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艾丝坐在王座上,头痛欲裂。

她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觉,自打梦见兰斯的死之后,不久就传来了隔离区的混血杀死守卫逃跑的事情,正是兰斯被驱逐的地方。当然,她是偷听了宰相的谈话才得知的。凡纳尼公爵开始提防她了,这让她多少有些苦恼。

而且那一天以后再也没有在梦中经历过芙莱尔的日常生活了。

如果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芙莱尔真的只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幻想,那也就罢了。可是万一是真的,那是否意味着……芙莱尔已经死了?

冷汗发背。

就算芙莱尔杀死了兰斯会让她们之间产生隔阂,但是艾丝绝对不会因此敌视芙莱尔。她最清楚,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就是芙莱尔。可是如果说芙莱尔为了救自己而死,那么艾丝又算是什么呢?她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个懦弱的人罢了,一直活在别人的控制中,活在梦中芙莱尔的日常里,寄希望于自己少不更事的妹妹。

艾丝想,若是自己被杀也是活该,她的确算得上是昏庸的误国之君,就算被人唾骂也是她咎由自取,她一直以来选择避让不作为,最后把国家糟蹋成这个样子,不管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她罪有应得。可是这样一来芙莱尔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血与泪又为谁而流呢?她所遭受的那些伤痛又由谁来买单呢?

艾丝明白,自己和芙莱尔其实是一样的人。芙莱尔一直在逃避责任,艾丝又何尝不是这样?而如今,芙莱尔都有所成长了,自己又怎么能止步不前?芙莱尔还只是王储,尚且努力至此,何况自己是一国之君!

可是等到她想要修理朝政时,留下来的已经是个烂摊子了。她在朝没有势力,在野不得民心。艾丝这才明白自己醒悟太晚:芙莱尔不是国君,她有漫长的时光可以去成长去完善自身,而艾丝是王,王是没有无能的余地的。

莫非自己大势已去了?

她长叹一口气,揉了揉胀痛的头。凡纳尼公爵看在眼里,上前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先回寝宫休息吧。午膳我过会儿叫人送去。”

“不用了,凡纳尼公,我还可以……”

“不行,陛下您的身体为重,国务之类的杂事交由下人去做便是了。你们扶陛下回去。”凡纳尼公爵毫不客气地招呼左右侍臣,侍臣扶起艾丝,请她回寝宫。艾丝见自己拗不过他们,又担心这时反抗会激化事态,不得不从了凡纳尼公爵的意思。

自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在走回寝宫的路上,艾丝苦笑着想。她坐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书,觉得很无趣,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这一次她梦见了芙莱尔,不是以往那种以芙莱尔为视角的梦,而是与芙莱尔面对面的梦。她感到惊慌:“芙莱尔……你……难道……”

“咦?姐姐……我好久都没有梦见你了。”芙莱尔歪过头,笑了,“我很好,我好得很呐。”

“你,不是我的臆想吧。”艾丝的声线颤抖了一下,失去了一贯的平静。

“我也这么想呢,我害怕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芙莱尔苦笑道,“对不起,姐姐,我把兰斯……我不能让他活在世上,他知道我的身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艾丝一怔。

“我们昨天晚上又救出了一批混血,姐姐,我一定会让你脱离苦海。”芙莱尔望着梦中的艾丝,眼神认真而又忧伤。

艾丝的双唇干涩,几乎粘在一起。她艰难地开口:“我,不需要芙莱尔为我冒险。这些下场都是我自找的,我酿成的恶果,我自己来吞,芙莱尔没有必要为我的过错买单。”

芙莱尔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是自愿的。因为阿尔贝托是爸爸留下来的,她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东西,姐姐,也有我的份。甚至有与我一起战斗的混血的份。王所享有的国家,只是名分上的国家,国家真正的归属是在百姓。如果你没有力量守护你的国家,那么我们来,我们自己守护我们的阿尔贝托。”

艾丝哑口无言。

在某一刻,她突然觉得芙莱尔比自己更适合做王。芙莱尔已经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了,她在底层摸爬滚打,穿着打了一层层补丁的粗布衣服,吃着寡淡无味的野草菜根,再没有一个王族比她更能理解百姓的痛苦。以前也有与百姓同吃住的王室,可是身份依旧是端着的,而芙莱尔却是以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混血的面貌现世,被人轻视过侮辱过,受过伤受过苦。就这一点来说,芙莱尔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而自己呢?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的吧。

这时听见有人在喊芙莱尔的名字,那声音好像是柯林的。艾丝还想再说点什么,芙莱尔已经消失了。

大概是醒了吧。

艾丝的意识也渐渐飘忽,不一会儿醒了过来。不知何时,她已经被人盖上了被子。她起身,听见书桌前传来声响,转头看见了李坐在书桌前,看着她,合上了书。

啊,他是说这两天会从领地回来的。

“我回来了。”他看着艾丝,微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好像他们真的是恩爱夫妻。说起来也是芙莱尔的功劳吧,艾丝心中苦笑,李真是个傻瓜,被芙莱尔耍了都不知道。这时艾丝突然想起兰斯了,心无端地痛了起来。

“我知道了。”艾丝冷冷地答到。她想要继续冷落李,可是她突然想到,芙莱尔不会无端地将李往自己身边推。她思虑片刻,猛然觉察到了妹妹的用心。

她觉得李是凡纳尼公爵安排来监视她的人,可是芙莱尔给她提供了这样一条讯息:最危险的毒药,也可以成为保命的良药,人是好是坏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人之人怎样去用。

李没有因为艾丝的冷落而丧气,芙蕾的那些话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麻布袋子,看了一眼这和四周华宫美室格格不入的寒酸的伴手礼,觉得十分有趣,笑了:“陛下,我这次巡行领地遇见了一个容貌与您相近,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女孩,她名叫芙蕾。这个是我在爱思洛德尔的市集上买的,那个女孩推荐说,您一定会喜欢。”

果然不是梦,芙莱尔真的来了。艾丝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李,以后独处时叫我的名字就好。”

李的心中一动,脸上的表情更幸福了,他从布袋子里取出那粒红色的吊坠,柔声问道:“……艾丝,我可以为你戴上吗?”

这个男人意外地单纯,只要给他一点小恩小惠,他马上就会满足。

察觉了这一点的艾丝点了点头。李小心翼翼地为艾丝戴上吊坠,艾丝把玩着那颗被打磨过的火系魔核,那红红得好像朝霞,明朗,纯正而透彻,她望着那吊坠,沉寂许久的嘴角突然微微划出一个弧度。

李的眼睛瞪大了。

艾丝居然笑了!他那冷落冰霜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李觉得心中一下子被幸福溢满了:“你喜欢吗?”

“……好漂亮的红色,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艾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魔核的外表,感受到了火焰的温度。李看见她的眼神柔和了,露出了无限温情。艾丝想起了梅里亚王,想起了跋山涉水而来的芙莱尔。就算人各离散,她们母女三人的心却是紧紧相连着的,她不是孤身一人。

李望着艾丝的笑颜,在心中默默地祝福:感谢你,芙蕾,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想到能有这样的幸福。

说起来,芙蕾和艾丝真的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除了眼睛的颜色不同……那也是当然的,芙蕾是混血嘛。

这时,一道灵光突然从李的脑海中闪过。艾丝,不也是混血吗?因为她是王,又是标准的阿尔贝托式灰色的眼瞳,李几乎忘记了这个事情。之前初次看见时就有一种猜测,莫非是失散多年的妹妹?李半开玩笑似的想着。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很快凝住了。

不对啊,艾丝真的有一个双胞胎妹妹!虽然芙蕾看上去神色比较幼稚,而艾丝的表情总是很成熟,可是仔细想想来,艾丝其实也不过十八岁,而芙蕾看起来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么说来……

斯璐特的王储,是叫芙莱尔吧。李沉吟不语。芙莱尔,芙蕾……莫非真的是她?!

