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本也以为自己要开始一段暂新的人生了,却没想到这一大早的,人生就要结束了。

“你真的给卖了?”震耳欲聋的尖叫从耳后传来。

尼酒跪在墙根,手被反剪在背后,脸贴在冰冷的墙上,眼冒金星。也许今天他的小命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要说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大街上会出现这样一幕,就要从祢莱进酒馆开始说起。

今早,祢莱带着清晨的寒风踏进了尼酒打杂的酒馆。昨晚为了整理尼酒要的资料,她熬到大半夜,现在是眼干脖子酸,但想到如此一来寻龙计划能顺利进行,就浑身充满了动力。

一进门,只看见老板一个人站在吧台后面。今天酒馆虽然没有被包场,但现在还太早,没有多少客人。祢莱环顾四周,没找到尼酒的身影。

“你的小服务员呢?”祢莱把面具摘下来,问老板。现在酒馆里没什么人,她没必要一直戴着面具。

“那小子昨晚跟我说他要外出另谋生路,今天一早就滚蛋了。”老板把一只酒杯放到米莱面前,等她要酒。

祢莱可没有心思喝酒,她本来酒量就差,前两天接连喝酒已经不太舒服了。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明明昨天和尼酒说好了在这家酒馆再碰面的,现在她来了却没找到人。

“他有没有说过今天会去哪里?或者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会回来?”祢莱又问。

老板耸肩。

祢莱决定在酒馆里等一会儿,趁这个时间思索一下尼酒会去哪里,说不定在她思索的时候尼酒就跑回来了呢。

吧台前是有凳子的,但完全被祢莱无视了。倒不是她不想坐上去,只是那凳子对她来说太高了……

“需要帮忙吗?”老板朝凳子扬了扬下巴,向祢莱伸出手。

“啊……不用了。”祢莱觉得有点尴尬,逞强拒绝了。

看来老板也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他直接放弃了让祢莱入座,转而拿起旁边的小壶,给那只杯子倒上热水递给祢莱。他的大肚子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越过吧台递杯子时,肚子抵着吧台的边沿使他的动作异常吃力。

祢莱见状赶紧把杯子接过来,如此老板也能好受些。一口热水下肚,祢莱深深地觉得身心都被温暖了。

“那小子……尼酒要跟你走吗?”这个不善言谈的中年男人突然和祢莱谈起尼酒的事。

“是呀,我要他帮我去找一样东西。”祢莱回答,只是隐去了找龙这一信息。

“找龙吗?我还以为这只是个笑话。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以为的。”老板说。

祢莱意识到她想得太多了,根本没必要隐瞒,因为这里是个人都知道尼酒和猎龙人有关,不然也不会有人随意地开猎龙人玩笑。

祢莱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其实我也不确定有没有那种东西,但情况紧急,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也要去试一下。”

老板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蓦地开口:“你多照顾着他点。那小子在我这待了快十年,几乎没出过远门,外面的很多事情他不懂。别让他在大马路中间给马车撞死了。”

祢莱先是一愣,她看这个中年人先前的表现,还以为是个让员工自生自灭的雇主,没想到一听说尼酒要走却显露出关心之情。听完了祢莱才明白过来,她回忆起前天,自己为了不在大量客人面前摘下面具,在这个酒馆里坐到很晚才喝那杯果酒,然后就见到尼酒窜上二楼没再下来过,看来尼酒的确是寄住在这里的。

毕竟是和自己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雏鸟,有一天突然飞走了心里难免会空落落的。虽然这人说话完全不留口德。

“帮我一把。”祢莱朝吧台上伸出手。

老板将祢莱一把拉起,稳稳地放到凳子上。

吧台后的柜子上放着各色酒瓶,虽然和城市里的大酒馆比起来逊色不少,但也还称得上是琳琅满目。祢莱舔了舔嘴唇,强压下饮酒的欲望。

“你说他几乎没有出过远门,从来没有人来委托过他找龙吗?”祢莱趴在吧台上问。

“这不废话嘛,”老板给祢莱的杯子倒满水,“鬼知道他有没有找到龙的本事,当年他爸倒自称是个猎龙人……”

“自称?”

