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酒一动不敢动,紧盯着那几根发青的手指,和填满指甲缝的恐怖血污。

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他有多久没呼吸了?人是能不呼吸活这么久的生物吗?

发青的手指从铜门的网格中退了出去,在铜门上留下一些暗红的血迹。接着铁链咣当作响,沉重的脚步声重新在外面的通道中响起,渐行渐远。

祢莱听脚步声远去了,便探头到网格前观察:“应该走远了……没想到还有人活到现在……”

尼酒缓慢地吐气,依然不敢说话。在他的耳中,这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好像他一开口,说话声就会传遍地道,传遍裂谷。

“人……”尼酒哽咽了一下,“你确定那是人?”

“是,你看他的手还保留着人手的形态,就是大了点儿。而且,”祢莱抬手指向房间一侧的墙壁,“那些壁画记录了相关的事情,你听我讲一遍就知道了……”

尼酒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围着火把的甲虫大军。

“我知道,我会尽量讲得简短一些的。按照我的理解,那应该是个因为龙的影响而变得畸形的人,也就是你们猎龙人说的杂种……”

尼酒立刻接受了这个解释。确实,龙域里有杂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人类长久生活在龙域里也会向着杂种的方向变异。

“等一下,一个能活到现在,那其他的应该也能啊……这上面不会全都是这种人吧?”尼酒想象着头顶是一座被巨人塞满的塔,不寒而栗。

“不会的,你让我讲完。”祢莱伸手下压让尼酒安静,“第一幅壁画描绘的是冈姆城——从水道的分布来看应该是冈姆城——面临灾难的瞬间。巨大的火球从东方的山上滚落,天上飞着像箭雨一样的无数石块。可能以前这里发生过山火或者流星雨之类的事件,但我想山火应该不可能把整片草原烧成沙漠,流星雨……要是有影响这么大的流星雨我肯定会看到记载。总之,我不认为这些灾难会制造一片沙漠,但冈姆城确实因为一些问题而变得无法居住了。”

说着祢莱把手指移向被尼酒撕了挂毯的那处墙壁:“然后冈姆城的居民向着其他地方迁移,一部分的人通过以前挖矿的地道来到一座塔里。你也看到,那幅壁画上他们迁移的时候地上已经是沙漠了。他们可能是最后一批居民,其他人早就离开这里去到别处,他们想走的时候才发现无法穿越沙漠,只能往相对适合居住的地方迁移。”

“然后是第三幅,画的是这座塔的分层图。从塔顶到地底,由一条螺旋楼梯贯通。塔顶画着一个尖嘴长角的头,和这扇门上的差不多,应该就是指龙住在塔顶。下面是冈姆人的居住区,他们在面朝大海的方向倒吊了很多带着小颗粒的东西,就像……”祢莱说着说着视线就往围绕火把的甲虫群扫过去了,“那些甲虫一样!我的天,他们是觉得收集这些甲虫能产生什么特别的功效吗?”

“呃……说不定他们想用这些甲虫来获得更多的水?萝茜不是说水很喜欢停留在这种甲虫的背上吗?”尼酒想起他们在沙漠里见到的那只黑色甲虫。

祢莱愣了一下:“确实,壁画上那些人还在面朝大海的方向开了一些小田,可能真的和取水有关系吧……但是有银点的和全黑的又不一定一样!现在下定论还太早……不对,先让我说完!”

尼酒见祢莱因为心急而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不敢再打岔。

“在塔的最底下,有一个房间——我估计就是这里——一些人聚集在里面。其中一个站在最靠内的祭坛旁边——应该就是那里,”祢莱抬手指向与网格门相对的房间深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祭坛,祭坛上放着一个铜制高脚杯,“高举起一个杯子。其他人都跪在房间中央,也拿着杯子——只是没有那个大——正喝下杯子里的东西。然后……门口站着一个像四条腿的蜘蛛一样长手长脚的怪物,一只杯子掉在它的脚边。”

尼酒默默地打着寒颤。他仿佛看到了两百年前的骇人景象在眼前重现:人们在诡异的仪式中喝下来历不明的液体,然后其中一个人当着其他人的面活活变成怪物。在龙域里让人变异的液体会是什么呢?多半跟他去年年底喝的那管东西差不多吧。

