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降小雪。冬天的风终于刮到了吞斯塔,给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如果是在魔法帝国的末期,这样的雪天一定会给反抗军的攻城行动带来极大的阻碍吧。但现在是可贵的和平年代,薄薄的积雪不过被孩子们随手抓起当作打雪仗的道具。

尼酒虽然长年生活在极北的弗朗提小镇,但白天酒馆里燃着炉火,晚上也会在阁楼里放个炭火盆,所以他很少去室外感受寒风。实际上他还挺怕冷的,在这种天气身处室外,他肯定会把手缩到衣服里,绝不去碰那些雪花半分。而现在他不躲在室内,非要在这寒冷的夜晚走上露天广场,是有原因的。

这家旅店位于吞斯塔四环,坐落在风景优美的湖畔,远离肮脏的工业区和嘈杂的居住区,到了夜晚就笼罩在深度的静谧当中。作为在商业繁盛期建造起来的新建筑,这里的消费水平是相当高的,主要受众是贵族和富裕的商人。比起说这里是旅店,这里其实更称得上是供富人们度假交际的大型设施。如果不是业务需求,尼酒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进这个地方。

他的视线落在分隔室内和露天广场的门窗上,那上面被灯光映出一个个人的影子。这家旅店的一楼设有酒吧,在白天作为用餐区使用,晚上就只提供酒水了。现在有钱人们都躲在温暖的室内,喝着小酒,在乐器合奏带来的美妙音乐中互相交谈。尼酒觉得自己不适合那个地方,而且那里的人的目光中好像全是对他的蔑视,他只好独自跑到寒冷的露天广场上。比起忍受那些奇怪的目光,还是忍受寒冷更简单一点。

如果是在暖和的季节,旅店会在露天广场上组织活动,那时候这里应当是有很多人的。但现在不是,雪尽管小,也能逐渐霸占整个露天广场。直到尼酒闯入,将一串孤零零的脚印留在积雪上,就像是拖着一条铁链,维持他与室内的人之间那微薄的联系。

围栏外是水平如镜的湖面,另一头的酒吧只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一切都是如此的宽阔与遥远,尼酒的思绪也随之平铺开来,一些事情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另一些则被自然地安放在面前。

他想起雪原上的大鸟,在震撼地一瞥之后,一不留神,就消失得无影元踪。但这份回忆并不是这场雪勾起的。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映在靠露天广场的窗户上,在尼酒注意到她的第一时间,那只优雅的大鸟就重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个女人的面容和当年她在酒馆里见到的少女颇有几分相似,但肯定又是不同的。也许只是那种脸型恰好最能令他心动,才会在他心里有着特殊的地位。

他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轻轻地摩挲着粗糙的封皮。这是他和祢莱离开龙域之前,从那具凄惨的尸体上扒来的。只要看过这本小册子,那具尸体的身份就很明显了。小册子上尽是些怪异的符号,只有极其传统的猎龙人才会用这些符号来做记录。凭尼酒的能力是无法完全解读这些符号的,更不用说交给祢莱去破解了。所以目前这本小册子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但也许之后还有机会窥得其中的一点秘密。

他们来到这家高档旅店,是为了找到那份记录莉莉安踪迹的秘密文件。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从王立图书馆取走那份文件的人是一名贵族的后裔,姓瑞迪姆,现在就住在这家旅店里。

刚才他们已经上楼拜访过这名瑞迪姆少爷,见面的地点是每间客房都附带的小书房。瑞迪姆与祢莱年龄相仿,黑发,典型的盖安凌贵族。生活优越加上接受过贵族的严苛培训,这个人身姿挺拔,气质不凡。只不过看上去精神不太好,可能是受到某些事情的困扰,已经好一段时间没睡过安稳觉了。

在拜访之前祢莱已经传达过来意,所以当他们出现在瑞迪姆面前的时候,这名贵族少爷显得很激动,显然是对他们的到来抱有很高的期待。

“很高兴见到你!奥斯汀小姐,”瑞迪姆从带有浅浮雕和垫层的座椅上站起来,对祢莱致以笑容,随后又看着尼酒露出疑惑的表情,“请问这位是……”