“是啊,那家伙就是这么说的,镇里的人也不太了解。他们家原本不是这个镇的人,突然有一天尼酒他爸就带着一家三口搬过来,在这里住下了。那之后就有一些外地人来找他爸,我们经常看到他爸和外地人一起出去,过好长时间才回来。“

“这种人跟自己住在一个镇子里,你们不会觉得很奇怪吗?”祢莱问。如果尼酒的父亲的确是猎龙人,那他的行为就还算合理,但想来镇民们不会接受这种疯狂的解释。

“哈,那是当然的。有时一起出去的还能跟着回来,有时回来的就只有那家伙一个了。而且都搞得灰头土脸的,一进门我还以为那家伙用脸走了一路。严重的时候还浑身带伤,我就一直奇怪那家伙怎么没死在外面。要说他有没有找着龙吧,我们也看不出来……总不会真的有人当真吧?你等一等啊。”老板走开去给另一个坐到吧台边的客人倒酒。

祢莱开始慌了,想要喝口水压压惊,却不小心呛到,不住地咳嗽。也许是因为自恃背景深厚,她确实缺少了一点心理准备。原来找龙这么危险的吗?动不动就死人……

老板忙完那边,又走回来继续说:“后来有一次他爸出去就真的没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人说他爸可能是遇到意外丢了性命 ;有人说他爸是干脏活的,被人抓住在刑场上掉了脑袋;也有一些人说,搞不好是被哪里的恶龙给当了点心……”

祢莱依然轻咳着,脑中却清晰地映出了尼酒的怂样。她开始同情起尼酒来,在童年时期就失去了父亲,怪不得那孩子会在猎龙人的问题上不愿多言。但她不能留情,否则母亲得不到救助就轮到她被人同情了。

原谅我吧,尼酒。祢莱在心里默默地道歉。

“不过这些话也就是我们吃完饭随便扯扯。尼酒他爸虽然看起来很奇怪,但我敢肯定他是个好家伙,至少不会杀人放火。毕竟也是当年的常客,我对他的人品还是很了解的。”老板耸了耸肩,“那之后没多久,尼酒的妈妈就找上我,说希望能替她照顾一下那个小畜生。我哪会想到一照顾就是这么多年……”

这时,酒馆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子旁聊天,有的人顾及旁人,还能压低声音讲话;有的就直接大呼小叫,完全不怕打扰了别人。其中有一桌客人的谈话引起了祢莱的注意,正好老板又给人倒酒去了,她便稍稍撩开斗篷,竖起耳朵偷听。

“真的?也不怕被精灵看到,一个不小心我们镇子都要被炸飞!”

“精灵哪会来我们这地方,你别瞎操心了!”

“怎么就不可能?那小子没头没脑的逮着人就问要不要买,万一被哪个路过的精灵听到了怎么办?这一大早的,黑市里的人都被吓得不轻……”

“结果他卖出去了没?”

“我一开始以为没人敢买的,后来听说还真有个不怕死的感兴趣,和他讲价呢!”

“卖掉了吗?什么价……”

客人们还在颇有兴致地你一言我一语,吧台边却已经没有了祢莱的身影。

祢莱听到黑市那一段就全明白了,当时脑门上凸起几根青筋,也顾不上和老板的谈话,跳下凳子就冲出了酒馆。

弗朗提这么偏僻的小镇倒是个黑市活跃的好地方,祢莱对这个黑市的位置还挺熟悉,因为她在知道这里有黑市的第一时间,就尝试着去那里收集过情报了。

马不停蹄地收集情报,整理资料直到大半夜……自己这么辛苦,那个猎龙人却……祢莱越想越气,旁人甚至能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于是就有了前面描述的那一幕。

本来尼酒离开了黑市,兜里揣着钱正盘算要怎么跑路,冷不丁抬头却看到祢莱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双方僵持了几秒钟,尼酒一个转身,拔腿欲逃,却觉得脖子一紧,还是被祢莱揪住了衣领。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尼酒的膝下却只有雪水。祢莱把尼酒扯到墙边,对着腿弯啪啪两脚。尼酒当时就在墙根的雪水里跪下了。

