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寒冷的风呼啸着穿过人群,掀起芙莱尔厚重的斗篷。她站在众人面前,神色严肃而凝重。她深吸一口气,心情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波澜起伏。

和简散伙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所以,事到如今,有的话也必须讲清楚。

“方才已经说过,去留由你们自己决定,关于这方面的安排想必大家都已经清楚,在此就不再赘述。在此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说清楚。”芙莱尔换了一口气,深鞠一躬,“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欺骗了大家。其实我的真名是芙莱尔•斯璐特。”

人们面面相觑,议论声响起,大多是在讨论“斯璐特”这个姓氏。有人大声地质问道:“你是王族?”语气里颇有几分敌意和怀疑。

果然如此,他们都讨厌贵族呢。芙莱尔苦笑,摇了摇头:“很抱歉,我是。”

“这位是我的小侄女,也是艾丝•阿尔贝托陛下的孪生妹妹。”雷蒙德站在芙莱尔身后,按住芙莱尔的头,下巴微微抬起,眼底带着一丝王族特有的倨傲,“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

议论声熄灭了。人们都用诧异而恐惧的眼神看着芙莱尔,那副神情将芙莱尔的心刺痛了。他们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怀疑而防备,这种疏离感让周围的空气骤然冷却。明明不久前还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一旦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马上就敬而远之了。

沉默,压抑着混血心中的愤恨与怒火,厄住芙莱尔的咽喉。芙莱尔嘴角挂着一抹浅笑,这一切都在她的料想之中,她无法退缩,只有直面。

突然听到一声响动,有人将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摔在地上,怒骂道:“受够了!我不想陪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大人玩同伴的游戏了!”

“对不起。”芙莱尔说。

她仿佛释然一般的态度激怒了一些人,指责唾骂之声随之而来。

“你把我们当作什么?我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不是被你耍着玩的!”

“平日里装出那副友善的样子,其实只是觉得有意思吧?”

“被骗了!”

“我们做了那么多牺牲,只是为了陪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玩家家酒?”

“全都是白费了!我们最后谁也救不了!”

柯林听不下去,向前迈了一步,刚想开口,指责的矛头又转向了他。

“好一个法师!莫非你也是王族来着?”

“助纣为虐!”

“你不是会法术吗?为什么你也救不了那些人呢?”

芙莱尔看见爱德华的手握上了剑柄,瑟琳缇已经推开了剑鞘。雷蒙德干咳一声,芙莱尔心领神会,低声呵止:“让他们说下去。”

我不相信我仅此而已。她的神色严肃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单薄的声音像是用尽全力一般大喊道:“够了!我不许你们这样说!”

芙莱尔顺着声音望去,不是别人,正是从一开始就追随着自己的阿里。她欣慰地笑了,向阿里投去感激的目光。人群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阿里比几个月前结实了很多,他紧紧捏着拳头,鼻梁上的皱褶堆了起来,因为方才的举动,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愤怒地瞪着那些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大喊道:“芙蕾小姐……殿下她不是谁也救不了!至少我就是被她从隔离区救出来的!如果,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战斗,可以拯救别人!如果没有她,我已经死在那些纯血派的手里了!芙蕾她……殿下已经很努力了,你们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允许你们诋毁她的名声!”

“我也是从隔离区被救出来的!如果没有她,我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有人应和道。

芙莱尔听见身旁的柯林轻轻松了一口气。

“无趣。”简冷哼一声,“反正我是不会再奉陪了。马克,我们走。”她转身,牵好自己的马,“你们愿意留下来陪她玩游戏的就留下来吧,不想再做傻子的就跟我走。”

有不少人从队伍中离开。

布兰诺站在一边,眉头微皱。简从他身边走过:“布兰诺,你也变愚蠢了吗?”

“没有,我知道这种时候站错队的后果。”布兰诺目视前方,平静地说道。

“好,那你就陪着我们可爱的公主殿下好好玩耍吧。”简冷笑一声,翻身上马,离去。芙莱尔一言不发,目送着那一队人马从视野中消失。

她望着剩下的这些人,大多是她从纯血派手下救出的。她有些欣慰地笑了,语气柔和了起来:“谢谢你们留下。阿里,谢谢你替我说话。”

“芙……殿下!一直以来实在是冒犯了!”阿里赶忙跪下,行大礼。其他人也纷纷跪下。芙莱尔脸色一沉,低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快起来!”

“在阿尔贝托,我们的地位,就应当受到这样的礼节。”雷蒙德一脸冷漠。

爱德华冷哼一声:“联邦解体,阿尔贝托的旧恶习也统统回来了。”

“总比斯璐特那样君不君臣不臣要好吧?”雷蒙德针锋相对。

芙莱尔瞟了一眼两人,没有理会。

芙莱尔走上前,一把将阿里从地上拽起来:“你们若是当真看得起我,就还当我是那个‘芙蕾’。否则,你们就是在羞辱我。站起来!”

“这……”众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起身。

“我不值得你们跪拜,这样的礼节还是废除为好。”芙莱尔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一直在逃避责任,就这一点而言,我根本不配做王储。”

阿里看着芙莱尔,表情颇为复杂。布兰诺站在一旁,笑了。

都会顾虑吧,如果说只是普通的贵族,厌恶了权力场的尔虞我诈,那也就罢了。可是她不同,她是斯璐特未来的王,要说没有敬而远之是不可能的。只是,作为王族的她都在向着前方迈进,他们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不了解身为火之王女的那个人,但我敢说,我了解芙蕾•维塔。”布兰诺突然开口了,“我最初也无法接受,但现在我不在意她的过去是否像其他王族一样高高在上跋扈放纵,我只知道她总是把食物留给别人,总是最后一个休息,总是超负荷地消耗自己。既然选择了留下,那么我就完全地信任她。她所做的一切,都不会随着称呼的变化改变。”

爱德华颇有深意地笑了,看看瑟琳缇。瑟琳缇脸颊微红。

芙莱尔长舒一口气。布兰诺能说出这番话语,让她倍感欣慰。雷蒙德望向简离去的方向,咂了咂嘴。

芙莱尔解散了人群,大家很快投入各自的职位。这群“乌合之众”,好像重又有了主心骨。雷蒙德避开众人的视线,骑上马,夹紧马腹,刚挽起缰绳,就听见爱德华的干咳声:“雷蒙德,你去哪?”

“扫除障碍。”雷蒙德将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爱德华不要对芙莱尔说。爱德华点了点头,没有制止。

雷蒙德本以为爱德华会说不要多管闲事,没想到爱德华居然默许了他违背芙莱尔意志的行为,这让他多少有点惊讶。爱德华敏锐地读懂了他的表情,说:“你放心,我的主人是王,芙莱尔是不能约束我的——倒不如说,我是唯一可以约束芙莱尔的人。”

“还是你明事理。”雷蒙德轻笑一声。

“毕竟都是那个年代走出来的人。那帮孩子,还嫩着呢。”

“可是你在纵容她,不是吗?”

“这是我的个人意愿,与你无关吧。你快去快回,别让芙莱尔发现了。”爱德华不想和雷蒙德深度探讨带孩子的问题,他们的教育理念几乎是背道而驰。雷蒙德一脸“我懂你的小心思”,没有再说话,马儿奔跑起来。

爱德华目送着雷蒙德远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忙碌的营地走去。这次攻城导致人马都很劳累,占领了要塞之后,他们也准备在这里好好休整几天。爱德华至今也不知道芙莱尔当初执意攻下这座要塞的决定是否正确,明明不是一支攻城的队伍,有必要盯着这里不放吗?虽然说尤里尔斯要塞是兵家必争之地,能够拿下固然很好,但是这场消耗战也导致了队伍的分裂。

算了,已经说好放手让芙莱尔独立去决策了,自己又总是操心前操心后,实在不像话。

就在这时,柯林的惊叫声传入耳朵。

“芙莱尔?”