现场的氛围着实有点尴尬。在这间典雅的书房里,三发色人种齐聚一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各族推选出代表要商讨什么大事件呢。而由于一些历史的原因,尼酒这个白发的一进门就给瑞迪姆带来了紧张的情绪。

在反抗魔法帝国的战争中,反抗军为了补充军资,一路劫掠了不少白发的村落。这些成为最初的“盖安凌人”贵族的反抗军成员就是以黑发的为主。而在盖安凌统一大陆之后,他们更是对白发的采取了长期的打压政策,因此在许多白发的心里留下了对黑发人种的复仇情绪。不过这些对尼酒来说已经太遥远了,盖安凌开始分崩离析至今也已经过去六十多年,可能连他的父母都不了解其中的细节。

“见到您令我深感荣幸,瑞迪姆先生。这是我之前提到的专业人士,”祢莱轻描淡写地说明了尼酒的属性,“您无需太过在意他,年轻人对陈年旧事总是不会太过耿耿于怀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耿耿于怀?虽然不太确定,但尼酒隐隐意识到祢莱说的是什么事。他很想反驳,但没说出口。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只有从酒馆的老年客人那里,才听说过那段白发的和黑发的之间的往事。至于那段历史对他来说到底有没有所谓,恐怕他也不知道,至少没有长辈让他继承这份仇恨。

而另一方面,他也是被室内的装修镇住了。盖安凌贵族的建筑家具风格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原本的严谨端庄又受到各种新风格的冲击混合,正演化出一种独有的风格。尼酒第一次见到盖安凌贵族的生活环境,不同于他想象中的繁复,这里乍一看上去很简朴,但又能让人自然地体会到其中的优美。这令他无法理解。

不过祢莱让瑞迪姆不要太在意尼酒,瑞迪姆就真的不在意了。他浅笑着看着祢莱,单独和她对话:“多谢关心,奥斯汀小姐也不用太顾虑。来,那里有为两位准备的椅子,请坐下来说话吧。我对奥斯汀小姐的事业有所了解,要是有机会交流一二……”

事业?尼酒愣了一下。祢莱无意中提起过她在精灵国度教书的事,当他进一步追问的时候,祢莱变得很不耐烦,让他不要向别人透露,还说什么重复同样的事情真让人感到疲惫。总之这应该不是会随便告诉别人的事吧?

“啊?嗯……”祢莱一瞬间露出很惊诧的表情,很快又克制住,“很高兴能获得赏识,如果未来有机会一定请您光临我们的活动。”

这种活动还能请人光临的吗?关于“事业”的事尼酒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了。瑞迪姆想通过闲聊增进感情的意图也不是他能理解的。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体会到祢莱现在的心情了,就像与猛兽夺食时,那种明明危险万分又不得不沉稳应对的心情。

就在今天早上,祢莱收到了从母亲那里寄过来的信,信中传达了她母亲病危的消息。信是看护人写的,她的母亲长时间陷入昏迷状态,就算醒着也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已经不能亲手给她写信,甚至连口述代笔都困难了。

看完信后祢莱立刻动身寻找瑞迪姆家族的下落,得知现在的当家正于该旅店下榻后,直接提出谒见请求,然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拖着尼酒就上门了。

可现在毕竟是对人有所求,祢莱不能粗暴地扫了瑞迪姆的兴致。她只能一边心急如焚,一边陪瑞迪姆说客套话。

“那可真令人期待,不过我没想到奥斯汀小姐的日常穿着竟是如此朴素,我以为……”瑞迪姆还在聊着他感兴趣的事,丝毫没有直接进入主题的意思。

“咳咳……”祢莱忍不住打断了瑞迪姆的话,实际上她几乎想把椅子抡到这家伙脑袋上,“我忘记说了,其实下次活动能不能顺利开展还不一定,我这里有一点困难……”

尼酒是完全不理解这两个人在说什么,明明是早就联系好的会面,为什么到现在都在说些毫不相关的事呢?此刻他在椅子上坐得挺拘谨,一边假装听两人说话一边扭扭屁股,将不安的视线投向室内的各个角落。这张椅子上铺着软垫,太舒服了反而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瑞迪姆似乎终于明白,不把关键问题解决,这个他感兴趣的话题是继续不下去的。他稍稍收敛笑容,隐藏在眼睛里的疲惫被压制下去,瘦削的面部微微抖动:“我知道那份资料的意义。如果两位能从中找到一些东西,那自然是好事,我很愿意分享。但是我有条件——我本来就是有目的才把它从图书馆里取出来的嘛——我希望能依靠两位,依靠专业人士的能力,让我分得一些利益。”

尼酒将视线从一旁的书架上拉回来,惊恐地发现瑞迪姆正看着他。

什么?什么?我根本不是什么专家啊!你不要听她瞎说!到时候吃了亏没人会补偿你的!

