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綿延的森林和南方廣袤的平原之間,夾着一個偏僻的小國。

偏僻到甚至沒有在地圖上標註出來,即使順着道路走都不一定找得到,本地人都沒信心當嚮導,若非故意前往幾乎不可能到達,一個月若有一名旅行者造訪就會讓邊檢站忙上好幾天。

小到只用一天時間,就可以從國境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鳥兒飛在空中就能看到它的全貌,國中的居民可以認出任何一個在這裡生活的人,令無意中到訪的旅行者紛紛感嘆,每一名旅行者都會在當天離開。

鐘錶匠住在離王宮兩條街遠的商店街上,他是這裡唯一一位鐘錶匠,同時也是安達然大陸上唯一一位人偶師。

這天,鐘錶匠和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店裡為懷錶上油。雖然掛着營業的牌子,不過鐘錶匠知道今天是不會有客人的,要問為什麼的話……

叮鈴~~

正想着不會有客人的時候門鈴響了,一個黑灰色眼睛的小男孩跑路了進來。

“喲,彌戚,早上好。”鐘錶匠說道。

“早上好,鐘錶匠~”小男孩打過招呼,徑直走到鐘錶匠的身邊,把捧在手裡的吊墜遞到鐘錶匠眼前,“鐘錶匠,七匣玉又動不了了,請你幫我修好它!”

“好的,我看看啊……”鐘錶匠接過彌戚的吊墜,那是一個又七個青玉正方體組合在一起的物件,每個小正方體都刻着不同的圖案,它們的內部是精密的機關。

鐘錶匠將小正方體一個一個拆開,轉動戴在左眼上的目鏡,將放大倍數往上調了一個數量級。

“修好七匣玉可能要畫上一會兒功夫,你過一個小時再來拿吧。”

“不,我就呆在這裡等着。”

“哦?你不去看遊行嗎?”

今天是國王的女兒滿歲,國王要帶公主去神殿接受洗禮。街上舉行了盛大的遊行,在這種小地方是很難有這種活動的。這也是鐘錶匠覺得今天不會有客人的原因。

“我不去,比起那種事,鐘錶匠這邊有意思多了~”

鐘錶匠笑了笑,繼續手上的工作。

鐘錶匠與彌戚有幾年的交情了,這孩子性情有點古怪,總是在奇怪的事情上感興趣,比如說整天與自己打交道的鐘錶和人偶。彌戚戴在脖子上的七匣玉是某種十分精巧的魔法裝置,起精密程度根本不是一般的懷錶能比擬的,整個國家裡也只有鐘錶匠一個人能修理,所以彌戚是鐘錶匠的常客了。鐘錶匠從來沒有收過彌戚一分錢。

鐘錶匠用一根長針一般的工具伸入匣玉中,轉動長針同時側耳傾聽機關運作的聲音。確認沒有故障之後又拿起另一個,重複剛才的工作。確認到第三個的時候,鐘錶匠放下了長針,說:“找到了,就是這塊出了問題。”

“哦哦!”彌戚聚精會神地盯着鐘錶匠手上的動作。

“接下來就是精密操作了。”鐘錶匠取出了一整套專門為修理七匣玉而做出來的工具,然後猛吸一口氣。

因為七匣玉內部的機關太過細小,如果修理的時候呼吸太重的話,很可能就把零件吹跑了。

鐘錶匠把匣玉拆開,湊近觀察了一陣之後,抬起頭換了口氣。

“是零件錯位了,小問題,很容易解決。”鐘錶匠說著取出了一根磁針,伸進匣玉內部的一個小孔里,以之間微微顫動的程度調整了一番之後,收回工具並把七匣玉組裝了回去。“諾,好了,試一下吧。”

彌戚接過七匣玉,命令其分開、重組了幾番。非常流暢,沒有任何問題。

“謝謝你,鐘錶匠!真厲害呢!”彌戚興高采烈地說。

“不客氣。下次要是再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拿來修理。”

“唔……”彌戚聽到這句話之後,情緒突然低落了起來,“下次……可能就來不了了。”

“嗯?怎麼了?”

“今天下午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我要出門旅行去了。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噢噢,這不是很好嘛。既然這樣的話,這套工具就送給你當餞別禮了。這是專門為七匣玉做的,我留着也用不着了。”

彌戚接過工具,連連道謝。

“我教教你怎麼用吧。”

“這就不必了,使用的方法我已經都知道了。”

這孩子天資聰明,就算只是在自己旁邊看過幾遍應該也沒問題了。

“那祝你一路順風,旅途愉快。”

“嗯,謝謝,我會回來看你的!”

彌戚再次見到鐘錶匠是十五年之後的事了。

…………

……

“不行就是不行!”鐘錶匠蹙着眉頭,高聲說道:“我做的人偶,每一個零件、每一處關節都是細緻到極限絕對不允許誤差的!別把我的作品和那些廉價的洋娃娃相提並論!”

“這……”身着高檔禮服的男人面露難色,“但是女王陛下下個月就要即位了,還請務必趕在這之前……”

“不可能,說一年就是一年!如果女王想要我的作品,就讓她等一年!如果想要在她即位當天拿到手,就去找別家店做!”

“鐘錶匠先生!請您再考慮一下,報酬方面我們……”

“本店要打烊了,請回吧!”

不再給男人討論的機會,鐘錶匠把他趕出了店外。

…………

……

“你說什麼!”

“陛、陛下您息怒!卑職……只是轉述鐘錶匠的話而已……”

聽了從鐘錶匠那裡回來的男人的話,女王勃然大怒,尚且稚嫩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了。

“抗命不遵不說……竟然把余的收藏品說成是廉價貨!”女王氣的渾身發抖,“給余處死他!”

“萬萬不可啊陛下!”男人跪地勸諫道:“這個時候要是因為這種理由處死鐘錶匠的話,陛下的風評會一落千丈的!即位大典在即,可不能出這種亂子啊!”

“你的意思是……余受到了這種侮辱還得忍氣吞聲什麼都不做嗎!”

這種程度真的能算得上“侮辱”么……

男人心中暗想,不過不可能這麼說出來就是了。

“卑職不是這個意思。陛下不如就給他一年,等他做出成品來,要是沒能讓陛下滿意,那任陛下怎麼處罰就都沒問題了。”

“什麼?!還要余等他一年?!”