爱德华急忙转身,飞奔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芙莱尔紧紧抓着柯林的胳膊,艰难地站稳,额头上已经是一层细细的汗珠。她有些虚弱地靠在柯林的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肚子好痛……”芙莱尔低声呜咽着,“柯林,不好了。姐姐可能出事了。”

柯林有些慌乱地抱紧了芙莱尔:“没事的,她一定会化险为夷的。你先去一旁歇息一会儿吧。”

“我有点怕,她如果被杀了……”芙莱尔微微颤抖着。柯林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我在,别怕。她会没事的。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渡过。”

爱德华的心被刺痛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寂寞。不知不觉间,芙莱尔能够依赖的怀抱已经不是他的了。从前,他也对芙莱尔的依赖感到过厌倦疲惫,可是如今却发现自己心有不甘。他没有家庭,芙莱尔和梅里亚王就是他的家人。他看着芙莱尔从蒲公英一样的小婴儿长大成人,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给了她。这份爱本身就是不求回报的,他不能绊住芙莱尔的脚步,他不能露出寂寞的表情,他早就明白芙莱尔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去创造属于她的人生。而他,只有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渐行渐远,微笑着对她说,孩子,一路平安。

爱德华没有再上前。

他微笑着转身,看见瑟琳缇也站在那里,拍拍她的肩:“没我们什么事了,走吧,干活去。”

02

冰冷。

黑暗。

静默。

艾丝被虚无的潮水包裹着,在未知的空间里漂流。意识清晰地与身体剥离,她看见了自己,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注视着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

就像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事实上,她的确是那样。被人任意摆布着,只要有一点点抗争的意图,面对着的就是被抛弃的命运。

好冷……救救我。虚无的潮水裹挟着她向更深的虚无坠去,艾丝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抱住自己的那具空壳,无果。她感到绝望。

已经不行了。

“艾丝……”这时,芙莱尔的声音传来,“……肚子好痛……好怕……”

芙莱尔?芙莱尔!救救我,救救我……艾丝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四处张望着,周围仍旧是一片虚无。

“姐姐……对不起……”虚无之中浮现出芙莱尔小小的身影。她还只有十岁的样子,坐在床上抽噎着,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如果你没有力量守护你的国家,那么我们来,我们自己守护我们的阿尔贝托。”芙莱尔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艾丝转过头,看见芙莱尔站在自己的身后,目光坚定。

艾丝有些惊恐地后退,转向四周,发现四周站满了芙莱尔:年幼的,年长的。她们都看着艾丝,眼神里是艾丝最害怕的那丝真挚。她们都露出心碎的表情,用参差不齐的声音说:“姐姐,对不起。王位一定会还给你的。”

不不不,不要这样对我!艾丝抱着双臂蹲下去。我是个卑鄙的人,我不配接受你的爱!请你走吧,走吧!让我死在这里!回到斯璐特去,回到你的幸福中去,不要再管我了!我不值得你爱!

“值得吗?”小叔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艾丝身后,嘴角挂着淡漠。

“值得啊!不管她怎样,只要我爱她,那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所有的芙莱尔突然都合为一体,脸上满是污渍,眼角闪着泪花。

受够了。你越是爱我,就让我觉得自己越卑鄙。艾丝紧紧咬住下唇。

芙莱尔,你是我的救世主,是我的罪,是我的梦魇,更是我心上的一把刀。

啊……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在最后的时刻,艾丝所能想起来的,全部都是芙莱尔。

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亏欠的最多的就是芙莱尔。

对不起。可惜这句话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出口了。

艾丝觉得累了,虚无的潮水又一次将她包裹。就这样沉下去吧,然后就可以获得永恒的安宁。耳边传来了一曲葬歌,竟是斯璐特的曲调,再仔细听下去,又发现是芙莱尔的声音。艾丝突然觉得心安了。或许这最后的愧疚可以通过许久未有联系的梦境传递给芙莱尔吧,她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只是自己永远得不到救赎了。

就在这时,她触碰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那突如其来的温度搅乱了虚无,紧接着,来自身体中心的痛感像是一根锥子扎透了她,艾丝被惊动了,猛地睁开眼睛,头痛欲裂。

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艾丝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她只隐约记起自己之前是在用膳,之后就断片了。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腹中隐痛,目光下移,看见了李攥着自己的手,同样呆滞地望着自己。艾丝猛地一惊,李的神情空洞而麻木,就好像他的心已经死了。

尽管面部失去了表情,但艾丝的眼神依旧让人察觉到她正感到惊慌,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那里空空如也,扁平,死寂。李见到艾丝醒过来,愣了很长时间,眼中才闪过一丝光芒。艾丝觉得身体很轻,她虚弱地起身,艰难地抬起手,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抱紧了李。

李咬紧了牙齿,紧紧地抱住艾丝。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艾丝感觉到有湿漉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李。”她尝试着呼唤,没有回音,“……你在哭吗。”

李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真不像话。”艾丝有气无力地安抚着李,软绵绵地拍了拍他的背。

李哽咽着:“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艾丝的声音细若游丝。

“嫁给我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既没有爱情,又不能保护你……我……对不起你……”李的声音因为哭腔而显得有些悲怆。

艾丝叹了一口气,心里空落落的:“……孩子……”

“你还活着就好。”李又将艾丝收紧了一些。

艾丝的心突然痛了起来,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异样。门外有卫兵巡逻的声音。

按照阿尔贝托宫廷的规定,在女王寝宫周围实行站岗制,为了避免脚步声打扰到女王休息。可是以这个脚步声来听,他们不仅是在巡逻,更是在门口的走廊上来回监视。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它是一个警告,也是一种挑衅,它在向艾丝宣言:你已经失去自由。

被软禁起来了。

那么,即使意外发生时的记忆已经丧失,她也可以明白现在的状况了。

凡纳尼公爵终于出手了。

“李,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艾丝突然冷静了下来。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既然从死神的手里逃脱了一次,就绝对不能再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局势已经不容她消极地等待变化了。

李止住了眼泪。艾丝的冷静与淡漠令他咋舌,明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她却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

“我们该怎么做?”李压低了声音。

艾丝将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李不要出声,说:“……我想躺下来歇一会儿。”她指了指桌上的纸笔,示意李把它们拿过来。

“你赶快歇着,不要累到了。”李心领神会,艾丝接过纸笔,在上面飞快地写了一行字:隔墙有耳,你在外城有可以信任的朋友吗?

李思索了一会儿,写到:抱歉,都是些酒肉之交。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忙划掉那一句:有一个,是个老木匠。

什么样的交情?艾丝问。

他欠了一个酒商很多钱,酒商要他用唯一的女儿抵债,我帮他还清了债务。李写到,又补充一句:我跟他女儿什么都没有。

“……”艾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她知道他在结婚前是出了名的纨绔,和小叔关系甚密,两个人经常结伴去寻花问柳。她心想,你这样辩解,反而更可疑吧。不过艾丝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她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揪着细枝末节不放。她写道:现在联系得上吗?你在宫里可有心腹?