祢莱咽了口唾沫。虽然早已知晓壁画的内容,但真正用嘴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难以接受。

“然后,最后一幅,是人们在裂谷里和很多攀岩鸟战斗的画面。那个长手长脚的杂种人也参与了,而且整幅壁画只出现了那一个。我估计那是这里的人专门挑选出来帮助他们抵挡攀岩鸟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变成了杂种,其他人都还是……”

“不对……那个人的工作是背水。”萝茜突然出声,打断了祢莱的话。她苏醒了,手扶墙壁从尼酒肩上起身。

“你怎么知道?”祢莱惊讶地问。

萝茜一个踉跄,身体就要往前倒下。尼酒见状连忙伸手搀扶,入怀触感绵软,加上奇异的香味,让他想起去年受瑞迪姆招待吃的白面包。

“因为这裂谷下面……有一条河。”萝茜喃喃地回答。

“河?”祢莱一愣,随即陷入思考,“确实,靠那种甲虫来集水未免效率太低,如果裂谷底部有地下河的话,攀岩鸟在这里栖息也说得通。那个人变成长手长脚的样子就是为了……不对,应该是他变成长手长脚的样子之后,才让他当一个背水的人的,因为这样的身体结构适合在裂谷中攀爬……”

“喂喂喂,别想了!我们要喂虫子了!”这时,尼酒抬手在祢莱眼前一阵乱晃。

祢莱还在思考裂谷底下的河流从何而来,被尼酒打断思路后抬起头,刚想表达不满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聚集在这仪式间里的银点甲虫越来越多,全都围绕着靠内的两支火把,像溶洞里的石笋石钟乳一样堆积起来,层层叠叠不计其数。一处甲虫群堆积得太厚,突然攀附不住彼此,便哗啦一声摊开来,犹如沙子城堡被海浪拍散。部分甲虫被挤到最边缘,距离三人的脚尖不过三米,几乎一振翅就能撞到他们身上。

“它们为什么这么喜欢火把?为什么近的这两个火把没事?它们到底是什么?”祢莱大惊之下,连珠炮似的问出好多问题。

尼酒紧盯着离他们最近的甲虫,一刻也不敢松懈:“里面那两个火把用了我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油块,外面这两个没有。不要问我为什么它们喜欢那种油,我也不知道。至于它们是什么……你知道萤龙被惊动之后,里面的猎手会变成火球和惊动它们的动物同归于尽吧?”

“是又怎样?”

“按照我爹的说法,萤龙是为了保持龙域稳定而存在的一种调整机制。一个杂种越强大,就越容易惊动萤龙,越容易和萤龙同归于尽。但不是所有龙域都靠萤龙调整。萤龙确实很常见,大多数树林和草原里的龙域都有,但有些环境实在不适合萤龙生存——我爹曾经把一只猎手带到这里,但那只猎手在沙漠里一开始活动就烧起来了。所以一些特别的环境需要特别的调整机制,像这个沙漠,代替萤龙的就是这些甲虫。”

祢莱听完尼酒的话,表情变得十分僵硬。此时在她的眼中,面前这些圆滚滚的小甲虫全都变成了凝固的油块,随时都会变成一个个燃烧的火球。而且这里的甲虫数量惊人,比他们曾经见到的那一岩壁的萤龙猎手都要多,要是这些甲虫也像那些猎手一样突然烧起来……

“它们……也会烧起来吗?”祢莱说着,手已经往箭袋摸过去了。虽然普通的弩矢在桥断的时候坠入了裂谷,但那些镌刻着魔法阵的特种弩矢都是单独用细绳缚住的,因此全都得以保留。

“不会。”

祢莱松了口气。

“但它们会炸。”尼酒补充。

“啊?”

