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尚存疑问,但克伦与维尔多洛克却依然放下了武器,这是出于对自家上司的信任。

而另一方面,对于爽快给出答案的贝莉雅,那位神硖真人自然也很是意外,在他的预想中,要套出这个答案还需要花费不少力气,自己早就做好了磨破嘴皮子的打算。

可不曾想人家教国枢机卿居然这么简单就承认了,这让自己那些已经在肚子里打好的草稿该怎么办?

而且更重要的是,自己此行来特裁省可不只是想要问问源柳皇的身份,嗯,当然这个也很重要,但其实这只是个幌子罢了,更重要的事是将宗门内那位执法长老托付的东西不着痕迹的交给教国。

摸了袖子里的那面圆镜,老人有些愁眉苦脸了,他暗自重新打了打腹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向贝莉雅道谢道:“多谢枢机卿大人如实相告,既已得到答案,老夫也不好在此多做打扰,这便要告辞了。只是在临行前,对于此回擅闯贵省部,委实有些过意不去,此事确实是老夫莽撞失礼了,为表歉意,我这里有件法器送给枢机卿大人,还请枢机卿大人收下。”

他从袖子里将那面其实是仙宗秘宝的古镜拿了出来,因为镜子上面被施予了秘术,所以在寻常人看来并无什么特别,就是贝莉雅的神通眼不仔细观察也瞧不出破绽。更何况此时贝莉雅已经闭上了那只金色火焰的眼睛,对于一名正派前辈她总不会做出当面探查的失礼举动吧?

老人抱着侥幸的想法将镜子递了出去,果然,贝莉雅也没有让他失望。

“哦?老前辈倒是‘礼数周到’,既然您盛情难却,我便替特裁省收下这件法器了。”

虽然带着许些的讽刺,但贝莉雅还是接过那面圆镜,对于眼前这位私闯禁地的老人,她多少还是给了一些面子的,因为老人那大宗师的武境,也因为他的身份,否则作为掌管特裁省的枢机卿大人,可不会管你有什么理由,光是擅闯教国重地一条罪名,就足够让人把他当场拿下了,更不要说在这之后还会透露出作为特裁省一级机密的情报了。

老人见贝莉雅接过镜子,不由的就松了一口气,心头总算是一块大石落地,

还好没有发生意外,要是真把这事给搞砸了,不说那位整天枯坐在洞府里的仙宗法术第一人,就是现在等在门外的师侄只怕也要将自己埋怨死了?

但这心思显然是低估了眼前这位号称教国最年轻的枢机卿的警戒心,只见贝莉雅盯着手上的那面镜子看了看,然后居然再次发动了神通眼。

那位神硖真人大吃一惊,他完全想不到对方会如此不客气,但现下自己又不能表现出紧张的情绪,他眉头跳了跳,然后自己在自己心里安慰道:安心安心,小丫头片子没见过大世面,应该看不出这镜子的底细,这可是鼎鼎有名的仙宗二长老施下的法术,就是七冠大神也不一定能看破其中虚实,而且原本这面镜子就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就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你总不好说我图谋不轨吧?

老人表面上故作镇静,实则心里暗自打鼓,所幸仙宗山巅那位执法长老的法术果真是妙通神玄,至少从贝莉雅的神情上来看,她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强忍住想要提袖擦汗的动作,心虚的老头连忙作揖告辞,他大袖一挥,就如来时一样,身形缓缓消失在了房门之前的空间。

这一手虚化遁走之术,当真是极为高明,四周灵气丝毫没有涌动的迹象,竟是比来时还要不动声色。

在场的克伦与维尔多洛克都是微微惊讶,看来外界传闻并不可信,都说神硖真人在第四武境中实力垫底,可如今一见方知这传闻并不怎么靠谱,至少在他们看来,就凭刚才老人展现出来的那一手术法就足以傲视群雄了,第三武境的人哪怕是很顶尖的那一部分人对上这位老前辈也可说是毫无胜算。

难道说修行到了第四武境,都有这般厉害的修为了?