有一些行人聚起来围观,被祢莱冷眼扫过去,顿时全都吓得散开了。听着人群散开的动静,尼酒心里一凉。

祢莱一手扭住尼酒的手臂,另一只手伸进他的口袋,轻易地搜出了那笔卖匕首得来的钱。她一掂尼酒的钱袋,沉甸甸的,忍不住说:“看来交易挺成功的嘛?”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但任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觉得她是真的心情好。

尼酒看不到祢莱的表情。他一边心疼自己的钱袋,一边还有心思开玩笑缓解气氛:“哪里哪里,好不容易才碰见要买的,我还以为卖不出去了……还有要是没有被你抓到,就真的很成功了……”

“你还好意思笑!”祢莱抓着尼酒手臂的手一用力。

尼酒没想到祢莱有这么大的手劲,疼得几乎要脸贴墙壁升上屋顶,连忙求饶:“这位小姐!我们仅有一面之缘,你这忙我是真的帮不了,能不能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虽然祢莱手劲这么大出乎尼酒意料,但他觉得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不是这妞的对手,只是现在他毕竟理亏,不好动手。大丈夫能屈能伸,对女士服个软又怎么了?这叫绅士风度!

不过尼酒似乎忘了,这世上恐怕少有跪在地上的绅士。

祢莱感到一丝奇妙的违和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昨天尼酒接受委托的时候她就觉得很奇怪了,明明在那之前这小子都畏畏缩缩不敢说话,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话也谈得起了,酒也喝得下了,摆起架子来都不脸红了。结果今天早上又打回原形,连接受委托的事情都忘了。唉,只怪她当时急于求成,根本没闲心去追究尼酒的态度变化。

她附到尼酒的耳边,问他:“还帮不了?昨天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临走前还特意强调过我叫什么,你说不一定记得住就真的忘了?”

本来祢莱是想“提醒”尼酒一下,好让他“想起来”。没想到尼酒身子一僵:“我答应什么了?你有说过你叫什么吗?”看那表情神态,也不像是装的。

“叫我祢莱就好……”祢莱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放开尼酒,转而扶住自己的额头。她一定是犯了傻才会相信这家伙,还对这家伙毕恭毕敬的,这家伙要么是装傻充愣的专业户,功力深厚;要么是真的脑子有问题,没得救。看来这寻龙行动是没指望了,还是趁早回头,另作打算吧。至于那把匕首……难道在黑市里卖掉的东西还指望着能找回来吗?

长期赶路和昨晚熬夜积累的恶果一齐袭来,祢莱突然觉得身心俱疲,也不想管尼酒了,转身就要走。

“哎!你……”就像昨天祢莱急切地叫住尼酒一样,尼酒出声叫住了祢莱。

这一叫之下,祢莱突然想起对方的钱袋还在自己手里,便想着还回去。但转念一想,里面的钱还是她的匕首换来的,凭什么还回去?那把钱袋倒空,就还个空袋子?她也不知道这钱袋里有多少是尼酒自己的,要是侵占了他人的合法财产她会心里不安的。那直接和尼酒确认一下匕首卖了多少钱?唉……想想就累……当下她拎着钱袋,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还要去找龙吗?”尼酒还半跪在地上没敢站起来。他见祢莱没有发飙的迹象,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话。

“嗯……”祢莱沉吟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回答,“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别的猎龙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却这么没用……亏我昨天晚上还熬夜折腾那些传说,结果就这下场。我真是个白痴……明明妈妈在病床上那么难受,我却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有她们难得为我做的炼金道具,还没有派上用场就弄丢了,这回去了可怎么面对她们呢……”

祢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尼酒听到了前一半的内容,尽管“其他的猎龙人”这种词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他已经决定好了自己要说的话:“你的……母亲,还能……短时间内会有危险吗?”