“它们身上的银点其实是一颗颗小铁珠,在它们受刺激炸开的时候,会猛地向四周射出来。”尼酒指了指先前突然破裂的瓦罐,“你看那堆东西就知道了。”

祢莱有点喘不过气。参考那瓦罐被击碎时干脆利落的样子,甲虫弹射开来的铁珠肯定能轻易地洞穿人体。不管是铁水还是铁珠,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没有多大差别,如今还是先布下一个蕾芙特高墙……

“所以我们不赶紧出去吗?”尼酒用手指在格子门上点了两下,“那个背水人应该跟我们没仇吧。”

祢莱一愣,捏着特种弩矢的手停住了。这些银点甲虫如此危险,他们理应与其保持距离,但她的第一反应是布下防御工程,而不是远离。她觉得有什么一直在提醒她不要轻易离开仪式间,可能是直觉或女人的第六感,可惜的是这直觉并没有强到让她想清楚为什么。

网格门旁有一个绞盘,尼酒试着去转了一下,但感受不到拉力,可能是因为内部的机关在进来的时候被萝茜暴力开门破坏掉了。

“嗯……”祢莱姑且接受了尼酒的说法,把手从弩矢上拿开,“萝茜,可以再帮我们开一次门吗?”

虽然想不通离开仪式间会有什么问题,但眼前银点甲虫的危险性是确实存在的,如果放任不管,他们很可能会在一阵爆破声中变成筛子。况且尼酒难得把情况说明得如此清晰,她实在不想打击尼酒的积极性。

萝茜一指网格门,门立刻向上弹起,和他们进门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们小心地走出仪式间,左右张望。通往深处的方向依旧充斥着黑暗,另一个方向则被来自裂谷的光照亮。通道里静悄悄的,不再有攀岩鸟发出的鸣叫,连理应倒在门口的断头鸟尸都不见了。

祢莱从门边摘下火把,缠上布条,用触发器点燃。火光照亮了通道的地面,地上有一条水迹从裂谷方向延伸到通道深处,似乎是在为萝茜的判断提供有力证明。而在水迹旁边,还有一条平行的血迹,从仪式间的门前开始,同样延伸向通道深处。

就在他们打算轻手轻脚地返回裂谷时,不知是不是萝茜难以维持注意力,竟一下子没有控制住网格门,让其自由下落了。

一声巨响,铜门落地。尼酒和祢莱在回音中一动不动,全都扭头望着漆黑的通道深处。

起初通道里还是静悄悄的,但很快就出现了零散的铁链碰撞声,又过了几秒声音就大起来,似乎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砸地砖,每砸一下都会带动铁链哗啦作响。很快,一个高大的阴影就从黑暗中现出轮廓,阴影中还有几根“长棍”在随着响声舞动,仿佛有一只巨型蜘蛛在通道里狂奔。

祢莱这才反应过来之前没想通的是什么。如果那些没有变成杂种的冈姆人真的全部灭亡,那这背水人应该是唯一存活至今的个体。对背水人来说,有族人相伴的时光早已远去,而最近的百年岁月都是在孤独的煎熬中度过的。背水人确实跟他们没仇,但是出于对返回集体的渴望,他肯定会在听到人类动静的第一时间就跑出来确认。

可惜她想通得太晚,如今背水人已经被铜门落地的声音惊动,出来寻找多年未见的同伴了。而如今站在这里的并不是当年的冈姆人,更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他当同伴。

“快走!”

祢莱一声令下,尼酒架起萝茜就朝外面跑。

仪式间距离通道入口并不远,没跑出去几步他们就回到了裂谷中。一出通道,他们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吓了一跳,只是突然的亮度变化让他们无法立刻用眼睛确认。经过短暂的适应期后,他们终于看清眼前的景象,并怔在了原地。

整个桥头都被血染红了,如同被一条鲜血瀑布洗刷过,他们抬一下脚都有粘稠的血在鞋底下拉丝。浸泡着羽毛的血泊中倒着几具攀岩鸟的尸体,鸟脖子全都以反常的角度弯折,显然经历过一些绞杀和摔打。

看来壁画上的内容不假。也许背水人的主职工作确实是背水,但当初的冈姆人能让背水人参与裂谷中的战斗,就充分说明背水人在对抗攀岩鸟时也是一股极强的战力。

祢莱脸色煞白,忍不住回头去找这场惨剧的始作俑者。那个长手长脚的黑影跑得很快,已经来到了仪式间的门口,要不了多久就能冲到他们面前。当对方发现他们根本不是本地人时,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把他们也抓起来摔个筋断骨折?