“眼下還是陛下的即位大事重要,切不能被其他事分心啊!”

女王又生了一陣子悶氣,最後還是聽從了男人的建議。

半個月前,老國王突然因病駕崩,現在的女王是老國王唯一的血親。本來就是備受寵溺的女王在父親去世之後脾氣變得更壞了。

日後這個人恐怕會變成暴君吧……不過這個地方地狹人稀,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吧。

男人離開的時候這樣想着。

…………

……

第二天,鐘錶匠接到了來自皇宮的委託:製作一具人偶,為期一年。

委託上並沒有說明人偶的具體要求,鐘錶匠嘆了口氣。沒給要求的話,到時候說自己做出來的人偶不合格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做一具任誰都無法挑剔出毛病的傑作了!

自從那天開始,鐘錶匠不再製造和維修鐘錶了,終日在地下室里潛心製作給女王的人偶。

採購和挑選材料花了一個月,設計圖的繪製、撕毀、在繪製又花了一個月,第三個月的時候終於開始着手製造了。

先是支撐身體的鋼鐵骨架,在骨架上拼接好充當肌肉的木質結構,然後是大小不一、功用各異的驅動裝置,這些裝置填滿了整個腹腔和幾乎整個胸腔,獨獨把心臟的位置空了出來。

眼睛是藍寶石磨成的透鏡,顱腔內安置着維持平衡的陀螺儀,關節採用了磁石互斥的技術降低摩擦力,使動作更加流暢。外部的表皮富有彈性,摸上去就和人體的皮膚別無二致,頭髮則是用絕不會因浸水、高溫或是撫摸而劣化的特質纖維做成的。在面部只用了最低限度的木質結構,幾萬個細小的齒輪和傳動軸賦予了人偶如人類一般的表情。整個人偶的身體比例完美無瑕,所有的裝置、零件都有自己的作用,並沒有為了配重而添加無用的部分。

完美,一切都很完美。

“這是我的得意之作啊!”

鐘錶匠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人偶,激動得留下了淚水。

接下來,就是最關鍵的動力部分(心臟)了。

這部分的材料是最初的時候就定好的,鐘錶匠將自己出師之時,師傅送給自己的懷錶中的振子取出,放入了銅與鐵做成的人偶心臟之中。

滴答、滴答——

細弱蚊蚋卻能被鐘錶匠的耳朵所捕獲的聲音中,人偶睜開了眼睛。

=====================以下內容皆為信件=====================

彌戚啟:

前略……

久疏問候,不知道你現在在哪裡,不過寄到北邊的劍欄信件中心大抵應該沒錯。如果你那天心血來潮去中心查信件的話,也許能看到吧。

從皇宮那邊接到的委託已經有八個月了,這期間我完全沒有以鐘錶匠的身份工作了,一心雕琢我現在的這具完成品。雖然一開始預期要一年才能完成,不過因為精力全部集中在它身上的關係,只用了七成的時間就完成了。

起初我還擔心這個委託是不是女王給我治罪的借口,現在我已經完全放心下來了——它比我想象的還要完美,是我的得意之作,女王一定會喜歡它的。

明天我就要帶它去覲見女王,可以的話真想給你也看看。

后略……

鐘錶匠封

…………

……

彌戚啟:

前略……

它的雙手被毀了,在它為女王展示彈奏技巧時,衛兵重重闔上了鋼琴的蓋子。

女王對我說:“它手上的動作太快了,讓人看了噁心。這種東西就是你花費了八個月做出來的?你憑什麼覺得這種東西會比余的藏品更出色呢?”

女王在說謊,我看得出來。她第一眼看見它時就被它迷住了,只是她忍耐着不說而已。女王這麼做純粹是為了羞辱我作為人偶師的尊嚴罷了。

我抱着它不知所措的時候,周圍的人紛紛發出了譏諷嘲笑的聲音。我聽到他們的揶揄,但那些言語毫無可取之處,純粹是在無依無據地中傷罷了。

人偶師的尊嚴可不會因為這種無聊的中傷受損,它絕對沒有任何不足之處。既然他們不想承認它,那我就把它做到讓這些小人不得不承認的程度!

下一次送到女王面前的時候,它可能又要被弄壞吧,但是沒關係,它是我的得意之作,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我絕對要讓他們承認它的完美!

后略……

鐘錶匠封

…………

……

彌戚啟:

前略……

一個月沒有給你寫信了,近來可好?

這一次,它的雙腳被毀了。在它向女王展示美妙的舞姿的時候,被衛兵用斧子砍斷了腳踝。

女王對我說:“余要的是人偶,不是隨處可見的舞女!”

女王的謊言依舊拙劣,就算它不會舞蹈、不會彈奏,它的容貌、它的身形也比其他任何一具人偶要優秀得多!她臉上的欣喜之情已經要隱藏不住了,再下一次,我相信女王絕對會為之傾心。我要扯下她幼稚的面具,讓她親口承認它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完美”!

后略……

鐘錶匠封

…………

……

彌戚啟:

前略……

又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個月我幾乎沒出過門。

為了讓她更臻完美,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都要調試十遍以上。我着了魔似的在地下室瘋狂地工作工作,察覺到飢餓想去吃飯的時候已經是深夜,趕到睏倦不支的時候才發覺已經三天沒有闔眼了。

明天,又要帶着她去皇宮。這次要展示的是她動人的歌喉,她的聲音空靈如藍天,深邃似汪洋,若唱到動人之處,還會自那藍寶石製成的雙眼之中流下淚水。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為她加上這樣一項功能,也許是我想讓她代替我,為她遭遇的不公正待遇和折磨哭泣吧……

我有些畏懼明天的到來了,她是我的得意之作,我快要無法忍受她在我面前被弄壞的場景了。我怕我會憎恨那些不承認她的人,我不知道那樣的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也許我不該和你說這些,不過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大概這一切也會告一段落吧。

祝你旅途愉快。

鐘錶匠封

…………

……

彌戚啟:

前略……

果不其然,今天將她帶到女王面前的時候又被破壞了。

喉嚨里的發聲機芯被槍尖刺中斷成了兩截,藍寶石的美麗眼眸被殘忍地挖出來丟在地上。

“余要的是人偶,不是便宜的八音盒!”

