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蕾芙特城已经有点热了,尼酒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衣服,躲在竹林的阴影中,看马车上的金色雄鹰标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萝茜也穿得很单薄——不如说她一直穿着那身薄如轻纱的衣服,不管是在天寒地冻的弗朗提,还是在骄阳似火的霍尼亚布沙漠——正蹲在旁边看一根长得很高的竹笋。

“来了来了!”祢莱扛着一个大包从坡上一路小跑下来,“呼——你们怎么不上车?”

“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尼酒尴尬地回答。事实上他是因为祢莱没来,不好意思上车。这马车比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辆都豪华,他总担心自己会认错,上了别人的车。

祢莱带着两人钻进车厢。车厢里坐着一位身材娇小的侍女,还放着一个落地的蛋糕架。祢莱笑容满面地和侍女拥抱,然后揭开蛋糕架的罩子,拿起一块精致的小蛋糕丢进嘴里:“这是玲音,平日里照顾我妈妈的起居。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小姐不用担心,夫人的身体状况很稳定,而且比您离开前精神多了。”玲音的视线在萝茜身上转了好几圈,对祢莱带来的这个漂亮姑娘充满好奇,至于尼酒这个土包子则没有什么好关注的。

“那就好。”祢莱又丢了一块小蛋糕进嘴,见尼酒坐着一动不动,便把蛋糕架往他面前踢了踢,“你也吃点啊,我们今天没有专门吃早饭的时间了。”

尼酒拿了一块蛋糕,却没有吃,一直盯着祢莱的头顶出神。

祢莱扭头,发现尼酒看的是马车顶棚边角处的装饰线,镀金的铜浮雕描绘了雄鹰飞过万水千山的景象。要放在平时,她肯定想不到尼酒为什么要盯着这条装饰线,但前一阵子收到的消息让她反应快了一回:“哦,你在看那只鹰吗?那是东大陆商会的标志。传说在康斯提欧山脉东南方向的一个小山村里,有许多人曾经看到一只巨大的雄鹰飞越高耸的山峰。商会最早的组建者希望自己的家族产业能够跨越地域的阻隔,在组建商会时就参考了这个传说,联合本地的商户扩大经营的范围。金鹰物流的名字也是取自这个传说和标志。”

从莉莉安的龙域出来之后,她在寄出龙血时附带的信件中描述了当地的情况。出于可能的利益考虑,商会立刻派人报告边防驻军,在军队取缔当地的新兴宗教和私刑制度后,于年初召集探险队进入了山林考察。不久前考察结束,一份手抄的考察报告被寄到她手上,才让她知道了求血之旅的后续。

不知是莉莉安不在后龙域弱化得太快,还是和他们走了不同的路线,又或者是人多势众,探险队没有遭遇太多困难和危险,相对轻易地到达了莉莉安栖息的溶洞。可惜的是探险队只在洞中的地下湖底找到了丰富的魔晶矿,而传说中的龙则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并不知道莉莉安早就被尼酒一矛捅穿了脑门,更不知道逐龙会在收拾龙尸这项事务上已经十分专业,还以为莉莉安是像尼酒讲的那样实现完愿望后去了别处,微微惋惜后便也不在意了。

令她更在意的是,探险队在当地发现了许多生长“白仁”的寄生藤蔓,而那些藤蔓无一不在快速枯萎,甚至有生长在营地旁的藤蔓一夜过去只剩枯藤的例子。这件事让她产生了一丝担忧——如果“白仁”本身就是依托于龙域生长的植物,那么在莉莉安死后,“白仁茶”这种当地特产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随着龙域的衰弱而从大陆上彻底消失。难道书上记载的、如今难寻的植物都是这么消失的?导致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以龙域的自然变化为主,还是以受欲望驱动的人为干预为主呢?

无论如何,旧事重提的考察报告唤起了她的回忆,让她意识到对于东大陆商会确定标志时参考的传说,至少她、尼酒和瑞迪姆是无法仅仅将其当成一个传说的。因为就在那个龙域里,他们亲自面临过传说本体的威胁,尽管当时夜色笼罩,他们无法一睹对方的全貌,但那城墙般宽阔的翅膀和开山裂石的利爪依旧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说,那只鸟……会不会是……”她知道尼酒肯定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问得十分含蓄。

“嗯……”尼酒把蛋糕塞进嘴里,含糊应答。当然是了,而且看体型,那只巨鸟应该是一只次代种,要不转移目标,带萝茜去看看那只巨鸟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过去的他孤陋寡闻,连那只巨鸟是不是杂种都咬不准,而如今读过前人手记,甚至亲手干死过一条龙的他,竟对此类事物习以为常起来了。是什么让他忘记了死在龙域里的女孩?是什么淡化了他对龙域的敬畏?是因为父亲留下的知识给他带来了信心,还是因为他被萝茜的美色迷住了双眼?