第四武境被誉为【天人之隔】,到底是怎么样的境界呢?

两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虽然还比不上多纳尔、贝莉雅那样出类拔萃,但作为优秀精英的矜持还是有的,只要是走在修炼一途上的人有谁会不想去看看那武境顶峰的风采?

他们一时无言沉默,各有所思,而坐在办公桌前,至今不曾有半点动作的贝莉雅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手中的那面镜子。

“灵气一般,不管怎么看都是普通的法器,青龙、朱雀、玄武、白虎…...”

手上的这面镜子是一面青铜古镜,橙黄色的镜面朦胧浑然,上面散发着一股玄晦的气息,镜子边缘雕刻着东方诸国最为出名的四圣兽,而镜子的背面则刻有以万花曼陀罗为中心的图案。

看上去仅仅是寻常的法器,但在贝莉雅细心的观察下却发现了一丝破绽,在【神通眼·金】的观察下,这面镜子的镜面处留有一道肉眼无法看见的细痕,自那道细痕中散发出丝丝犹如白烟的灵气。

青、金、黑三种神通眼中的金之神通眼可以看破空气中魔素灵气之类的流动与属性,这丝丝灵气与古镜本身相比有着极为不相符的庞大灵威,基本可以确定这件法器并不如神硖真人所说的那样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法器。

这可能是一件经过伪装的法宝!

看上去万无一失的灵气结界包裹着这面古镜,但却留下了一道如此“明显”的破绽,仙宗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神通眼才能看破这个疏漏,贝莉雅判断对方是故意留下这个破绽给自己的,但那是为了什么?

她边思考用手指抚过镜边缘上的刻字。

“…...距万里之遥,可知因果先后,谓之观天识地,又云大圆光。”

神硖真人没有说这件法宝是用来干什么的,但以自己与王琉缘的交情,自然知道这行字是什么意思,据说仙宗内有门可以窥见所想之地人事物的秘术,称之为圆光术,而这个秘法又分为小圆光术与大圆光术,小圆光术可以照见方圆千里,而大圆光术更是隔着万里之遥也能探查机密,被列为仙宗内门禁法,一般不现于世。

难道这面古镜就是搭载了大圆光术的法宝?

如此珍贵的东西,神硖真人为什么要给自己?

贝莉雅可不是那种天真到会以为对方是出于内疚而会送出不传之秘的老好人,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位神硖真人身份虽然毫无疑问,但却处处透着一些古怪,那个不协调的感觉非常细微,可仍然逃不出贝莉雅的观察。

世人都知道自己与身为仙宗弟子的王琉缘交情莫逆,那贝莉雅知晓这面古镜真正价值的几率就非常高。

既然如此,如此珍贵的法宝就不可能是送给自己的,而是借着自己的手送给整个教国的。

回过头来说,那个用来伪装的灵气结界也只是装样子给别人看的,仙宗送上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破绽本就有让自己察觉的用意。

如果是那样,那么今晚那位老人突如其来且不合常礼的拜访就有了解释。

他们想让教国用这面古镜做什么?又或者说是想让教国查知什么?

贝莉雅陷入了沉思。

而这时,克伦走了过来,他还是有些疑心对方的身份,而且更让他在意的是方才老人看向贝莉雅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目光实在是太慈祥了,简直就像是自家长辈在看将来要嫁进门的儿媳?

于是这位祭司长不无担心地向贝莉雅问道:“这样好吗,贝莉雅大人?”

“有什么好不好的,克伦。”

贝莉雅收回目光,一如既往地以轻松的口吻反问道。

“请不要装傻,就这样把剑圣大人的身份透露了出去,若是对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该怎么办?话说那一位老人真的是神硖真人吗?”