“接着。”尼酒突然把昏昏沉沉的萝茜推给祢莱,并把祢莱手中的火把拿走。

祢莱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尼酒接下来的行动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血泊中溅起一串血花,尼酒竟又跑回了通道里!他在距离背水人七八米的位置停下,然后抡圆胳膊把火把甩了出去。火把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砸在背水人身上,直直地落了地。在火把下落之前,一张干枯发青,像死人脸一样的面孔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

祢莱借火把的光与背水人对视——又或是她在单方面观察对方——从那对暴凸的双眼中同时看到了迷茫和疯狂。背水人的嘴边沾满了血,似乎他刚进行过一场原始的进食活动。

祢莱心中不禁生出悲凉之情来。不管过去的背水人是否能和冈姆人沟通,现在的他肯定已经失去理智了。嘴边的血可能是来自于被仪式间的门斩首的攀岩鸟,毕竟沙漠里资源匮乏,能吃的也就只有这些家伙。而在这种环境里独自过上百来年茹毛饮血的生活,任谁都会发点疯的。

尼酒可没想这么多,火把一扔头一扭,撒腿就跑。在他背后,落地火把的火势竟蔓延开来,似乎地面上有什么易燃物质,转眼间就让背水人陷入了火海当中。

背水人的全貌第一次显现出来。他是跪着在通道中爬行的,体态佝偻,除了肢体比常人长很多,身体结构与普通人类并没有太大区别。一个巨大的水缸被铁链捆缚在他的身上,因他过激的动作而与通道顶剧烈刮擦,带下许多粉末,其中残余的水也洒出来打湿了他又长又乱的头发。他被火把砸到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便惊慌地试图扑灭烧到身上的火。

让人看清全貌的机会也就止于这短短几秒。还没等他扑灭身上的火,一波潮水就将他淹没了。那是由银点甲虫组成的潮水,从仪式间铜门的网格中一涌而出,像浪花拍岸一样拍在他身上。

爆破从背水人第一次把甲虫拍到墙上开始。飞散的铁珠洞穿背水人的手掌,一部分嵌在了墙砖上,一部分射进了甲虫群中。被铁珠搅动的甲虫群立刻表现出混乱的迹象,离铁珠落点最近的银点甲虫纷纷自爆,也将翅鞘中的铁珠弹射了出去,连锁反应就此开始。

一时间,通道内甲虫乱飞,铁珠四射。背水人怒吼着,用鲜血将甲虫的翅鞘染成红色,却拿这些小虫子无计可施。能将一群攀岩鸟屠杀在桥头的力量,落在微小个体组成的集体上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而在铁珠的杀伤范围外,尼酒抱头鼠窜,很快又要逃到通道外了。

祢莱见状大喜,连忙望向身后的吊桥。这座建在低处的吊桥还完好无损,而攀岩鸟群已被背水人击退,此刻这座桥从头到尾空空荡荡,正是完美的逃生路线。

她用目光锁定吊桥对面,同时伸出一只手朝后面招着,打算等尼酒一到就拉住他往吊桥对面跑。背水人恐怕会死于甲虫群吧,古代冈姆城的遗民将就此断绝。她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哪怕有恻隐之心,也必须先考虑自身和同伴的安危……那不如趁背水人遭殃赶紧逃命。

然而,她逐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她伸在背后的那只手招了半天,招了个屁。

尼酒呢?她惊慌地回头找人,却连尼酒的人影都没看到。通道外还在动的,除了她和萝茜,就只剩垂在旁边那条跟绳梯一样的断桥了。

尼酒趁她眺望对面的时候爬上断桥,自己一个人跑去了上层的通道!

祢莱肺都要气炸了。她真是信了尼酒的邪!恐怕从她醒来开始,和她说话的就一直是尼酒的第二个灵魂!怪不得这家伙突然变得靠谱了许多,对银点甲虫的解释如此流畅,一套下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她还以为这家伙通读过老爹的笔记后真的大有长进了呢!