“什么?”萝茜好奇地接上话,“你们在说什么?”祢莱跟尼酒去找莉莉安的时候,她还留在精灵秘林之中,自然不知道当时的遭遇。

“呃……”祢莱犹豫地看了一眼玲音,发现对方也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个侍女相当聪明,敏锐地将她解释商会标志的话和询问尼酒的话联系起来了,但碍于下人的身份不敢乱提问,只能乘萝茜的风来满足好奇心。“我是说……眼镜,当初会不会是认错了,其实它跟那些小圆鸡根本不是一种鸟?”祢莱当然不想当着妈妈贴身侍女的面聊起自己差点被一只巨鹰抓走的事。

尼酒克制住掩面的冲动。这慌扯得属实生硬,被东大陆商会作为标志的巨鹰要是能和小圆鸡扯上关系,那他兜里的银币也能当金币使了。

萝茜见玲音对“眼镜”这个名字露出疑惑的表情,便从头发窝里把眼镜掏出来,朝玲音抛过去:“接着!”

玲音没想到会有人把一只鸟儿藏在头发里,慌张地接住同样慌张的眼镜,噎住了似的不知该说什么。

“它就是眼镜,你看它眼睛旁边那一圈儿!”萝茜热情地解释,“刚遇到的时候它还是圆滚滚的,像个毛线球,现在长了些硬羽毛,居然有点帅起来了!”

眼镜在玲音的手上僵硬地立着,颇有点青涩的贵族小少爷第一次被带去舞会的样子。但当它习惯环境后,它走地小圆鸡的原形立刻毕露,在玲音的掌心舒舒服服地卧下,缩成一团打盹儿,和一个毛线球比起来也就是多插了几根羽毛。玲音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生活在北方的小鸟,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不停逗弄,还从蛋糕架上捏了一点蛋糕屑来喂食。一时间,眼镜叽叽喳喳的叫声和女孩的欢声笑语充斥了车厢。

面对这样的发展,尼酒和祢莱都松了口气。幸亏眼镜转移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力,否则话题就要往龙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当马车在一个大院前停下时,天空是灰蒙蒙的。毒辣的太阳不知何时竟已躲到了云层后面,地上的阴影不再界线分明。所幸云层不厚,应该不至于下大雨。门卫给他们推开漆黑的铁门,他们下了马车,走进宽敞的庭院。庭院里人来人往,有的搬运货物,有的搭台排练,相当热闹。

“过去这里是蕾芙特家族的宅邸,人去楼毁之后,商会把这块地买了下来,按原样重建了一部分建筑,作为在蕾芙特城管理事务的分中心,”祢莱一边走一边给尼酒和萝茜讲解,“当然只是商会内部的事务。城市管理嘛,按理说还是按建国初的规定,归蕾芙特家族管,但现在这个家族……管不了——虽然以前他们也不怎么管就是了。现在国王不管的话这里基本上是延续以前的自治制度的。”

他们爬上室外楼梯,从架空走廊中穿过,进入三楼的楼道,经过几个房间后,推门进屋。屋里放了一张长桌,两侧的墙边挂满形形色色的布匹,最里面放着一张倾斜的绘图桌,绘图桌的对面……立着一张祢莱的等身画像,画中人只穿着素白的短衫短裤。

尼酒尴尬地看向祢莱,发现那张脸上写满了痛苦和绝望,便决定假装没看到那副画。

屋里原有两个人,一个坐在绘图桌前,是位消瘦的中年妇女,另一个侍立在旁,是位高个子侍女。其中的中年妇女一见他们到来便激动地起身,张开双臂迎上来:“女儿!你来了怎么不立刻来看我呢?”

看来这就是奥斯汀夫人了,那个让祢莱豁出性命也要为其寻药的母亲,想必双方之间感情深厚。然后奥斯汀夫人迎了个空。祢莱直接绕过她,跑到自己的等身画像前,用随手扯来的一块布将画盖上,这才回头搭理她:“我这么大老远跑过来还不能休息几天了?”

“可你是我女儿啊!”奥斯汀夫人摆出楚楚可怜的表情,捧着祢莱的脸一顿揉,“真嫩!在那里是不是会越住越年轻啊?”

“年轻你个头……搞唔好是胖了!”祢莱的发音和脸一起被揉到变形。

奥斯汀夫人一点儿也不计较女儿对自己翻的白眼,推着人就往长桌前走:“我又给你做了几件新衣服,快来试试!”