耳畔響起女王故作鄙夷的聲音,我差點衝到王座上把她揪下來。但是我忍住了,如果我死了,就沒人能修理她了。

我一言不發地抱起她,離開了王宮。身後那些被女王叫來觀看我出醜的達官貴族今天也發出了譏諷的絮叨,我已經連一個字都聽不見了,滿腦子想的只有讓她恢復她應有的美麗。

她是完美的,她是我的得意之作!

沒人能侮辱她、沒人能褻瀆她完美之身的尊嚴!沒人!

后略……

鐘錶匠封

…………

……

彌戚啟:

前略……

這一次用了兩個月,她的雙手比以前更加精巧了,彈鋼琴自然不在話下,現在的她可以像我一樣修理鐘錶了,比起一年沒有重操舊業的我來說,說不定她更加優秀呢;她的四肢也更加靈活,豈止是舞蹈,就連最陡峭的峭壁都能如履平地;她的聲音不再是根據八音圓筒的轉動而單一地唱那幾首歌,她會說話,甚至能跟我進行簡單的交談。

她就像是活的一樣,每當我凝視她的雙眸時,我都感覺到她恬靜的視線。

她已經足夠完美了,完美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時至今日我仍然在為她做調試和修飾的工作。這些是完全不必要的,我知道。

其實在一個月前,對她的最後調整就已經完成了。但是我一直沒有帶她再去王宮,我不忍再看她被摧殘、被侮辱。

今天傍晚的時候有一位貴族來找我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者說我原本應該知道,但是現在已經想不起任何與她相關的事物了。

貴族對我說:“我看到了你的人偶的表演了,雖然女王陛下並不滿意,但是我十分中意它。你不妨把它賣給我吧,女王陛下那邊我會幫你解決的。”

我冷笑着說:“賣給你,然後你把她轉手送給女王吧。你回去告訴女王:想要她的話,就親手從我這裡把她接走,沒有第二種方法!沒有!”

他又說:“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最後期限了,要是女王陛下還不滿意的話,你可就有殺身之禍了!你可要考慮清楚……”

我把他趕出了門。

晚上我坐在地下室里,看着在無需任何妝點的她,什麼都不做只是看着她。

我察覺到了,我並不是不忍再看到她被殘忍地對待,而是怕失去她。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得意之作!不對……她是我的摯愛!我對她傾注的愛意足以將我掩埋,我無法失去她。

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你能告訴我嗎?你從小就那麼聰明,如果是你的話,一定能想到解決的辦法吧……

后略……

鐘錶匠封

=====================以上內容皆為信件=====================

“什麼?!你說什麼?!”

王座之上是氣得暴跳如雷的女王,跪在台階下瑟瑟發抖的是先前去和鐘錶匠交涉的貴族。

“他竟敢!他竟敢……明知道是余託人給他個台階下,他竟敢讓余蒙羞!”女王憤怒地敲着座椅扶手。

說實話,女王在第一眼見到鐘錶匠的人偶時就對那具人偶喜愛得不得了,可是她的自尊不允許讓那個羞辱了自己的鐘錶匠稱心如意。於是三番兩次地弄壞了人偶,但又怕破壞得太厲害,鐘錶匠修不好,每次都只是弄壞其中的一部分。而每次鐘錶匠把改進得更加美麗、更加多才多藝的人偶送來時,女王對人偶的喜愛之情就會加增一分。

到最後,實在無法收場的女王只得派人去私下裡買下人偶再送給自己,卻被鐘錶匠識破了。鐘錶匠不但不領情,反而當面戳穿了使者。這是女王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下一次……下一次他再來的時候,把他給我處死,然後把那個人偶搶過來!”女王惡狠狠地叫喊道。

“遵、遵命!陛下!”

…………

……

叩叩——

夜深人靜之時,鐘錶匠的家門響起了敲門聲。早已在門邊等候多時的鐘錶匠起身應門,說道:“你帶了了什麼?金幣還是銀幣?”

“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根發條。”門外的人說道。

聽到了正確的暗號,鐘錶匠打開了門。

門外站在兩個人,一個是滿臉胡茬的中年男子,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也能看出他一身的肌肉。另外一人就瘦小的多,他用斗篷裹着全身,臉也被兜帽遮了起來。

“好久不見,鐘錶匠。”中年男子撣落肩上的落雪,走近了屋子。

“好久不見,奧文斯(Ovis)”鐘錶匠微笑着說,“這位是?”

“犬子琳克斯(Iyxx)。”中年男子回答道,“五年前收養的。”

男子名叫奧文斯·庫爾斯(Course),是鐘錶匠年輕時的摯友。奧文斯幾天前接到鐘錶匠的書信之後就星夜兼程地趕到這裡來見他。

“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要吃點什麼嗎?”

“這不急。比起這個,我想先見見你的‘女兒’。你在信里都把她誇成花兒了。”奧文斯爽朗地笑着說。

一聽到有人誇讚自己的作品,鐘錶匠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隨我來。”

鐘錶匠把奧文斯父子引進了地下室,伴隨着開門聲,門內的人偶起身,微笑着向這三人鞠躬並說:“歡迎各位。”

“噢噢,打擾了。”奧文斯應了一聲,然後四下張望,最後疑惑地問鐘錶匠:“你說的那個人偶就在這裡,但是這兒除了這位小姐和工作台就啥也沒有了啊?”

鐘錶匠噗一聲笑了出來,他把手放在了人偶的肩上,說:“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的‘女兒’,就是信中提到的那一位。”

奧文斯先是一愣,然後大聲嚷嚷道:“你騙人!這位小姐怎麼看都是個人吧!會動還會說話啊!老弟啊……不是我說你,綁架少女還硬說是自己做的人偶這可是犯罪哦!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我們去喝一杯你好好跟我說說,這件事我一定幫你處理好……”

鐘錶匠看着奧文斯慌裡慌張地樣子,笑得合不攏嘴了。

“我並不是人類。”人偶說道。

為了證明這一點,人偶的頭猛然轉了三百六十度。

“嗚啊!”奧文斯嚇得往後退了幾步。

“奧文斯你仔細看看,這孩子的眼睛是用藍寶石做的,從外觀上只有這一點可以分辨出來。”

奧文斯聽了鐘錶匠的話,湊近人偶的臉仔細一看,果然,人偶的眼瞳透明而晶瑩,瞳孔雖然會伸縮,但是虹膜和眼白的部分完全是無機質的材料。

“哇……幾年不見你已經變得這麼厲害了!這孩子真是傑作啊!難怪你會對她愛不釋手。不光像個人類,而且還這麼精美……”

“好漂亮……”

一直一聲不吭地跟在父親後面的琳克斯端詳着人偶,不由得小聲說道。他的聲音細膩得像個女孩子,可能是還沒到變聲的年紀吧。

奧文斯和鐘錶匠同時看向了琳克斯,琳克斯突然意識到自己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出口了,害羞得低下了頭,用兜帽的陰影掩蓋臉上的紅暈。

“你家公子很認生嘛。”

“嘛……因為一些特殊的關係,過去他沒少受苦,他不喜歡讓生人看自己的臉。”

“原來如此……”鐘錶匠理解地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鐘錶匠搖了搖頭,說:“她還沒有名字。我決定把起名的權力留給她自己。”

“噢噢?”