李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恐怕没有,这两天我的亲信都被父亲调走了。

两天……艾丝有些恍惚。居然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里,凡纳尼公爵肯定已经部署好了一切。

艾丝在纸上写道:房间里有通往外城的密道,今晚就逃。

李诧异地看着艾丝。她比他想象得要冷静许多。他点点头。

艾丝冷冷地把纸条撕碎,吞了下去。

03

芙莱尔望着眼前的沙盘,心急如焚。

离王城只有四天的路程了,可是却在这个时候传来噩耗。

怒火几乎是在以肉眼可见的形态从她的身体钻出,就连柯林和爱德华都不敢贸然接近她。比起围攻要塞时,芙莱尔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了。在士兵面前,她依旧努力保持着冷静理性的形象;一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就把所有的东西全都砸在地上。爱德华每日走进她的营帐,都要悄悄地把所有的东西从地上重新摆回原位。压力,担忧,憎恶,恐惧,这些东西将她推向失控的边缘。

柯林、爱德华、布兰诺都在营帐的边缘端坐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有雷蒙德懒洋洋地倚在自己搬来的小沙发上,把玩着自己长长的银发:“啊,打仗什么的真无趣,一点也不优雅。小土匪头子又不许漂亮的混血小妹妹跟我玩,一点都不贴心……”

故意的!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爱德华浑身都绷紧了。

可是以现在的状况,爱德华觉得自己几乎处于失宠的边缘。柯林给了芙莱尔温柔,雷蒙德给了芙莱尔严厉,爱德华能给芙莱尔的就只有老爹式的唠叨。以前芙莱尔不管有什么事都会跑来推给爱德华,现在她似乎更愿意与雷蒙德商量。至于柯林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芙莱尔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爱德华显然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少女情愫。

原本来阿尔贝托之前,以为芙莱尔看见自己以后至少会毫不承让地把困难都推过来,已经做好接受一切难题的爱德华此时却觉得自己的存在仿佛无足轻重。算了,所谓的“奶爸”到头来也就是第二个“老爸”,对于女儿来讲,老爸还不是长大了以后就会扔掉的东西吗?

所以就算雷蒙德刺激芙莱尔,爱德华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其实我觉得混血挺好的,至少都是美人儿。带刺的玫瑰很有挑战性,我喜欢。”雷蒙德自顾自地拿起桌上的剪刀,剪起了头发上的分叉,“唉,这日子简直没办法活了,小土匪就是小土匪,过得这么粗糙,本王爷的头发都没时间养护了。”

芙莱尔恨恨地瞪了雷蒙德一眼:“你要是敢对我的士兵出手,你就死定了。”

“我没有出手啊,我只要对她们一笑她们就开心地惊叫,这不是我的错。”雷蒙德语气淡漠,“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其实都只是想谈个恋爱过个甜蜜的日常而已吧,你自己要达成目的,还要拖着大家一起吃苦,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

“真搞不懂像你这样的人渣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芙莱尔居然没有立刻爆炸。

“你肯定还在想,性格跟爸爸一点都不像对不对?”雷蒙德的语调越发轻浮。

……我爸爸超级好男人超级霸气好不好!和你这种,一点也不顾家,还整天放纵享受,挖空心思揽权的人不一样!芙莱尔很想这么说,但她知道这时候如果顺着雷蒙德的意愿说下去就上当了。她叹了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怒火。

“着急吗?着急也没有用。你就是这样无能,姐姐好像已经被软禁起来了吧?看来我们要变成亡国贵族了。唉,我八年的心血都要白费咯……”雷蒙德的话语一下子戳中了芙莱尔的痛处,芙莱尔猛地一拍桌子,把沙盘掀翻在地,沙盘上用来代替城镇的小石子散了一地。雷蒙德想要的效果很显然达到了,他眯起眼睛笑了,笑容里竟有几分得意。

芙莱尔咬牙,愤愤地看着雷蒙德,没有说话,一甩头走出营帐。爱德华急了,起身想要去追,却被柯林拉住:“让我去。”

爱德华愣了,木木地点了点头。柯林追了出去。布兰诺觉得自己和剩下的这两个人独处略有尴尬,也识趣地离开。

雷蒙德笑着看着爱德华,眼中的戏谑之意逐渐积蓄:“养了十七年,给别人养媳妇儿啊。”

“胡说什么,他们又不是门当户对。”爱德华一脸严肃。

“你当年不是和他父亲交情不错吗?”雷蒙德的脸上浮起了少有的怀念,“阿鲁伯特是个好家伙,可惜了。可惜了。爱德华也可惜了,这么多年了,一直守着小公主,最后为他人做嫁衣裳。”

爱德华听出了雷蒙德的弦外之音:“小公主未来的丈夫,应该是一个有身份地位的人。”

“你也不算有身份地位的人?”雷蒙德的幸灾乐祸几乎都挂在脸上了,要不是看在他对芙莱尔有恩的份上,爱德华可能已经打算把他暴打一顿了。爱德华只好板起脸:“我的确很爱小公主,但是你恐怕搞错了什么。我只是当芙莱尔是自己的女儿而已。”

雷蒙德倒吸一口凉气:“你和我嫂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爱德华气得直翻白眼,一把揪起雷蒙德的领子,抽出长剑指着雷蒙德的咽喉:“你对小公主无礼我也就忍了,你若是敢对我的主人失礼,我可不管你是不是阿尔贝托的亲王。别动我的底线。”

“少安毋躁,把剑放下来好好说话嘛,我是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你再不找老婆就没人要啦。”

“不用你关心。”爱德华把剑收起来,“我喜欢的人,要能够像我重视主人和芙莱尔一样重视她们。”

“原来你对我哥哥——”

“我现在就杀了你。”

……

就在两人正吵得火热时,芙莱尔正坐在营地后面的小山坡上,郁郁不乐地拨弄着地上的草皮。柯林从身后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如果想要发泄,就拿我撒气吧。”柯林揉了揉芙莱尔的头发,眼神中透着焦虑。

“……我做不到。”芙莱尔把头埋进臂弯,双手紧紧地抓住衣服。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柯林一个巴掌拍在芙莱尔的头上:“混蛋!那就给我振作一点啊!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能不能像话一点!”

“……我不知道。”芙莱尔居然前所未有的消沉了起来,“我,连自己的姐姐都救不了。这样无力的我能做好什么呢……我恨我自己。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就好了,如果没有我,姐姐就不会那样痛苦了。”她说着,痛苦地蜷紧了些。

开什么玩笑,你还是芙莱尔吗?柯林的心中腾起了怒火,他强行拉过芙莱尔的胳膊,不由分说,一把将她圈进怀中。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芙莱尔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她好像一直在笑着,她好像一直都很勇敢,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绝望。芙莱尔没有挣扎,任凭柯林将自己收紧。

“如果你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我怎么能够遇见你?”柯林大声地质问道。

“会遇见更好的姑娘吧。”芙莱尔苦涩地笑了,“或许会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呢。”

“我不要。我喜欢的女孩,勇敢、强大、任性,而且一直在爱着身边的人。她虽然性格很烂,不会打理生活,嘴巴也不讨喜,情绪化,但她是我所见过的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柯林闭上了眼睛,回忆着和芙莱尔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她一点也不温柔,从一开始也只是把你当作免费劳力,她懦弱无能不上路子,又残忍又荒唐。”芙莱尔轻蔑地嗤笑。

柯林切了一声:“你要是诋毁她,我就会把你当作敌人。”

“那么拜托你不要再抱着你的敌人了。”芙莱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伤。

“……我觉得我一松手你就会离开我。”柯林的声音陡然变弱。

“留不住的人,就不要煞废苦心地挽留。何况,你我又不是恋人。”芙莱尔轻轻嗅着柯林身上尘土的气味,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初遇时是他救了她,也是他说要跟着她一起去阿尔贝托,她知道他肯定有目的——没有人会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之后不对她抱有目的的——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与自保能力。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被他拨动心弦。