艾丝看见了李严峻的神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李可能想到了。毕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怎么都不像是巧合,更何况,大家都知道她有个双胞胎妹妹。如果说在爱思洛德尔时他没敢多想可以归结为迟钝和一时糊涂,那么现在看到了艾丝,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事情的原委了。芙莱尔很危险!艾丝抓住李的手腕:“李,你在想什么。”

“那个人是谁?我在爱思洛德尔遇见的,是你的双胞胎妹妹吧。”李的表情十分严肃,低声逼问道,“你知道的,对不对?”

艾丝沉默了。她艰难地开口:“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对君王说话的语气。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李摇了摇头:“陛下,虽然你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我已经可以确定你刚刚是在回避我。”

“……”艾丝垂下了头,“你打算怎么做?”

她的手开始颤抖。

她的希望就要破灭了。

她没有芙莱尔聪明,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陛下……”

“求求你。”艾丝低下了她的头,将额头轻轻靠在李的肩上,小声哀求道,“不要说出去,不要……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求求你放过芙莱尔……”

李的心被刺痛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艾丝看着自己时那副恐惧的神情。李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他以前根本不敢去想,因此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伸手,将艾丝拥入怀中。

“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来保护你。”他紧紧抱住艾丝。真是奇怪,明明已经是夫妻了,自己却还像是处在单恋中。

艾丝愣住了。她在那一瞬感受到了李满怀的温情。他是爱她的,这份感情货真价实,而且就在此时此刻,伴随着脉管的悸动,传递到她的心灵深处。她轻轻地环住他的后背,试着去贴近他的心。

她做到了,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感受到了李复杂纠结的情感:对爱情的向往,对温暖的渴望,还有无助、孤独、挣扎与痛苦,以及此刻拥她入怀的幸福。在那一刻,艾丝与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种感觉和兰斯是从未有过的。在兰斯那里,她只是一味地寻求庇护与安慰,沉溺于爱情幻想之中,将兰斯臆想成无限接近完美的存在。而在李身上,艾丝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艾丝不曾理解过兰斯,兰斯大概也不曾理解过艾丝,两人所谓的恋情,不过是朝夕相处的熟悉,是双方各自的一厢情愿。但是此时此刻不同,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和李的灵魂在某一瞬间交融了。

他们,一定会是全世界最能理解彼此的人。

02

李的人生在十年前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联邦时代的盛景为雪国的每一寸土地染上明艳的色彩,红梅缀在枝头,不知名的、色彩艳丽的小鸟在梅枝上跳跃,明黄的迎春和苍绿的翠柏交错呼应着,枯黄色的杂草从中,露出了一点点新绿。盎然的生机在湖面薄薄的冰层下涌动,鱼儿漂亮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好像它悄悄地把天上的星辰吞进了腹中。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平静温暖而祥和。人们歌颂亚力克斯和梅里亚的统治,将他们的爱情故事传唱。那段传奇是阿斯联邦的孩子们每夜必听的童话:纷争不断的两个国家,相爱相杀的恋人,在爱情的力量下放下仇恨的人们,以及这段恋情催生的这个美丽、强大、富庶的联邦。

那时人们都相信一切都会如童话一般美好,相爱的人会永远相爱,厮守终生共白头。只有李,早早地明白了童话的虚伪。

那方矮矮的墓碑,冰冷的白石带着粗犷的线条和锋利的棱角,突兀地支棱在初春的生机之中。

春红谢了,来年的春风再次吹过时,还会长出新的花蕾。而那粗犷的白石,永远不会再开口对他说,我爱你,我的宝贝。

李稚嫩的指尖轻轻地描摹着墓碑上的凹槽,上面写着一些冰冷的文字。十二岁的少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了。他明白这寥落的字母就是关于母亲的一切。

母亲才过世不到一年。

李这样想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涂着厚重的脂粉的年轻漂亮的大姐姐,抱着已经会念书写字了的父亲的私生子,光明正大地住进了他的家。而父亲居然对他说,叫她母亲。

父亲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和自己的生母,在父亲眼里,自己和母亲都只是他的所有物罢了:所有物的意思是,父亲的意志就必须是他们的意志。偏偏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她也是名门贵族,习惯了颐指气使,习惯了俯视他人,又怎么容得下父亲,怎么甘愿忍气吞声?可是纵然是这样,这样高傲的母亲,在弥留之际还是渴求父亲能再见她一面,得到的却是父亲冷漠的无视。

从那天起,李就一直活在对父亲深深的失望与恐惧之中。

除了母亲,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爱过他。他活在一个冰冷黑暗的世界里,他唯一的太阳被这死气沉沉的墓碑永远镇压。

李在十二岁这年,看清了父亲。他同时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违抗父亲,就一定会被父亲抛弃。

三年之后,亚力克斯王殁。以父亲为首的一群大臣从中作梗,讨回了冰之王女。亚力克斯王或许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在临死之时将妻女托付给了几个最信任的老大臣。一向强势的梅里亚王面对国际上的压力也无能为力,只得含泪将年幼的王女交付给顾命大臣,目送他们回到阿尔贝托。

再之后,就是父亲血雨腥风的夺权之路。

在凡纳尼公爵的字典里,没有亲情,没有爱情,有的只是权力。

李已经见惯了父亲的那些手段——弹劾,威逼,污蔑,暗杀。父亲摆布着年幼无力的女王,将阿尔贝托一步步蚕食。

李不认为父亲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王。他知道凡纳尼公爵的冷酷,连自己的妻儿都吝啬于给予哪怕一点点爱,何况是百姓?李每天望着被权力迷得忘乎所以的父亲,暗下决心,以后坚决不能成为像父亲这样的人。

李渴望关爱。他曾一度放浪,流连于花红柳绿之地。那些香艳的人儿依偎在他的身边,娇声软语地说着情话。他觉得他和她们是一样的,是被抛弃的人,是最需要爱的人。他可怜她们也可怜自己,可怜人生而为人却又低入尘埃的现实。他的生活没有童话。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在花柳地得一佳人共枕,或在江湖茶馆同失意之士畅饮开怀,了此一生。

可是改变终于还是发生了。

“李,一个月之后,你将会成为女王的丈夫。”凡纳尼公爵威严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你也收敛一下你的行为,好好地摆出贵族的模样来,不要去和那些下贱的草民厮混了。”

李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是逃不了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凡是可以利用的,就一定会物尽其用。他身为父亲的儿子,命中注定会成为父亲野心之下的政治牺牲品。可是,婚姻是他最后能够逃离父亲的方法,他不想轻易妥协:“可是,女王陛下她年龄……”

“你母亲生下你时才十六岁,陛下已经十七了。这根本不是问题。”凡纳尼公爵冷冷地说。

“可是她有自己的恋人……”

“她已经亲自下令放逐了兰斯。怎么,你还有什么意见?”凡纳尼公爵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李的脸,吐出刻薄的话语,“冰之王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在外面那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别装得那么正直。妻子还是要有价值的好,喜欢的女人可以养在外面。再说了,等我大业得成,那个女王也就得死了,到时候你爱和哪个女人鬼混我也不会再管了。”

李被噎得哑口无言。

他无法接受: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成为夫妻,又要时刻监视她的动向,最后还要杀死她。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无法违抗父亲。

李知道自己是个懦夫。比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来,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在刚结婚时,李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父亲答应过他,大事得成之后,就给他自由。那时他可以去找一个他爱的女人,寻一处清静的地段,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是命运的戏法吧?让他爱上了艾丝。