“雖然現在還不行,但總有一天,她會憑藉自己的意志而不是我設定好的動作而動,那個時候她會給自己起一個什麼樣的名字呢……我很期待。”

“自己的意識?人偶嗎?”

“你別不相信哦,這是可以實現的。不過現在是瓶頸期啦。”鐘錶匠撓了撓頭,“我對她的塑造已經盡善盡美了,但是如果想讓她擁有自己的意識,還缺少一個關鍵的東西,我現在還不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不過總有一天……”

鐘錶匠的眼裡閃爍着異樣的光芒。奧文斯聳了聳肩。

“你真的是迷上她了啊。”

“你說的沒錯吶……”

三人吃過夜宵之後,奧文斯對鐘錶匠說:“來的時候我在周圍看了一圈,雖然是個小國家,邊境哨所倒是不少。唯一的突破口是越過斯派拉(Spla)山脈的沃夫朗隘口到達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境內。”

“你說斯派拉山脈?那個只有盤羊才能通過的那個‘狼之口’?”

“沒錯,你難道沒聽說過嗎,我和斯派拉山脈可是有十年交情的山友。或者你覺得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為你殺出一條血路來……雖然我覺得這個方法也沒啥問題。”

“恕我失言了。”鐘錶匠低頭道歉。

奧文斯自幼就以無論是什麼險惡的山峰都能踩在腳下的攀登者遠近聞名,任何對於他攀登的懷疑都是極大的侮辱。

但是鐘錶匠擔心的另有其事。

“如果只是你的話當然沒問題,但是有我這個累贅的話……”

“你放心,只要你女兒沒有你兩個重,我們父子倆保證把你們平安送到。”奧文斯自信滿滿地說。

“令郎還這麼年輕,真的沒問題嗎?”

“你可別小看他哦,他可是穩坐斯派拉山脈第二把交椅的男子漢。”奧文斯把他布滿老繭的手按在了琳克斯的頭上。

琳克斯附和着父親點了點頭。

“既然二位都表示沒問題,那我就多多拜託了!”鐘錶匠沖奧文斯和琳克斯深鞠一躬,“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事不宜遲,你今天先好好休息。白天準備一下,明晚我們出發。一連下了幾天的雪了,山路會很不好走——當然,這是對除了我們以外的人來說的。只要追兵不提前我們半天以上出發,是絕對追不上我們的。”

…………

……

第二天傍晚,鐘錶匠寄出了最後一封信,然後靜靜等待夜幕降臨。

琳克斯白天的時候就出去了,一直到太陽下山才回來。鐘錶匠無意之間瞥見琳克斯的嘴角有一塊褐色的斑點,看起來有點像乾涸的血跡。鐘錶匠認為是自己看錯了,也沒有多加在意。

斯派拉山脈的沃夫朗隘口兩側都是山巔,周圍被許多湖泊圍繞,可惜的是現在湖面凍結得不夠結實不能通過。奧文斯的路線是繞過山巔,途中要經過只有盤羊能行走的天險。

不過追逐盤羊是奧文斯父子的業餘愛好,他們是登山者,同時也是最優秀的山地獵人。

“呼……愉快的散步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就要動真格的了。”奧文斯望着突然陡的山坡如是說。雖然話語的內容讓人聽了就像打退堂鼓,不過奧文斯臉上掛着的是極其自信和高興的笑容。

“哈……哈……”不過鐘錶匠早已氣喘吁吁的了,“奧文斯,你……說什麼?愉快的散步?這還不是……最困難的路嗎?”

鐘錶匠背上背着裝進睡袋裡的人偶,累得快要趴下了。不過相比之下,奧文斯的登山背包恐怕比人偶要重一些,後面的琳克斯更是把比自己還長的大劍和邊緣帶刺刃的盾牌背在背上。

“這就不行了?你對令愛的愛就只有這種程度嗎?嘛……對於一個鐘錶匠來說你還算不錯啦。怎麼樣?要不要讓琳克斯背你?”

“不用了……我還行。”

“我可沒跟你開玩笑哦,如果只算重量的話,他再背上一個你兩個你都沒問題的。”

誠如奧文斯所說,琳克斯並沒有把父親的話當做玩笑。他解開系在自己和鐘錶匠腰上的登山繩,走到鐘錶匠面前蹲了下來。

“真的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鐘錶匠有些窘迫地說。

“他說不用就不用了吧。”走在最前面的奧文斯回頭喊道,“到時候還有不背就不行的路段,現在節省體力當然是最好的。”

琳克斯點了點頭,重新把繩子繫上。

艱難地走了一段路之後,鐘錶匠感覺全身都要凍僵了一樣,瑟瑟發抖。往日了就算在深冬也可以靈巧地調試懷錶的手指,現在就連登山繩都無力握緊。意識還算清醒,只是兩腿快要沒力氣了。

“辛苦你了老弟,吃塊兒肉乾補充體力吧。”奧文斯停了下來,遞給鐘錶匠一塊風乾的牛肉,自己也拿着一塊啃了起來。

“令郎不吃嗎?”

“我給了他一下午的時間覓……阿不,吃飯。沒問題,而且要是真讓他吃起來,後半段路我們就得餓着肚子走了。”

鐘錶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呼……接下來這段‘路’要費一番功夫了。”奧文斯抬頭看着一眼望不到頂端的峭壁,“琳克斯!”

“明白了,父親!”

