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露营地。听到勒伊带回的消息,手上为编织麻袋忙个不停的两人激动得从地上蹦起来。
“真金白银。”
当事妖精如此现身说法。
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交流,涅芙莉终于吐露了实情。
几人一直没能找到【最初之花】是有理由的。
因为它,开放在母树上。
连鸟也难以到达的对流层顶部,距离地面一万米高空的树冠层中。
……
“那么……拜托您了。苏尔盖特先生。”
希娅莉塔轻轻擦拭整理着巨大黑鸟的翅尾羽。
“你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奇怪鸟先生果然还是变成奇怪鸟的时候最奇怪。”
“万不得已的时候喊一声【BARUSU】……”
可可洛把随便捡到的石头递过来。
“也不会坠落。”
勒伊挥了挥翅,扭头用视线寻找骑在自己脖颈上的妖精。
“准备好了?”
“我将变成萤火虫。”
涅芙莉行空军礼。
随后,黑鸟在担忧和期待各占半分的目光中向夜空飞去。
意外地,糸拉依竟没有跟在父亲身后。
一路上,没有任何对话。
“为什么知道花在哪里”、“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事情说清楚”之类问题,勒伊一句也没有问。
毕竟只要心中怀有疑惑,等读懂人心的妖精必然能感受到。
但涅芙莉究竟是沉默的。
她什么都不想说。
黑色的影子,在刚刚失去夕阳、尚未完全冷却的晚风中流淌。
天光终于彻底晦暗了。
穿过云层,星河灿烂。银雪之川横于天幕当中,繁星如尘、以缤纷的光屑渲染了整片夜空。
无论被什么遮挡,它们本来就在那里。
升空一万米。
勒伊却仍没能接近它们一丝一毫。
——就像此刻身体相贴,两颗心却无比遥远的涅芙莉那样。
勒伊不清楚她在想什么。
两人迄今为止的交流,或许就像是彼此相隔无数万年的星光。
“到了。”
涅芙莉说道。
黑鸟自深冬的空气中,一头扎进茂密的树冠层里。
熟睡的动物们被不速来客惊醒,巢中鸟雀叽叽喳喳。
没有交流。仅凭着默契般的心理指引,勒伊找到了涅芙莉所指的位置。
……不能再熟悉了。
这里,就是他最初发现妖精时的地方。
一根司空寻常的枝条的,最难引人注意的叶片。
[把它拨开来看?]
从言将这片再普通不过的叶子掀起,有什么东西理所当然地藏在下面。
一朵指甲大小的,细弱的白花。
也未发出炫彩的光华,没衍生引人注目的奇迹,只是自顾自立在茎秆上。
它不曾等待任何人找到自己。
[你……一开始就知道它在这里?]
勒伊在心里问。
[是的哦。]
妖精也不开口地答。
[那德鲁伊所说的【最初之花】的传言——]
[也知道哦。虽然它看不到我,但我早就见过它了。]
[——你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带我们去湖边的?]
勒伊有些急了。
[嗯。]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
[因为涅芙莉……不能说别人不知道的事。即便说了,对方也没办法用内心来理解——因为没有【经验】。妖精是绝对的经验主义者。那片湖也是当初在奇怪鸟先生在飞行时瞥到的哦?但当时满脑子都想找森林的出口,转眼就忘记了呢。]
[所以让我一句不差地听清德鲁伊的话……]
他终于开始理解了。
[是涅芙莉太软弱了。本来已经准备让大家离开——可还是没能说出口。但是,不想继续把秘密隐藏下去了。涅芙莉……不是会恶作剧的妖精。也不想作出坏事而被怨恨。
因为能感受到他人善意的涅芙莉,已经是幸运的妖精了。]
[……]
勒伊没有继续追究。
珍重地采下不起眼的花,藏在羽毛下。
降落回NOA号之后,留守的人说出了奇怪的事。
她们新摘下的根薯,忽然全都失去了甘甜……变回了普通根茎的味道。
不必听完这些话,勒伊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
森林中异常地安静。
之前还喧闹不已的虫鸣声……竟一概停了。
死寂。
再捉了蝉来,无论怎么逗弄,它都不肯吐出半点声音。
心知怪异。然而相比这种事,首先要做的还是将花朵掩埋。
几人围在母树旁的小坑。
涅芙莉将【最初之花】放在里面,亲手填上了最后一捧土。
“会不会成功呢。”
可可洛托腮。
“会的会的。”
妖精肯定。
“……这样可以吗?”
勒伊问。
“没关系。因为涅芙莉已经得到最重要的东西了。”
妖精不准备解释。
“你,为什么会住在树上?”
糸拉依忽然问。
这是龙和妖精的第一次对话。
“因为涅芙莉喜欢这棵树呀。”
妖精泛起微笑。
“喜欢?”
幼龙抱着父亲的胳膊。
“妖精是寂寞又软弱的。但,大树是孤独而强大的。不需要其他人的认同,什么也不必理解,就能毫无疑惑地生存于世。……我也憧憬着这份强大。”
“糸拉依不明白。”
“……没关系。你是永远都不需要明白这一点的。”
“永远?”