对不起,柯林。我只能不断地利用你,不断地伤害你。我恐怕无法活着离开阿尔贝托,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那么我要代替姐姐……

去死。

她最后的办法,没想到真的要派上用场。无论如何,她亏欠姐姐的,用生命也要偿还。

如果姐姐能逃出来,一定会来找自己的。可是如果再过两天依旧没有消息,芙莱尔就要去王城把姐姐换出来。

然后她要刺杀凡纳尼公爵,就算是同归于尽,也绝对要抗争到最后一刻。

反正爱德华也在,芙莱尔相信他一定能把姐姐平安带回斯璐特。阿尔贝托有小叔坐镇也无后顾之忧了。

柯林,我喜欢你。芙莱尔在心中轻声说道,即使我选择了放弃,但我还是喜欢你,最喜欢你。

悲伤在一瞬间席卷了芙莱尔的全身。她突然自私地觉得满足了,能够与他相遇,也不枉她来过一遭。

风,呢喃着,吹过两人的耳畔。

柯林听见芙莱尔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死在你的怀里。”

04

李蜷缩在黑暗中,紧紧抱住怀中的艾丝。他们被老木匠关在一个巨大的特制的酒桶里,酒桶上层特意造了隔断,装了葡萄酒掩人耳目。他们现在混在一堆酒桶之中,似乎已经成功出了王城。

虽然身为一国的女王和她的丈夫,以这样的方法出逃有失体面,但是人在为了活命时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尊严也好,面子也好,在强烈的求生欲之前全都是无足轻重的。

艾丝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她昨夜被冻着了,有些感冒,头重脚轻得很难受。方才过卡口时特别想打喷嚏,结果被李死死捏着鼻子,现在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到了极点。再忍忍……再忍忍。她对自己说。她快要受不了了,蜷缩在这狭小封闭的空间里,黑暗简直就像是一双巨手,厄住了她的咽喉。她感到恐慌。这让她想起了那个黑色的梦。

李察觉到了艾丝的异样,握住她的手。

艾丝在轻轻地发抖。她努力克制着,可是她还是觉得很害怕。

快要疯掉了。

她到底不是芙莱尔,她在意那些生活上的舒适。她连木匠家里的面包都无法接受,又何况是野菜根?她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就算是找到了芙莱尔,又能怎么样?风餐露宿地活?衣不蔽体地活?

倒不如在王城里锦衣玉食地死去。

她想起芙莱尔在刚刚进入梅杰山脉的时候那茹毛饮血的生活。没有遇见柯林以前,在梅杰山脉中,吃尽了口粮的芙莱尔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吃一切可以获得的东西。当梦见芙莱尔在饿了整整四天之后像野兽一样生吞了一整只野兔以后,艾丝有很长一段时间看见肉就想吐。芙莱尔在最初也是相当抗拒这些事情的,但后来逐渐坦然。可是艾丝做不到,她无法想象一个人在面对“活下去”这个问题时,可以放弃生而为人的崇高,做出几乎于野兽的行动。

噩梦一般都画面在脑海中回放:血淋淋的兔肉,和被饥饿支配的已经失去理智了的芙莱尔。会过那样的生活吗?

可是如果芙莱尔为了艾丝能做到这个地步,艾丝又怎敢再娇气下去?其实心里有很多抱怨,可是艾丝决心全都咽下。她不能抱怨,她没有抱怨的权力。

劣质葡萄酒的味道从头顶浸下来,过于甜腻的气味令人不适。习惯了上等葡萄酒爽利清新的味道,这种劣质的气味简直能够杀死一个贵族。当一日三餐从白兰地加高级料理跌落至粗茶淡饭甚至以下,任何人都会感到深深的落差。

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叮叮当当一阵响动之后,头上的隔层被掀开,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艾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有些艰难地张开双眼,黄昏时阿尔贝特郊外浓郁阴沉的天色映入眼帘。厚重的铅云积压在天上,已经有细细的雪花撒下来。阿尔贝特一带的雪,干燥得好像是白色的细沙,天空像是打碎了的沙漏,沙粒在缓缓地倾泻下来。老木匠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两人面前,一边嘶嘶地吸着凉气一边略显慌乱地反复搓着自己的手:“陛下,大人,真是……真是对不住,这样委屈你们。现在安全了……”

“谢谢你,老伯。”李个子很高,所以站起来时有些艰难。他扯了扯身上披着的像抹布一样的斗篷,把帽子戴上,拉起了艾丝。

“我一个老头子,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我马上在前面的旅馆落脚,陛下您……”

“我们连夜赶路。”李抱住艾丝,“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老木匠有些担忧地望着艾丝,好像有很多难言之隐:“陛下……您,要放弃您的国家吗?”

艾丝垂下眼帘,不敢说话。

李叹了一口气:“老伯,我们会带着军队杀回来的。”

老木匠张了张口,好像在考虑什么,终于还是长叹一声,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深深鞠了一躬:“那么,陛下,大人,您们保重。”

李从老木匠的手中接过缰绳,扶着艾丝上了马:“老伯!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报偿!”

“走吧,走吧!如果我能等到来日的话!”老木匠摇头叹息,摆了摆手。

看来,百姓对自己很失望呢。艾丝看在眼里,心中被微微触动了。

“一定要等到那一天!”李扬起了马鞭,马儿扬起了蹄。艾丝很久没有出过王宫,坐在马上也是八年前的事了。艾丝轻轻抓住李的衣服,想起了父亲。幼时同父母一起去打猎,芙莱尔总会骑着自己的小马,而艾丝不太会骑马,就坐在父亲的前面。芙莱尔一直很羡慕艾丝,也很想坐在爸爸的马上,但是她又不愿意放弃自己骑马奔跑猎杀的乐趣,这也是艾丝唯一觉得自己得到的宠爱超过妹妹的时刻。

那些逝去的光阴一去不复返了,而自己总是被种种事物纠缠——权力、嫉妒与愧疚。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她止步不前。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走出阿尔贝特。她望向四周,借着夕阳的余晖,看见了郊外破败的景象。帝王脚下,尚且如此。

颓坯的房屋,砖墙塌了一半,就用干草扎成一排挡风。房屋的外层被北方的风暴一层层剥蚀,房屋的架构一点点露出,像是瘠瘦的人们失去了脂肪,露出骨架。郊外人烟稀少,只远远看见有一个女人坐在荒地上,荒地上并排躺着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大概是她的孩子和丈夫。马儿飞快地从她身边略过,然而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艾丝还是对上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黄昏厚重的天色为女人的脸颊打上了深深的阴影,艾丝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只有那双眼睛烙进了艾丝的心里——那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仅仅是那么一眼,艾丝的心就被狠狠地捏住了。

那种神情也每日都出现在艾丝的脸上。痛苦到绝望。

啊啊,原来我的国家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在梦中也见过,但是果然还是亲身经历的触动更深。

李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把艾丝的头按在胸口:“不要看了。你会接受不了的。”

“不,我要看。”艾丝认真地回答,“我第一次好好地看这个国家。”

李摇了摇头:“你会难受的。”

“那是我自作自受。”艾丝说着,抱紧了李。她听见了李的心跳声。

她听见了李叹息一般的呢喃:“我们这些贵族,无论是争夺权力的,还是明哲保身的,都是罪人。我们都是加害者,我们受到的伤害根本不叫伤害。百姓是无辜的。”

艾丝愣了愣。她的觉悟还没有那么高。她在一瞬间觉得这个台词有些芙莱尔的风格:“你和我妹妹,应该很合得来呢。”

“为什么?”