李不要其他的女人。从此以后他的心中永远都只有艾丝一个了。就算他在爱思洛德尔遇见了芙蕾,他的脑子里也全是艾丝,他爱的是艾丝的全部,哪怕有一点不同与艾丝,那个人就不是他的爱人了。他知道艾丝的心是冰冷的,可是偏偏在她心的某处有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所在,一旦触及到,就会发现她也可以是全世界最温柔的人。李与艾丝是同病相怜的,他看着她就像看见了自己。他想要保护她,也想要被她温柔以待,想要与她一同幸福。艾丝的某些言行让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那种对幸福的渴望与恐惧,那种冷淡的保护色,都在告诉他:“我,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你。”

所以为了她,也为了自己,他决定不再做一个逃兵。他要拾起武器,保护自己。就算是和父亲势不两立,那也无所谓。

反正父亲从来没有爱过他,让他失望透顶。

03

常年鲜血的浸染,让木头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呈现出诡异的黑红。绞架上的绞绳在风中瑟瑟发抖,而断头台边,粗壮的刽子手面目狰狞地立在那里,手中的刀闪着森森寒光。那刀刀锋极利,只是同刽子手立在一起,就能听见北风被斩断的声音。

“妈妈——”刑台之上,混血的少年望着刑台下的母亲,痛哭。

她的母亲,一个矮胖的阿尔贝托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撕扯着身边的士兵,声音沙哑得滴血:“我儿子什么都没做!他才十四岁,他什么都没做!你们把我儿子还给我,你们还给我——”

刑台边,一排双手反绑在背后的混血少年们纷纷低下头,啜泣。仔细看去,他们都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庞上还挂着稚嫩。他们的衣服上都是裂口,麻线呲了出来,棉花翻在外面,被血浸染着,凝成乌黑的痂块。有的衣服已经只剩单薄的一件了,瘦弱的孩子们在北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他们原本白嫩的手臂上布满了伤口和淤痕,让人看了心疼。他们的父母都在哭喊着,央求领主放过自己的孩子,有的母亲甚至哭晕在刑台前。可是他们得到的却是这样冰冷的答复。

混血是劣等人,会传播灾难和疾病,会制造争端。为了保护阿尔贝托的纯血,内阁决定,清理国内所有可能危害社会安全的混血。

“我们的女王也是混血!”有人站起来大声抗议,“她怎么不为她的同胞发声!”

“你们的女王陛下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你们没有考虑过她是否也处在危险之中?”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那个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很有穿透力,“如果说你们的孩子尚且如此被人随意摆布,那么谁又知道女王是不是也被内阁大臣们视若摆设呢?你们每日奢求一个自身难保的小姑娘保护你们,不是很可悲吗?”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个女子,女子一把扯下斗篷,露出了身体饱满的曲线,一头红发洒落。人群一片哗然:“是那个通缉犯!简!”

简冷哼一声,手中赫然出现了两把长剑,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这时,突然听见刑台上传来扑通一声,只听得另一个干净利落的声音呵止道:“我命令你住手,简,你若敢伤害一个无辜者,我下次行动就绝对不会带你。”人群急忙转头,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银发女孩手里提着刽子手的头,站在刑台上,手腕一转,挑断了混血少年手上的麻绳。混血少年双腿一软,跪倒在刑台上。简冷哼一声,向芙莱尔走去,人群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

“她们是通缉犯!抓住她们,重重有赏!”领主站在高台上,大喊道。士兵围了过来,剑锋指向两个女孩。阳光勾勒出剑刃的轮廓,芙莱尔闲庭信步走过去拉起身边的少年,问:“你还好吧?”

少年两眼发直,还未从死里逃生的不真实感挣脱,过了许久才胆怯地点了点头,犹豫着向芙莱尔身后缩去。简走到芙莱尔身边,将嘴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芙蕾大小姐,我可不记得你有命令我的权力。”

“但是我记得我们昨天才说好绝对不会伤害百姓。”芙莱尔眉头微皱,“我可不想把我们的名声砸在这里。”

简冷哼道:“大家都陪你玩过家家,有意思吗?”

芙莱尔没有理会简,而是冲着士兵们大声喊道:“我们的战士已经潜入了这座城池的各个角落,如果你们放下武器现在投降,弃暗投明,还有生路!”芙莱尔说着,将刽子手的头扔在地上。刽子手的头在地上弹了一下,骨碌碌地滚到了士兵们的脚边。血,在地上划出一道弧线。

一时,四周噤若寒蝉。

这时领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在等什么?!不要听她妖言惑众!”

说时迟那时快,芙莱尔手中飞出一道寒光。那寒光快如闪电,迅如霹雳,直直地扎进了领主的胸口。领主捂住胸口,猖狂的话语哽在喉头,一口鲜血喷出,闷声倒下。芙莱尔大喝一声:“不要不把我们当人!”她站在刑台上,凛然望向众人,开始了她的讲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亲爱的混血与纯血同胞们,如你们所见,我是一个普通的混血女孩。我本可以过安定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却站在这里,挥洒着我的汗血?而他们——”芙莱尔指向那一排啜泣着的少年,“和我一样,都只是普通的孩子而已,是什么把他们逼迫到如此的境地?”

“如果你是一个混血儿,你想象一下那种滋味!为什么我们要被人歧视,被人排斥?我们的存在是错误的吗?我们该怪罪于谁呢?我们的父母?”芙莱尔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我不愿怪罪父母,爱情是没有罪的,我宁愿相信我是伟大的爱情诞生的伟大的产物。是那些血统主义者一手缔造了我们的悲剧!我们为什么不能抗议?我们为什么不能宣泄自己的情感?因为内阁弄权,他们控制了年幼的女王,还筑起了这道高高的冰墙。就是这些奸臣,害我们骨肉离散,害我们家破人亡!”

刑台之下,有几个混血儿的父母听到了这里,戳中了心中的痛处,不由落泪。

“谁不爱自己的家人?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人,那他就连禽兽也不如。我们都有一颗心,属于人的心,纯血的同胞们,我们虽然有斯璐特的一半,可我们依然有着阿尔贝托的血脉啊!我们是阿尔贝托这个大家的亲人们,我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她的目光扫过士兵们的脸庞,她愿意相信他们还良心未泯 ,“我多么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用无比骄傲的语气谈及我的祖国:阿尔贝托!一个伟大、平等而包容的国度!我希望我爱她,我希望我能一直爱她。我希望我能告诉所有的人,我爱阿尔贝托的一切!可是血统主义者们一日不被拔除,希望就永远化为泡影。亲爱的士兵们,当你们手中的屠刀指向这些瑟瑟发抖的孩子们时是否想过,你童年的玩伴中有没有一个混血的孩子?他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死于屠刀之下?”

有的士兵沉默着低下了头,咬紧了牙,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我们要求的真的不多,一个平等的地位,一个圆满的家。这听起来不足为道,可是对于身为混血的我们来说,这又谈何容易!当你们享受着与家人团聚的幸福的时候,我们却在思念中煎熬,在恐惧中战栗……我们为什么不能获得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你们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低人一等?我四肢健全,我头脑清醒,我既不是野兽也不是禽鸟,我和你们一样是具有人格的人!”说着,芙莱尔捏紧了拳头,扣住自己的胸口。

亢奋激动的情绪宛如病毒一般,迅速感染了每一个人。

远处,柯林站在哨塔上,望着正慷慨激昂着的芙莱尔。

他的身边,布兰诺抱着双臂,叹了口气:“柯林,你觉得芙蕾的想法是可行的吗?”