“本来,涅芙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发现。但现在终于理解了。谢谢你。能作为短暂的事物被从永生者间辨别出来,涅芙莉真的是幸运的妖精呢。”
涅芙莉贴上了幼龙的额头。
“——呀!”
糸拉依连忙躲进父亲身后。
“……”
勒伊想说些什么。
“涅芙莉本队任务完成!申请复员。”
妖精唐突地再次敬礼。
“那个,涅芙莉小姐。之前我们说的,一起离开的事……”
希娅莉塔想要挽留不知想飞到哪里去的妖精,对方却没有理睬;自顾自拖着光屑的尾巴钻到树后去,隐匿了踪迹。
——待几人再跑去寻找,却再也看不到它。
涅芙莉,凭空消失了。
“——欸?怎么回事?”
相比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勒伊,另外两人更加讶异。
“闹别扭了……也不一定?”
越想越不妙。他安慰自己砰砰直跳的心。
“真亏她一下子就能跑掉出我们的视线呢……”
“再怎么说也是飞行生物啊。”
勒伊徒有宽大的双翅,却是在高空使用的道具;在这窄小的地方难以操作,更不必说追踪灵敏的妖精了。
“您在说什么?苏尔盖特先生。”
转过头,希娅莉塔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妖精小姐怎么会飞呢?”
“明明有翅膀……”
“翅膀?”
“比喻也太夸张了……哪怕妖精也只是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啊。”
可可洛插嘴道。
“……但勒伊先生说的或许也不错?明明长得那么小,却一下子就跑掉了什么的。”
“也不是很小吧?以那个年纪的话身高能算平均水平……”
“可她的尖帽子能戴在我拇指上呢。”
“……你们,在说什么?”
……
之后经过激烈的争辩,几人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名为【涅芙莉】的存在,在他们眼中……竟然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勒伊看来,是不足一尺的金发少女;他心中最适合【妖精】一词的姿态。
而在希娅莉塔看来,却是一身小服装,带着绿色尖帽子的小侏儒。这也是她在书本上见过的妖精绘图。
到了可可洛,看到的就成了身高和糸拉依差不多体型的银发小仙女。穿着布条制作的简朴衣服,还让她时刻怀疑是否有走光的风险。
勒伊这时才想到,之前可可洛在涅芙莉站在桌上时说的话。
如果是妖精,哪里有被他看到什么的可能?
几人对涅芙莉的认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分裂的?
归根结底,【涅芙莉】究竟是什么?
他们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其中,只有糸拉依的话最为暧昧。
对【妖精】一词没有任何概念的她说——
【涅芙莉】,是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外观混沌不明的……
某种存在。
无论怎么思考也无济于事。
涅芙莉没有回来。
这个夜晚,在纠结中过去了。
第二天。
像是梦没有醒来似地。
一夜之间,【先祖之森】完全绽放了。
繁花似锦,异彩纷呈;整片绿野化作绚烂之海。
勒伊刚睁眼,便看到了从窗外探进车内的枝条。它们夺走了NOA号的大部分空间,结满雪白的小花,煞是可爱。
推开门。母树的主干消失了。或者说,是被花朵完全掩埋了。一树姹紫嫣红直通天际,让勒伊第一次理解了“花之路”的意味。
地面,根薯们多数萎缩得枯槁了。前脚踏在上面也感受不到障碍物,因为在那之前它们就已经发出清脆的声音、碎作草屑。
草屑中,还掺杂着蝉的断肢、蜉蝣残破的羽;夏虫们的遗骸。
困扰旅行者们的难题,如此轻易解决了。
枝头藤脚,花卉争先恐后地绽放着色彩。连野草也不甘寂寞,吐出不甚起眼的小骨朵来。视线不知该落在何处,风中满溢着奇妙杂糅的芳香,催人晕厥。
落樱如雪。一阵林风起,野芳烂漫;对面竟难识物。
旅行者们各自苏醒,无不为这片奇景而迷醉。
但涅芙莉呢?
涅芙莉在哪儿?