尼酒紧张地用视线向祢莱求助,却对上祢莱那同样在向他求助的眼神。

他耷拉下了头。可惜,这是一个只有他能回答的问题。

莉莉安,次代种,最多的传闻就是它会向求助于它的人提供帮助。

尼酒仔细地在脑海里搜刮相关知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更多,但一时之间能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一点。

这个瑞迪姆可能会错意了,他们找莉莉安是为了得到一点龙血,本来的目的就不是利益,哪来的利益能分给他呢?话说从龙那里能得到什么利益?向莉莉安索要财物吗?虽然不知道龙能不能提供这种帮助,或者说龙会怎么满足人在这方面的欲望,但无论如何,按照他模糊的印象,莉莉安不会无限度地实现人的愿望,只要完成了一个愿望,它就会离开原本所在的龙域,到一个新的地方隐藏起来。那么当祢莱的愿望和瑞迪姆的愿望同时出现……结果会怎样已经很明显了吧?

尼酒抬头正欲开口,却发现祢莱依旧看着他。他的脑海中突然反应过来一件重要的事情,又耷拉下头。

“我们……只是想找一个东西,其他的……我们都不要。你要是想要可以都让给你。”他蹩脚地撒着谎。

真是太危险了。他的后背上全是汗。如果他实话实说了,这一次会面可能就要以失败告终。要是让对方知道他们的目的很可能会起冲突,那还怎么说服对方合作呢?

接下来的发展让尼酒和祢莱都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给了瑞迪姆信心,但他显然同意了这次合作,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交给他们。

“这还是几十年前,我的祖父让图书馆保管的东西。嗯……由于一些原因,在几个星期之前我取了出来,不过虽然我明白这东西有某种意义,但并不知道要如何利用它。我的祖父是一个对神秘事件……或者说民间流言颇有兴趣的人,所以这种奇怪的记录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到了我这里……我对那些东西毫无研究,终究是参透不了的。”瑞迪姆坐回他的座位,一脸遗憾。

祢莱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羊皮纸,看起来相当老旧。她叫来尼酒帮她将羊皮纸展开,一起读上面的内容。

当时见证了那可怕场景的人,如今只有我一个还活着了。为了避免这段历史被彻底尘封,我要讲述一次,那与怪异的莉莉安相遇的经历。大概正常的人都会觉得荒诞无稽,但如果将来,我的子孙们走投无路,可以将这视为一个额外的机会。

在盖安凌后历117年,要么是118年,总之战争就是那两年的事。我跟随着我们的部队,计划穿越康斯提欧山脉东部。当时我所知道的原因是,清蕾的主要军事力量集中在西部的主要战场,对后方天险的防守兵力很可能不足,这对我军来说是个值得一试的机会。而且我军在西线将战线拉得太长,补给困难,可能难以继续维持对叛军的压力,所以我们需要开辟第二战场,以发起更猛烈的进攻。

我所属的部队是先行部队,有两百来号人,目的是打通后续部队的推进路线。那次行军耗时两天,而且是昼伏夜出。由于不能被当地渔民察觉,我们不能走沙滩,只能从绝壁上的丛林中穿过。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那次行动极其冒险,因为直到今天,康斯提欧山脉的深处依然是不为人知的蛮荒地带。

丛林中的路极其难走,而心理上的困难恐怕更加严重。我们的左边就是立在海滩后的绝壁,我们甚至偶尔闻到海风的腥咸味;而右边就是可怕的康斯提欧山脉,连最勇敢的猎人也不敢深入那里。我们既不能走得太浅,被绝壁下的人察觉,也不敢走得太深入丛林,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关于康斯提欧山脉的可怖传说。

在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我们离清蕾的地域已经很近了。就在这时出现了意外,我们的斥候没有回来,很快我们遭到了伏击。我不知道清蕾的伏兵有多少,只看见无数的箭羽从丛林的幽暗角落飞来,我们的人数立刻锐减了有差不多一半。

当时我们所处的位置比较靠后,我管的人还剩下三十多个,最先采取了撤退行动。唉,原谅我,不要怨我临阵脱逃,在那种情况下不管什么军队都提不起斗志来的,我们连敌人的影子都还没见着!

