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来快过来!你怎么这么慢呀?等得我急死了!”萝茜朝门外的尼酒招手。

“谁叫你乱跑呢?我又没法在你身上栓绳……”尼酒跨进店门,“你在看什么?”

“你看这个,真好看!”萝茜指着展示柜上的一串手链,眼睛里都是星星。

尼酒摸了摸口袋,正好有足够买下这串手链的钱。于是他把手链买了下来,放到萝茜的掌心里。

“真好看!”萝茜把戴着手链的手举到阳光下,脸上都是幸福的光辉。

这样的光辉感染了尼酒,让他也萌生出满足和喜悦的情绪来。

尼酒醒了,但依然沉浸在莫大的喜悦当中。直到这阵喜悦消退,空虚迅速地占据了记忆的高地,他才不得不接受这只是梦境的事实。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却没有人来催他起床,偶尔传入耳朵的只有竹林中的鸟鸣和潺潺的流水声。他慵懒地爬起,发现脑海中还残留着萝茜的笑容,这令他倍感欢欣鼓舞,忍不住去和笑容的主人分享这份喜悦。可当他跑到祢莱和萝茜的房间里时,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祢莱一大早就去了商会,萝茜也自己跑去不知哪里玩了,他只能坐在窗前逗弄眼镜。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做,没有什么人需要他帮助,一切都显得那么无意义。

空虚,他起初以为这只是身处异乡产生的特殊情绪,但在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突然意识到,在酒馆的阁楼上度过的无所事事的数年中,自己本就是一直被这种情绪缠绕的,只不过那时他没有清楚地察觉。而在经过龙域冒险的洗礼之后,巨大的落差一下子放大了他对这种情绪的感知,令他在空虚的时间中备受煎熬。

眼镜对尼酒的逗弄不抵触,但显然也不乐意接受,从盆栽的枝头飞下来,在窗户的缝隙边徘徊。

看来清晨的空气相当吸引这只鸟,尼酒这么想着便打开了窗。他一点也不担心眼镜飞走,毕竟他见证了眼镜从毛球变成小鸟的进步历程——滑翔距离从两步变成惊人的四步。

小圆鸡就是小圆鸡,翅膀硬了还是鸡。

尼酒有点烦躁,伸手推了一下眼镜。眼镜正朝外面张望,却似乎并不想出去,被推了一下后扇着翅膀保持平衡,并换了个离尼酒远的位置继续站。

尼酒对自己的动作大为不解,尽管萝茜大概会欢送眼镜飞向一只鸟应该有的天地,但他也不应该产生把眼镜赶走的想法。他感觉手上一凉,把手收回来,发现虎口处盛着一滴水。

又下雨了。这座南方城市总是如此随心所欲,说落泪就落泪。

他又想去找风铃了,但这次也不行。艾因的情报随时有可能被送到这里,他不想让祢莱发现他在搜集与龙有关的情报。

雨越下越大,外面的竹林已经浸泡在雨水激起的烟雾中。这让他有点动摇了,想来送信的人也不会选在这种天气工作吧?于是他关上窗,披上蓑衣出门,向风铃所在的小楼走去。

雨天的街上没什么人,他像个鬼魂一样从桥上走过,抬头看向小楼上微微开启的窗户。一条绳索从窗口中滑下,像瑰丽又危险的蛇,刺激着他被空虚压抑许久的神经。他确认周围没有视线后,鬼鬼祟祟地顺绳爬上小楼。

一上楼他就被蒙住了眼睛。两片温润柔软的东西盖在他的脸上,散发着令人心旌摇曳的气息。

“你被捕了!罪名是……嫖娼不给钱!”

话语很唬人,但尼酒知道问题不大,因为这明显是妓女风铃的声音。

“嘻嘻,开玩笑啦!但是……“风铃把嘴唇凑到尼酒的耳边,“真的不能让你转过来,因为我正准备洗澡,现在什么都没穿呢。”

这下问题就很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尼酒甚至能隔着蓑衣感受到背后胴体的轮廓。

“所以你得戴上这个!”