“这话她大概也会说。”

“……毕竟是她啊。作为一国的公主,跑到邻国来当起义军将领,不是很胡来吗?”李咂了咂嘴。

艾丝没有说话。

那可是我曾经一度坚信着的活下去的动力啊。

是不是太过分了?现在想想确实是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言外之意就是,她要求芙莱尔为了自己赴汤蹈火。

自己觉得毫无脱离苦海的可能,因此希望他人能够为自己创造奇迹。

不,或许很久以前,艾丝根本没有意识到芙莱尔是别人。她只是把芙莱尔当作了自己的附属品,自己的分身。

“李,我和妹妹,是不一样的吗?”艾丝想起了兰斯,心中微微地痛了起来。

李干笑一声:“当然不一样,你妹妹可比你泼辣多了。”李想起那个自称芙蕾的小丫头,她那时的古怪举动终于有了解释。真厉害。

为了艾丝,我也能放弃那么多吗?李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脸庞。或许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可是自己依旧无法去恨他,只是对他失望透了而已。但是,为了他的妻子和还未出生就已死去的孩子,他不会再顾惜父子情份。

到头来是父亲先下手的。

艾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你没事吧?”李抽出一只手,探了探艾丝的额头。滚烫。

“不用管我,捱一捱就过去了。”艾丝拨开李的手,说道。

李的心有些乱了。

雪花在地面上一点点堆积,隐去马蹄的足迹。他们终于融入了黄昏,融入了雪色之中。

05

斯璐特的春夜是无比喧闹的,你甚至能够听见竹笋破土的声音。而阿尔贝托却不然。

阿尔贝托的春夜笼罩在严冬的余威之中,所有的事物都敛住了声息,在严寒这个暴君的压迫之下战栗着。整个大地一片死寂。

芙莱尔把头发扎起,又一次拿起那张纸片,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上面所有的记号。一个不少。

的确是来自艾丝的。

芙莱尔拍了拍小雪狐的头。它已经不再是之前在梅杰山脉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家伙了,数个月过去,它长成了一只半大狐狸。在芙莱尔的训练之下,它担任了军中的“传令官”。它体型小,灵活,而且毛色极易在雪中藏身,多次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传送密报。没想到这一次又有了意外的收获。

来自艾丝的信。

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让他们捡到小雪狐。芙莱尔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握了握小雪狐的前腿,上面缠着绷带,大概是艾丝的杰作。她方才检查过,可能是遇见了野狗,被咬伤了腿。难怪它一去就走了五天,叫芙莱尔担心。

艾丝离这里大概一天的脚程。前方驻扎着阿尔贝托军,正在和芙莱尔对峙,小叔说先无视他们的挑衅,挑准机会再打。这一回要是胜了,前面的防守力量就弱了,就可以一举向前,长驱直入攻进阿尔贝特。不过这些阿尔贝托军的存在也阻碍了艾丝的前进。

听说她正在低烧?芙莱尔从小盒子里取出随身的药物揣进怀里,披好斗篷,把弓箭摆在床头放好,只带了方便携带的短剑和匕首,检查一下遗漏,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烧尽。她偷偷地在帐子后面划了一个口子钻出去,走到爱德华的营帐后面,听见爱德华没有动静,知道他睡了,把写好的纸条递给小雪狐:“去,放在爱德华的脚边,不要吵醒他,完事了去找柯林吧。”小雪狐乖巧敏捷地窜了出去。芙莱尔戴上斗篷,偷偷溜出了营地。

次日清晨,和往常一样,爱德华天还没亮就醒来了。他照常麻利地穿上衣服。在阿尔贝托,他穿衣的时间比在斯璐特多了足足半分钟。他穿好衣服摸出怀表,指尖燃起一豆火光,指针指向四点整,和往常一样,分秒不差。爱德华一边叠被子一边飞快地背记今日的日程,四点十分要去伙房监督伙夫们做饭,四点二十五叫小公主起床,四点三十小公主必须穿戴完毕,四点四十五之前除了守夜的士兵之外所有人都必须吃完早饭开始训练,随时准备战斗……嗯,床脚这个纸条折法特殊,是小公主送来的。自己昨夜居然没有发觉?看来最近有些松懈。爱德华用手指拈起那张纸条,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有些慌乱地展开纸条,扫了一眼,手心燃起一团火焰,把纸条烧成了灰烬。

该去监督伙夫做饭了。

爱德华的眉毛蹙了起来,走出营帐,望向北方。天色混沌。

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一次把她找回来,非得好好行使一下“奶爸”的威严,揍一顿才行。一遇事就跑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就养成的坏毛病。但是芙莱尔可是主心骨,这样子混血们又如何是好?柯林毕竟不是混血,布兰诺一个人可以应付过去吗?爱德华现在能做的,只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反正柯林和雷蒙德肯定都知道了吧。

爱德华一边想着,正好迎头撞上雷蒙德。雷蒙德像往常一样和爱德华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又去伺候你的小祖宗啦?”

“……”爱德华看了一眼雷蒙德。雷蒙德到底知不知道?

呃,莫非芙莱尔只告诉了他一个人?爱德华心里打起了小鼓点。这个想法居然让他有些欣喜,当爱德华察觉到这一点时自己都不由得吓了一跳。他还是相当在意自己在芙莱尔心中的地位的。

毕竟是养了十七年的小祖宗。

不过也说明,在芙莱尔眼里自己依旧等同于给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吧。斯璐特那边也是,自己溜之大吉,爱德华和梅里亚可是好一阵焦头烂额。

这件事情最好也暂时不要让瑟琳缇他们知道,否则瑟琳缇恐怕又要怒火中烧了。但是从芙莱尔留下的信息来看,艾丝已经成功地逃离王城。芙莱尔说她去接艾丝,三天之内一定回来。

真是的,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去做,丝毫不考虑后果。什么编个理由糊弄过去,理由哪是那么好编的?爱德华一边忿忿一边帮忙生起火,等到粘稠而寡淡的麦糠粥出锅以后,依照往常的路线向芙莱尔的帐中走去,却看见柯林急匆匆地从芙莱尔的营帐中冲出来,见到爱德华,劈头就问:“芙莱尔呢?”

“走了,去接她的姐姐了。”爱德华心想看来柯林也没有告诉。柯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爱德华见他脸色不好,又突然想起他是那个人的儿子,心脏狂跳。不详的预感漫上心头,爱德华深呼吸,努力平静下来:“你,是不是预知到什么了?”

“芙莱尔……有危险。”柯林捏住了拳头,“要把她追回来!不能让她去!”

爱德华的心慌了:“会发生什么?上哪去追?”