在我们后面跟着第二批人,据说有五十多个,肯定还有一些负伤走不动的人留下来当了俘虏。我知道清蕾的伏兵们一定还在后面追,因为我不时地听到后方传来惨叫声。这下,原本要被袭击的人变成了追兵,而发起袭击的人却在逃命。

我们头也不敢回地跑了很久,却始终甩不脱那些清蕾的追兵。急切中,我带领着他们向丛林深处偏移。事后想起来真是后悔不已,可当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就算在丛林里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但眼下敌军的追击已经威胁到生命了。

我们往丛林深处又跑了许久,直到再也听不到后方的动静才停下来休息。原本在我们后边的,不管是清蕾的追兵,还是那幸存的另外五十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时候,天应该已经全亮了,但是我们看不到太阳,因为丛林里的树木非常茂密,我们只能从树冠间的缝隙看到天色。丛林里闷热异常,而且虫蛇遍地,我们的体力消耗很大,有几个负伤的人支撑不住就断气了,我们的人又少了好几个。我们不敢回到丛林的浅层去,只要清蕾的人也顾忌康斯提欧山脉的危险,我们就不会受到来自人的威胁。

傍晚时分,我们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在我们附近有一条河。我对那条河的印象很深,在来的时候我们经过不少河流,我不知道这条河是不是那些河的上流,总之比我们之前见过的那些都要宽阔。我们被丛林折磨得身心俱疲,都想去河边冲洗一下,再看看能不能捕到一些鱼。

河水相当湍急,因此我们的动作都十分小心。就在我们取水的时候,河对面的树丛大幅度地颤动,显然有一种体形很大的动物在活动。我们担心是大体型的猛兽,因为靠近山脉的村落经常遭到猛兽的袭击,当地的领主曾多次派兵围剿。

就在黄昏的余晖中,我蹲下身和隐藏在茂密树叶下的东西对视了。那是一张扁长的面孔,细长的眼睛在两侧竖直地立着,正静静地打量着这边。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呼吸和心跳都好像停止了。那是多么古怪的外貌啊,如果不是它拨动树叶,我几乎以为这是丛林深处的古老部落遗留下的怪异雕像。

起初我们都不敢动,怕这个怪物突然发起攻击,但是它似乎在等着我们,等我们离开了就可以靠近河流。

于是我招呼我的人后退,慢慢退到后面的树丛里隐藏起来。

终于那个怪物从阴影里伸出头,就像是一条巨大的蛇,当然只是指桌子般大的头部,它的身体因为太过昏暗已经看不清了。

只见它从喉咙里吐出一块椭圆形的东西,放在身侧,然后低下头去喝水。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热衷于那些神秘的流言和传说,虽然那时候我的认识还比较浅薄,但也想起了某个民间传说。传说有一种被叫做莉莉安的龙,待人平和,甚至会实现人的愿望。它的嘴里总是含着一块宝石,只有喝水进食的时候才会吐出来。

这件事令我十分亢奋,毕竟第一次发现自己钟情的事物真实存在。

就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我们和莉莉安之间的河水翻腾起来,几个人从河中跃起,穿的似乎是猎人的装束。

看来清蕾难以组织后方部队,就雇佣了当地的猎户来进行伏击。可能是大多数猎户还对康斯提欧山脉有所忌惮,所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区区几人。我无法说出确切的人数,因为这场战斗发生得太快,我忙于对付自己面前的敌人,还没来得及观察整个战场,战斗就结束了。

也许是莉莉安的出现太过骇人,这些猎户本就要钱不要命,现在又杀红了眼,竟向着它靠过去,估计是想着哪怕揭下一片鳞也能大赚一笔。而我们的行动对其造成了阻碍,莉莉安早已把那块石头再次吞下,退回到树叶下隐藏起来。