尼酒感觉脸上的手刚放下去,就转而换上来一块对折过的布,把他的视野重新遮蔽起来。

“这样就可以转身了,”风铃把蒙眼布绑好,帮尼酒脱掉蓑衣,“千万不要把布扯下来哦,让你看到了就要收费了!”

尼酒想了想那个天价的接客费,打心底里同意风铃的建议。

风铃牵着尼酒的手走到床边,让他在床上躺下:“把手举起来,放到头顶……对……”

风铃的声音如同蕾芙特城行道树的柔软枝条,轻轻地拂过尼酒的耳垂。尼酒心猿意马,不由自主地照做了。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在了床角的柱子上。

“真是好孩子……这样就能保证我的安全啦!”风铃语气一变,不再温声细语,“在我洗完澡之前,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地躺着吧!对了,给你这个,要是等会儿有人敲门,你就拉一下。”

尼酒捏住被塞进手里的细绳一端,十分无语。真是难以置信,这么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把他绑起来?他还以为……

“听懂了吗?不说话就把你阉了再放出去!”

尼酒夹紧腿:“懂了懂了!”

水声在房间里回荡开来,风铃开始洗澡了。上次来时,尼酒没有在室内看到洗浴设施,所以他结合声音推测是临时搬了一个木澡盆进屋。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上次扔刀子的没把你捅死?”风铃捞起水淋在身上。

“没有,让你失望了。”

“呀,好尖刻!不过你也真敢来,第一次让你毫发无伤地走了,你怎么就能确定以后也会呢?”

尼酒后背冒汗。他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下场就是像这样被绑在床上。

“不过你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哪有给一根绳子就往别人窗户里爬的……”风铃把腿从水里抬出来,任由水哗啦啦地往下掉,“所以最近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跟我讲讲。”

“其实……”尼酒咽了口唾沫,“最近我都没怎么出门……我遇到了一个问题!”

“嗯?说说看。”

“我其实是跟朋友来这里玩的……”

“不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嗯……”

风铃啪塔一声把腿放回了水里。

“但是我发现,我的朋友在这里是有事要做的,而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在这里,好像什么都不需要我,我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

“所以你的朋友办完事,你就要走了吗……”风铃的回应慢了好几拍,“我这里也来过几个让我回答这种问题的客人……”

“你这里的客人也会遇到这种问题?”

风铃失笑:“别以为身居高位的人就不会对未来感到迷茫,大家都只是人而已。手握权力的人需要承担来自责任的压力,家境殷实的人难以脱离家族的控制,他们也会希望有人能替他们解决难题。”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尼酒急于抓住救命稻草。

“能怎么回答?让他们在床上爽一晚,天亮了自己想去呗。就我所知,大部分也就是随遇而安,或者听从更上位的人的吩咐行事罢了。”风铃把澡盆里的水捞起来又洒下去,让水哗啦啦地响。

尼酒沉默。看来他的这个问题是找不到解决办法了。

“哎,你在来蕾芙特之前是做什么的?”风铃开启了新话题。

尼酒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心底嘲笑自己为什么要犹豫:“酒馆里端盘子的。”

风铃毫不留情地笑了:“好逊!”

“我也是有大事可以做的,只不过在这里……”

“什么大事?说来听听?”

尼酒语塞。一时的意气用事要让他自取其辱了,猎龙人这种事根本没法对风铃说出口。

“怎么你也这样!”风铃见尼酒欲言又止,大为不满,“那些爵爷要为国王保守秘密所以不方便说,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因为……那件事风险很高……”风险确实很高,但尼酒也知道说不出口的关键不在于此。

“我知道了!”

尼酒心里一紧,随即意识到风铃不可能认得出猎龙人。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声音让他更加紧张。哗啦一声,风铃从澡盆里跳了出来,光脚踩地板的啪塔声离他越来越近!

风铃用手指往尼酒脸上不停地弹水:“是不是喜欢上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不敢去表白呀?快说!快说!”

