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

巨熊问。

勒伊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你听不懂自然之神赐给德鲁伊的语言,绝对不是德鲁伊……那为什么还能变化外形?”

好在希娅莉塔还没有恢复意识,否则这一句就能让勒伊全漏了底。

阴差阳错,侥幸避开了最大的危机。

“……这和你没有关系。”

用蜘蛛胸腹部的声带发出振动,勒伊的话也原样传达了过去。

“如果不准备袭击我们,就赶紧离开。”

话是如此。

他实际已经做好了在德鲁伊走出其他人视线后将其暗杀,以保护身份秘密的准备。

在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前。

“啪”

涅芙莉把勺子打在蜘蛛头上。

“不许杀熊熊。”

这阴暗的想法瞒不过妖精。

“那你倒先给我个解释。他就是你说的【水怪】?”

几只副眼一齐向妖精看过去。

“水里的,小怪兽?”

“别犯蠢。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出去的线索,不是为了找个能揭穿我身份的人。”

“我只是难得看到有火光,过来看看而已。你们——”

熊俯下身,向蜘蛛走来。

“被【先祖之森】困住了?”

“非要说的话是这样。”

“罕见。你们是唯一在这种时期来到母树附近的人。”

【那得多亏某人的勇气和驾驶技术……】

像是感受到了针对自己的责任射线,可可洛吹着口哨扭过头去。

“你是居住在这里的德鲁伊?森林的异常和你有多大关系?”

勒伊感受了到对方的嫌疑。

“不。我正为了这件事而来。”

“……为了?”

“我不住在任何地方。在所有生命能涉足的地方流浪,维护自然之神缔造的平衡。这是德鲁伊的使命。”

巨熊平静地讲述着,眼中闪过一抹新绿。

“一个月前,我在远方发现这片森林出了问题。生命能量的浓度高得离奇,魔力也不正常地聚在一起。果然。当我到达时,已经是这幅样子了。”

前爪划开地面的根薯,绿色汁液如水管被切断般止不住地流淌。

“这么说,你有解决办法吗?”

勒伊一下提起了精神。

“……有的。”

“那……”

“对于通常的原始森林而言,是有的。我可以使用神术驱散生命声量,控制捕食者和猎物的数量,让生态重归平衡。但这里……”

“……?”

“这里并不普通。”

德鲁伊笨拙地用熊掌抚摸自己在根藤上造成的伤口,掌心亮起翠绿的、生机勃勃的光,照耀许久————却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乳汁似甘美的汁液兀自从截面中淌着。

“你看得到,神术对这片森林里的植物起不了作用。”

“它们是特别的?”

“不止是特别而已。自然之神保佑,它们是难得一见的【原生者】。”

【原生者】?

德鲁伊语中的特有词?

勒伊暂时只能这么怀疑。

就算在心中询问涅芙莉,小妖精也只是摇头,把一头金发甩成毛线球。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蜘蛛说。

“……当然。这是除德鲁伊以外很少有人知道的事。”

巨熊低头咬下一块根薯,用人类似的动作双手托到勒伊面前。

“这些藤类。【先祖之森】所有的植被,以及【母树】。都是被我们称为【原生者】的,永生不死之木。”

“……永生不死?”

“它们是完美的生物。只需求阳光和水分,自给自足,还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生命形态。放在水中便是藻、地底便是根、沼泽便是藤、密林便是寄生,沙漠便是仙人掌。”

巨熊转身,将根藤抛进湖畔的浅滩里。不一会儿,这小块茎中就窜出密密麻麻的毛根,扎进水底的淤泥里。

这不是植物能做到的范畴。

甚至可以划为动物——不。连动物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解决切身的危机。

倘若如此,便不难理解。

分根木、螺旋树,回廊似的藤蔓丛——【先祖之森】中生长的植物之所以外观千奇百怪,是因为每一种形态都是它们各自适应环境的结果。

“……”

可可洛看着这根藤出了神。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着的乳白色根系,让她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怅惘;复杂难言。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的力量吗?

……是死者能再次拥有的东西吗?

她难得地犹豫了。

“竟然还有这种植物存在……不合常理。”

勒伊咋舌。

“——【原生者】并不是植物。它们就是【生命】本身。和神明同等的存在。只不过这神邸不需要信仰,比动物还要低贱……甚至跟杂草没太大区别。

——但,它仍然是神。不必遵循任何道理,因为它们自己就是道理。

我们被赐予的神术,不可能对神本身起效。”

“那这种【原生者】,为什么没有长满整个世界?”