本来他想问祢莱的妈妈还能撑多久的,结果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太刺耳,还是临时改变了说话方式,弄得结结巴巴的。真是失败,尼酒有点垂头丧气。

祢莱倒觉得这家伙还挺有良心的,忘了委托也没忘记自己对他倾诉的苦衷。

“不知道,”祢莱摇摇头,“但只要她还活着,我就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

“那要不……”尼酒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说些什么。

“快说呀。”祢莱已经累得训不动话了,她软软的语气在尼酒听来甚至有点温柔。

“要不……”尼酒咽了一口唾沫,“我帮你看看那些传说吧?你刚才不是说你整理了一些嘛。虽然我不是非常熟练……我指的是猎龙人的那些手段,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要不……先试试看?说不定真的能知道哪里有龙……”

祢莱同样只听到了尼酒一半的话,因为在尼酒说到一半的时候,她的思绪就飘远了。她想起酒馆老板评价尼酒父亲的话:虽然看起来很奇怪,但其实是个好家伙。

很快尼酒和祢莱就回到了酒馆。老桶一看到他们就指了指角落的桌子,示意那是给他们留的。

尼酒被祢莱拉着往角落里的座位走,他朝老桶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老桶却朝他竖起大拇指,不知道他是不是会错了什么意。尼酒感觉很委屈,有点想哭。

祢莱把尼酒按在座位上,开始从随身的包里往外掏纸质资料,零零散散很快就在尼酒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面对这一座小山,尼酒又虚了。他刚刚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说要帮忙呢?现在这堆山一样的资料,不说能不能找到有用的,光是看完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看尼酒那怂样,祢莱一眼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祢莱耐着性子,替尼酒把各种纸片收拾排列好,然后把第一份放在他面前:“不要怕,来,一份一份慢慢看。”

事实证明,面对残酷的现实,鼓励和安慰并没有什么用。纵是祢莱语气再温柔,尼酒也感觉不到。他在祢莱的注视下,心如死灰地拿起这第一份啃起来。

尼酒看得很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看完一份就把那一份放到旁边,然后从祢莱手中接过下一份。眼看着时间就逼近了中午。

老桶给他们端来一盘饼干和两盘肉汤。尼酒伸手想去拿,却被祢莱瞪了回来,只好委屈地继续看资料。

祢莱一早起来还没吃早饭,当下拿起饼干就嘎吱嘎吱地咬,还喝了两大勺肉汤。尼酒也没吃早饭,现在光听声音都馋得不行,咽口水的气势就像饿龙在咆哮。

突然一只盛着肉汤的勺子伸到尼酒的面前,下面还有一只小手接着。尼酒注意到这只手上结了一点老茧,便想起他一早被扭到墙上的事情。原来这只手的主人是个干得起体力活的人,难怪手劲那么大。

另一个引起尼酒注意的,是拿着勺子的手的手腕上戴着的手镯。尼酒看到这个手镯的第一印象是……太惨了。就是太惨了,一体的碧玺手镯上遍布裂纹,估计是碎裂后拼起来粘住的,而且由于遗失了一些小碎块,手镯表面上变得坑坑洼洼。至于手镯本身倒乏善可陈,尽管大块的碧玺比较难得,但质地太差,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有太高的价值。

尼酒想问问祢莱手镯的事,但他一张嘴那勺肉汤就凑了上来。

“啊——”祢莱示意尼酒张嘴。

真是太羞耻了……尼酒慌忙把头往后缩,并伸手企图把勺子接过来。

然而他一对上祢莱的眼睛就把手放下了。祢莱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好像尼酒一抬手,手就会被目光切下来。

“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心疼你啊,”祢莱保持着锋利的眼神,厉声警告尼酒不要想歪,“我只是想让你专心看资料而已!”