“我还带着朋友呢!之前你生病的时候,他们可帮了不少忙。”祢莱显然不愿意把尼酒和萝茜晾在旁边。

奥斯汀夫人这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尼酒和萝茜。她迅速收拾好表情并整好衣领,向两人浅浅地鞠了一躬:“十分感谢你们的帮助,我的女儿一向性格要强,肯定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务必多多包涵。”说完她表情一转,继续满面笑容地推着祢莱往前走:“好了好了!一会儿招待你的朋友。先试试,先试试!”

“等等……等一下!”祢莱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试图强行挣脱。

就在这时,奥斯汀夫人放开祢莱,倒退一步,消瘦的身子摇摇欲坠。一直跟随在旁的高个子侍女立刻搀住她,扶着她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她似乎有点头晕,把手肘支在长桌上,用手扶着额头,缓缓地深呼吸。

祢莱立刻上前,关切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你不要活动得太剧烈。我先把我的朋友安排好,很快回来。”

获得母亲的首肯后,祢莱总算得以脱身,跑到尴尬地立在门口的尼酒面前:“你能不能先带萝茜去别处逛逛?我得应付我妈,很费劲的。”

尼酒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俯下身,压低声音在祢莱耳边问:“你妈……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是怎么回事?”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数,也不知道他和自己的女儿是经历了什么才取回龙血的,这位奥斯汀夫人就好像昏迷一场,睁眼之后还以为自己是一觉睡醒。

祢莱踮起脚尖,也压低声音在尼酒耳边回答:“她这人就是有点没心没肺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跟你似的……说太多她也不懂,还是迁就她一下,让她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好了。”

跟你似的。这句话深深地戳中了尼酒的心坎。于是他答应一声,拉上正在墙边看衣服的萝茜,从房间里出去了。

因为应付母亲很费劲,所以让他们先出去逛,连尼酒都能感受到这个理由中的刻意——刚来就让他们走,摆明了是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换衣服。能充分地理解这一点,还是因为他在塞丽斯家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当时他就觉得其他客人投来的目光像是在看奇珍异兽展览,而祢莱没他和自家母亲这么没心没肺,八成是受不了被展览的。

“你拉我出来干嘛?”萝茜陪尼酒倚在架空走廊的护栏上,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我还想多看看那些衣服呢。”

“你对那些衣服有兴趣?”尼酒来了兴致,“我看你从来都是这一身。”

“这个嘛,我们那里一向不重视衣服。据说,这一身还是为了面对外来的旅行商人才穿的,”萝茜揪了揪自己的上衣,“实际上我们不介意裸奔。不过,听说在你们的社会里,这样的衣服还是太透了,是真的吗?”

“嗯……”尼酒已然无心置可否,满脑子都是旅行商人出现前精灵国度里的淫乱景象。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尝试一下人类的衣服,不然在你们的社会里显得格格不入。反正我们长得也差不多。”

“其实这件衣服也挺好的。”差远了,人类哪有这么好看的腰和腿。

“诶嘿嘿,你喜欢少的透的?”萝茜好像识破了尼酒的想法,探身来看尼酒的正脸,“老师在秘林里也穿这身,你想不想看看?”

尼酒偏头去看廊下的行人,只留给萝茜一个后脑勺。

萝茜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又提到祢莱,把尼酒的思绪拉回到了让他决定出门的另一层原因上。祢莱的母亲觉得祢莱一定给他们添麻烦了,还希望他们包涵,但在实际的探险行动中,祢莱简直是团队中最靠谱的那个了。原来在不同人的眼中,同一个人的形象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那么他在祢莱眼中都是怎么样的形象呢?他给祢莱添了那么多麻烦,也该顺从一下,让祢莱省点心了。

“哎,你看那是什么?”萝茜突然用胳膊肘杵了杵尼酒。

尼酒顺着萝茜的手指看向下方,只见一个人正从一扇门里把一些金属器件搬出来,放到门口的一个木架子上。那些金属器件奇形怪状,看外形根本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我们下去看看!”萝茜说完单手往护栏上一撑,就要从架空走廊里翻出去。

“哎!别!”尼酒连忙叫住萝茜,“你这样子下去,下面的人不被你吓一跳?到时候又要给你老师添麻烦。”他刚想着让祢莱省点心,这个跳脱的精灵就要让他的好意落空。关键是他还不好出手抓住这条滑溜溜的泥鳅——一个精灵想走,没有人能拦得住。

萝茜已经蹲在护栏上了,一听这话立刻翻起白眼:“你还学会拿老师的名头压我了……好啦,为了我可爱的老师,跟你走楼梯下去就是了。”

他们按原路从室外楼梯下到地面,走到码放金属器件的架子前。沿着院子这一条边的房间都是面向各行业的咨询部门,按理说这些金属器件待过的房间应该也是为某行业提供咨询服务的,但门口却没有挂任何牌子。

萝茜绕着架子转了一圈:“这都是炼金道具上用的零件耶。你看这个,传动轴,我们爬过的那个风车磨坊里也有这东西,只不过那个是木头的,这个小得多。”

尼酒看着萝茜用手指捏起的那个脏兮兮的、布满锈迹的棍子:“你怎么好像对这种东西很熟悉?”