“是的,解决问题要抓住根本。权臣弄权谋私是导致混血悲剧的根本原因,所以不单单要反抗,还要清君侧,把统治权还给女王,把行政权交给真正为国为民付出的贤才,混血的处境才能改变。”柯林冷静地答到,“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有很多起义军都是因为只贪图一时的权力,而渐渐忘记了最初的本心,最终导致一败涂地。”

布兰诺沉吟着。他知道柯林是向着芙蕾的。现在简常常和芙蕾对着干,芙蕾一直隐忍着,再三退让,但想必也快到忍无可忍的境地了。

他们的混血集团高层出现了这样的分化:以“清君侧”为目的的芙蕾和柯林,以自立为王为目的的简和马克,还有一直不表态的布兰诺。但是现在布兰诺必须表态了。

布兰诺的处境十分尴尬。柯林和芙蕾的暧昧关系是有目共睹的,但两人之间也不过是少男少女的朦胧而已;可是至于简,她拉拢马克的方法就简单粗暴多了,马克也是个蠢货,被简诱惑一下就死心塌地地上了钩。这两对都有特殊的关系在里面,自己无论加入哪方,都会十分碍眼。

但是相较之下,从武功、谋略与统领才能,芙蕾都远胜过简;至于马克,大脑简单得几乎于无,而柯林平日虽然不表露出来,一旦交流下去,就能发现他的博学,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柯林负责提供历史经验与教训,细致规划;芙蕾负责把握大局,放手一搏。这样的组合高效而且缜密。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布兰诺的选择应该相当明了。

只是……为什么芙蕾想要原谅那些纯血的士兵呢?

“你不觉得芙蕾的做法也有问题吗?既然要斩草除根,为什么此刻不赶尽杀绝?”布兰诺望着远处一点点被调动的人群,无论是混血还是纯血,每个人的情绪都被那个小小的女孩牵引着,呐喊,落泪。柯林笑了:“布兰诺,消灭敌人不只有杀死这一条道路。同化敌人也是方法。她正在做的不就是这吗?”

布兰诺思索着柯林的话语。柯林看出了他的心思:“布兰诺,你和马克不一样,你是个明白人。相信我,跟着芙蕾走不会有问题。”

“你们的矛盾已经这么激化了啊。”布兰诺苦笑。

“还不是因为简越来越跋扈?芙蕾那种脾气,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柯林叹了口气。

布兰诺思考着其中的利害得失。他们占领了这座城池以后,会把相当一部分混血都暂时安顿在这里,留下可作为战斗力的混血编制成军队。依照芙蕾的计划,不能单单把这件事化为“混血争取利益”而要化为“百姓争取利益”,这样就可以丰富军队的组成。只有混血孤军奋战是不能胜利的,还要在其中加入训练有素的纯血军人。

可是布兰诺在不安着……“柯林,简对我说,芙蕾在隐瞒自己的身份。”布兰诺支吾着。

柯林一惊。他知道简是个厉害人物,可他没想到居然这样敏感。虽然说芙莱尔的确出现过漏洞,但柯林都很细致地帮忙掩盖过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她或许也有难言之隐吧。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一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芳香语出《罗密欧与朱丽叶》;芙蕾即使不是芙蕾,她的本质也未曾改变。布兰诺,不要跟随身份,跟随她的本人。”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做出选择的。”布兰诺转过身,下楼,“走吧,闲聊时间到此为止,该工作了。对了,”布兰诺突然顿了顿脚步,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柯林,“你其实知道芙蕾隐瞒的一切,不是吗?”

“……无可奉告。”

“安心,我不会告诉简的。”布兰诺向柯林摆了摆手。

柯林望着布兰诺的背影,眉间隆起了小山。

简,真的不能留在芙莱尔身边。这一点想必芙莱尔自己也已经有所觉察了。

下面,该怎么做呢?

04

新历二十四年一月七日。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长冬终于收敛了狰狞的面目,为雪国撒下一片阳光。冬日的阳光有些冰冷,不像南方夏季的骄阳那样毒辣,尽管如此,晒在人的身上还是带来一丝暖意。芙莱尔站在城楼上,望着城楼下扫雪的人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样平静的日子真好。

占领这里已经三天了,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之前解救出来的混血们有不少已经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不用再随着他们在荒山野岭里面吃苦了。而且,在芙莱尔的动员和混血儿的父母朋友的努力之下,城里人也渐渐接受了他们,也有不少纯血投靠他们,表示愿意为国效力。

平坦的街道,精致的小木屋,熙熙攘攘的人群,普通人的生活很快就回到了正轨。果然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为了让阿尔贝托恢复到这片祥和,芙莱尔愿意付出一切。

今天似乎是什么节日,城里的大街小巷都挂上了彩灯。原本灰色的街道一下子有了色彩,像是冬雪之中蓦然开出了一簇繁花,让人不由眼前一亮,生出无限惊喜来。

“芙莱尔,你要不要去街上逛逛?”柯林爬上楼梯,走到芙莱尔身边。

芙莱尔侧过头,眼睛里充满疑问:“士兵们不需要训练吗?”

“……拜托,今天可是风神节啊,没有人愿意在这么重大的节日里工作。公主殿下,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柯林汗颜。

风神节……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啊。那样的话,不就是……

芙莱尔露出了寂寞的神色。自己离家已经有七个多月了,一直都埋头向前,遇见各种人各种事,如今得一日偷闲,突然想念起母亲来。往年的此日,她都是同母亲和爱德华一起度过的。现在她独自在异邦,多少有些孤独。

艾丝刚刚来到这里时也经历过孤独吧?不过芙莱尔比她幸福多了,芙莱尔还有柯林在身边。

母亲那边,到了这个特殊的日子,也该宣布王女缺席的消息了。毕竟往年的今夜,芙莱尔都要在王宫里主持晚会。芙莱尔叹了口气。

芙莱尔的神色,柯林都看在眼里。每逢佳节倍思亲,柯林在这时也想念起远方的家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疯狂的时刻,为了一个女孩背井离乡,仗剑天涯。平日里疲于奔波争命,突然放松下来,绵绵的乡愁便趁虚而入,不可断绝。

柯林把目光投向窗外,一碧如洗的天空透着淡淡的惆怅,远处传来了鼓乐声。他知道芙莱尔肯定也想家了,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走吧,我们去街市上逛逛。”

“好。”芙莱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跟随柯林下了城楼。风神节是大陆东岸斯璐特和阿尔贝托两个国家共同的节日,感谢风神带来四季变化,带来丰衣足食。当然,这一天对于芙莱尔还有特殊的意义。

芙莱尔走在街上,引来了许多目光。刚走到街口,就被一个矮胖的大妈拉住了:“芙蕾小姐,到我的店里坐坐吧!”说着不由分说,拉着芙莱尔进了她的小店。这间店不大,东西堆得有些杂乱,但是柜子被擦得十分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店里只依靠阳光照明,显得有些昏暗,货架上摆满了劣质的糖果和酒。矮胖大妈一进门就招呼:“多力!快来给芙蕾小姐倒茶!”有一个少年闻声忙从货架间跑出来,芙莱尔定睛一看,真是她那日救下的孩子。矮胖大妈微笑着从货架上取出一罐糖果,打开来抓了一大把放到芙莱尔手里:“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我们真的是……太感激芙蕾小姐了。这糖,可好吃了,你尝尝?”矮胖大妈搓着手,激动地望着芙莱尔。盛情难却,芙莱尔不想枉负人家一番好意,就塞了一块到嘴里。这糖的味道说不上好吃,口感也差,还有点涩口,粗糙得好像石子一样,磨得舌头怪难过的。可是芙莱尔看见多力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猛然意识到,这样的糖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就是人间美味了吧?这样想着,芙莱尔不由心头一酸。在她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时,这些平民却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她扯出一个笑脸,心里空落落的,向多力伸出了手:“来,你也吃一块吧。”多力赶忙摆手。矮胖大妈笑着推辞:“这糖哪是他这种混小子吃得起的!芙蕾小姐你不必这样,你都救了他一命了,我们这一家子啊,随你怎么使唤!你就是要让他去打仗,我也不拦!”

“那可不行,您的儿子才十四岁,我们不能让这么年少的孩子经历战争。”芙莱尔义正辞严地回绝。矮胖大妈叹了口气,有些欣慰:“那些老人说得没错,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芙蕾小姐你不也正当年少吗?要是我家这小东西也能像你这么出色就好了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精彩,不必要强求。大娘,你们若真想报答我,那就好好地活,也不枉我救他。”芙莱尔微笑着,喝了一口茶。那茶水简直难以入口,味道又涩,还有很多茶渣悬浮其中。芙莱尔的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起来。

柯林站在一旁,望着外面的未完成的花灯,问道:“大娘,那是做什么用的?”