琳克斯解下了繩子,然後把盾牌取下來拿在手裡。打量了一下冰雪峭壁之後,像投飛盤一樣把沉重的帶刃圓盾扔了出去。喀拉一聲,圓盾一半以上沒入了峭壁之中,發出了堅冰破裂的聲音。琳克斯起跑,助跑的同時取下了劍頭部分是一對雙刃斧的大劍。

在距離峭壁八米左右的地方,琳克斯突然起跳,雙腳踏上圓盾之後再次跳躍,躍至最高處的時候雙手用力把大劍舉過頭頂、狠狠插進了山崖之中。

琳克斯雙手握着劍柄吊在風雪之中。他換了一口氣,雙手發力把自己撐了起來站在劍柄上,屈膝兩次,然後藉助劍刃的彈性提高自己的躍起的高度。琳克斯這才拿出登山鎬,釘進峭壁之中。

瞬間提升了二十米以上的高度,琳克斯繼續往上爬。約莫過了五分鐘,等在下面的奧文斯和鐘錶匠看到了一段垂下來的繩子,然後琳克斯握着繩子跳躍着降下來,沿途回收了大劍和盾牌。

“五十米高的地方,有一處沒有抓握點,要兩個人才行。”琳克斯說道。

“了解了,我先上。東西給我。”

奧文斯從琳克斯手裡接過大劍和盾牌,背在了背上。

“呼……每次換手都覺得這玩意兒真是沉啊。”

“對不起……父親……”

“道什麼歉啊,沒人在責怪你嘍。”奧文斯拍了拍琳克斯的腦袋,抓起繩子爬了起來。

琳克斯解開鐘錶匠腰上的登山繩,在鐘錶匠面前蹲下。

“請上來吧。”

“哦哦,麻煩你了……”

鐘錶匠知道逞強也沒有用,就算有繩子,他也不可能背着人偶爬上去,更何況有五十米高。鐘錶匠伏在琳克斯背上,後者十分輕鬆地站了起來,彷彿完全感受不到鐘錶匠和人偶的重量。琳克斯用繩子把鐘錶匠牢牢綁在背上,然後跟在父親下面爬上了峭壁。

五十米,如果是平地的話要走半分鐘,用跑的的話只需要短短几秒。但是為這個距離加上90°的話,即使是最傑出的的登山者也要用十分鐘。這十分鐘里,鐘錶匠一直克制着不往下看,但還是嚇得不輕。雙手雙腳都是騰空狀態,連自己的姿勢都無法掌控,把性命交在別人手中的感覺就是這樣吧。

“嗯……如你所說,確實沒有抓握點了。”

奧文斯停了下來,抬頭看着上面。

上面是冰層斷裂的斷面,如刀切一般的平整。他們的頭頂上壓着一片冰雪構成的天花板,這片天花板自冰壁上向外延伸,大約有五六米的樣子。

怎麼辦呢?

雖然想這麼問,但是在這種風雪之中,鐘錶匠連開口說話的都做不到。

“琳克斯,我扔你上去。”奧文斯說了一句,然後在峭壁的一條裂縫邊緣狠狠鑿了幾下,稍稍拓寬了一點裂縫的寬度,讓自己的雙腳能夠放進去。“喝!”奧文斯用裂縫夾住雙腳,綳直身體到幾乎垂直於冰面的程度。“快!”

琳克斯手腳並用爬到奧文斯的上面,一隻腳踏在了奧文斯的膝蓋上。

奧文斯憋足一口氣,右手抓住琳克斯的腳,左手取下背後的大劍往上面一扔,同時把琳克斯的身體向上托舉。琳克斯先是踏在了奧文斯的肩膀上,讓后藉助奧文斯空出的右手當做跳板起跳,在空中抓住大劍,舉過頭頂向後一劈。

咔嚓一聲,大劍的斧狀頭部結結實實地插進天花板上方的冰壁之中,然後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這一些列動作把琳克斯背上的鐘錶匠嚇得差點口吐白沫。

在往上爬了十米左右,終於到達了冰壁的頂端。琳克斯雙腳踩在地面的同時就落下了兩枚系著登山繩的楔子,自己往後退了幾步后壓低身子拉緊腰上的登山繩,擺出拔河一般的架勢。

琳克斯拉了三下繩子,得到訊號的奧文斯這才開始往上爬。當琳克斯趕到繩子突然繃緊變沉重的時候,知道是父親離開了下面的峭壁,於是開始一點一點往上收繩子。當奧文斯拿着大劍爬到頂端的時候,已經過去五分鐘了。

“鐘錶匠老弟啊,怎麼樣?刺不刺激?”奧文斯看著鐘錶匠如死屍一般的臉色,揶揄道。鐘錶匠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後面一長段路都是平地,但是琳克斯沒有把鐘錶匠放下來——因為他已經根本走不了路了。大約走了五百米,前方出現了一道山崖,無路可走了。

“這個距離跳不過去,要先下去再往上爬嗎?”琳克斯問道。

“唔……雖然是個保險的方法,不過要是再這麼做的話,你身後的那位可要吃不消了。”奧文斯放下登山包,從裡面取出了一副弩機,又取出了一支弩箭,弩箭的箭鏃部分有一個圓環,奧文斯把一根繩子系在圓環上,然後架起弩機瞄準對面的山崖。在滿眼的風雪之中,奧文斯準確地捕捉到了冰壁的裂縫,射出的弩箭正好插在了裂縫之中。

緊接着奧文斯又射出兩箭,這一次的箭是灌鉛的平頭箭鏃,用來當做鎚子把先前的那支箭往更深處釘。

“好了,拉緊繩子,我先去。”

琳克斯點了點頭,和之前拉奧文斯上山頂時一樣架起三角支點。奧文斯像樹懶一樣吊在繩子上,一點一點挪到對面去。

待奧文斯爬上對面的平地時,他沖琳克斯揮了揮手。琳克斯隨即也開始爬了。

這個時候,一陣狂風吹過,雪幕被吹開了一片。

“這個是!”

奧文斯看見了一間哨所,一間鑿開了岩壁搭建於其中的哨所。它十分隱蔽,隱蔽到即使近在咫尺都沒能被發現。

這是先王為了禦敵而建立的哨所,雖然執政者更迭,但還在被使用着。

顯然哨兵也發現了奧文斯一行人,從裡面一股腦兒衝出來七八個人。

“有人偷渡!”

“快抓起來!”