看来克伦这家伙完全没有察觉事情的真相啊。

贝莉雅心中叹息,但表面上却仍然漫不经心,她以一贯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哎哟?我们多疑的祭司长大人到现在还在怀疑别人的身份啊?这可不好啊,非常不好。人与人的信赖是建立在彼此信任基础上的,克伦你这样疑神疑鬼我对你以后的妻子很是同情啊。”

“请不要开玩笑了!剑圣大人的身份可是特裁省目前的一级机密!万一对方有什么阴谋,剑圣大人远在露德兰,我们岂不是鞭长莫及?话说我疑神疑鬼和我以后的妻子有什么关系?!”

“咦?居然这么担心王琉缘,我记得你们没什么交情啊?克伦你再这么一惊一乍会让我怀疑你性取向的哦?”

“什、什…...么!?”

被贝莉雅这么一说,克伦立即涨红了脸,他是打死也想不到一向靠谱的会长也会有这么一说。

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贝莉雅忍住笑意,出言安慰道:“放心啦~王琉缘又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雏鸟,就是有阴谋哪会这么轻易上当?那名老人是货真价实的仙宗高人,有这面镜子为证错不了的。”

“会长就这么肯定那人真是神硖真人?恕属下直言,此人出现得太过突兀,今夜之事看似合理,但细想之下又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这一次提出疑问的是维尔多洛克,他推了推眼镜,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但是眼神中却很是认真,对此贝莉雅只是笑了笑,她拿起古镜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不要用疑问句,维尔,我十分肯定那人就是仙宗的神硖真人,即便不是,我也敢说那人是仙宗山门内非常重要的人物。”

“有何凭据?”

“因为这面古镜啊。”

克伦与维尔多洛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这面古镜上承载的术式是仙宗不传之秘·大圆光术,我这么说你们俩能明白吗?”

“大圆光术?什么意思,贝莉雅大人?”

“克伦,凡事要抓重点啊。我说了吧?这上面的术式是仙宗的不传之秘。”

“会长的意思是能拿出这面古镜的人就绝对是仙宗门人是吗?”

“没错,维尔。一旦可以确定对方的身份,我们隐藏王琉缘身份的事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只要对方往露德兰跑一趟就可以明白真相,毕竟剑圣是仙宗的剑圣,华黎山上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容,但《南华剑经》与仙宗心法却做不得假。”

“所以会长的意思是,与其做无用功,不如就拿着剑圣大人换一个稳赚不亏的法宝?”

“…...维尔,没人跟你说过你很不会聊天吗?”

贝莉雅貌似不悦地挥了挥手,而维尔多洛克则很配合的一个鞠躬道歉,只留下一旁还有些发怔的克伦。

“好了,不要继续在我跟前愣着了,回去继续处理今夜的工作吧,飘琼山岭的讨伐可不容有意外。”

拍了拍手,贝莉雅示意两人继续工作,她再度看了看那面古镜,随后就将它郑重地放进了抽屉。

明天找上多尔多斯卿去教皇猊下那里一趟吧。

特裁省外,空旷寂静的街道上一阵水波动漾,“神硖真人”从那个涟漪中缓缓现身,他回过头向黑暗中犹自灯火通明的大楼望去,宛如星月的眼眸中升起一股赞赏的笑意。

很好啊…...那名少女也好,那两个年轻人也好,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的时代果真是人才辈出,看着这些代表着新时代吹息的年轻人,老人就有些欣慰与高兴。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摘下酒葫芦,老人仰头浅饮一口,他踏步向前行去,瞬间便褪下一身冲淡平和的气息,转而一股痞气油然而生,那行走过处的空间竟然如同留下了无数剑痕一般片片碎裂。

不远处,一个黑影从暗处急奔而来,老人一见那人影,看也不看就将系在腰间的书卷与朱笔扔了过去。

“哎哟喂!师叔您老轻点啊!这书笔可是师侄我的宝贝!”