寻觅许久,始终找不到涅芙莉身在何处。
树冠。林间。湖畔。埋藏地。
走遍了每一个去过的地方,都没能发现妖精的所在。
高空中绿色的乌托邦蓦然消失,只余彻骨的寒风。湖面上的蜉蝣全落了,与凄美的花瓣随水飘零。落雨柿树同样萧瑟,干瘪的叶片挂在枯枝上。
回到营地。
可可洛用软管将蒸馏提纯好的酒精灌进油箱里,做着出发的准备。
但准备中最重要的一环,是涅芙莉。
“涅芙莉小姐……果然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希娅莉塔只能思考出这样的结论。
“我们不能就这么走掉。”
可可洛仍然坚持着。
勒伊不语。
与妖精相处时间最长的他,隐隐有着某种预感。
她会回来。
不想不告而别的意志,早就通过思想交流而印在他心里了。
他也嗅得到味道。
与花香截然不同的生的气息,正弥漫在周围,总也不散去。
——忽然。
平地风起,花雨霏霏。彩虹在空中轮舞,眼前一切尽被遮掩了去;待芳尘落地,绚烂夺目的【它】已经出现在面前。
头戴花环。细蕊组成的翅羽轻轻挥动,花瓣拼就的裙便如瀑布般直垂而下。绿色的小帽子。金银相杂的长发。赤着脚悬浮于空,身高与常人无二的少女。
“……你们好。”
【涅芙莉】。
妖精,出现了。
以与记忆中微妙不同,却又符合所有人的印象的姿态出现了。
可谓盛装;因为此刻连她也如异葩一般,竭力绽放着。
“我是……妖精。”
妖精提起裙围,作一礼。
“因为森林即将绽放时聚集的浓郁魔力而诞生的生命。”
“也是来向你们说初次见面……然后告别的人。”
紧接着,只是一挥手;满地残花就筑成了高台,容她落在上面。
勒伊哑然长着的嘴,也忽然被花屑封住。
“请等一下。不用提问,我也能回答所有人的疑惑。”
妖精说。
“我不知道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片森林的。因为,那就是我冥冥中诞生的时候。”
“本来的我,只是妖精而已。……不,就连妖精也算不上。没有名字,也没有意志……存在的目的只是存在,存在的原因也只是存在。不为任何目的而活着,就像这片森林。”
没人能开口说话。因为妖精不接受任何对话,只是独自讲述着。
“曾经的我,很希望能回到那个时期。现在回忆的话,已经完全不再有那种想法了。虽然没有哀愁,可也谈不上幸福。我向你们说过,自己羡慕树的孤独和强大。但那是在撒了谎……只说了曾经的自己。
后来我明白了,孤独并不是强大,什么也感受不到也并不是坚强。没有太阳和土壤,树便无以成长。为此才有了根系和绿叶。它是不能脱离外物而生存的……和永远无法接触外物的我截然不同。”
“但这就是妖精的世界。本来,不会有任何人认识到我的存在……就连我自己也是一样。可妖精却又是有知性的【奇迹】。有一天,我终于得到了自我意识。对于我们而言,自我认知是一场悲剧;但这悲剧又总会上演。”
“这个世界不会予以我任何回应。只有其他逝去妖精的记忆碎片作陪。可就算知晓了别人的想法,也无法成为自己的慰藉。你们人类虽然会模仿,那模仿行为也在寻求着某人的反应——在我们看来像梦幻一般的事。
世界脱离妖精而运转,完全否定了我们存在的意义。几乎所有的妖精,都会在这种迷茫中迎来消亡。”
“但这时候,奇怪鸟先生出现了。他发现了我,认证了我;随后,我得到了【涅芙莉】这个名字——在奇怪鸟先生看来最适合妖精的名字。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这意味着……我的存在被肯定了。”
“奇怪鸟先生是我的镜子。是我存在的证明。同时,也是和这片森林近似的东西。还有银灰色的龙……它们所怀抱的永恒,与在转瞬之间就会消失的妖精截然不同——正是因为如此,它们才能在【永恒】之中发现【刹那】的我吧。涅芙莉……是幸运的妖精。”
“我们妖精,是奇迹或魔力的结晶一样的东西。每当魔力稀薄,马上就会消散掉。这次开花,就是涅芙莉最后的时光了。”
“但是,我已经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与大家在一起的回忆。有了回忆,我就能活下去。哪怕消灭了,哪怕重新散成碎屑,那也是我存在过的证明。我,不再孤独了。所以,不该太贪心。”
“比起看着牺牲大家的希望也要强行一起在森林生活,我想看到自己短暂生命中遇见过的所有人的笑颜。那样的话,就不会感到遗憾了。”
涅芙莉笑着。
她的身姿渐渐模糊。
花瓣一片片挣脱裙子,飞到空中去;旋即粉碎成零星的光屑,融化在空气里。
“我,害怕死。
也害怕自己到头来,毫无价值。
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呢?
我这样,究竟算是活着吗?
我究竟是什么?
生命,究竟又是什么?
曾经的我,总会这样问自己。
直到被你们发现为止。
不知道的事。不明白的经历。只要发出声音就能得到回应。触手可及的温暖。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被这个世界排斥的存在。
也终于理解到,自己确实存在于此时此地。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是好的。”
“别开这种玩笑……活下来!哪怕让我们留在这里也没关系,活下来!!”
勒伊伸出手,想要阻止花瓣的逸散。
可那是如海潮和雾霭一般,意志无法改变的东西。
无论怎样,花瓣都从指间钻过去。像吹向无尽过往的风——它正是一阵风。随妖精消散所诞生的风。倘若不知来处,便会误以为只是寻常事物的风。
“独自一人时,我并不觉得生命的短暂是怎样可悲的事。
但也因此,现在才感到格外悲伤。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们一起旅行了。
不过,”
“谢谢你们,发现了我。”
涅芙莉留下了最后的笑容。
温暖、满足……或许幸福的笑容。
随后,连着笑容也被光芒所淹没。
声嘶力竭的呐喊。
几人身上花朵的束缚解除了,向光芒的源头奔去。然而,风愈演愈烈。不仅是脚步,连人的意识也吹散了。
他们最后所看到的,就只是那漫天飘零的光屑。
——被称为【奇迹】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