尼酒在蒙眼布下直翻白眼。这个女人怎么也跟祢莱一样,脑子里老是装着情情爱爱,原本有深度的话题就这么被带偏了。

“真无趣!怎么就不肯说呢?”风铃用“水刑”逼供无果,又回到澡盆边,扑通一声跳了进去,“没有趣闻可以讲,能聊聊情感问题也算个乐子嘛!”

尼酒在袖子上擦干脸上的水:“你在这种地方还在乎情感问题啊?”

“真过分,我又没比你大多少,要是现在离开这里,也还是个对爱情有憧憬的年轻人啊!但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真正的感情。那些随口说出来喜欢呀爱呀的,还不都是为了欲望和生意!”

“那每天傍晚有那么多人来看你,他们总是喜欢你的吧?”

“小屁孩,”风铃叹了口气,“你真是不懂……这样说吧,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尼酒在心底问自己。这个女人长得这么漂亮,还可以让她搂着自己睡觉,为什么不喜欢呢?但她面对别人的时候也是这么漂亮,也会搂着别人……

风铃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哎哟,你竟然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看来我对客人的看法还得修正一下了……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那就出钱把我从这里买走吧!现在优惠只要一百金币哦!”

尼酒干笑两声。风铃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诱惑,但一百枚金币,把他皮扒了都掏不出来。

“没那个钱就别想啦!”风铃摆着手,把澡盆里表层的水推来推去。

“一定要出得起钱才能喜欢吗?”尼酒赌气。

风铃没回答,连水声都停了。

“喂——”尼酒本想小声试探,但嘴一张就是一个哈欠,结果把声音拖得很长。安静,加上近日睡眠不安稳,眼前还一片漆黑,让他有点昏昏欲睡。但他又不敢睡,以他现在的处境,要是被一个人丢在这里就完了。

“干嘛?”风铃漫不经心地反问,水面被推动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跑出去了……”

“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呀?我连衣服都没穿!你这……小色鬼!”风铃狠狠地嘲笑了尼酒一番,“但是……是我错了,喜不喜欢和出不出得起钱确实没有相关性……”

“那……怎么才算喜欢?”尼酒哈欠连天。他是真的有点搞不懂这个问题了。

“这么简单的……嗯……对了!”风铃的语气从自信到犹豫,又似乎因为找到了合适的说辞而恢复自信,“当你梦到,在晴天和我相会,醒来后还把在梦里和我说过的话咀嚼半天,并且开心一整个早上的时候,就可以确信是喜欢我了!”

尼酒一阵恍惚。风铃说的,好像就是今早的他,在梦里看到萝茜的笑脸,梦醒后还傻乎乎地跑去,想和萝茜分享。

“有吗?”风铃似乎看穿了尼酒的思想。

“嗯……”

风铃没有说话,只是戏水的声音更加密集了。

尼酒意识到风铃可能产生了某种误解,但事到如今,梦里的人叫萝茜不叫风铃这种话已经说不出口了。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他决定把真相咽进肚子里。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风铃戏水的声音。风铃制造的声音完全消失了,似乎她的整个身体都因为这阵敲门声而僵硬。敲门声又响起一阵,而此时尼酒才反应过来,拉动了手中的细绳。印象中门口的位置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而那里似乎挂有一个真正的风铃。原来被塞进他手里的就是那根连着真正风铃的红线啊!尼酒恍然大悟。

敲门声没有再反复,房间里保持了相当久的沉寂。然后风铃低声抱怨了一句:“太慢了!”