这么一想,制造如今的局面也是那第二个灵魂计划好的。从怂恿她打开仪式间的门,到偷偷在门口撒下吸引银点甲虫的油脂,最后扔出火把点燃油脂以阻挡背水人,这一系列行动都是那家伙为了返回上层通道而定下的计谋。这样的计谋绝不是尼酒那个傻小子能想出来的。

祢莱又看了一眼通道内部,只见背水人依旧被银点甲虫包围,怒吼已经转变为了哀嚎,鲜血不断地从甲虫群的缝隙中渗出,仿佛岩浆从火山口喷发又沿着山体淌下。

她知道该是作决断的时候了,不管是背水人可能发动的临死一击,还是扩散的甲虫群转移目标,都会威胁到她的生命。她必须立刻在“跟上尼酒”和“通过吊桥”之间作出选择。

怎么可能选择后者嘛。她直接朝断桥走过去,抓住桥上的麻绳。

“萝茜,你还爬得动这个吗?”她轻轻地问。

萝茜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哼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尼酒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上来的,刚才他还在仪式间里呼呼大睡呢,一觉醒来就站在了塔的顶部,入目的全是白茫茫的雾气。

他很迷茫,那种受操纵的感觉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祢莱说这种感觉是记忆出错导致的,但这次他被睡前的那番话说动,几乎已经决定要退出这片沙漠了,哪怕真的忘记了中间过程,他现在也应该在临时庇护所里,和他们的马匹在一起,而不是站在塔顶上。

阳光穿透雾气,照亮了宽阔的塔顶,洒在塔顶边缘粗大的石柱上。雾气趋于稀薄,天空和沙漠的边界逐渐扩展,西方尽头的一条黑线也随之清晰,再等等也许能看到莉蒂亚大陆西面的海。但尼酒没心思等,他的注意力全都被眼前骇人的一幕吸引了。

这是尸山,是血海,牺牲者却只有一位。它的下半身卡在了一根折断的石柱上,整个身体像半流体一样“淌”下来。金红相间的血液从它的万千鳞片之下流出,将地板上的沙子也浸成金红相间的模样,在沙子稀薄处还有许多支流,顺着地砖的缝隙钻到尼酒脚下。由状若管道的骨架支撑起来的翅膀无力地搭在旁边的石柱上,翼膜如绷开的丝袜般千疮百孔。它硕大的头颅被放置在塔顶中央,前有尖嘴后有闪电般的折角,左眼上插着一把匕首,好像要举行某种仪式。

这就是老爹说的七翼银星吗?可这条大蜥蜴没有七个翅膀,也看不出哪里“银”了啊。尼酒想。

匕首旁的一个影子轻轻晃动,显出人形的轮廓,仿佛是从雾中走出的幽灵。

“是你?”幽灵表现出一瞬间的疑惑,随后语气直坠冰窖,“弗尔维亚呢?他就让你来了?”

是艾因,尼酒通过声音认了出来。和在莉莉安巢穴里邂逅的时候一样,艾因穿着一身猎人装束,面容和身形都具备女性化特点。

艾因伸手拔出了插在龙眼上的匕首,匕首的刀身一片漆黑,仿佛在吞噬周围的光线。他的背上绑着一根棍状物体,虽然用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尼酒只要一眼就能认出其本体。

然而尼酒连一眼都没有看。他的目光全落在了龙的身上,内心充满疑惑。

龙死了吗?这是叫七翼银星的龙吗?他来晚了?他是为了萝茜来的,还是为了他爹来的?

龙就像一座被烈火烧焦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等尼酒自己找到答案。

艾因的心中也满是疑惑。他是横穿沙漠来到这里的,在大雾中徘徊了好几天才发现这座塔。初到这里时,塔的外墙上挂满了翅鞘带银点的甲虫,一碰就会自爆并射出铁珠,令他吃了不少苦头。到了他耗尽饮用水,打算拼死一搏的时候,甲虫群却开始往地下退缩了,不到半天就消失得一只不剩。他本以为是什么潜在的危险逼退了甲虫群,在攀爬塔的外墙时处处提防。可直到他爬上塔顶都无事发生,甚至连龙的抵抗都十分微弱,这就更让他一头雾水了。

“它死了吗?”尼酒沮丧地盯着龙的尖嘴,眉眼拧成一团。

“快了,我给它最后一击。”艾因把黑色匕首收进刀鞘,然后伸手握住背后的长条状物体。

尼酒一听,心中竟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能……不杀它吗?”