“我不知道!”柯林的表情又急又怕,到阿尔贝托这么多日子,爱德华第一次看见柯林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柯林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神游离不定,唇齿微张,在原地来回跺脚,自言自语道:“我梦见了她在阿尔贝特!我梦见……我梦见她死了。”说道这里,柯林停了下来,咬紧了牙,把目光投向远方。未来改变了吗?依照之前的梦境所预知,芙莱尔不是应该会留在阿尔贝托,并且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吗?想到这里,柯林突然觉得冷汗发背。

那为什么不是艾丝的未来呢?虽然长相一样,可是那份冷淡的气质分明是芙莱尔不曾有的。这么说来……

芙莱尔可能真的会死掉。

笨蛋!笨蛋!柯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不肯依靠我呢?你在倔强什么呢?我叫你尽管利用我啊……我以前以为你的未来没有我,可是我无法想象事实竟会是这个世界的未来没有你。

父亲说过,未来是可以改变的。我们的选择,有时可以让未来顺着最理想的道路前进。柯林在心中默默回忆着父亲的教诲。这个选择理应无比慎重,但是柯林此刻无暇考虑。他和芙莱尔不同,他只想做芙莱尔一人的英雄。他要去阻止她赴死。

父亲那一次,他没能阻止父亲。同样的事他绝对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爱德华率先冷静了下来,他抓住柯林的肩膀:“你不要着急,这个时候越着急越没有办法。仔细想想,芙莱尔现在在哪儿?”

“我梦见她在阿尔贝特。”柯林努力回忆着。

“不,不对,她不在那里。她现在去找艾丝了。艾丝已经不在阿尔贝特了。”爱德华摇摇头,心里还怀着一丝幻想,希望能够有证据推翻柯林的预知梦。芙莱尔说,三天。也就是说明艾丝藏身之处离这里有一天多的脚程。艾丝既然无法自己走来而要依靠芙莱尔,说明他们处于难以前进的境地。也就是说,要穿过敌阵。爱德华闭上眼睛,阿尔贝特到驻地一路的地形在脑海中浮现,符合条件的区域不小,要是再有一些精确的方法能够缩小范围就好了。

刻印?爱德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柯林,你之前留给芙莱尔的刻印?”

“已经消失了。她对我的灵力有很大的排斥,用过一次的法术第二次再对她使用就会失灵。”柯林摇摇头。这时一个大胆地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野兽可以根据气味追踪猎物,那么……柯林转身冲回自己的营帐,从被窝里拎出那只还在打瞌睡的小雪狐,戳戳它的鼻子:“芙莱尔去哪儿了?”

小雪狐呜呜地哼着,拱到柯林的怀里,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伸出舌头舔了一口。爱德华一脸嫌弃:“你这样会生病的。”柯林温柔地抚摸着小雪狐柔软的毛皮,柔声问道:“乖乖,你能告诉我芙莱尔去哪儿了吗?”小雪狐歪了歪头,鼻子轻轻抽动,眼睛望向了北方。它从柯林的怀中跳下来,向前跑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柯林,好像在要柯林跟着它走。柯林用眼神征询爱德华的意见,爱德华犹豫片刻,点点头:“你先走,我把事情交代给雷蒙德,过两分钟我就追上你。”

小雪狐轻快地窜了出去。

柯林握住双手,在内心祈祷芙莱尔不要出事。

爱德华望向东方。

今天的朝霞红得好像在滴血,看来又要下雪了。

06

利刃割开咽喉,喉管断裂的声音清脆可闻。伴随着一声闷响,树丛中的潜伏者无力地倒在地上,鲜血迟了半秒,才喷涌而出。

这一回利落了许多。芙莱尔抖了抖身上的斗篷。她的斗篷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被缝补得满是补丁的破抹布了,斗篷样子虽然朴素可是功能重大,正面是灰白色,在阿尔贝托的雪野中极易隐藏,反面灰绿色则能够融入灌木的背景。这是从小叔那里搜刮来的高级配置,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滴水不沾,就算是在战斗中有血溅上,只要轻轻一抖,血珠子就纷纷滚落。在阿尔贝托用雪水洗衣服对于南方人来说可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这样人性化的设计让芙莱尔不由感叹手工业技术的力量。

芙莱尔压低了帽子,无声地窜了出去。她的速度极快,脚步极轻,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印记,很快就被紧随而来的风雪抹平。

芙莱尔轻轻地落在树枝上。就是前面那幢房子了。

那是一个破败的别墅,看上去颇为阴森。远远地观望,看不出里面有活动的痕迹。不过芙莱尔预感到艾丝一定就在这里。

按照先前的描述,也只有这里吻合。

别墅坐落在一个山坡下,周围是一些瓦砾,原本这里是个庄园,后来不知为何败落了。

败落的庄园在阿尔贝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

芙莱尔的心按捺不住地狂跳了起来:终于要见到姐姐了!

就在这时,芙莱尔突然看见对面的山头上有闪光的东西在向这边飞来,她猛地拔出短剑,可是已经迟了,一道伤口赫然出现在她的肩上,皮肉卷了起来,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雪地上,苍白的雪野之中那点点鲜红分外妖娆。身后传来冰凌在树干上撞碎的声音。糟糕!芙莱尔警惕地望向四周,空无一人。这不是物理攻击。

是谁?她僵立在树枝上不敢动弹。逃走,不是个好方法。嗜血者最喜欢的就是逃命的猎物。对方是法师,而且敌暗我明,这对于芙莱尔来说很不利。可是……又不能贸然进入宅邸,万一暴露了姐姐怎么办?

不对,这一路走过来解决了不少“潜伏者”,他们显然是阿尔贝托的间谍。但是仔细想来,他们的分布又有一定的规律。还有刚才那个法师,很显然是在对面的那个山头上潜伏着。那样说来,也就意味着——这里其实早已暴露。

是陷阱吗?!冷汗无声地划过芙莱尔的脸颊。或许自己也已经被包围。姐姐呢?姐姐还活着吗?

芙莱尔思索着,前进还是后退,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现在如果后退的话,就意味着保全自己,放弃姐姐。方才那个法师的意图很明显,这是一个警告,叫她不要再靠近,否则下一击便会直插心脏。

只是被当作了普通的过路人:如若是知道她的身份再出手,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但如果前进的话,或许马上就会死掉。

可是,一旦放弃了姐姐,就等于将阿尔贝托的王权让给了凡纳尼公爵。只要姐姐重新落入凡纳尼公爵之手,定是凶多吉少。虽说女王实同虚设,但这个国家的大事小情名义上还是要通过艾丝决定,即便没有艾丝在侧,女王一日不退位,凡纳尼公爵就要受到制约。再者时机也不成熟,凡纳尼公爵行事还是相当小心的。可是等到他再度控制艾丝并且夺权成功,那么他就可以以绝对权威调动全国军队,剿杀叛军,到时候芙莱尔一众依旧是难逃一死。

如果能够到达姐姐的身边,芙莱尔就有解决的办法。

权衡利弊,芙莱尔决定放手一搏。

她粗劣地扎住伤口,不让血再滴下来,握紧短剑,飞快地从树枝上弹了出去。她化作一道闪电,飞速地向宅邸奔去。果然,冰凌又一次扎了过来。只是全速前进的芙莱尔速度更快,在离宅邸还有百余米时,攻击停止了。

这又一次印证了芙莱尔的猜测。她跃上墙头,翻进去。原本约好敲门三下作为暗号,现在怕是不能了。装作无意闯入或许会更自然一些。芙莱尔用剑柄砸碎窗户,翻窗而入。

宅邸里光线昏暗,原本华丽的家具因为常年搁置而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冷风从被打碎的玻璃灌进来,微微搅动了沉寂已久的灰尘。宅邸里安静极了。芙莱尔轻手轻脚地走向房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铿”地一声,两柄短剑互相格住。李的剑锋指向芙莱尔的脑门,芙莱尔的剑锋指上李的咽喉,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认清了对方的脸,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芙莱尔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收起了剑。李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没从大门进来?”

“尾巴没甩干净。”芙莱尔皱了皱眉头,“这里恐怕已经被包围了,抱歉。”

“……”李有些不快地看着芙莱尔。芙莱尔觉察到他的情绪,摇了摇头:“按我说得去做,你是法师吧?”