将书笔紧紧抱在自己怀里,那个黑影在月光下也现出了容貌,那是一个年岁不输“神硖真人”的老人,只是一身的儒雅气息更重,更兼有一些迂阔的味道,与“神硖真人”那落拓潇洒的意态决然不同。

那后来的老人将书卷与朱笔珍而重之地收好,接着就迫不及待向那位“神硖真人”问道:“怎么样,师叔?可曾弄明白了那源柳皇的身份?”

“神硖真人”瞪了他一眼,这才说慢悠悠地说道:“急什么急呀?有我出手,你还怕事情没办妥?再说了王琉缘那混小子就算易容变装,能逃得过我的法眼?顶多就是再跑一趟露德兰罢了。”

“是是是!您老出手自然是没问题!但我这不是怕书上的资料出了差错,这才按着二师叔的吩咐顺带跑了这一趟教国吗?”

“嗯?怎么说话的?什么叫顺带跑这一趟教国?你给我搞清楚!二师兄说的是送那面古镜是正事!你写书才是顺带!”

“哎哟!您可别这么说,这不是一带二便的事么?写书送古镜两不耽误啊!”

“哼!我倒觉得若不是中途遇上了我,你这一趟还不定就先跑了露德兰!”

“嘿嘿,哪能啊…...”

你个这老不修还真有这打算啊!

看着他那副没羞没臊的模样,“神硖真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伸出手指毫不客气地点着老人的脑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没好气的教训:“书书书!一天到晚就知道捣鼓你那些破玩意!好好的洞玄宗心法不去修炼,成天就知道弄你那些破书!活该你这辈子都到不了【炼虚】的境界,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看看王琉缘那逆徒,光用了一年的时间就从第三武境突破到了第五武境,再看看你这早进门几十年的师兄,真是这么多年的修行都活到了狗身上!”

“哎哟,师叔看您老这话说的,感情一条狗能练到第四武境啊,您以为那是老狗成精妖孽出世呐?自咱们开山祖师飞升以来,这大陆上只怕是早已没有了妖魔吧?”

被老人这一反驳,“神硖真人”居然一时语塞,他一挥袖子,像是在赶只苍蝇一样的说道:“去去去,一见你这老憨货我就心烦!”

“就是嫌我心烦,我也得说!您刚才说的话我可不敢苟同,这写书可不是小事!师侄我这书可是开历史之先河,定武境之深浅,说是为万千武者修士划下了一条鉴定高下的测量线也不为过!”

“你还有理是吧?!”

两人本是边走边聊,听到老人还来了劲,“神硖真人”不由停下脚步转头瞪向他,那磨着牙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没来由就让老人脖子一寒。

“不敢不敢,师侄就是一时嘴快!李师叔您老见谅啊!”

老人连忙服软,那名实际上是仙宗二代弟子的“神硖真人”伸出两根手指并指成剑,在自家师侄的眼前晃了晃,然后阴森森地说道:“你要是再废话,我就让你尝尝当年王琉缘体验过的‘修炼心神’,保证你以后冬天都不敢出门!”

被这么一恐吓,那名正牌的神硖真人连忙点头如捣蒜,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而那位“李师叔”则冷哼一声,再也不理会神硖真人,径直就这么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见他有独自离去的意思,跟在身后的神硖真人不由大奇问道:“咦?李师叔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哪里?自然是喝酒去也。”

一拍悬在腰间的酒葫芦,只见那名老人将束在脑后的老旧木簪拔出,一股幽然深邃的剑意倏然而生,他对着眼前的空间就是这么一划,无剑气亦无光华,却有无数扭曲的空间被斩开。

“天有银河,地有黄泉,吾自取一觞独饮尔。休问休问,化鲲鹏而游天地也。”

略微佝偻的身形踏入梦幻泡影,渐渐失了踪影,只余下满是快意与不羁的吟唱声在夜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