艾因刀刃般的视线立刻指向了尼酒,手停在握住龙骨矛的状态没有动:“你想救它?那你就应该立刻把我击倒。这家伙太老了,救不了自己。”

他也不知道龙是否会衰老,更不知道龙是否会老死,但这头龙确实鳞片暗淡、反应迟缓,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尼酒觉得艾因脑子有毛病,不然提不出让对方击倒自己的建议。

“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他勉强提问,却无论如何无法问完。

“一定要有一个死?”艾因毫不犹豫地帮尼酒补完问题,然后露出饱含讥讽的笑容。她把手从龙骨矛上放下,重新拔出黑色匕首:“看来这个世界表现得太温柔了,温柔得让人忘记了如何面对龙带来的恐惧。看看你吧,骨子里缺少勇气,温柔倒是像垃圾一样堆成山。这种温柔只会让人失去抗争的力量,把我们送进坟墓。”

温柔?尼酒想起祢莱说过的“莉蒂亚是一片温柔的大陆”这句话来。按照弗尔维亚的说法,猎龙人是为了减少狂暴化的杂种才开始行动的,那么在猎龙人行动之前,莉蒂亚很可能就是一个杂种遍地走、好水不常有的地方。而如今能变成这片“温柔的大陆”,大概都要归功于猎龙人的付出。

“那你不应该让龙活下去吗?龙多了龙域不就……”如果不想要这个温柔的世界,让龙重新爬满大陆不就行了吗?尼酒是这么想的。

“还回得去吗?”艾因直勾勾地盯着尼酒,“我们是为了把人从时时刻刻的紧张当中解脱出来,才当了最有勇气的人,拼命伪造出这个温柔的世界的。可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还以为这就是世界原本的样子。你要让他们回到龙的时代吗?”

尼酒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觉得艾因说得很有道理,为了他人的未来而自我牺牲当然是一件很有勇气的事。但他又对人们是否有改变生活方式的需要而感到困惑,事实上他就对这个世界是温柔还是残酷毫无知觉,甚至可能是无所谓的。

艾因恢复了冰冷的面容:“猎龙人不可能永远当那个有勇气的人,这样的伪造也不可能一直持续。所以为了让只有温柔的人也能活下去,逐龙会选择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你要是觉得没必要,那就用你的勇气证明给我看!把我击倒,让我知道人们不会忘记过去的紧张!”

“呃……我觉得我们又不是发疯的野兽,为什么不能用对话来解决问题呢?”尼酒怂了。同意艾因的说法不代表他真的愿意和艾因干一架,毕竟对方拿的是一把能戳爆龙眼的怪匕首,而他……只有一把用来挖沙的小铲子。

“呵,对话?你是不是对人类的存在有什么误解?人类也是动物,任何动物都是在斗争中……哦——”艾因说着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以为,你看到的人类社会现在的样子,它是理应如此的?双方有矛盾就坐下来商量商量?别做梦了!世界上的所有动物都在斗争,如果没有斗争,人类根本无法延续到现在!就和人类内部的战争一样,在过去的斗争中战败的动物都成了人类的阶下囚!人类和其他动物讲的和平,只不过是给阶下囚的施舍!你想让我收下这份施舍,除非把我击倒,把我的头踩到沙子里!”

看着对方抬起握匕首的手,尼酒欲哭无泪。这个叫艾因的家伙要么是被龙打傻了,要么是杀龙杀魔怔了,根本无法像对待常人一样与其沟通。

艾因猛地撕开残雾,像一条灵活的蜥蜴一样扑到尼酒面前,然后对着尼酒的脸就是一拳。

尼酒感觉自己的右脸消失了,强大的力量几乎要拉断他的颈椎。他想要向侧后方倒去,却被人抓住衣领,又在腹部施加了一次重击。窒息感随即占据了他的大脑,世界开始在他眼前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