那些猎户敢进到那么深的地方,靠的不仅仅是勇气,身手也确实很好,那些反射着微光的小刀将我的同胞都割伤了。奈何我们的人比他们多太多,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很快那些猎户就撤退了,只有河道里多了几具双方的尸体。

我记得那时候剩下的只有十几个人。我们在河道四周站得七零八落,估计清蕾的追兵应该不会再来,都累得迈不动腿了。

这时莉莉安藏身的树叶又发出声音,它又钻了出来。我本以为我们击退了那群意图靠近它的猎人,好歹算是友方了。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过乐观,这次地狱般的体验才刚刚开始。

夜色完全降临,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尖啸后,那个奇异的大怪物晃动着硕大的头部,发出来源不明的沙沙声。突然有两个人发出惨叫,他们太靠近莉莉安,被撞进河道,在湍流中做不出一丝挣扎就被冲得没影了。我知道那里面有水性很好的人,竟然连一丝挣扎都做不出,说明刚才那一下撞击肯定使他伤筋断骨了。

黑暗中,那个巨大的身躯升起来,甚至遮蔽了星空。我叫了几个人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我,我听到的全是慌乱的哀嚎,或者干脆就是被攻击时发出的惨叫。我一直不明白莉莉安为什么那么狂暴,可能是它被突然出现的猎人刺激到,就将所有相似的动物都当成了驱逐的目标。

混乱中树木翻倒,朽木离岸,有一个人在黑暗中推了我一把,和我一起跳入河中。我们抱着一棵树顺流而下。河水带着我们逐渐远离那个可怕的地方,而那里的暴君还在持续展现着它的淫威,直到我们再也看不到它身体边缘反光。

后来我们回到了丛林的浅层,也没有遇到清蕾的追兵。那个救我的人受了很重的伤,还在丛林那恶劣的环境里被疾病缠上,我只能抛下他的尸体继续前进。再后来我遇到了那第二批撤退的五十多人,得知他们没有遇到过其他的战友,我就明白他们多半是在那场惨剧中丢了性命。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想跟人提起这件事情,反正也没有当年亲身经历的其他人能佐证。如果你看到了这篇记录,并选择相信,那么请凭自己的智慧做出选择和决断,切忌盲目尝试。

羊皮纸上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在羊皮纸的角落还附上了抄写员的一段小指,表示这篇记录独一无二。祢莱问尼酒看出什么来了。尼酒憋了半天,只下了个初步结论。

“至少……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属于‘可以尝试一下,也许能找到龙’的那种……”说完他自己都想给自己一个耳光,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羊皮纸上的叙述和尼酒对龙,或者说对莉莉安的印象并没有什么冲突,这说明事件本身应该是真实的。但即使资料是真实的,也不一定能找到龙。文中的一些内容应该对他们的寻龙行动有帮助,至于这帮助有多大,他得仔细整理过才能知道。毕竟他只是个半吊子啊。

只是尼酒说出“龙”这个词,就已经足够让瑞迪姆信服了。事实上瑞迪姆早从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中,读出了那份意思,但终究还是觉得有点可笑,难以付诸行动。现在这两个人专为这份文件找上门,毫不犹豫地说出“龙”这个词,说明他们很清楚这份资料的意义,而且目的明确。这样一来瑞迪姆也排除了心中的疑惑,暗暗打定主意。

当时夜色已经降临,寻龙的计划才刚刚起步,瑞迪姆留两人下来共进晚餐,待得吃饱喝足再详谈计划的细节。

晚餐对尼酒来说算是相当丰盛了,有可口的浓汤,有肥美的肉排,烤翅上抹着蜂蜜,松软的白面包也是想拿就拿。这都是些老桶在节日也舍不得尝试的东西啊。

祢莱胃口不佳,吃了一些就托着头看尼酒吃,见他吃得干干净净,又把自己多余的食物给了他。

用餐时的话题是天南地北,正题重新开始是在餐后。瑞迪姆询问起何时开始行动,又问需要什么工具,以及最大的问题,让他同行是否会有困难。

见瑞迪姆打算亲自出马,尼酒和祢莱都是很惊讶的。在一般人的印象当中,当今的贵族对脏活累活基本都不会亲力亲为,只要一道吩咐下去,自然有仆人为其办妥。而现在这个年轻贵族竟然主动要求一起进入危险的龙域,尽管尼酒没有告诉过他龙域有多危险,但他祖父留下的羊皮纸也该向他传达过危险的信号了。

