才死过人!不晓得了吧?那个时候看到的人啊,就几个,我就是亲眼看见的!前几天,他们家的儿子被军队里的人送回来,说是在山下看见的。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山里遇到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蜷得跟只虾一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就没有气了。哎呀,本来军队里的人是要怪罪下来的,看是这么个结果也没回来找他们。他们家的老娘啊,辛苦把儿子养大,儿子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谁看了不可惜啊?不过我看,说不准那个人是在山里干了什么坏事,惹山里的神生气了……唉,这种事不好乱讲啊……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

尼酒说完了。祢莱盯着雨中的村庄,默默地蹲下来。

有人死了。这条信息令她四肢乏力,脑袋也隐隐作痛。

疾病,死亡,疑神疑鬼。她的记忆里存放了许多可疑的情报,但就是无法理清村子里发生的事,她再看这雨中的村庄,竟看出沉沉的死气来。仿佛有一个邪恶的上位存在,名为疾病的存在正漂浮在村子的上空,用它无孔不入的权威笼罩着这片弹丸之地。

见祢莱蹲在地上半天没反应,尼酒忍不住用手指戳戳她的肩膀:“呃……怎么说?”

“啊?哦哦……”祢莱回过神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表演得还挺流畅,怎么跟排练过似的?”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勉强开个玩笑,好让自己显得从容一些。

尼酒不会看人脸色,自豪地回答:“我在心里排练了好几遍了!”

祢莱感到有点窒息,一手扶额摇了摇头才又开口:“听起来确实和皮肤病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想问问,你说的是自己归纳的还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尼酒打断了:“就是没什么关系啊!你还怀疑那个小姑娘撒谎,人家顶多就是怕影响生意所以少说了点嘛!“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祢莱一脸的难以置信。

没想到尼酒这家伙不但没心没肺,还小心眼。她是怀疑过女孩撒谎,事实证明她的怀疑出了错,那诱人的六枚银币也是她慷慨给了女孩的,但至于在这时候提吗?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尼酒振振有词,随后就迎上祢莱那利剑般的目光。

“我就问你,‘惹山里的神生气了’,这句话是不是那个老太太亲口说的?”祢莱进一步将语气也转变为了利剑。

尼酒立刻缩头:“应该、应该……别的不好说,这句话应该是对的!毕竟我也没法记得一模一样啊……这句话很奇怪吗?”

“奇怪,”祢莱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你要知道,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信仰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自然之神,被认为是一切生命的源泉。而精灵相信他们的力量来自于大地,可以说和自然之神是同一个概念。而围绕这个信仰建立的宗教,生命教会,在近200年前就随着魔法帝国一起覆灭了。虽然民间依然有一些松散的信徒,但自然之神的地位等同于整片大陆,绝不会出现‘山里的神’这种说法。”

“也许是地方上独自发展出来的新宗教?”瑞迪姆提出反论,“在教会出现之前,民间也是有原始的宗教存在的。一些书上对此有记载。”

什么什么?宗教?我们刚才不是在讨论皮肤病吗?为什么突然讲起宗教来了?而且你们怎么好像什么都懂?尼酒瞪着大眼珠子来回看两人,插不上话。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祢莱结束沉思,一按膝盖站起来,“不管怎么说,没有考证就没有真相。我们先回去吧,问问那个女孩。”

另外两人一致同意。虽说现在的雨比起昨晚小许多,但淋久了还是让人怀念起烤火的感觉。

他们走回借宿的女孩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刚离开那座房屋。可能是一个附近的村民结束了拜访,正准备回家。那个人的路线与他们的路线并没有交集,当他们抵达门口时那个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他们开门进屋,却没见到女孩的身影,看来刚才离开的村民很可能没有达成他前来的目的。

祢莱和瑞迪姆在楼下找椅子坐了,打算等女孩回来。只有尼酒走上楼,独自躲到了房间里。

他们的房间很显然被女孩清扫过,连床底下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白屑也被清理掉了。尼酒坐在开了一条缝的窗边吹着冷风,手往衣袋里一模,不知道第几次去确认那条精心编织出来的手环。

他刚在窗边坐下就听到隔壁传来了动静,随后是一串脚踩木楼梯发出的嘎吱声,嘎吱声结束后祢莱和瑞迪姆问话的声音就逐渐高昂起来。原来女孩没有离开这里,只是一直待在楼上,待在那间哥哥住过的房间里。

“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进丛林的吗?据我所知白仁茶的原料是无法人工种植的,你们只能到丛林里去采集野生的果实。”

“据说你们家里有人遇难了。我有点担心,可以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吗?瑞迪姆,把门关一下。”

“你们皮肤上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引发这种症状的源头很好奇。”

楼下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祢莱在尽量地让自己的语气更加温和,但她连珠炮似的发问依然让女孩受到了惊吓。女孩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只是呜咽着不断重复:“不要问了,神会生气的……不要问了,神会生气的……”

神?果然就像祢莱他们说的,在这里的村民之间形成了某种神秘的团体?这个团体可能要求成员保守一些秘密,而现在那些秘密正面临暴露的危机。尼酒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好像楼下的对话根本没有钻进他的耳朵。对他们来说,祢莱提出问题只是为了接近真相,是他们采取行动所必要的。但对女孩来说,她没想到这些人出了一趟门回来,就变得咄咄逼人,非要让她当一个泄密者,或者说一个叛徒。这是一场令人心生不忍的审问,而尼酒躲到楼上就是为了避开这场审问。