萝茜露出得意的神色:“你以为我去克尔忒尔特学院是去学什么的?炼金机械,愿意学这个的精灵可少得很。”

那确实,正经精灵谁研究这个啊,自己就能随手甩魔法,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去用炼金道具呢?

这时搬东西的人又抱着一只小筐从房间里出来,见有两人站在架子旁研究,便开口提醒:“那只是些堆放了很久的炼金道具零件。炼金道具咨询处要三天之后才对外开放,如果想要了解炼金道具的生产技术和销售渠道,可以等正式开放了再来。”

这也是个年轻人,黄发,年龄较尼酒稍长。他把装着许多废旧零件的小筐抱到架子旁,目光在萝茜身上滞留了一下,然后低头在小筐中挑拣。

“你这是在做什么?”萝茜好奇地凑上去看,但怎么看都只觉得这个人是在从破烂里挑破烂。

咨询处的年轻人把一些零件拿出来看看,然后摆到架子上:“这里以前一直是作为仓库用的,专门堆放废旧的炼金道具和零件。我想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试着自己做点东西。”

“你会做炼金道具?”萝茜又问。

“当然!作为本咨询处目前唯一的咨询师,我是在际池跟有名的炼金道具师父学过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做出来了可以送你一个。”讨好之心显露无疑。

“不用不用,我没有这个需要。”萝茜说的倒是实话,“不过,既然你在际池跟师父学,为什么不留在际池呢?那里研究炼金道具的氛围可比这里好多了。”

年轻的咨询师望向即将成立的炼金道具咨询处,目光中充满了向往:“我的家乡在这里。在际池的时候,我眼看着那里的炼金术日益发展,却听说家乡的人们还放不下对炼金术的偏见,就很担忧这里会落后于时代。反正我也不是搞研发的料,最近这里对炼金道具的抵触小了一些,干脆回来试试能不能在本地带动炼金道具行业。”

“际池的炼金道具……”萝茜抬头回想了一下,“印象中都挺粗糙的,有什么大的突破吗?”

“当然有了!”话题触及兴趣领域,咨询师的谈话兴致更加高涨,“比如说,过去我们把魔晶直接嵌在炼金道具上,使用的时候通过魔法阵被动地吸收里面的生命力。但现在际池研究出了主动提取魔晶内生命力的装置,只要这么咔一下……”

“触发器?”尼酒看着这人做出单手一握的动作,强烈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你知道?”咨询师向尼酒投来惊讶的目光,“那东西现在还在实验阶段,就我所知,全大陆也只有不到十个通过测试的样品。据说它可以在一瞬之间把魔晶里的生命力榨干,然后定向传输出来,激活独立的魔法阵。”

“那是不是可以把触发器用在各种不同的炼金道具上?或者……干脆直接装上去?不过好像有点多此一举……”尼酒问得漫不经心,注意力全在萝茜身上。

这个精灵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已经对这里的事情失去兴趣,开始寻找新的乐子了。可他这番话说到一半,对方竟蓦地回头,眼眸里都是认真听讲的光芒。

“通用化!”咨询师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尼酒,“怎么能叫多此一举呢?过去的做法需要给炼金道具挑选大小合适的魔晶,还要切割打磨,但触发器只要能装进去就能用,方便很多。事实上际池已经有炼金术师提出这方面的设想了,只不过还没有工匠能很好地实现。你是不是跟哪个大师学过?外行能想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呃……没有。”突然和萝茜四目相对,尼酒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那你的思维很好,有没有兴趣去际池试试?学习之后说不定能在这一行大有作为。我可以给你介绍厉害的师父。”咨询师殷勤地靠过来,就差伸手把尼酒揪住了。

尼酒连忙抬手回绝:“不用了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只是习惯性地觉得自己不像对方想得那样有才。

此时的他还能想起,当初瑞迪姆也建议过他去际池试试,但那时他就没当回事,如今他又一次拒绝了这个建议。这两次建议并不是完全没有在他的记忆中留下痕迹,事实上在将来的几年里,他确实动过去际池的主意。但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他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否则这世上就没有唯一的龙学者了。