“如何?当然我还是听专业人士的,如果外行人去了只会碍手碍脚,那也只能作罢。”瑞迪姆看向尼酒,殷切又不失沉稳。

尼酒的脑袋里乱作一团。作为一个半吊子猎龙人,他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目的地的状况,不知道要准备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能不能把瑞迪姆带上。哪怕能给他一些时间整理整理,也不会像这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祢莱见尼酒涨红了脸,只说着等一下、让我想想之类的话,就知道这家伙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了,只好跟瑞迪姆请个假,约好在几小时后再行答复。

于是尼酒就跑出去,一边让雪花冷却大脑,一边在脑内整理现有的信息。而祢莱留在酒吧里,因为瑞迪姆大方地包了他们的酒费,她就打算趁机尝一尝那些平常喝不到的酒。

积雪被压实的声音打断了尼酒的思索,雪夜的静谧如潮水般褪去。有别的人走到了这个露天广场上。

尼酒抬头望向酒吧的门口,只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走出几步,就近选了一段围栏,伸手扫掉上面的积雪,将腰肢靠上去,手里还拿着酒杯。室内的灯光在她的身周洒下金边,将酒液染得如琥珀般温润。

是雪原上的大鸟,不知为何离开温暖的室内,重新回到雪原上来了。

这样的人能和他站在一个地方,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这样一来他的注意力就老是往那里飘,无法集中在原来思考的事情上了。

在尼酒第四次偷看雪原上的大鸟的时候,鸟却突然朝他走了过来,他心里顿时无比地慌乱。

雪原上的鸟衣着华贵,脖子上缠着一圈皮毛,黑色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她的步伐缓慢而优雅,高傲的眼神直落在尼酒脸上。

尼酒连忙把视线移开,后背发的热几乎要把周围的雪融化,更不用说那狂跳的小心脏了。

这女人,是想干嘛呢?

“你,”雪原上的鸟说话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就不怕遇到危险么?”

尼酒有点失望,雪原上的鸟的声音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听。而且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这里说出这种话呢?

见尼酒还是傻站着不动,雪原上的鸟一皱眉,快步逼近了他。

尼酒吓得连忙缩起了脖子,心里想的全是他什么时候触怒了这只高贵的鸟儿。

雪原上的鸟走到他面前,突然抬起手,向着他的脸颊甩过去。他以为自己会吃一耳光,然而雪原上的鸟只是抬起手中的酒杯,将杯中的酒撒了出去,酒杯正好贴着他的耳朵擦过。

“别在意,有只飞虫,帮你驱赶一下而已。”雪原上的鸟轻描淡写地解释。

飞虫?这雪天还会有飞虫?而且驱赶飞虫至于把酒都泼出去吗?

不顾尼酒一脸的难以置信,雪原上的鸟倚靠在旁边的护栏上,晃动手中的空酒杯,和他说话:“那位矮矮的小姐是你的同伴吧?她一个人在喝闷酒哦。”

啊?尼酒不知道要说什么,祢莱的事他是知道的,所以呢?

见他没有任何表示,雪原上的鸟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个小鬼……大人的难处你理解吗?还要帮你承受压力,所以才要喝酒解愁啊……你就不知道去安慰安慰吗?”

看来这只鸟不但声音没有尼酒想象的好听,脾气也差。尼酒顿时有种幻想破灭的感觉。

“我的压力也很大啊,怎么就没有人来安慰我……”尼酒有点委屈。

“没有?”雪原上的鸟忍不住笑起来,“我不信没有,是你这小鬼根本注意不到吧?”