勒伊费解。

既然有能在任何绝境生存的适应能力,他想不到其他植物在它们面前该如何竞争。

“……你觉得,生物为什么会繁殖?”

德鲁伊却反问道。

“这种问题……”

过于普通,可谓【天经地义】的事。

但无法回答。

当人们用这个词来形容某件事物时,就代表他已经放弃了解释。

凡事正因为找不出任何理由,才被称作【天经地义】。

“因为我们都想活下去。但既然出生,就终归要死。所以才选择了繁殖的方式,让后代继承我们的生命。”

德鲁伊自问自答。

没有感情介入,完全理性的语言。

“我说过,【原生者】是【神】。不被寿命所限制,也极少受到性命威胁;所以它们不会繁殖————因为它们根本不需要。”

“不繁殖的话,这方圆千里的植被又算什么?”

勒伊指出。

“你们人类所说的【先祖之森】是例外。它只是散布在世界上的【原生者】的一部分……偶尔也会有受到某种刺激开始繁殖的种群。因为这些【原生者】不纯粹,蕴含的【神性】更加浅淡。虽然长寿,也早晚会有死去的一天。”

巨熊黑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充斥整片森林的深重的绿。

它们是庞大的无意识。

不顾别人为自己而哀伤、叹息;它们只是自然而然地活着;仅此而已。

“但越繁殖,越分裂,它们的【神性】也就越是稀薄。迟早会沦落为再普通不过的植物吧。它的死期,或许也快到了。”

德鲁伊沉静地看着密林深处高耸入云的【母树】,身影些许落寞。

像是看到了同为凡物的自己的影子。

“我对它的死活不感兴趣,只想知道让这些藤类消失的办法。你是为了解决它们而来的?要我们协助你的工作也没关系,把可行的办法说出来。”

勒伊终于听腻了神话故事,打断德鲁伊的话。

“……没有办法。”

“什么?”

“自然之神告诫过我们,不能插手【原生者】的事。”

“哼,神谕……”

勒伊最无法忍受这些自愿遵守他人定下的规矩的人。

“——别当面挑衅教徒啊~~~”

涅芙莉跳脚,把外壳踩得砰砰响来提醒他。

“随便你轻视也无所谓。自然之神是无法被亵渎的。”

德鲁伊倒不介意。

“但我帮不了你们,近几天就会离开。其他事也不多问。只能告诉你们告诉一件事。从风里嗅得出味道,这片名为【先祖之森】的原生者快要进入繁殖期了。这些储蓄生命能量的根茎,不出意外就是它为开花而做的准备。”

它向刚才投入根薯块的滩涂瞥去。几句话工夫,扎入淤泥的根系中钻出了细藕,与细藕相连的是水面上巴掌大小的莲叶。

莲叶中心,一朵稚嫩白荷已然含苞欲放。

“竟然这么快就……!?”

亲眼所见的事实比德鲁伊的说辞更有说服力。

“等到它们的花朵绽放、结实,临时增生的供养组织都将随生命能量的消耗而枯萎。到时候,不会再有障碍物拦住你们的去路。”

勒伊寻找涅芙莉的视线,以求确认事实。

妖精只有花一样灿烂的笑容。

“……那它们什么时候才会开?”

“我只能讲,不清楚。你或许听说过,它们上次绽放是三千年之前的事。”

“我们人类可是连三十年也等不了的……”

“——那就干脆趁机 Wild Life ?”

妖精没头没脑地问。

“谁要开始什么森林野人生活。”

“……你在和谁对话?”

德鲁伊皱着眉头望过来。

“你看不到她吗?”

蜘蛛指了指自己头顶。

“她?”

对方仍是不解的表情。

“我乃只有笨蛋看不见的妖精是也。”

涅芙莉忽然正儿八经在蜘蛛头上盘膝座。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

等了一会儿,确认对方没有要骂人的意思;勒伊只得承认妖精的存在确有离奇之处。

“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是什么?”

德鲁伊并不顾忌气氛,继续靠近巨型蜘蛛。

“我……我?我只是一只碰巧会说话的肉食性益虫……”

现在想蒙混过关也太晚了一点。

巨熊不听,在勉强没有涉及最后心理防线的位置嗅了嗅勒伊的前爪。

“……”

随即沉默了。

“……”

嗅。

再一次确认。

“……怎么可能?”