尼酒不想反驳,因为他真的太困了,不管会不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他都要立刻睡去。睡意朦胧中,他听到水面被破开的响声、无数水珠落入水中的响声、湿脚踏在地板上的响声和布料摩擦的响声,最后是风铃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一条光滑的手臂划入他的脖子下方,另一条搭在他的腰上。

“累的话就睡一觉吧?离我接待预约的客人还有一段时间。”风铃没有给尼酒松绑,而是就这样搂住他,将裹着水汽的言语吹入他的耳朵。

尼酒并不喜欢这种潮湿的感觉,但美女温声细语的威力完全能抵消这种不快。他连姿势都不想调整,就这么在捆绑中沉入梦乡。

当他被唤醒的时候,眼睛还被蒙着,而手已经自由了。不知是因为蒙眼布遮挡了光线,还是风铃的怀抱太过温暖,他这一觉睡得相当饱,要不是肩膀有点酸,他都能打出月度最佳睡眠的评价了。他坐起来,抬手要把蒙眼布取下,却被人按住了小臂。

“不行!”风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摘下来的话,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尼酒怔住,心里一阵后怕。该不会这个女人……洗完澡至今都没穿衣服吧?

“算了,你把布扯掉吧………”风铃的语气里满是委身于人的味道,“让你看看真实的我……”

尼酒心里小鹿乱撞,慢慢地把蒙眼布摘下。久违的光明涌入双眼,他在朦胧中看到两只手,都是大拇指扣住其他手指的姿势。风铃又把水弹到了尼酒脸上。

“哈哈哈哈!”风铃穿得严实,笑得狂放,“雨水啦!怎么?你以为会看到什么?”

尼酒无奈地揉着因为进水而不适的眼睛:“你真实的样子就是这样吗……”

“没错!”风铃得意洋洋地鼓掌,“这就是真实的我,一个坏女人!你快走吧,不然要耽误我接待有钱的客人了!”

面对风铃自轻自贱的言语,尼酒只能报以叹息。他从墙上取下蓑衣,从窗口离开了这个令人堕落的地方。

也许人悲观的时候就是容易处处倒霉。当他回到旅店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祢莱正坐在大厅里欣赏一张足有一米长的《伊特瑞克断头图》。图上是浑身散发着黑色瘴气的三头巨龙,正拱起脊背退向高空,向下扇动的宽阔双翼如同裹身的黑色披风,三条长脖颈中已经有一条失去了头颅,金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和黑色瘴气一同消散在空中。他傻眼了,想不通为什么邮差大雨天的还上班,更想不通祢莱为什么偏偏今天回来得特别早。

祢莱瞥了一眼浑身滴水的尼酒,把视线移回到画卷上,又拿起旁边那厚厚一叠资料翻看,眼眸里逐渐映出疲惫的色彩来。

不知去哪里疯玩的萝茜也早已回到旅店,凑在祢莱旁边看了一会儿画卷,然后殷勤地上来帮尼酒脱蓑衣。她似乎玩得很开心,搂着尼酒猛嗅;“不错不错,你去了很棒的地方嘛!”

尼酒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萝茜的感官何其敏锐,肯定从他身上闻出风铃的气味了。如今祢莱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糟糕,要是再被萝茜把这种事情捅出来,说不定他和祢莱今天就要来一场肉搏战。

啪的一声,祢莱把厚厚的资料甩在桌面上:“你解释一下?”

尼酒吓得浑身一震,偷瞄了一眼祢莱,又迅速垂下眼帘。没有从祢莱的语气中听出怒火,这确实令他感到意外,但那对眼睛里蕴含的复杂情绪更加难以捉摸,仿佛化为巨浪冲散了他组织起的诸多词句。

祢莱没有等尼酒回答,只是长叹一声:“这该怪我吗……是我叫你年纪轻轻不要老想着钱,做点更有意义的事,但是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想着钱更好一点,至少安全……不对,我也没什么资格来替你做决定,我连自己都……唉,也许是我在犯错……”

尼酒听得满头大汗。他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复杂——出发去找黑龙伊特瑞克的可行性微乎其微,他向艾因要资料可能只是因为他耐不住寂寞——相比起来,他去和一个风尘女子互诉衷肠还更严重一点……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被祢莱牵扯出一大堆问题来了呢?