矮胖大妈一边给柯林也倒上茶水,一边说:“那个啊,是女王生辰的庆祝花灯,如果不是你们的话今天应该已经用上了。”

“女王生辰?今天?”柯林一惊,望向芙莱尔。这样一说,今天不也是芙莱尔的生日!可是她居然不动声色。 

都不肯给他一个献殷勤的机会。柯林切了一声,有些负气地又一次把头扭向窗外。芙莱尔轻笑一声:“都是为了做给她看吧,为了让女王陛下以为国内一片祥和。比起彻底地提升大家的生活质量,还是这样的表面文章比较方便有成效,前领主大人真是用心良苦。”芙莱尔摇了摇头,一口饮尽茶水。阿尔贝托如此,斯璐特又是怎样呢?是否也有这样的现象存在呢?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银币放在桌上:“大娘,我四处走走,就不久坐了。”

“芙蕾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矮胖大妈嗔怪道,将银币塞回芙莱尔手中,“我们又不少这几块糖……”

“不,只是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馈赠。”芙莱尔将银币推回,无限的酸楚在心中翻滚,“我的出身比你们想象得还要高贵,我为此而感到惭愧。我以前没有为别人做过任何事情,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供奉,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偿还我欠下的债务。你们每日都辛勤地劳动着,你们才是最应该被人尊敬的人。我知道你们的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所以我才不能轻易接受。不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浪费在我这种人身上。”她说完,起身深鞠了一躬,拽着柯林就走了。矮胖大妈握着那枚银币,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柯林望着一旁神色严峻的芙莱尔,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个暴栗:“你啊,终于小屁孩毕业了。不过你也不用自怨自艾,出身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这也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们,我以前锦衣玉食,却还挑三拣四,而他们为了生存,却活得这么苦……柯林,你是不是也过得很艰难?”芙莱尔轻轻拉住柯林的袖口,低下了头。她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柯林有些欣慰地笑了:“我的出身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啦,只是父亲去世后家道才没落的。你在同情我吗?”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生来就高人一等。”芙莱尔抓紧了柯林的袖口。柯林摸了摸芙莱尔的头:“你能想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作为一个王族,锦衣玉食而不知生民疾苦的大有人在。作为斯璐特的子民,我能够看见我未来的王的成长,我觉得很荣幸。在我心中,没有比你更合格的王储了。”

芙莱尔害羞地扭开了头:“别,别以为夸我两句我就会开心!反正你从一开始跟着我就另有所图吧!”

“是是,我最初跟着你的确是有私人目的的,不过我没想到会给你拖到这么深的水里。”柯林笑,“我本来打算早点抽身的,但是做到了这一步,大概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吧。”

“……反正还是动机不纯!”芙莱尔的脸红透了,狠狠拽了一下柯林的袖子。

柯林望着一边害羞一边又有点开心的芙莱尔,心跳又一次加速了。今天是她的生日,送点什么给她吧。柯林这样想着,摸了摸口袋。

空空如也。

柯林汗颜。他想起来芙莱尔一直风餐露宿,出门带的盘缠几乎没动过,后来和佣兵团一路狩猎走来,想必也分了不少油水。可是自己……隐居多年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钱的概念已经相当模糊。

这样的男人真的弱爆了。柯林的心情瞬间降到谷底。

芙莱尔意识到柯林的低落情绪,歪过头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在失落什么?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啊,大概是吧。”柯林干笑。芙莱尔及时补刀:“就算告诉你了,你也没钱买礼物吧。”

万箭穿心。

柯林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

礼物嘛,也不一定要是买的。他忖度着,好像在努力回忆什么,突然眼前一亮,说:“今天晚上带你去个地方好了。”

“你难道打算……把自己作为礼物?”芙莱尔一把甩开柯林的袖子,双手抱住自己作保护状,“本……我可没有包养男宠的打算!”

柯林额角的青筋像竹笋一样破土而出:“……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芙莱尔冲他摆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心情突然大好,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到头来,还是个小屁孩。柯林望着她的背影,叹气摇头,嘴角却不由得向上扬起。

05

“辛苦你们了,明明是节日却要守夜。”芙莱尔放下手中的饭食,一桶燕麦和谷壳混合在一起煮的粥,一锅咸菜,就是士兵们每日的伙食了。芙莱尔从背上取下一个麻袋,从里面抖出一只兔子和两只野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下午进了趟山,想给你们改善一下伙食来着,结果收获不怎么好。”

“芙蕾小姐能做到这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士兵们大笑,拍拍胸脯,“你们就放心吧,有我们在,这座城池绝对固若金汤!”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芙莱尔微微欠身,“我先告辞了。”

“慢走慢走,节日快乐!”

芙莱尔走出哨所,看见柯林倚在大门口等她。柯林穿着一身黑色的斗篷,手中的法杖照亮了一片天地。他向芙莱尔伸出了手:“来,走吧。”

“去哪儿?”芙莱尔问道。柯林故弄玄虚地用布带遮住芙莱尔的眼睛,一把抱起她:“这是秘密。”

“你!你别想做什么坏事!”芙莱尔又羞又恼,可是已经有风划过了她的脸颊,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柯林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她想起上次从城墙坠落的经历,想到自己正在空中,双腿不由发软。她抓紧了柯林的衣服,声音陡然弱了下去:“我们在空中?我害怕。”

柯林低下头望着有些发抖的芙莱尔,轻声地笑了。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他暗暗嘲讽,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扔下去的。”

芙莱尔伸手环住柯林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你可,千万不能松手!”

柯林坏笑一声,突然松开了手。芙莱尔发出了一声惊叫,以为自己就要摔下去,柯林轻轻扶住她的腰,她的脚尖触到了什么。柯林解开芙莱尔眼睛上的布带,芙莱尔这才发现,已经到目的地了。

是附近的山顶,这里有一个人为的平台,已经有些破旧。平台四周的立柱上刻着古老而繁复的花纹,台面是青白石雕花的,上面的浮雕有些破碎,隐约能看见一些动物和人形,还有一些陌生的文字。今夜是娥眉月,月光很暗,芙莱尔有些吃力地辨认着那些纹样。柯林用法杖照亮了那片图腾:“你不认得吗?”

“不,我没有在任何一本书里见过这样的图腾。”芙莱尔仔细回想着以前曾被填鸭式教授过的典籍,没有足以与之匹配的。这是谁留下的?阿尔贝托人?不,显然不是。看来是更早的文明了。

“你看,这画的是黥面狼,这个是雪狐,这里画的是人没有出现的时候。”柯林指点着那图案,法杖向下一块石砖划去,浮雕的内容渐渐清晰,“这里画的是文明的萌芽,从南部青琅江流域产生的南部文明,和从北部尤里吉河流域产生的北部文明。”

“再往下,是两个文明的扩张。然后在纪元前约300年,两个原始文明第一次相遇,产生了共同的崇拜:风神。之后是旧历元年,具有灵力的人们逐渐学会了控制灵力,并用力量统治他人,自此开始割据。”随着柯林的话语,芙莱尔好像又回到了王宫,回到了那些厚重的书本之中,“根据上面的文字来判断,这个石台是割据时代留下的占星台。距今大概有九百年。”

“这么久远!”芙莱尔吃了一惊,“可是,九百年前……为什么会有那副画?那画得难道不是父亲和母亲吗?就算是斯璐特和阿尔贝托,也不过才有三百年历史啊。”她指着其中一副浮雕,浮雕上画着一个王子和一个公主携手站在一起,王子背后是冰雪,公主背后是火焰。

“这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家留下的杰作,画的是纪元前和长达一千一百三十二年的旧历时代。”柯林的指尖轻轻划过浮雕的纹路,古老的时光在这里沉淀,“不过我不仅仅是带你来看这个的。”他拉着芙莱尔走上占星台,在占星台的正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平坦处,上面刻满了文字。在柯林的示意下,芙莱尔抬起她的头。

芙莱尔惊喜地叫出声来。

暮色的背景上,绚烂的天河一点点铺展开来。繁星在广阔的天穹之上碎碎地排列成银沙铺成的道路,间或有几颗格外明亮的散落在四处,就是闪亮的钻石也不及它们万分之一的夺目。而就在这时,一道亮白色的身影缓缓划过天际,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芒角。“长星!”芙莱尔拉住了柯林的衣服,“你是带我来看这个的?你怎么知道会有?”