姐啊!你为了让我专心看资料真是用心良苦……尼酒眼含热泪,一口喝掉肉汤。

肉汤的滋味的确是好的,只是其中夹杂着一分屈辱,毕竟让一个只到他胸口高的女孩喂他吃东西实在有损堂堂男儿的形象;但在屈辱之外又有一丝感动,毕竟他已经快不记得上一次有人这么体贴地喂他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另外,这种只要张嘴就有吃的送上来的感觉……还挺爽的。

就这样,资料一张接着一张,肉汤一勺接着一勺。终于,祢莱没有下一份资料可以递给尼酒,肉汤也早就喝完了。

阅后的资料在尼酒面前被分为两叠,左边叠得很高,右边则只有可怜的两张,还有最后一张被尼酒抓在手上。

“看完了?”见尼酒搓着最后一张纸不愿松手,祢莱忍不住问。

尼酒连忙把搓了半天的纸放到左边:“嗯……”

尼酒这种不确定的回答,祢莱听了就火大,但考虑到尼酒的性格她还是把语气放软:“给我讲讲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多的这一边都不可信,少的这一边是可信的喽?”

尼酒翻翻白眼,心想大姐啊,我可不是个专业的猎龙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轻易地给这两叠资料打上“可信”和“不可信”这种肯定的标签啊?

“也不能这么说……”尼酒指着多的那一边,老实回答,“这些呢,是我觉得可靠性比较低的,或者有也找不到的,还有……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的。”

“不知道找不找得到?”祢莱含糊地反问,饼干在她的牙间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尼酒忍不住也想抓一块饼干,便朝祢莱面前的饼干盘子伸出手:“你不会觉得我能百分之百地判断出来把?不同水平的猎龙人对传说的洞察力也是不同的。同样的传说,水平高的猎龙人能找到龙,换个猎龙人,可能就直接被当成假消息了。”

“那你是什么水平?”祢莱在尼酒看资料的时候已经吃够了饼干,便把盛饼干的盘子推向尼酒。

“菜鸟。”尼酒话音未落,饼干盘子又被祢莱拉了回去,他想抓饼干却抓了个空。

祢莱干脆把饼干盘子从桌面上撤了,一副说得不好就不给吃的样子:“你是怎么看出来这些不可靠的?”

尼酒的心在滴血,他不过是想吃个饼干,怎么就这么难呢?莫非他已经沦落到连吃饼干的自由都没有的地步了吗?

他无奈地从左边的那叠里挑出一张:“比如说这个……”

某个目击者讲述的,‘草原上突然刮起狂风,远处有什么东西从云层里坠落下来。那个东西在几乎接触地面的时候突然张开两面宽阔的翅膀,贴着草地朝这里冲过来。那一定是一只龙,长着四肢和一对翅膀,头上还有三只角。仔细一看,有一个人站在龙的额头上,手扶着额头上的角。那一定是一名骑士。龙在差点撞上这里之前扇了一下翅膀,巨大的身体一下子又升上高空,带着它的骑士在空中翻滚,又消失在天边。

祢莱早就知道是什么内容,但还是仔细地重新看了一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硬要说有问题的话……大概在于这个故事本身,那就是“它是个传说”。所谓的传说本身就是来历不明的东西,大多数的情况下是不能相信的。

但如果有人能辨别传说的真实性,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才会有猎龙人存在的必要性。

尼酒指着纸上的句子给祢莱看:“这上面说,这只龙长着四肢和一对翅膀,而且能掀起狂风,那么应该是一只古代种。”

“古代种?”第一句话祢莱就没听懂,“请用一般人能听得懂的词语来表达好吗?”

“呃……其实我也不记得是不是这么叫的了……“尼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龙有很多种,样子都不一样。刚刚说的那种特征应该属于非常……纯粹的种类,猎龙人把它们叫做古代种。另外也有只有脚没有前爪的,有只长了一只角的,还有长了几个头的,甚至有的样子特别奇怪,让人觉得都不像龙。”

“继续。”祢莱把饼干盘子放回了桌面上。

“但是……”尼酒战战兢兢地开始转折,见祢莱没反应才迅速地抓了一块饼干塞进嘴里,“但是古代种真的很纯粹,就算样子差得再多,有些特征也是不会变的。比如古代种的角都是成对的,会很顺畅地伸向脑后,不会有第三只角的。”

尼酒从额头往脑后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好像在说那种龙角就和自己头发的走势一样。

祢莱嘴一咧,垂下来的长发微微晃动,几乎要发出笑声。随后她又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以保持严肃:“那么说这就是个假的故事咯?”