哨兵們喊道。

“嘖!”

奧文斯架起弓弩,一箭射中了沖在最前面的哨兵的膝蓋上。

“嗚啊!”

哨兵慘叫着倒地,後面的人拉住他的胳膊往後拖。山路不是很寬,後邊的人不得不等着同伴把傷員拖回來,這就為奧文斯製造了一點空餘時間。

“琳克斯!動作快!”

奧文斯說著架起了另一支箭,目標是哨兵們身後的一座小山峰。弩箭射落了一塊積雪,然後,整個山峰一側的積雪順着山體向下滑。

轟隆轟隆——嘩啦嘩啦——

潮水一般奔流向下的積雪瞬間吞沒了哨兵們站立的地方,順勢把他們推下懸崖。

與此同時,琳克斯也到達了對面。

“父親,鐘錶匠先生嚇昏過去了。”琳克斯對奧文斯說道。

“是嘛,也難怪……”奧文斯嘆了口氣,“沒看到這種場面也算是幸運的了。我們繼續走吧。”

“嗯。”

這之後,奧文斯和琳克斯再沒有遇到險惡到無法用雙腳前進的路況,兩人無言地在雪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堅實的腳印。翻過第三個山頭之後,奧文斯指着山腳下說:“下去之後就出了國境了。差不多可以鬆一口氣了。”

最後一道山崖,仍然用爬繩子的方式移動到了對面。琳克斯的腳剛一落地,鐘錶匠醒了過來。琳克斯解開了把鐘錶匠固定在背上的繩索。

“鐘錶匠先生,接下來是下坡路,您下來走比較安全。”

“哦……好的……”

“怎麼樣?腳還能走嗎?”

“還可以,沒……問題的。”

“能不能請三位稍等一下呢?”

懸崖對面突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一陣風雪吹過,鐘錶匠用手臂擋住了臉頰,透過手臂與帽檐的縫隙,鐘錶匠看到了衣着華麗的女王,以及侍立在她兩邊,為她釋放漂浮和防寒魔法的宮廷魔法師。魔法師前面有兩排弩手,紛紛把箭矢對準了自己和還在攀爬繩子的奧文斯。

怎麼回事?就算可以用魔法移動,女王他們也不可能帶着這種數量的衛兵追上自己。被哨兵發現的時候已經爬了一大半的距離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可能會……

“吃驚嗎?”女王作態地端起一杯紅酒,在嘴邊晃了晃,但沒有喝,“那是因為余比你們早出發半天,就在你把信件交給郵差的一小時后。”

信件被管制了嗎!可惡……

女王說著抬起了手,琳克斯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他雙手發力直接扯斷了他與鐘錶匠的登山繩,然後猛地推了一把鐘錶匠。

“唔啊啊——”

鐘錶匠冷不防地摔倒在地,順着山坡滾了下去。

一陣箭雨過後,身中數箭的奧文斯的雙手鬆開了繩子,垂直墜了下去。纏在他腰上的登山繩連着琳克斯把他往斷崖邊拽。琳克斯的右腿也中了一箭,無力拉住奧文斯全身以及背包武器的重量,被連帶着拖下了山崖。

最後關頭,琳克斯用盡全身力氣把登山鎬釘進了峭壁里,勉強止住了下墜。

“余的人偶!快去把余的人偶搶回來!快!”

“萬分抱歉,陛下……因為一直使用漂浮魔法的關係,魔力已經……”

“屬下也是……防寒魔法的消耗太大了……”

“廢物!一群廢物!”

對面的山崖上一片嘈雜,奧文斯卻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了。

啪……啪……

冰與水的混合物滴落在奧文斯的臉上,在他不斷搖晃的視野里,有一個哭喊着叫着自己的小女孩。狂風掀起了琳克斯的兜帽,粉色的長發隨風飄搖,那一對隱藏在兜帽之下的三角耳朵微微顫抖着。

“父親!父親!您撐住啊!我這就拉您上來!”

“琳克斯……”奧文斯的聲音已沒有了平日的底氣,彷彿風中的燭火一般,“把繩子切斷吧……我已經,爬不上去了……你一個人……肯定逃得掉……”

“不要!我不要!父親您一定可以的!不要放棄啊!”淚水在琳克斯的睫毛上結了冰,伴隨着琳克斯每一次眨眼,視野中的父親的身影就要模糊一分。

“看來……你兩手都沒空呢……”奧文斯抽出腰間的匕首,刀刃對準了登山繩,“做個……堅強的孩子……琳克斯……”

“父親!!!!!!!!!!!!”

琳克斯鬆開了抓着登山鎬的手,向著與自己一同不斷下墜的奧文斯張開了雙臂。

“你這個……不肖子……”

奧文斯說完這句話,還沒有等落地就咽氣了。

…………

……

當鐘錶匠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時候,再回頭看已經看不到奧文斯父子和女王的追兵了。鐘錶匠幾乎沒有猶豫,拔腿就往山下跑。

自己不是登山家,別說回去救他們了,就連重新爬回去都幾乎是不可能的;況且他們的身手那麼好,要逃掉也不是不可能,自己去了只會是累贅……

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但鐘錶匠自己也知道這些全部都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他愛着自己的“女兒”,比其他一切更甚。無論是女王的威脅和羞辱,亦或是摯友的性命,都不能和“女兒”放在同一桿天平上。

“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的,絕對不會!”

鐘錶匠的腳步從“跌跌撞撞”變成了“連滾帶爬”,他的腦中除了逃跑之外已經什麼也沒剩下了。

…………

……

“奈特!弗雷姆!你們準備好了沒有?”

精靈聖域的戎裝公主,最後一位能與“根源”直接相連的根源精靈迪卡斯站在自己屋子前高聲呼喊道。

兩個長相相似的根源精靈應聲而現,他們看起來十分年輕,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們肩上的楓葉徽章顯示了他們近衛兵的身份。

這二人是一對雙胞胎,擁有同一個名字——奈特·弗雷姆。為了方便區分,一般把哥哥稱呼為弗雷姆,妹妹稱呼為奈特。

“好了好了,公主殿下。隨時可以出發。”哥哥弗雷姆說道。

“行程呢?”