“哥哥?你还有兄长的?”祢莱的惊呼从楼下传上来。

尼酒心里一紧,关于这家人的情况,女孩只告诉过他一个人,而他并没有把女孩哥哥的事情告知祢莱和瑞迪姆。女孩私下告诉他的是,她的哥哥进了山里就没有回来。因此当那个饶舌老妇说这家人死了儿子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女孩对他撒了谎。但他不想去追究女孩的错误,也不希望女孩因此受到祢莱的责问,便把这件事隐瞒下来了。

祢莱和瑞迪姆了解这件事后都陷入了沉默。尼酒已经准备好面对祢莱的怒火,毕竟他刚刚嘲笑过祢莱对女孩的怀疑,他几乎能想象出来祢莱站在楼梯口深吸气的样子。他忐忑地等待着,然而预料中的那声大吼并没有到来,到来的是女孩隐隐的抽泣声。

窗外的阳光逐渐消退,这个季节的夜晚总是来得比较早,很快天就要全黑了。

“我哥……我哥他一个人跑进了山里……”女孩哭哭啼啼地说,“被送回来的时候……我几乎都认不出他了……他在床上缩成一团,身上的皮不停地掉下来,整晚上都在说胡话!直到天亮了……他身上长了好多鱼鳞……床上都是脏水……一定是他在山里做错了事,让神生气了,才受到惩罚的!我们身上都这幅样子了,能活着已经是神可怜我们,不要再惹神生气了!不要啊!”

窗外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光点。

急剧的龙化现象。尼酒屏住呼吸。他明白了,这片山中藏着一头龙,这个村庄已经被纳入了龙域的边缘,所以这里的村民开始蜕皮,那正是长出鳞片的前兆。而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在龙域里喝了含有剧毒的水。于是他的蜕皮速度一时间超过了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动物,大量代谢物和油脂从鳞片和死皮间死命地挤出来。人承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只能成为这场肉体改造的失败品。

窗外的光点越聚越多,尼酒突然发现那些全都是高举的火把。在这座两层小楼前,不知何时已经有许多人在夜幕中影影绰绰。浇了油的火把即使在雨中也烧得旺盛。

楼下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好在祢莱为了制造一个不受打扰的环境,把门闩插上了,否则那些人一定已经冲进来了。

楼下的村民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呼喊,似乎是在叫女孩开门。尼酒从二楼窥视着这些人,看见他们手里都抓着草叉、柴刀之类的危险工具,像是要猎杀一头误闯入村里的野兽。

门外的人叫嚷的内容包括疏忽、软弱和背叛,似乎要把女孩送去当祭品以平息神的愤怒。而女孩只是哭,那些话让她的泪水更加汹涌。

祢莱和瑞迪姆的内心都受到了相当大的震动。他们已然猜到导致现状的原因,那就是他们一群人在女孩家借宿后,四处打探一些敏感的消息,让村民以为女孩向外人透露了内幕,便开始排除异己以维护他们的信仰。使女孩成为众矢之的的元凶正是他们。

“太不讲道理了!在这个年代,怎么还跟几百年前的旧社会做一样的事!”祢莱拉着女孩的手腕,义愤填膺。

“这是在盖安凌境内,他们根本没有权利审判你!”瑞迪姆也说。

可女孩一个劲儿地哭,一边抽噎一边摇头,像是在说没用的、没用的。

祢莱想起女孩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情绪就不太稳定,再联系起之前从这里离开的村民……也许女孩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她是一个已经向“神”下跪的人,谁也无法将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

失去理智的村民开始砸门,那扇脆弱的门在猛烈的冲撞下摇摇欲坠。时间紧急,刻不容缓。祢莱已经开始考虑是在那些人冲进来之前从女孩口中问出进丛林的方法,还是在那些人冲进来之后动用暴力进行驱赶。可无论哪一个都难以让她满意。

“那可不是神,只是个鬼魂而已。”冰冷的声音响彻他们的头顶。

是尼酒。他站在楼梯中间,一手抓着护栏,高高在上仿佛一个王者君临整个世界。

瑞迪姆的视线黏在尼酒身上移不开,压低声音问祢莱:“请问这是……”

祢莱没回答。她自认为和尼酒那副身躯里纠缠的两个灵魂都混熟了。另一个灵魂平时不见踪影,却时不时地会跑出来,然后当她适应了和第二个灵魂的对话之后,不知不觉中两个灵魂又会换回去。她不明白其中的规律,因为这种体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但她已经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两个灵魂之间的区别了。现在,她可以明确地说,眼前的尼酒依然是那个懦弱的小孩,因为小孩抓着护栏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尼酒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就像是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踩着环状楼梯步入舞池。女孩停止了抽噎,呆呆地看着他。

“我们专门对付鬼魂,”尼酒倔强地盯着女孩哭红的双眼,“只要你为我指路,我就帮你杀掉它!”

PS1.说好在春节期间更的这一章停滞于70%久达一个月,因为写到70%去打舰娘的活动了,还当了甲鱼……这次活动真是长得让人意识模糊,所以说都是某硬核游戏制作人的错(误)。

PS2.看到这个站有个三月征文的活动,就把以前写了一半的短篇拖出来写完了(难产),有兴趣可以去读一读,最好可以留个评论。话说那个短篇上传的日期是四月一日,曾经想在节日更新却从来没有赶上过,第一次赶上的居然是愚人节……还有这次是清明……真是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