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尼酒又拿不定主意了。他从牙缝里吸着气,一字一顿的说:“也不能这么说把……不排除有哪种龙符合这种特征的可能性……”

结果说了半天你还是不确定吗?祢莱很想这么说,但尼酒之前都说了做不到百分百准确,她只好做了个深呼吸忘掉不快:“算了,你说说那些能找到的……”

“等一下等一下!”仿佛是为了加强祢莱对自己的信任,尼酒打断了她的话表示自己还没说完,“虽然我说这样的龙是有可能存在的,但我依然把它归到了不可靠的一类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它说有个人站在龙的额头上,龙带着他飞。可我记得,猎龙人中有个说法,绝对不要尝试去驯服一头龙。”

“为什么?”

“那我就不清楚了,”尼酒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我想就算不是古代种,也很接近了,毕竟庞大到振翅能掀起狂风的地步。要不就是能够控制风的种类,那也是很强大的龙了,应该不会被人驯服吧……”

祢莱低头看着饼干盘子发呆,直到尼酒伸手抓了一块饼干才回过神来。

“哎,你说我们要是找到龙了,真的能弄到龙血吗……”祢莱幽幽地问。如果龙真的有那么强大,也许他们找到了也取不到血,那妈妈就……

“其实,我觉得这两份可靠的资料也没法用。”尼酒调整了一下屁股坐在凳子上的位置,拿起那几张纸掸了掸。

按照往常的作风,尼酒是不敢把坏消息说得这么直接的。只是他突然想起那把被自己卖掉的匕首,本来是计划用来撬开龙鳞的,现在却……谁叫他一觉起来就啥都忘了呢,完全不记得昨天的女孩把匕首留在他这里是为什么了,想想也担不起这份活,不如趁早跑路。现在话题有向那把匕首靠近的趋势,他也顾不上坏消息难听,连忙转移话题。至于调整屁股的位置……那是为了防止在祢莱动手的时候来不及跑。

所幸祢莱没有动手。她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你不是说能找到吗?”

“唉……”尼酒明叹气暗松气,“先看看这个。”

尼酒抽出一张纸给祢莱看,纸上写着一篇短诗:

所有的愿望,

都像星辰般遥不可及。

所有的祈求,

都像尘埃般难以察觉。

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大山,

踽踽独行。

无人可以宽恕,

无人可以救赎。

只有您张开宽阔的羽翼,

那是庇护所,

亦或通向坟墓?

一切都要靠灵魂的沟通。

祢莱看了一眼就把纸还给尼酒:“之前整理的时候看过了,似乎是在说人向龙许愿的事,对吧?”

“是啊,”尼酒认可了祢莱的解释,“这是一种非常善良的龙,如果有人确实需要帮助,只要在它面前提出要求,基本有求必应。”

本来尼酒想说这实在是最适合我们的选择了,但是他看到祢莱亮起来的眼睛就忍住没说。这都是为了阻止过高的期望。

“但是,这种龙与人接触后很快就会更换领地。而这一份……”尼酒把资料的主体翻来复去看了看,“讲了这些人找到龙,并尝试许愿的事。而且已经是几百年前的记录了,恐怕那只龙都搬了两次家了。”

“这么说,找不到了?”祢莱用的是问句,她依然抱有一丝期待。

尼酒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其实猎龙人是有办法追踪迁徙的龙的,他摇头一方面是为了降低期望,因为多次迁徙的龙非常难找,另一方面,这种高端的技术他也不会。

说到这里,桌子上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祢莱目不转睛地盯着尼酒手里最后一份传说,而尼酒却看也不敢看。

对祢莱来说,尽管尼酒告诉她这份资料也没法用,但这确实是最后的希望了。对尼酒来说,这非但不是最后的希望,相反,他很清楚这其实是最大的绝望。

“你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比较好……”尼酒小声说着,拿起最后一份资料。

他把文字资料放在一边,直接给祢莱看附带的手绘稿。图上是一只长着三个头的巨龙,庞大的身躯屹立在山巅之上,浓烈的黑烟从三个头的口中翻滚而出,弥漫到天空之中。

一眼看上去就能感受到无比危险的气息。

“资料上说,‘龙吞噬了所有的灾难和瘟疫,最后飞到深山之中,再也没有人见过它’。其实这是一头有名字的龙,猎龙人叫它……什么来着,我忘了。但它确实是非常有名的,应该能找到不少线索,想找肯定找得到。只是……”尼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没有哪一个猎龙人去找它能回来的。”