“嗯……由於之前劍欄和卡姆蘭方面已經明確表示不會插手了,我們就不繞道去那兒了,直接去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帝國。”

“很好,那即刻啟程吧。哦對了,彌戚老師,你要跟我們一起走嗎?”迪卡斯轉頭對另一個人說道。

“不了,我要回家鄉一趟,有個老熟人要見一見。我們不同路。”彌戚回應道。

之後彌戚就和迪卡斯一行人分開了,獨自來到了劍欄城。城門處的登記人員一看到彌戚的證件就說:“你就是彌戚?咳咳……信件中心有你的……咳咳!有你的信件,最早的一封已經快一年了……咳咳……快、快去看看吧……呃咳咳咳咳!”

“哦是嘛?從哪裡寄來的啊?話說你沒事吧,好像生病了的樣子。”

“具體的……咳咳,我不知道,你去中心查吧……咳咳!最近城裡流行怪病了……你、呃……咳咳!你也小心一點……”

劍欄城的信件中心足有五分之一個城區那麼大,這是專門為想給北方地區的人寄信卻又不知道收件人具體地址的人設立的,臨近的幾個城鎮每天都會有大量人流湧進來,去信件中心查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

彌戚在裡面找到了好幾封寄給自己的信,都是同一個人寫的。彌戚把信一封一封地拆開,讀着讀着,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不好了,看樣子鐘錶匠遇到麻煩了……”

最近的一封信寫成的時間是一個月前,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讀完全部的信件之後,彌戚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劍欄城。

…………

……

從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帝國離開之後,迪卡斯的心情就一直沒好過。

“貴國境內的事還望貴國自行處理,我國不願多加干涉。”

當迪卡斯向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帝國皇帝提出援助請求的時候,被皇帝以相當露骨的方式拒絕了,連讓迪卡斯出示信物的機會都沒給。結果迪卡斯一天都沒在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境內逗留,當晚就越境離開了。

南下經過斯派拉山脈的時候,並沒有用飛行越過而是直接在山體上打通一條隧道,大搖大擺地筆直向南走。

“哥……公主大人心情不好已經一整天了,你去說點什麼吧?”路上,奈特有些畏懼迪卡斯散發出的“我很生氣”的氣場,怯生生地拽着弗雷姆的袖子對他說。

弗雷姆撓了撓頭,小跑幾步來到迪卡斯的身邊。

“公主殿下,你這次來勸說人類的國家援助精靈聖域,帶來的信物是什麼來的?”這純粹實在沒話找話,不過就算這樣也比一路上這種詭異的尷尬好得多。

“是這個。”迪卡斯的語氣不太好,但姑且也算回答了弗雷姆。

迪卡斯伸出的手掌上漂浮着一段葉脈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湛藍色的樹枝。

“噢噢!這個叫什麼來着……鐵樹枝幹?”

“是世界樹枝!”迪卡斯糾正道,“它可以用來在任何地方打開‘根源’,只不過大約用三次就無效了。”

“原來不是樹枝是吃樹啊。”弗雷姆聳了聳肩。

本以為會受到迪卡斯更嚴厲的糾正,但迪卡斯的注意力好像被其他什麼東西吸引住了。

“弗雷姆,你看那是什麼?”

弗雷姆順着迪卡斯的指向看了過去,發現雪地上有一個人橫躺着。

“是個人!”弗雷姆跑了過去,他看了一眼那人的臉,轉頭對迪卡斯說:“更正,是個半獸人。”

…………

……

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觸摸不着。

周圍沒有光、沒有風、沒有氣味、沒有溫度。

這裡是哪裡?我不知道……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知道……

我……是誰?我不知道……

————————!

————————?

————————!

好像……聽見了聲音。

好像……有光在黑暗的盡頭。

但是眼皮好沉重……

“嗯……”

想要睜開眼睛,卻發出了呻吟聲。

“你看吧!我就說她醒了!”

這次的聲音聽得很清楚,就在我的身邊,是一個少女的聲音。

“那個……你沒事了嗎?能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聲音湊到了我的耳邊,以非常輕的音量說道。

於是我張開了眼睛,點了點頭。

一隻手馬上扶起了我的後背,然後一碗熱騰騰的粥出現在了我眼皮底下。

“小妹妹你餓了吧?來,把這個喝了,我喂你。”

我這才看清聲音的主人,是一個看起來比我大一兩歲的黑髮少女。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還有一個人,他和黑髮少女樣貌相仿,應該是雙胞胎。

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水做的房間里。無論是下面的床鋪還是周圍的牆壁,全部都是由流動着的水構成的,水流竟然能保持固定的形狀,而且還不會弄濕別的東西,是在太神奇了。

“這裡是?”

“公主殿下做出來的小屋,外面下着大雪,我們這種半吊子精靈可出不去。”黑髮少年聳了聳肩,接著說道:“你本來已經死掉了,公主殿下救了你。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稍微有點經驗的登山者都不會走這裡吧?”

“我……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黑髮少年聽了我的話,拿起倚在牆角的寬幅大劍,在我眼前晃了晃,說道:“這是在你附近找到的,應該是你的吧,看了這個有沒有想起些什麼?”

“唔……”

不行,什麼都想不起來。

“哥!先讓人家把粥喝了再說啦!”黑髮少女埋怨似的看了黑髮少年一眼,看着我的時候又變成了笑眯眯的樣子,“來,張開嘴巴~”

“我……自己來可以的!”我接過碗和勺子,兀自吃了起來。

一碗粥很快就吃光了,雖然遠沒有吃飽,但我不好意思再要了。

這個時候,屋子的牆壁突然分開了一道口子,一個身材嬌小的藍發小女孩走了進來。她一看見我就靠了過來。

“你醒了啊。”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小女孩後面的黑髮少年用口型告訴我“她就是公主殿下”時我回過神來,“嗯……嗯嗯,謝謝你救了我。”

“你的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記不起來了。”

“我可以為你提供歸宿,相對的,你要為我奉獻價值。可以嗎?”

“啊……啊啊?”