“你不是说大祭司要精通天文历法的吗?”柯林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芙莱尔的手,他原本想拿开,芙莱尔却用小指轻轻勾住了他,“只要根据以前的记录通过一定的方法演算推理就可以了。”

“啊……我还以为是更厉害的,灵力啊预言啊之类的。”芙莱尔望着柯林,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突然对上了柯林的眼睛,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是掩饰自己一样,赶忙扭过头指点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个,是不是一只狐狸啊?”

“……你刚才就没有一点想要夸赞我的意思吗?这么吝啬,不怕把我赶跑吗?”柯林看着芙莱尔有些慌乱的样子,不由笑出声来。

“我我我,才不会夸赞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别以为给你一点好处就可以得意忘形,该死的山民!”芙莱尔觉得自己的脸颊简直烫得可以烤山芋,想要把手松开,可是柯林却恶作剧一般地握紧了她的手。柯林的体温通过手掌传来,拨乱她的心跳。

“你坦诚一点会死啊!你脸上写的明明就是喜欢我喜欢得不行吧?”柯林抓着芙莱尔的手因为激动而有些用力。芙莱尔因为被柯林看穿了心思而闹起了脾气,红着脸咬牙切齿道:“我就不说!你能怎么样!自我感觉良好过头了吧!”

“……我认输。”柯林着实被噎住了。真是一物降一物,看来芙莱尔可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小克星。芙莱尔因为在口舌上占了优势而洋洋得意,望着天空,抓着柯林的手使劲摇晃着,问了很多有关天文历法的东西。两个人从天上星辰谈到陆地九州,又从远古谈到未来。柯林的学识就像星空一样渊博,让芙莱尔不由心生钦佩。芙莱尔小时候仗着天性聪慧,经常逃课去街市上和平民孩子打架厮混,功课之余也不怎么爱读那些枯燥的史书文献充实自己,反而锻炼出了“快速切换课本与话本小说”的一手好功夫。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才学太浅,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只学了个皮毛。

如果没有走出王宫,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竟有那么多的不足。

要是每一个夜晚都如今夜,人生或许就是天心月圆。

谈笑间,夜色已深。

“我们该回去了,明晚,还有战斗。”芙莱尔有些困了,轻轻倚在柯林的肩上。

柯林抱起芙莱尔,足下腾起火焰:“嗯,是该回去了。”

火龙飞了起来,芙莱尔感觉自己离天空又近了一步。她的心又一次悸动了起来。

她勾住了柯林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脸颊上一吻:“谢谢,我很开心。”

柯林感觉脸火辣辣地烫了起来。芙莱尔早就羞得把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等到回到城里,怀中的芙莱尔已经睡熟了。柯林把芙莱尔抱回她的床上,为她盖上被子。

“真是对不住了。”临走前,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芙莱尔的脸颊,低头,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她的唇。可是柯林没有忍心,迟疑了一会儿,吻上了她的鼻尖。

尽管如此,还是觉得很有负罪感。

芙莱尔翻了个身,攥住柯林的手指,咂了咂嘴,蹬开了被子,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艾丝……”她喃喃道。

真是让人有些嫉妒了,不管自己对芙莱尔再怎么好,也还是比不上一个姐姐。柯林负气地用另一只手捏住芙莱尔的鼻子。芙莱尔在梦里张牙舞爪地推开柯林,鼻子一皱嘴巴一撅:“柯林……再……让我再睡……半分钟……我保证就半分……呼噜——”

都是哪跟哪啊?柯林给她气得笑出声。

你啊,这么不靠谱,真的是命运之火吗……柯林叹了口气,重新为她盖好被子。

柯林在离开房间时想起了古占星台上的碑文。

那位伟大的预言家,并没有把梅里亚和亚力克斯的故事当作新时代的开端。取而代之的是刻在碑文上的最后一句话:命运之火将决定大陆的未来——涅槃或重生。

所有人的名字最终都会同肉体一道化为齑粉,只有不灭的火焰会永远留在世间。

06

瑟琳缇穿上斗篷,遮住她红褐色的发丝,将刻有“公主亲卫队队长”字样的纹章小心翼翼地别在外套的里侧,向屋内的二十号人点了点头。

“小心点。”爱德华叮嘱道。

瑟琳缇点了点头,走上了街道。

果不其然,四处都在宣扬着昨夜的大事:冰墙的一段坍塌了。

这个大事件的责任,她和爱德华各占一半。本来只想要在冰墙上用火焰凿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小洞,结果两个人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因为缺乏默契而导致施力点偏差,最后致使冰墙局部开裂。所幸的是,冰墙坍塌是在爱德华以及公主亲卫队二十名队员全部平安偷渡之后。

巨大的冰块横在缺口之前,已经有士兵把守在那里。瑟琳缇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了,陛下”,心想这样又给梅里亚王添了新的麻烦,想到逃跑的公主,头痛欲裂。

现在,这里是阿尔贝托了。

这样想着,瑟琳缇觉得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十年前,她的母亲还是这里的领主。她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十年来甚至没有变过。她从十三岁母亲离京外调起就在这里生活,一直到两年后联邦解体。本来应是第二故乡,可是如今这里于她已是异国。

她走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巷子两侧的墙是青石砖垒的,上面满是凝了霜的青苔。她知道这里是亡命之徒的聚集地。换做是以前,像瑟琳缇这样身份高贵的人是不会踏足此地的。不过自打做了公主亲卫,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与这些人打交道。

毕竟是那个公主啊。

回想起公主逃跑的那天,瑟琳缇的脸上又是一阵发红。她有时觉得若不是没有灵力,公主可能根本不需要他们这帮亲卫。二十个人连追带堵,愣是没能拦住一个公主,居然还有那么几个人被从背后打晕绑起来,脸上画上小乌龟,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还好梅里亚王对于此事早有预料,似乎默认了“亲卫队无论如何都打不过芙莱尔”这样的窝囊设定,也没有过多的责备,只是留下一句“那你们暂时编入禁卫军吧”就把他们都打发了。

之后的八个月简直是煎熬。现在,梅里亚王终于耐不住性子了,想要探到芙莱尔的安危。瑟琳缇他们接到任务以后,全都傻眼了。

公主这一次,跑得真远啊。

他们快马加鞭,花了半个月才从神火城赶过来,而现在,公主到底在哪呢?

瑟琳缇站在那盏枯了的油灯下,敲了五下墙壁。情报贩子的暗号。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就在她以为这条小巷已经废弃了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要知道什么?”

她寻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巷子的深处有一个干瘪的小老头,皮肤皱缩得犹如树皮,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她从怀中掏出一把金币,在面前的地上依次排开,一共五个:“我在找一个混血女孩,个子不高,银发红瞳,打扮得像臭小子,左边佩一把黑色的短剑,剑上没有任何花纹。背上有时会挂着弓箭。”

老头的眼睛提溜一转:“我可能知道。不过……”

瑟琳缇又取出一枚金币,指尖一用力,金币弹了出去。老人眼中划过一丝凌厉的光,伸出两个手指,稳稳夹住。

“她是长发还是短发?”老头问道。

“短发。”瑟琳缇干脆地答到,用手在脑袋前比划了一下,“这样的刘海,后面一个很短的马尾。”

“……你说的可能是芙蕾•维塔。”老头干咳一声,“她可是个风云人物,你怎的不认得?”