“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不同的龙危险度也是不一样的,这已经是最危险的龙之一了吧。”说着尼酒就想把资料当作废物甩到一旁。

“但是能找到吧。”祢莱低低的声音传来。

尼酒僵住了。

“能找到的话就它了,”祢莱看着尼酒,表情认真又严肃。

尼酒几乎要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天哪!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要命?

他总觉得自己猜不中祢莱的真实年龄,从外表来看祢莱就是个小女孩,但这个小女孩说的话却让人觉得不容置疑,以至于他毫不怀疑祢莱是真的要去找这头危险至极的龙。

“姐啊,我真的要叫你姐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有自信啊?不知道多少年了,去找过它的猎龙人的尸体都能堆成小山了,”尼酒变得一副哭相,可怜巴巴地看着祢莱,“我只是个半吊子,就咱俩的小身板,还不够那头龙塞牙缝呢!”

祢莱瞪他一眼:“那你说这么办?要不你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我自己去。”

完了完了,尼酒想,这是要英勇就义啊。到时候老妈没救到,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弄不好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他尼酒就是破坏人家家庭未来的千古罪人啊!

“别啊……这个真的不合适。你看,龙是分很多种类的,不是所有的龙血液都一样。你要用来治病救人,这种龙的血不一定能用啊。”鬼知道不同的龙是不是血液也不同,但为了阻止祢莱送命他就是胡扯也得找个借口出来,“要我说,找这个还不如去找莉莉安……”

有的时候,无心中多说出来的话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尼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了莉莉安的名字,还说了出来。多亏了这次灵光一闪,不然他们可能都不会展开这次行动了。

“莉莉安?那是什么?”祢莱准确地抓住了这一关键词。

“呃……刚才说的那种会帮助人的龙。怎么突然就想起来了呢……不对,就算告诉你它叫什么,你难道认识吗?”一般人都不会知道龙的名字,即使讲出来也无法在脑中和传说对应起来,因此尼酒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向祢莱显摆他那少得可怜的龙名知识。

“认识啊。”祢莱轻描淡写地说。

尼酒哑口无言。

祢莱非常自然地讲了下去:“我曾经在一份记录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不过当时没有细看,如果还要看的话,你得跟我跑一趟。”

“去哪?”

“盖安凌王立图书馆。”

尼酒扶额。这个地名听起来就很厉害,他不过是一介平民,去统治阶级那里偷粮吃还是很心虚的。但是跟长着三个头的恶龙比起来,应该还是这一边能活得久一些吧……不对啊,他当初不是说只是帮忙看看传说而已吗?怎么又变成要出远门了?

本来尼酒还想问他是不是非得一起去,但转念一想祢莱肯定不会多花带着资料回来的时间,只好垂头丧气地同意了:“好吧好吧……”

“那好,明天早上……今天晚上我就在这里睡了。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明天早上直接出发。”大概是为了防止尼酒再次跑路,祢莱当即做出这样的决定。

又这么急啊……尽管尼酒知道祢莱如此急切的原因,他也在心里提醒了自己很多次了,但依然无法适应如此快节奏的行动。

“等一下!你要睡在这里?”尼酒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先提醒你这里可没有多出来的房间或者床供你睡啊。”

这里不过是一家被两个大老爷们长期占据的小酒馆,后院唯一的小房子住着老桶,而尼酒则是勉强住在阁楼,除此之外就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了。祢莱一个女孩子,和两个单身汉住在一起过一夜,无论如何都有点不妥吧?

“没事,给我一条毯子就行,”祢莱倒不是很讲究,“要是有人图谋不轨的话,我就把他的眼珠子镶到这里的招牌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