尼酒还想说什么来反驳,突然雪原上的鸟一把拉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前扯,出手速度之快让他根本反应不过来。当他的身体倒下去的时候,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脖子上拂过,碰了一下下巴,又拂过脸颊。

“你……怎么了?”尼酒怀疑是雪原上的鸟搞的鬼,心里恼火,可话一出口语气就软了。雪原上的鸟对他的态度比较恶劣,但他对其的最初印象太好了,那份奇妙的好感让他生不起气来。

“果然是小鬼啊,对危险的防备也太差了。”雪原上的鸟睥睨着他,手上的空酒杯微微颤动。

咔的一声,那只昂贵的高脚杯的杯杆竟然断裂了。雪原上的鸟仿佛早就预料到这种事态,只是抓着杯身,以免手上受伤,然后将杯身向下用力一甩。不知从何而来的细线崩断的声音,在空气中转瞬即逝。

尼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的架势,只觉得刚刚的自己确实与某种巨大的危险擦肩而过了。

“好了好了,在这种夜晚,小鬼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室内吧。”雪原上的鸟随手把损坏的酒杯掷到护栏外,开始赶人。

“可是……”尼酒不甘心,难得和雪原上的鸟说上话,他却没说几句。

“快回去!你不是还有同伴吗?把女士一个人丢下可是很差劲的。”雪原上的鸟朝室内扬了扬高傲的下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看见雪原上的鸟露出冰冷的目光,尼酒没有办法,只得顺从地向酒吧的门走了过去。

尼酒一进酒吧就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喝闷酒。尼酒怕被人指责唆使未成年少女饮酒,直到在祢莱对面坐下,他走路都是灰溜溜的。

只见祢莱一手抓着一只酒杯,一手托着额头,眼神迷离。

母亲病危的消息对她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白天是表现得雷厉风行,而一旦手头无事,消极的情绪就一下子喷发出来。尼酒想起雪原上的鸟让他说些话来安慰人,但别说安慰的话了,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先随便找找话题,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呢?

“所以那就是你说的大餐么,虽然味道是挺不错……但跟我想象的有差距啊。”尼酒说。确实,他本以为在贵族的餐桌上,菜品的准备肯定是面面俱到,只有吃不下没有吃不着的,然而实际上种类也挺单一的。

对于他的问题,祢莱只发出两声哼哼作为回答。

“喂……你喝了多少啊……”见她这个样子,尼酒有点心慌。

祢莱的酒量不算好,这一点尼酒早就看出来了。当初在弗朗提的时候祢莱喝了一杯果酒就头脑发昏,可讲道理他也喝了同样的一杯,之后甚至想不起来喝过。

现在祢莱喝的依然是差不多度数的果酒,可能这里的酒比较好,不容易上头,但她面前的酒杯已经积累到三个,就算她突然跳起来撒酒疯,尼酒都不会觉得奇怪。

“可不要把大人的生活想得太简单了,”祢莱的视线从酒杯的表面滑过,落在尼酒的脸上,“其实他这么招待我们,已经算破费了。”

“嗯?”尼酒一愣。

“我跟他们家的老管家交流了一下,”祢莱的视线掉到桌面上,“他悄悄跟我说,他们家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希望能体谅一下他们的招待不周。其实瑞迪姆家族已经相当没落了,连祖宅都抵押给了富裕的商人……”

怪不得瑞迪姆会突然从图书馆里把那卷羊皮纸取出来。尼酒沉默无言。他知道很多找龙的人都想凭此发家致富,但是他没想过那背后可能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比如这次就有一个人想要独自扛起复兴家族的重任。

在祢莱喝酒的时候,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将托盘上的一杯酒留在了他们的桌面上。

祢莱笑着把酒杯往尼酒面前一推:“来,帮你要的酒。一般的地方可喝不到,强烈推荐哦。”

尼酒看着酒杯,没动手。他虽然在酒馆天天给人送酒,但并不代表他喜欢喝。

“不喜欢吗?唉……给你推荐酒不尝,推荐书也不看,我真是失败啊……”祢莱显得很伤心,又灌了一口。

完了完了,这妞发病了,还病得不轻。尼酒心中苦涩。

他是带着书来的,由于祢莱禁止他把书放在餐桌上,他只好一直把书夹在腋下走来走去。当初他在图书馆里只是闭着眼睛,从那几本书中挑了一本,祢莱就专门去书店将那本书给他买了过来,要求他书不离身有空就看。

“可是这书好无聊啊,全是字……”尼酒缩着脖子。

“插图本很贵的!”祢莱瞪了他一眼,“不过你要是真看不下去也不用强求,等到有心情的时候自然会看。文字本来就是一种沉静的东西,心里浮躁是看不进去的……嘿嘿,你知道吗?书里藏着作者的灵魂哦,要是你能沉静下来,也许可以在书里找到他们呢!”