尼酒和萝茜又和这个年轻的咨询师聊了会儿,然后在院里转了转,最后走到外面。商会的分中心正对着河,他们倚在河边的护栏上,向上游和下游张望。残留在记忆里的印象证明,这应该就是他们来时走的水路,只不过这里比他们下竹筏的广场位于更上游的位置。

“怎么会这样呢,见着自己觉得合适的,就想推人去当自己的同行。他不会考虑别人可能已经有工作在做了吗?”尼酒依然对咨询师的建议耿耿于怀。

萝茜倒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笑着拍拍尼酒的肩膀:“际池的那些家伙都这样的啦,只要看到一点有利于技术进步的希望,都会不顾一切地去抓。他们的议会都是炼金术师和炼金工匠构成的,你还能指望他们考虑什么别的东西?”

“但为什么他好像对自己的行业没什么信心呢?”尼酒又问。在刚才的谈话中,那个年轻的咨询师数次表达过对未来的悲观情绪,就好像他不是来振兴家乡的,而是来找闲职养老的。

“因为这里就是这样的啊……你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萝茜表现得很意外,似乎尼酒提的本身就是个怪问题。

“什么事?”尼酒更不解了。

“你知道蕾芙特家族是怎么覆灭的吗?”萝茜回头看着商会重建起来的楼房,“虽然还不能算死光,但其实跟覆灭也差不多了……说到底带血统的只有两个人,蕾芙特公爵和他的女儿。叉字天灾前大概一两年的某天吧,蕾芙特公爵遭遇暗杀,但你知道,精灵几乎不可能被暗杀……”

“等等!”尼酒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就是精灵了?”

“蕾芙特公爵是精灵,不要问我为什么一个精灵会在这里当公爵,我也不知道!总之那天来暗杀的也是个精灵,所以双方在蕾芙特府邸打了起来。”

“那没把整座城拆了,还要算他们打得克制咯?”

“本来是会这样的,但蕾芙特公爵用一个大型魔法……你见过蕾芙特高墙吧?”

“见过。”他们第一次探索龙域的时候,祢莱就是用这个词称呼挡住猎手萤龙的光墙的,后来他也不止一次地从祢莱口中听到过这个词。

“那就好说了,蕾芙特公爵用设置在地下的魔法阵搭建出强力的生命力屏障,隔绝了宅邸内外的空间,所以只有宅邸在战斗中变成了废墟。那个魔法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被冠上了那么个名字。后来的叉字天灾,表面上也是蕾芙特高墙造成的——整个大陆被巨大的蕾芙特高墙分成了四份,”萝茜用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叉,“但其实是为了阻挡天灾的扩散。只是蕾芙特城正好与其中一道屏障大幅度重合,所以成了一个牺牲品。这里的居民经历过那种事,自然对魔法和炼金术有更强的抵触情绪。”

“所以,其实是这里的人把保护他们的力量当成了他们受难的原因?”尼酒试着作出总结。

“就是这么回事。唉,跟你说了这么多,我嘴巴都干了。快带我去喝点什么!”萝茜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拉起尼酒就往下游走。

他们沿着河流踱步,一边闲聊一边从行道树垂下的柔软枝条下穿过。在弗朗提的时候是尼酒带着萝茜玩,但对这座城市两人都是一无所知,只能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可在盯着一只停在独木舟边缘的翅膀很长的昆虫出了一会儿神后,尼酒突然警觉地回头一看,发现萝茜不知去了哪里。这让他十分惊慌,毕竟几天前的神秘杀人案还没有水落石出,万一萝茜被卷入其中,难保不会出大事。于是他重新走了一段来时的路,又往沿途的小巷里挨个张望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雪上加霜的是,天色变得更加阴沉,竟下起小雨来。他冒雨奔跑,试图追上离他而去的萝茜,而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上,一个个因此而轮廓模糊的路人与他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在这场雨中,他突然明白了某种事情。原来不管是祢莱还是萝茜,都并不是理所当然要陪在他身边的。她们是他的朋友,但更是独立的人,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做,有自己的兴趣要去追逐。他找了个屋檐躲雨,木然地看雨水在地上淌成小溪,仿佛又回到了在酒馆阁楼上一个人看窗外日出日落的岁月。

“居然在这里找到你,一起喝一杯?”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尼酒背后响起,吓得他连忙回头。是艾因,在嗓音、面部轮廓和身形上比上次见到的更像女人,不变的是那对眼睛,依然冰冷、凶狠得如同恶龙凝视。

尼酒像条狗一样蹿进雨里,一下也没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