“是。”李点点头。

“如果有人进来,化一个和我一样的虚像,然后让她从后墙翻出去。”芙莱尔说,“姐姐在哪里?”

“你随我来。”李冲芙莱尔招了招手,走向走廊尽头。芙莱尔跟在李身后,低声问道:“李,你能为了艾丝而死吗?”

李的脚步顿了一下,他以为芙莱尔是在试探他,他转头看着芙莱尔的眼睛。当他发现芙莱尔不是在开玩笑时,他用非常坚定的语气说:“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她的生,那么我愿意。”

反正我活着也不能给她幸福,而我死了或许能给她自由追求幸福的机会。李的嘴角扬起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里透着凄凉与悲哀。

芙莱尔也笑了,她的笑容里写着不同的情绪:歉疚、惆怅和一丝喜悦。她伸出手,握住了李的手:“那么,我们就是同伴了。”李没有明白她的真实意图,芙莱尔向走廊尽头走去,敲了三下门:“是这里吗?”

“请进。”一个很小的声音响起,芙莱尔的心荡漾了起来。她平稳了一下呼吸,推开了门。

艾丝坐在一张沙发上,沙发原本是温暖的橘色,因为年久,已经变成了灰蒙蒙的土黄色。艾丝和这样破旧的沙发搭配在一起,就好像是天使落入凡间。她看起来已经好了,裹着一张毛毯,精神和气色都还不错。她看见芙莱尔,站了起来。

芙莱尔张了张嘴。原本臆想之中的温馨的重逢氛围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尴尬失落的沉默。她在艾丝面前失去了言语,有太多东西淤塞在心头。艾丝也一言不发,盯着芙莱尔的脚尖,双唇艰难地蠕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李感受到了气氛的尴尬,推了芙莱尔一把:“别站着,先坐吧。”

芙莱尔木木地点了点头,双手无措地绞着衣角。这时李突然注意到她肩上的伤:“你受伤了?”

听到李的问询,艾丝抬起头看了芙莱尔一眼,看见了她的伤口,心中翻江倒海地难过。艾丝咽了一口唾沫,小声地说:“对不起。”

李摇了摇头,抬起手,口中轻轻念起咒语。淡蓝色的光芒附着在芙莱尔的伤口上,伤口很快就愈合了。芙莱尔还有些发怔,点了点头:“谢谢你,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走向艾丝,声线开始颤抖,带上了哭腔:“姐姐,对不起,我来迟了。”

“……”艾丝低下了头,拉住了芙莱尔的手。在肌肤相亲的那一刻,艾丝感受到了芙莱尔手心的温度。芙莱尔的手温暖而粗糙,上面生满了老趼和冻疮。芙莱尔已经不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了。而芙莱尔也感受到了姐姐的触感,冰冷而柔软,像是初春的薄雪,像是新生的花瓣。她原以为艾丝就像是镜花水月,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触及。芙莱尔咬住下唇,拉过艾丝,用力抱紧了她。艾丝听见芙莱尔在耳边轻轻抽着鼻子,有滚烫的泪珠落在她的脖子上。

“对不起……还是没能从爱哭鬼变成大人。”芙莱尔哑着嗓子,把头搁在艾丝的肩上,“姐姐……我好想你……我爱你,我真的真的好爱你……”

我也爱你。本该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可是艾丝却觉得此时的自己不配说出这样的字眼,她的“我爱你”大概没有芙莱尔那么浓烈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形式化的敷衍。她的声音更弱了:“……对不起,我不值得你爱。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却一直在伤害你。”

“不,你做得够多了。你活下来不容易……你能够活着,就是为我做了一切。”芙莱尔哽咽着,亲吻着艾丝的脸颊。无数次无数次,在梦中盼望着能够与姐姐相见,能够给她一个拥抱,这竟然都实现了。一路的苦痛劳累,流的血流的泪,都可以被这一个拥抱一笔勾销。可是艾丝的心里却并没有觉得温馨,她被罪恶感淹没。芙莱尔越是这样,艾丝就越觉得自己的灵魂肮脏丑陋污浊不堪。

艾丝轻轻推开芙莱尔。

她感受到了周围有灵力的波动。

“芙莱尔,不用管我了,你逃吧。”艾丝抬手擦去芙莱尔脸上的泪痕,“小时候说过的话,都是我任性所为,我对不起你,让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活在内疚之中。你已经长成一个出色的大人物了,你要好好活着去改变世界。”

芙莱尔低头沉吟片刻,抬起手腕:“……姐姐,可以给我一个你的刻印吗?我需要它防身,也方便知道你的安危。”

艾丝拉过芙莱尔的手腕,轻轻一吻。芙莱尔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朵银色的雪花。芙莱尔冲艾丝微微一笑,猛地把艾丝扯到自己怀中,抬起手,毫不犹豫地一个手刀劈了下去。艾丝只觉得后颈受到了重击,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宅邸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李,你出去一下。”芙莱尔命令道。李被她毫无征兆的举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要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又觉得难以启齿。芙莱尔想起什么,补充道:“虚像。”

李微微明白了她的意思:“芙……”

“快去!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要是想让艾丝活就马上出去把我交代的事办好!”芙莱尔突然恼火起来,李不敢怠慢,赶忙退出去,化了一个和芙莱尔一样的虚像。不一会儿听见宅邸外传来响动,大概是虚像起了一点作用。芙莱尔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穿上了艾丝的衣服,虽然身材有不小的差异,不过外人又不像李每日与艾丝相处,加上衣服也厚重,大概可以蒙混过关。芙莱尔简单地把头发编了一下,算是和艾丝有九成九的相似了。她抱着晕倒的艾丝,命令道:“找一间有柜子的房间。”

李无法抗拒,一切照做。芙莱尔把艾丝扔进衣柜,在外面用锁反锁上,小心地拢起灰尘掩盖掉地上留下的足迹,又锁上客房的门,拍拍手,看着李:“完工了。”

“你,这样艾丝怎么出来?”李有些担忧。

芙莱尔笑笑:“她当然出得来,我如果不回去,自会有人来找我。”

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芙莱尔的脸,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现在起,我就是艾丝。”芙莱尔沉下脸,面无表情的模样足以以假乱真。

就在这时,听见一声巨响,宅邸的门被蛮横地撞开,门轴断裂,门板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马靴踏上门板,伴随着佩剑摩擦腰带金属扣发出的声响,未等芙莱尔做好心理准备,一队士兵已经提着武器走到二人面前。芙莱尔向李的怀里靠近了一步,微微抬起下巴,冷冷地问:“诸位爱卿,你们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将领身着笔挺的军装,上前一步,单膝跪下,朗声答到:“恭迎陛下回朝!”

芙莱尔沉吟。她敏锐地觉察到所有的刀锋都等待着品尝血液的滋味。

好一个恭迎。

她叹了一口气。

“诸位爱卿辛苦了,我们回吧。”她把手搭在李的手上,一众士兵都纷纷向两侧退去,让开一条过道。李小心翼翼地拉着芙莱尔的手向前走去。

能够感受得到,此时此刻,剑拔弩张。

李的手有些颤抖。

可是芙莱尔此刻的心里是一片安宁。

姐姐,你要好好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07

柯林望着眼前的宅邸,破败的外观和宅邸外泥地上杂乱的脚印让他的心沉入谷底。

来迟了。

他捏紧拳头,忿忿地咬牙:“混蛋!”