听到维塔这个姓氏,瑟琳缇心里有底了。她笑到:“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当时匆匆而过,没有留下姓名。老先生你可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她身在何处?”老头笑了,笑声很怪,“她往北边去了,一路杀向阿尔贝特。至于她在哪,我也不知道。”

瑟琳缇又取出一枚金币。

“奥利菲亚城,他们昨天刚刚攻占那里。”

瑟琳缇皱了皱眉头,她其实还想再问点什么。攻占是什么意思?是黑话,还是字面上的?殿下到底在做些什么啊。不过……如果说“芙蕾•维塔”很出名的话,在这种地方打听也就没有意义了。

瑟琳缇离开了小巷,走上大街。还是记忆中的街道,可是却有了些微的不同。联邦解体后,由于没有战争的忧患,斯璐特的经济依旧在持续发展中,各地的街道在不停地翻新,不断有新的公共设施建成,并且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解决贫困问题,还组织了学者研究气候与农业生产,将所有人的生活提升至温饱线上。可是阿尔贝托却像是在一点点老去,等待着死亡的风暴将一切夷为平地。房梁的木架在缓慢地腐朽,瓦片剥落,青石砖的缝隙被苔藓占领,苔藓被严寒冻死。阿尔贝托的时间在联邦解体的那一刻停止了,不再向前,而是等待着终结。

芙莱尔殿下,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新的游戏?

瑟琳缇忿忿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让人担心死了。现在的公主亲卫队,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公主——

然后好好揍她一顿。

当然修理芙莱尔显然只是幻想,他们没有这个胆量。这个熊孩子这次可真是玩脱了,虽然平日里大家一起打打闹闹关系还不错,可是现在……

瑟琳缇不想原谅芙莱尔的一时冲动了。

如果说身为王储的芙莱尔一直这样恣意妄为的话,瑟琳缇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好好的国家糟蹋掉。哪怕芙莱尔是她宣誓效忠的主人。

“那些混血打到奥利菲亚了啊。”一些闲言碎语传入耳朵,“那个混血妞还挺有能耐的嘛。”

“凡纳尼公爵为了加强自己,一味削弱地方各路领主,现在吃大苦头了。”

“原本以为不成气候,没想到真的让她给拉扯起来了。”

“听说她和部下另一个女的关系不合?”

“管他们干什么,与我们无关。”

“我觉得闹得好啊,你没感觉上头开始减税了吗?”

“是啊,有一些领主已经被迫拆除了混血隔离区。”

“有屁用!不过是权宜之计,是想磨掉他们造反的口实吧!反正凡纳尼公爵最后肯定会篡位的,等到这一波平息了,有我们好看!”

“话不能乱讲……我们可没有那么多脑袋!”

“唉,喝茶喝茶,莫谈国事。”

瑟琳缇不了解阿尔贝托的现状,只是默默记下了凡纳尼公爵和篡位的关键词。瑟琳缇也不是呆子,听到这里她多少也明白了点什么。只是还不敢确定。

结果到现在也还是没法生芙莱尔的气。

是姐姐的原因?

瑟琳缇在芙莱尔身边四年,抛开亲卫的工作,私交也算得上不错。她对芙莱尔这点程度的了解还是有的。瑟琳缇知道,芙莱尔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敢想敢做,可是偏偏母亲和姐姐是她最大的软肋。如果说是为了艾丝,那么芙莱尔不惜与亲卫队翻脸最后大打出手也要逃走,也就说得通了。

到底不是个荒唐透顶的人。

瑟琳缇叹了口气,这样一来她连埋怨芙莱尔都做不到了。不过,挨的打还是很想算回这一笔。瑟琳缇想起耻辱的那一架,依旧忍不住咬牙切齿。

瑟琳缇以前太过依赖于灵力,不像芙莱尔,一招一式虽然抵不过灵力的威力,却都是实打实的功夫。所以大家都说瑟琳缇的失败几乎是必然的,为此还被母亲嘲笑了很久。不过,亲卫队大都是这样的状况,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八个月来,他们已经进步了很多。

这一次,绝对不会被芙莱尔打败了。

而且还有爱德华在。

瑟琳缇在推开房间的门之前,暗暗为自己打气。一定要将王储平安带回。至于冰之王,还是让陛下出手比较稳妥。

芙莱尔只要安心做王储就好。

07

芙莱尔坐在帐中,翻看着这几天的作战记录,头痛。

“布兰诺,你也该好好读读书了,你的拼写和语法简直乱七八糟。为什么要把口语和书面语混着写呢?”她的语气颇有些无奈,还透着浓浓的焦躁。

“你不要拿布兰诺撒气,”柯林把芙莱尔扔在地上的文书都捡起来,卷成卷敲了一下芙莱尔的头,“不就是攻不下这座城吗?这才七天,你急什么?”

“……对不起,我错了,布兰诺。”芙莱尔泄气地向布兰诺低下了头。布兰诺摆摆手:“没事,我能理解,其实我也有点上火。”

柯林心领神会,望了一眼坐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喝酒的马克。简瞥了一眼已经站成联盟的三人,讥刺:“还不是因为有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本来就是乱臣贼子,还想说清君侧?装什么大义凛然啊。”

“……我不想和你吵,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简,我需要你的力量。”芙莱尔向简抛出了橄榄枝。

“跟着没前途的上司,就是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前途。”简冷哼一声,“你算老几?我没有做忠臣烈士的兴趣。”

布兰诺皱了皱眉头:“简,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就在决策团里快要爆发出一场战斗时,一个传讯官突然跑过来:“报告长官!有一队人马跑过来,说要见芙蕾小姐!”

见我?芙莱尔有些惊讶。另外四双眼睛也齐刷刷地转了过来。芙莱尔赶忙追问:“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不过不是阿尔贝托军,像是南方人!为首的是一个栗发男人,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传讯官递来一把佩剑。芙莱尔接过佩剑,大惊失色。

黑色的剑鞘,没有纹饰,简洁而利落。拔剑出鞘,剑身轻盈,是用黑磁矿冶炼出的金属打造,比一般的纯钢打造的剑要轻上许多,却更硬更锋利。这种材质和锻造方法芙莱尔都很熟悉,这和她的短剑出自同一工匠之手。甚至可以说是一同锻造的两把剑。

爱德华的剑。

爱德华怎么会……他是一路追来的吗?不,自己进入阿尔贝托都有四个月了,以爱德华的水准,想要追她早就追上了。难道是……母亲那边出问题了?芙莱尔一下慌了。她一方面害怕受到爱德华的责备,担心会被爱德华抓回去,另一方面又担心母亲那边是否有事。芙莱尔赶忙掀开帐门:“我去确认一下,一定要看到脸。”

“发生了什么?”布兰诺望着柯林,一时反应不过来,“你不跟去看一眼吗?”

柯林点头,刚准备追出去,就看见芙莱尔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他问。

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出现在芙莱尔的身后,一只手按住芙莱尔的头,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不要跑啊,芙莱尔,亲卫队的那些家伙可都是很想揍你一顿呢。”

柯林看到那个男人,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愣住了。爱德华抬起头,看见了柯林,怔了怔,眉毛微微上扬:“你能走到这里,原来有这家伙的功劳。是吧,柯林?”

糟糕,他还认识我。柯林心里一惊。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认出自己来。

“你怎么会……”芙莱尔伸手护住柯林,“你一定是调查了我身边的人吧!不可以对他出手哦!”