“哎呀,老师又不直率了!”萝茜拉着尼酒的手臂来回晃荡,“你不用怕啦!她就是舍不得你在外面受伤……”

祢莱气得恨不得化身人形投石机,要把卷起来的资料当石弹朝萝茜扔过去。

“啊!老师好凶!”萝茜嬉皮笑脸地躲到尼酒身后,似乎想让尼酒用脸接下这发纸弹。

祢莱翻了翻白眼,把资料放下。就算真的用东西砸中两人也于事无补,而且随意损坏书本纸张也不是她的作风。把资料册铺平的时候,一张纸条从中滑出,落在地上。她捡起来一看,上面是一串地名。

“这是什么?”她举起纸条问。

尼酒谄媚地笑:“这不是要给忒瑞达送邀请函嘛,我之前都不知道她住哪,就托人打听了一下。”

总算知道干点正事。祢莱面容略微缓和:“那你拿去吧,明天我带邀请函来,你赶紧给她送去,过两天展会就要开始了。剩下的这些……我先帮你保管着——也不是说非要阻止你,只是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确实需要,一定要来找我商量。”

尼酒接过写地址的纸条,心里千恩万谢地回房间了。他把自己呈大字型砸到床上,看了几遍纸上的地址,再恢复成大字型。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心烦意乱,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匹马,有两个人骑在他身上,一个挥鞭子一个拉缰绳。他累了,看了一眼窗外发现雨已经停止,便决定去温泉里把自己煮一煮,最好煮熟——熟马比活马好,至少不用想自己该跑还是该停。

龙学者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喜欢上泡热水澡的,不仅是因为温暖的水能让身体放松,更是因为氤氲的水汽能把人从清醒的现实拖入恍惚的幻境。他想起风铃所说的“天亮了就回家随遇而安”的人,随即悲哀地发现自己也是如此。

“尼酒!尼酒!”

克制的呼唤将尼酒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拉出来。他茫然四顾,确认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尼酒!快过来!”这次还加上了轻敲竹篱的声音。

尼酒辨认出这是萝茜在水池的另一边叫他,便淌到竹篱边坐下:“怎么了?”

“你不要怪老师啊,她只是舍不得你,怕你出意外死了而已。”萝茜的声音穿透竹篱。

舍不得?让他帮忙找莉莉安的时候可能是舍不得,现在药到病除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一直挺好的……”但是人好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那你还趁她不在,偷偷跑去和别的女人玩?”萝茜的语气中饱含戏谑,“怎么样?那个女人好看吗?比老师好看吗?”

尼酒连连咳嗽:“不是……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普通朋友!”

“是嘛,我怎么觉得你身上的气味都浓得跟同床共枕过一样了?”

是啊,同床共枕着聊天。

谈及风铃,尼酒又想起困扰他一天的问题来了。也许问问萝茜会有所收获,拥有无穷寿命,却急切地对各种东西付诸热情,这样的精灵说不定会对此有独特的见解。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怎么?被我说中了,想转移话题?”

这次尼酒不太想和萝茜胡闹:“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呢?就是突然发现什么,兴冲冲地就去做了,我看你经常这样。”

“怎么突然探讨起人生问题来了?”虽然以反问作答,但萝茜的语气还是正经了一些,“我不是说过了嘛,等我年纪大了,肯定也有对一切失去兴趣的一天,趁现在还有热情,赶紧去尝试啊!”

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总觉得哪里差了点什么。

“你的时间不是多得很吗?现在不试,以后也有的是尝试的时间啊。而且,”尼酒试图精准定位话题,“你是怎么确定先试什么后试什么的呢?你也不是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的吧?”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萝茜,她难得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大概……还是得看感觉吧?发现感兴趣的东西时,立刻就会产生接近的冲动,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心潮澎湃!要是当时错过了,一定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要是永远没机会了,那真是后悔到气死人!所以……‘感觉’很重要!”