即便从熊类的面孔中,也看得出它极度难以置信的神情。

“?”

“失敬了。我们从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这种?”

“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干涉了。德鲁伊谨遵自然之神的教诲,请你好自为之吧。”

德鲁伊以有些别扭的姿势撤出几步,悄然远离勒伊。

它口中吐出混沌难明的音阶,连翻译机都无法解读其含义。翠绿的光隐隐从深棕色皮毛下满溢出来,顷刻间吞噬了庞大的身躯。

待光芒淡去,巨熊已经消失。留在原地的,是一只两翼修长的鹈鹕。

“虽然不能插手。但最后让我说一件从人类那里听到的传言也没关系。就算是为自己长途跋涉而来的几千里而创造一点意义吧。”

“喂!你刚才知道了什么?”

话只说到半截,勒伊不可能善罢甘休。

“——嘿!”

话语没头没尾,勒伊正待继续追问下去,却没来由地被头上的涅芙莉猛地一敲脑壳。本来十几公分大小的妖精不可能这般力量,但他整个人仍在刹那间眩晕了;思维空白一片,想问的东西登时忘得一干二净。

“真拿你没办法。好好听着。”

妖精抱怨。

“【最初之花】。”

德鲁伊最后回望了旅人们一眼。视线在勒伊身上停留得尤其长久。

“去找到整片森林中第一朵绽放的花——【最初之花】,然后把它埋进根系。发现自己得到了回报,植物便会提前绽放。

……那么再会吧。”

他留下这句话,振翅向天空。

“【原生者】。”

……

结果,德鲁伊就那么失去了踪迹。

只剩下翻译机器的铜制喇叭,响着沙沙的噪音。

相遇如梦般短暂。结果还没来得及询问彼此的姓名,便错过了双方未来道路的交叉点。

那之后不多久,希娅莉塔醒来了。通过勒伊的添油加醋和可可洛受到强迫的敷衍,总算让她相信了[刚才的巨熊和巨型蜘蛛互相打斗了一番就各自逃走,而糸拉依则赶在千钧一发之间将险些受到袭击的希娅莉塔救了出来]的剧情。

返回途中,希娅莉塔总是“……再也不要到湖边来了”地念叨个不停。在她心中,【湖泊】一词已经和【野兽】【被袭击】【糟糕事态】之类的恶性事件画上了等号。也算是在此次遭遇中唯一产生的不良影响。

而勒伊,则对德鲁伊临行时的话语耿耿于怀。

“【原生者】。”

是在对先祖之森告别,还是在特指勒伊。现在已经不得而知。

但自己对母树莫明的熟悉感。像变形怪物一样迅速分化的根茎。以及食用根薯时理由不明的呕吐,疑问在脑海中反复沉浮着。

难道自己和这片森林、和拥有神性的【原生者】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联系?

要他得出结论未免强人所难。

今晚得到的大量信息,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

坐在恢复了人形的勒伊肩头的涅芙莉,却始终带着认真的表情,眼神追着勒伊脸孔不放;甚至要露骨地贴到他脸上去了。

毫无疑问,她是有某种所求的。

不过妖精到底想从勒伊那里听到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点,仅从她眼底那犹豫不决的神色就足以看出。

唯一获得大丰收的只有可可洛。仅仅付出“枪械损坏”这种自作自受的代价,就发现了关于生命奥秘的又一力证。

迫不及待的她不仅采摘了那株水下生根的荷花,还当场刨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根薯塞进行李里……即便用“这种东西回去再摘也没区别”这种话来劝服,无疑也拦不住好奇心正盛的小侏儒。

林中随处可见的花苞,迟迟没有要开的意思。

饱满而旺盛的根薯,大概也暂时不会停止增长吧。

蜉蝣仍将在孕育生命的湖泊上飞舞、又飘零;用映在湖面的、流虹色的半透明翅羽制造自己曾活在世上的证明,为刹那间的生命寻找可能存在的意义。

声音开始嘶哑的蝉,也奋力悲鸣着。

三千年来,一直如此。

三千年后,或许也不会改变。

不曾拥有神性的它们,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终将消亡的自我——

为了生存而死去。

唯独有一件事,勒伊没有猜错。

涅芙莉的翅膀……

是与蜉蝣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