爱德华看见小雪狐急切地望着柯林,啾啾地叫了起来。柯林此时看上去完全乱了阵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原地打转,爱德华知道柯林慌了。

到底是年轻。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他拍了拍柯林的肩膀:“冷静一点,你这样什么也做不了。”

可恶!柯林咬紧下唇,看着爱德华,眼睛里已经充血。爱德华冷静地向前走去,踏上了已经被掀翻的门板。他不相信芙莱尔会没有留下一点记号。

被带走的,究竟是谁呢?艾丝?芙莱尔?还是两人一起?

就在爱德华踏上门板的那一瞬间,无数冰凌如箭雨一般射来。爱德华的周身化出一道火幕,冰凌化为水汽,落在地上,沾湿了地面的灰尘。

柯林的火龙腾了起来。他的眉间凝起了乌云,这灵力波动的气息因为分别太久显得有些许陌生,但他还是一下就嗅出了主人的身份。

“谁?”爱德华喝问道。这时,他听见了咔咔的声响。整个宅邸的空气在迅速凝结,可以看到淡蓝色的雪花在缓缓飘落。这!这温度……

如此强大的冰系灵力,爱德华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亚力克斯•阿尔贝托。有不好的预感爬上爱德华的心头,他大喊:“长公主!是你吗?”

在听见“长公主”这一称号的瞬间,空气停止了凝结。爱德华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时,一片雪花跳入爱德华的视野,雪花在空中飘忽向前,晃晃悠悠地指引着爱德华向走廊的深处走去。爱德华收起了火焰,抽出长剑追着那片雪花向前,走到一间被反锁的房间前。

他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是爱德华吗。”一个淡漠的女声响起,爱德华的心被这个淡漠的声音杀死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芙莱尔。

那时芙莱尔刚刚出生,除了梅里亚和亚力克斯,谁也抱不得她。只要一把她交到奶妈的手里,她立刻就放声大哭,无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梅里亚为此十分头疼。后来亲卫队里有几个姑娘见芙莱尔生得可爱,把她抱来玩,依然是号哭不止。可是奇怪的是,芙莱尔见到爱德华的时候竟然笑了。爱德华还能够清楚地回想起当自己接过那个幼小的、嚎啕的生命时,她脸上奇迹一般绽放的笑颜。爱德华因此而变得特殊,也因此变得更加强大而完美。他是芙莱尔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亦兄亦父,亦师亦友,他为芙莱尔的每一个成长的细节而感到喜悦。芙莱尔在爸爸妈妈之后,第三个学会的音节就是“爱德华”。在爱德华的生命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带给他的温暖与爱比芙莱尔更多。

如果芙莱尔死了,他无法面对自己敬爱的主人,无法面对死去的亚力克斯王,更无法面对十七年朝夕相处的光阴和无能的自己。

他无法原谅,身为姐姐的艾丝,居然让同胞妹妹为自己赴死。

在芙莱尔赴汤蹈火之时,她在做什么?!

爱德华压抑着心中的波动,用尽量平静的语气答到:“是我。”

“我被芙莱尔反锁在柜子里,请放我出来。”艾丝的语调依旧冷漠。

爱德华掀起满是尘埃的地垫,果不其然,那里放着钥匙。

就算芙莱尔已经成长了许多,爱德华依旧是最了解芙莱尔的那个人。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房间的门。房间里的灰尘被搅动了,不安地浮游着。柯林随着爱德华走进去。爱德华瞥见芙莱尔的短剑倚在墙角,拾起短剑,打开了柜子,向柜子里伸出手:“尊敬的阿尔贝托陛下,失礼了。”

艾丝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眼睛,她一时看不清爱德华的脸。她拉住爱德华的手,从柜子里站起来,看着爱德华。她离开时他才正当青年,如今已经显现出了些许中年人的样貌,眼角淡淡的纹路在诉说着时光的侵噬。艾丝又看见了站在爱德华身后的柯林。

大家都长大了。

“好久不见,柯林。”艾丝向柯林微微颔首。柯林干笑着:“真抱歉,我原本确实是想来救你的,只可惜现在我想见的人不是你。”

“芙莱尔去哪儿了?”爱德华丝毫没有顾及艾丝,单刀直入。

果然到头来,还是万千宠爱于芙莱尔一身啊。艾丝心中泛起了苦涩,她淡淡地说:“去阿尔贝特了。”

“……你,就那样让她独身去了?”爱德华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你搞错了。”艾丝冷冷地回答,“我没有要求她去,是她打晕我之后把我锁在柜子里的。和她一同前往的,大概还有我的丈夫。”

柯林莫名地烦躁了起来。芙莱尔啊芙莱尔,上次是姐姐的旧情人,这次是姐姐的丈夫,姐姐的男人就那么好?也不知这个姐夫是何许人也,若是个正人君子倒也罢了,如果不是,像芙莱尔那样疏于防备……

柯林不愿再想。他从地上抱起小雪狐,转身,把后背留给艾丝:“我们去阿尔贝特。”

“柯林,把后背留给一国的女王是很不礼貌的。再说,你作为叛军头目之一,要有一些自知之明。你得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爱德华再次冷静下来。只要芙莱尔一天还活着,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她。

柯林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艾丝:“一个连自己的姐妹都保护不了的王,我不能承认。这样的人,作为王,拖累了百姓;作为父亲的学生,也抹黑了父亲的脸面。父亲若知道了,一定会痛心失望的。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只是,一想到芙莱尔像傻子一样拼命为之付出的是这种人,就觉得很生气。”他阴沉着脸,肩膀的线条绷直了。

“柯林,你不要总是口无遮拦,你父亲早就不在了,可没人护着你。”爱德华悄声制止道。其实他内心并不想为艾丝说话,可于情于理他都不得不这样做。

柯林冷哼一声。

艾丝咽了一口唾沫:“柯林,你对芙莱尔是认真的吗。”

“至少比你这个做姐姐的要更爱她。”柯林迈开步子,走出房间。

艾丝垂下了头。

爱德华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先去找你叔叔,之后我们再去救芙莱尔。”

艾丝木木地点了点头。

窗外,狂风呼啸着席卷过北国的土地,所有的事物都披上了白纱。艾丝默默地感受着,冰冷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下,雪地泛着莹莹亮光。爱德华示意艾丝先行,艾丝点了点头,对上了爱德华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心惊。

爱德华的眼中分明含着悲愤,含着责备与隐忍。到头来,他们的眼里都只有芙莱尔,而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呢?

谁知道。

“对不起。”艾丝低声说。

“这话说给你母亲听吧。”爱德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的悲哀几乎将人的心揉碎,“八年了,她每天每天都在被你们折磨。你的离去,芙莱尔的叛逆疏远,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她苍老成什么样子了,她在一夜之间长出了白发。我心疼我的主人,但我不会怪罪你,因为你也是她重要的女儿。”

“但我不是你的公主。”艾丝的声线泛起了苦涩。

爱德华垂下眼帘:“是。我的公主,只有芙莱尔一人。我救你,也是为了主人和芙莱尔,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行了。”

艾丝凄然,转身向门外走去。她听见身后的爱德华在和小叔通讯。

“雷蒙德,找到艾丝了。芙莱尔在阿尔贝特,发动总攻吧。”

远在营地的雷蒙德笑了,起身披上战甲。他走出营帐,看见已经穿戴整齐的布兰诺站在门边等候他。雷蒙德拍了拍布兰诺的肩膀:“嘿,小子,告诉我们的士兵,是时候大干一场了!”

雷蒙德眯起眼睛,望向北方。

麻烦死了,那个小土匪头子死了,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

看在哥哥和梅里亚的份上,叔叔我就帅气地救你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