听祢莱傻笑着说出这些,尼酒就知道自己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要是他乖乖把酒喝了,是不是能不去书里找灵魂啊?

“小哥,可以把这杯酒让给我吗?”这个声音……是雪原上的大鸟。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已经站在了尼酒的旁边,并且用手抓住了酒杯。

哎哟不得了,刚才还一口一个小鬼,怎么现在就变成小哥了?笑得还这么迷人。

尼酒受宠若惊地点点头,随后就想到,这女人换了一副面孔,恐怕只是因为这里人多,她想在人前装样子吧?但这时酒杯已经被拿走了,他只能眼看着雪原上的大鸟飞出酒吧。

也好,这下他不用犹豫了,毕竟就算他想喝,酒也没了……本以为能松口气,他一回头却看见祢莱瞪大了眼睛正盯着他。

“真是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勾搭上那种女人的?”祢莱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掉了。

哎哎哎!怎么就勾搭了嘛!明明是她先跟我讲话的!尼酒在心里大喊冤枉,但没敢说出来。他估计现在怎么跟祢莱辩解都没用,肯定是越描越黑。

“果然你们男人还是喜欢那种腰细腿长的啊……怪不得我没什么竞争力……”祢莱的伤感几乎沉重得要把地板压塌了。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就要叫服务员再给她一杯。

“停停停……”尼酒连忙把她的手压下来。这妞说话都开始口无遮拦了,再喝下去就要背着她走了。

好在祢莱还听劝,没有执意要喝下一杯,只是手上依然抓着酒杯不放,嘴上也不消停:“真是……那家伙喜欢的也是身材超级好的女人……结果呢?到现在还在等那个女人回来……”

“谁啊。”尼酒心不在焉得问。管他是谁,只要祢莱不继续喝下去就谢天谢地了。

“以前旅行的同伴啦……”祢莱又把酒杯凑到嘴边,然而她忘记了杯中已经无酒,“那个家伙跟你一样气人……不过倒是比你靠谱得多……”

“哦……”尼酒听着有点不是滋味,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顿了一会儿才回敬,“他那么厉害,你叫他帮你去找龙啊。”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敢戗祢莱,也许是后者喝醉了显得好欺负。

“哈哈哈哈……”祢莱连笑不止,“啊呀……生气啦?抱歉抱歉……不过我说他靠谱是因为他真的为别人付出了很多……你也要成熟点啊,我和瑞迪姆都要靠你呢!”

祢莱止不住的笑不断地传入尼酒的耳朵,尼酒想着的却是瑞迪姆,那个落魄贵族的后裔为了家族的复兴,不惜亲身历险。还有祢莱提到的那个朋友,他是付出了多少,才变得让人想要依靠呢?

给瑞迪姆的答复和接下来要做的事,在脑海中变得更加清晰了。

在幽暗的员工区角落,忒瑞达一脚踢翻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人,被踢倒在地的人紧咬着牙关,不敢发出声响。

忒瑞达的脸大半都隐藏在阴影当中,谁都看不到她的眼神,只有下撇的嘴角隐约传达出她冰冷的感情。

又是几脚落在那个人的身上。忒瑞达踢得毫不留情,高跟鞋也必然在那个人身上留下了难以言喻的痛苦。然而在这期间,双方都一言不发。

最后,忒瑞达倾倒手中的杯子,将酒液朝那个人头顶浇去。这正是从尼酒那里要来的那一杯酒,她一口也没有喝过。

倒在地上的人连忙用手护住面部,紧闭上嘴和双眼,似乎唯恐这些部位和酒液发生接触。

忒瑞达倒尽了杯中酒,便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倒在一汪酒水中。

PS1.“今天一定要更新”这句话从1月1日说到5日,总算是写完了……真是摸得透彻……这都2018了!

PS2.有个大触说可以给我画人设,但是他不喜欢男性主角,如果我把尼酒删了写两个妹子找龙的故事他就画……可这都这么多字了,臣妾做不到啊.jpg(尼酒吐槽全是字的书看不下去那段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