看来还不知道身份呢。爱德华笑了,对柯林说:“看来她已经把你当作自己的所有物了呀。”

就在芙莱尔准备冲爱德华撒娇耍赖把事情糊弄过去的时候,一只手从爱德华的背后伸过来,一把揪住了芙莱尔的领子,瑟琳缇愤怒的脸映入眼帘。芙莱尔干笑:“好久不见,瑟琳缇卿,你的胸又变大了耶。”

“再让我听见你说这些不合体统的话,我马上敲掉你的脑袋。”爱德华抬手一巴掌拍在芙莱尔头上。芙莱尔缩了缩头,知趣地闭上了嘴。

一旁,柯林默默地退到了布兰诺的身后。布兰诺惊异地望着他,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都是我的熟人。”柯林小声答到,“尤其是那个女人,我和她有点过节。很久很久以前。”

瑟琳缇几乎要原地爆炸,冲着芙莱尔一顿咆哮:“我真是玩够了!你给我拿出一点王储的样子来啊!逃跑是什么意思,闹事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个所谓的决策层……你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同这些庶民混在一起!君不君臣不臣,成何体统!”

简皱了皱眉头,马上就不爽了起来。她冲上去一把拉开芙莱尔和瑟琳缇,咄咄逼人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什么庶民不庶民的,给我把话都解释清楚!芙蕾,你到底是什么人?”

瑟琳缇突然抽出佩剑来,简话音未落,白森森的剑刃已向她刺去。简一惊,没有来得及防卫。说时迟那时快,芙莱尔猛地拔剑出鞘,只听“乒”地一声脆响,瑟琳缇的佩剑当即脱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直插入地上。顿时,所有人噤若寒蝉。瑟琳缇瞪大了眼睛,旋即捏紧了拳头:“殿下!”

“简,对不起。”芙莱尔把剑收回剑鞘,“我的确骗了你们。我的真名叫芙莱尔,芙莱尔•斯璐特。”

简一下子定在了原地,然后如梦初醒般向后撤了半步,身体摇晃了一下,有些踉跄。她慌忙扶住一旁,倒吸一口凉气。

布兰诺和马克面面相觑,没有体会到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布兰诺小心翼翼地问柯林:“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

芙莱尔听见了布兰诺的话,转头对着布兰诺微微一笑:“没什么不对,我没有为国家做过任何事情,也很少出席重要的典礼,你们不认识我是很正常的。”她彬彬有礼地向三人鞠了一躬,郑重地开口:“虽然有些迟了,但是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就是冰之王的同胞姊妹,斯璐特的王储,火之王女,芙莱尔。”

马克手中的酒碗滚落在地。他吓得扑在地面上,战战兢兢:“大人!前些日子多有冒犯,还望大人饶命!”

简狠狠踢了一脚马克,布兰诺歪过头,有些不友好地看着芙莱尔,语气里染上了讥刺:“那么,我该喊你公主殿下了。尊敬的公主殿下,请您先回答我这个下贱之人一个小小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王宫去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而要在这里玩变装游戏?”

“布兰诺,如果你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就对我产生偏见,那么我现在就要和你打一架了。”芙莱尔用近乎于恳求的语气说,“拜托了,我是真心把你们当作同伴,求求你不要这样。”

瑟琳缇的脸色沉了下来。坦白说,她有些嫉妒了。这样的话芙莱尔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凭什么?这些身份下贱的混血,有什么好的?

“殿下!请注意你的言行!你不该和这些下贱的草民同流!冰之王的事情交给陛下解决就是了,你赶快和我们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添乱了!你一直以来都是随心随性,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担起过责任!”

芙莱尔捏紧了拳头,转过头恨恨地瞪着瑟琳缇。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不要小瞧芙莱尔了。”柯林再也忍不住了,他站出来,横在瑟琳缇的面前,“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芙莱尔已经成长了很多,也学会了承担责任,倒是你,一口一个庶民,满身贵族的迂腐气,居庙堂之高而不知人间疾苦,有什么资格教训芙莱尔?”

他说着,转向布兰诺:“不管芙莱尔身份如何,我那天对你说过的,跟随她本人。你应该看到她做了些什么,而不是隐瞒了什么。”

“你只会护着她。”简没好气地说。

柯林还想再说些什么,芙莱尔轻轻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走向瑟琳缇。

“瑟琳缇卿,有些事情,必须要我亲自来做。请你不要再议论我的行为了,只有这一次,我敢说,我没错。”芙莱尔冷冷地甩下一句。

瑟琳缇看着柯林,冷笑:“殿下,你可不要被某些人的谗言迷惑了。有的害虫,还是不要留在身边为好。”

瑟琳缇这样说柯林,芙莱尔真的生气了,她上前一步,刚准备出手时,爱德华冷不防地把芙莱尔拉到一边,抬手就在瑟琳缇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这是替你母亲打的。”

“阁下,你……”瑟琳缇捂住脸颊,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爱德华。

“瑟琳缇,管教小公主是我的事,你没有权力插手。你行事僭越,如果这里是正式场合的话,你明白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处罚吗?”爱德华严厉地训斥道。

芙莱尔明白爱德华的苦心。自己如果和瑟琳缇因此闹翻,日后和亲卫队就难以相处了。更何况,瑟琳缇的母亲是当今的首席宰相,也不是个软柿子。她冷静下来,赶忙拉住爱德华:“爱德华……对不起,我错了。瑟琳缇卿她也是为了我好,你不要这样责罚她。只是我的志向不会因此而改变。不管我是以什么身份存在,凡纳尼公爵都必须由我来除掉。母亲的功业属于母亲,与我无关,我不能一味依赖母亲。如果我一直不作为,那么我除了是个公主以外,就什么也不是了。瑟琳缇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希望你能原谅我以前的任性。对不起。”她向瑟琳缇低下了头,深鞠躬,“你若不能接受我的决定,那么我也不会起身。”

爱德华满意地点头,孺子可教也,不枉他牺牲风度的那一耳光。

“殿下!你是要我的命啊……”瑟琳缇急得跺脚,赶忙跪下,拉住芙莱尔的手,“我知道了,你是我的主君,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芙莱尔抬起头,看着瑟琳缇,笑了:“真的?太好了!我还以为要失去你了。”

瑟琳缇有些不服气地别过头,指着简道:“因为殿下当你是同伴,我才放过你,如果你胆敢背叛,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她说着,目光横向柯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样的男人,怎么能让他留在殿下身边?

柯林微微扬起下巴,挑衅似的看着瑟琳缇,眼神在说:我不会退缩。

爱德华敏锐地觉察到二人之间微妙的火花,叹了口气。

一旁的简不满地瘪着嘴,把头扭向一旁。

芙莱尔这个小家伙,真是个大麻烦。反正,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搞得一团糟吧?

不过,似乎也成熟了一点。爱德华想着,捏了捏芙莱尔的脸颊。芙莱尔抓住了爱德华的手,凑到他耳边用撒娇的语气道:“爱德华,柯林的事情麻烦对老妈保密啦~拜托拜托,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说完,还在爱德华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傻笑。

爱德华看见柯林一脸不爽,不由觉得很有趣。他拍拍芙莱尔的头:“好啊,不过作为条件,你得把这八个月落下的功课都补上。”

他本以为芙莱尔会像以前一样撒泼耍赖,可是芙莱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爱德华有些惊讶。

真的,长大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寂寞。芙莱尔就像一只小鹰,就要飞出自己的怀抱,飞往广阔的天空了。

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吧,就像那孩子的父亲所说的那样。

爱德华这样想到。

~小剧场~

芙莱尔:柯林,给你吃糖。

柯林:我手上拎着东西唉。

芙莱尔:……你张嘴我喂你。

柯林:哇,待遇好高啊,公主殿下亲自喂糖给我吃。

芙莱尔:嘚瑟什么啊,下贱的山民……嗷!混蛋你咬到我手指了!

柯林:抱歉……不过,你好甜啊。

芙莱尔:Σ(Д)笨笨笨笨蛋你在说什么啊!无耻!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