藍發小女孩連珠炮似的提問讓我有些混亂。好在黑髮少年為我解釋了一番:“公主殿下不擅長表達,她的意思是想把你留着自己身邊,問你願不願意。”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位公主殿下肯收留失去容身之處的我,我一時間感動得無語凝噎。

“你叫什麼名字?”公主殿下又問道。

“庫爾斯……只能想起這個了。”

“這不是女孩子應有的名字,以後你就叫庫斯娜吧,作為我的侍衛。”

公主殿下如是說。

…………

……

風雪漸弱之後,迪卡斯帶着弗雷姆一同前往南邊的一個小國家。奈特則留在了水之屋裡照顧庫斯娜。

“您確定要去這種彈丸之地嗎?公主殿下?這種地方怎麼看也不像有實力的樣子,不去這兒求援也罷吧?”隨行的弗雷姆不能理解地看着這個國家頗為寒磣的邊境站,嘆息着說道。

“我要看看這邊到底還有沒有看得懂情勢的人!”迪卡斯冷冷地說。

原來是在賭氣啊……

弗雷姆暗暗苦笑。

雖然貴為第一執政者,到底還是一個孩子嘛。

迪卡斯和弗雷姆二人在謁見廳得到了女王的接待,只不過比起雖然直白但是禮數得體的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帝國皇帝,這個女王完全不留情面。

“你們說你們是根源精靈,但是這種東西余怎麼完全沒聽說過?你們概不會是招搖撞騙的騙子吧?”

女王說完,事先安排好的托兒(即到場的群臣貴族)就開始笑了起來,真不知道笑點在哪裡。

“吶,你們要是真的根源精靈的話,就拿出點證據來吧。”女王操着一副嘲笑的語氣說。

雖然一路上都有諸多不滿,但是當面見一國之君時,迪卡斯完全收斂了那些個人化的情緒,自始至終都保持着一張不怒而威的嚴肅面容。

“這便是我等根源精靈的信物。”迪卡斯雙手托起世界樹枝,“您過目。”

“這這這……”女王看着世界樹枝,先是故作驚訝,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啊哈哈哈哈哈——這是什麼呀?發光的樹枝?拜託你拿點更稀罕的東西來余面前好么?比如說會唱歌會跳舞會流淚的人偶之類的才能入眼吧。你不是公主大人嗎?這點東西都拿不出來,讓余怎麼相信你是精靈聖域的代表呢?”

“你想要證明是吧?”

迪卡斯的氣場變了,靜謐的憤怒彷彿擁有了重量一般。迪卡斯的表情依舊,但她說出口的話語如同刀子一樣銳利而危險。

“是……是又如何?!余還會怕你不成。”

“根源喲!吾在此呼求汝之回應!”迪卡斯突然高聲吟詠道,她清脆的嗓音變得如洪水崩堤一般磅礴宏亮,“吾為根源之代行者,賜吾以本初之‘言靈’!”

女王被嚇得差點從王座上跌下來,整個王宮都在因迪卡斯的聲音而顫抖。迪卡斯的臉頰上,流動着葉脈一般的湛藍色閃光痕迹,她頭冠上的寶石閃爍不已。那一刻,女王彷彿產生了一種有水流自迪卡斯身後騰空流向自己、灌入自己體內的錯覺。

“愚者喲!吾施詛咒與恩賜與你!你將用無盡的生命見證你的愚行,你的王座將囚禁你的身軀,你永世無法離開你的國度。你將跳脫衰老與凋零,你比見證你身邊所有人的逝去而不得同歸,直至有人願意帶你離開此地!”

迪卡斯說完之後,臉上的MANA紋路消失了。此時的謁見廳里已經沒有任何一個站着的人了。不論是多高的官位、爵位,都不能止住他們瑟瑟發抖的雙腿和直不起來的腰。訓練有素的衛兵們也紛紛倒在地上,抽搐的雙手拿不起任何武器。

當迪卡斯帶着弗雷姆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阻攔的。

一出皇宮,迪卡斯就“喵嗷————————”一聲叫了出來。不難想象她有多麼生氣。

“這幫不識貨的傢伙!”迪卡斯惱火地揮拳擊打着空氣。

“公主殿下你消消氣,消消氣……”弗雷姆好言相勸,心裡想的是:唉……早叫你別來了,你非不聽……

“我覺定了!下次我只把世界樹枝送給配得上的人!”

“好好好,公主殿下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奈特好庫斯娜還在等着我們呢。”

就這樣,弗雷姆把迪卡斯半哄半勸地帶了回去。

…………

……

沃塔瑪卞布夏曲勒帝國南邊、斯派拉山脈北側,這一處沒有所屬權的山區,鐘錶匠的新家就在這裡。

自從鐘錶匠逃過女王的追捕來到這兒已經快一個月了,最近“女兒”的技術又有了不小的進步。即使現在把製造鐘錶和人偶的工作全權委託給“女兒”也不成問題。

唯一一件遺憾的事是,“女兒”到現在也還沒出現“自我意識”的跡象。但這也沒關係,只有自己一直和“女兒”生活在一起,總有一天……

懷着這樣美好的願望,鐘錶匠在每個夜晚都能帶着對明天的期待進入夢鄉。

“啊呀,突然想起來了,已經有段時間沒給彌戚寫信了啊。”

剛躺上床的鐘錶匠又坐了起來,點上煤油燈攤開了信紙。

鐘錶匠不知道的是,他的“女兒”每晚都會在鐘錶匠睡着之後,自己打開右腕的機關,調試裡面的某個零件。

…………

……

彌戚返回家鄉撲了個空后,花了整整二十天才找到鐘錶匠的新住址。

鐘錶匠的家在一個非常隱蔽的地方,周圍都是樹林,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小屋。彌戚去的時候,在樹林里發現了許多踩踏的痕迹和折斷的小樹枝。

彌戚的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他快步走到門口,使勁敲了敲門無人回應。彌戚直接用七匣玉破壞了門鎖衝進屋子裡。一樓一片狼藉,傢具東倒西歪、花瓶碎了一地。彌戚跑上二樓,在踏上最後一階樓梯時,他的腳下發出了鞋底踩到粘稠液體的聲音。

根本不用低頭去確認那是什麼,彌戚眼前的數具士兵的屍體無聲地訴說著這裡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彌戚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鐘錶匠卧室的門。

鐘錶匠伏在寫字檯上,背上插着一把短劍,劍柄上的是皇宮近衛兵的徽章。

在鐘錶匠身旁,渾身是血的“女兒”雙手捧着一年之前就不走了的懷錶,獃獃地站着一動不動。一把匕首從人偶的右腕中伸了出來——那是並不是鐘錶匠為人偶製造的部分。

染血的寫字檯上放着鐘錶匠寫給彌戚的最後一封信,落款是貝爾·C·法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