看感觉?尼酒对这个答案有点失望,如此偏向本能的选择依据可能不太适合他。让他新潮澎湃的事情不是没有,只是那些事情同样让他恐惧,让他畏首畏尾。辗转反侧在年初时倒确实是有,那时他睡着了都梦见祢莱再来把他带出弗朗提,哪怕又是为了让他去找龙……

见鬼,他犯了错。今天风铃问他有没有做梦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萝茜的大腿,竟然忘掉了那么明显的事情:年初的他曾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地在梦到某人时高兴得不能自已……

“怎么没声了?”大腿的主人等了半天没等到尼酒的评价,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啊?哦哦哦……没事,没事……”尼酒心慌地语无伦次,“我只是觉得,你这做法不太适合我们普通人类……人是要考虑风险的,不能想做什么就去做——按祢莱的说法是这样。”

这样的评价让萝茜陷入了沉默,几秒后她提出一个要求:“你透过缝隙往这边看。”

尼酒大惊。为了避免一时鬼迷心窍然后东窗事发最后被抠掉眼珠子,他是背靠竹篱坐下的,哪会想到这天聊着聊着,话题突然就扶摇直上了。虽说萝茜的大腿他早就枕过了,手指也嘬过了,但那是生死存亡之际的无奈之举,没理由事到如今才干柴烈火啊!

“你看到了没?不要让我老是保持这么一个姿势啊!”竹篱另一边的萝茜发出严重不耐烦的声音。

尼酒感觉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转身在竹篱上搜寻。竹篱编得很密,此时却有一处正缓缓地打开缝隙。他凑到缝隙前,看到一段白皙的脖颈,上面缠绕着一圈黑色的东西。

萝茜察觉到尼酒的视线,便用纤细的手指拨了拨那圈黑色的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吗?”

尼酒认出那是萝茜一直戴着的蕾丝项链:“你……怎么洗澡还戴着那玩意儿……”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磕磕绊绊太没出息,但奈何实在集中不了注意力。顺着那细长的脖子下行,越过锁骨关口,那里的景色何其雄伟,尽管大部分都被淹没在温泉的水中,但依然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把做几次梦醒来后高不高兴什么的都抛到九霄云外。

“这可不是装饰,”萝茜转身坐下,“是保险措施。”

尼酒不解。

“在上一历的末期,人类和精灵之间爆发过一场战争,起因是不知哪里的人开发出了一种炼金道具,叫做‘生命力钳制器’,用来克制生物体内的生命力流动。当然,对精灵也有效,所以那时你们的社会中出现了捕捉、囚禁精灵并剥取生命力结晶的新兴产业。”

“所以你们才那么痛恨拿着魔法宝石的人?”尼酒光知道精灵会对拿出魔法宝石的人发起攻击,却从未了解过背后的历史。

“毕竟在那之前也没有获得所谓魔法宝石的途径嘛……战争最后是签订了禁止使用生命力钳制器的协议才停止的,但这个东西已经存在了,暗中使用的行为就无法杜绝。对大多数精灵来说,发现魔法宝石就等同于发现人类违反停战协议,是可以直接开战的,所以你听到的相关事件都是以精灵大动干戈为结尾。至于生命力钳制器,它一般会做成项圈的形状……”

尼酒看到萝茜又抠了抠紧贴脖颈的蕾丝项链。

“跟我给老师做的斗篷一样,这个项链里编进了我的头发,只要感知到我体内的生命力受抑制,就会采取对应措施,让我有还手之力。当然,不是说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出了意外,我还是有可能被囚禁到阴暗的笼子里,变成只为出产魔法宝石而存在的牲畜。但我有我的目标,我要去克尔忒尔特学院,就必须冒这个风险。所以你不要以为我是有趣的事情就做,有风险的事情就不做,认清目标是很重要的。”

一向嘻嘻哈哈的萝茜竟说得如此认真,这让尼酒愣在原地,不知说何是好。温泉池子里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沉默随着水汽上升,一直飘向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好看吗?下次再给你看!”萝茜的语气一转俏皮,突然把竹篱的缝隙合上了,“老师要来了!”

尼酒老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趴在竹篱前鬼迷心窍半天了,随即又被萝茜的后半句话和竹篱对面的开门声吓得魂飞天外。他站起来想离竹篱远点儿,却脚一滑差点栽在水池里,差点东窗事发然后被抠掉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