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娅莉塔睡着了。

收拾好值得带走的行李,安顿下最后留在府里的几名侍仆,稍稍照料了今后便放浪不羁的庭院,向父母留下的勇者之剑讲述了今后的打算。

最后,在自己生活了十六年、明天就要正式告别的小房间里,将从可可洛得到的安眠药水一饮而尽;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与不安,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沉沉睡去。

当她醒来时……

却身处一片原始森林。

准确来说,是在熄火在原始森林中的卡车的储藏间里。

顾名思义,储藏间是存放货物的地方。而希娅莉塔自己也像货物一样被堆砌在纸板箱大厦的一角,还工整地用长方形的透明沙晶容器包装了起来。

为防止在运输中出现乱动或窒息等现象,玻璃罩两侧开了通气孔、身体也用缎带绳好好固定住了。

像只待售的洋娃娃似得。

若仔细看,储藏间里狼藉不堪。本来整齐的纸箱堆变得歪歪扭扭,显然是受到了强大的外力冲击所致————大抵是车辆前部发生了碰撞事故吧。

如果没有这次车祸,希娅莉塔恐怕仍然没有机会苏醒。

不过,醒来也未必是件好事。

如果早上睁眼就意味着会被送到无理取闹的异空间,那么肯定有很多人会选择停留在睡梦之中。

可惜,希娅莉塔面前并没有这个选项。

同时,她也必须为自己的现状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而在开始探索真相之前……

她为什么不能先用尖叫声来表达自己的震惊呢?

“————————呜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现实对她造成的冲击还会持续很久。

与此同时。

这辆车的驾驶室。

“动起来啊!NOA!为什么不动!!?”

可可洛在攻击方向盘。

顺带一提,【NOA】是这台出了故障的汽车的名字。而且是在“前文字省略V1.0 beta”“格兰坦克”“比蒙”“DMC-12”“抚子号”“特洛伊”“休伯利安”之类的名字被以【长度】【中二气息】和【版权问题】等诸多理由否决之后,好不容易才决定下来的代称。

至于勒伊所提议的“房车”之名,因为太土气了可可洛怎么也不肯接受。

总之无论它叫什么,不会动的东西就是不会动。这或许是上天的意志。

“……万策尽矣。事到如今只有玉碎——”

“只是轮胎卡在树根里你有必要带着我们同归于尽吗?”

勒伊一把夺走可可洛手中写着“非礼法权天”的小旗子。

“而且我说过让你把自爆功能拆卸掉。”

同时另一只手合上操作台红色按钮的盖子。

“你完全不懂啊,助手君。不能自爆的大型机械就只是个铁盒子而已。”

“下次给你乘坐鱼雷的机会。现在拿上工具跟我下去维修。”

“没用的。NOA已经死了。”

“哪怕变成丧尸它也得动起来!离最近的村子都有近百里远,没了车子我们就得陪你在这做一辈子野人。”

“那就快用你万能的触手想想办法啊!”

“这是你自己的车吧!?”

“哼,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无数#字泛上勒伊额头。

“————你这混蛋以为我们是 托 了 谁 的 福 才会这种地方全体遇险啊!?!?”

事情始末是这样的。

一周前,勒伊几人乘车离开了逐日城。不过,启程日却比预定的晚了几天。

因为他们需要时间把希娅莉塔搬运出将军府,然后制作一台合适的水晶棺存放起来。

普通而言,世间并没有这种特地被人包装起来塞进货堆里的旅行方式。说是运载死人还差不多。

但不巧,希娅莉塔的状态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哎呀,把安眠药和长眠药搞错了啦。”

犯人的证词如上。

而当可可洛被揪着领口逼问后者为何物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长眠药、就是一种、让人进入假死状态、再想办法复苏的、试剂。是、复活实验的、一部分、来着。”

但没能给出任何解决方法。

“哈?解药?不存在那种东西。理论上而言只要等度过一个小冬眠周期就能自然苏醒,但根据不同受体和剂量而产生的药物效力还没有数据支持所以得不出函数模型;不过你看,既然大小姐已经那么缺乏睡眠的话……欸?问我为什么没还经过人体实验就把药物拿出来实用吗?小笨蛋,人体实验的话现在不就正在做——”

……

那之后,可可洛由于欺瞒他人参与临床测试,接受了很大程度上的人道毁灭和思想再教育。

不过无论怎样惩罚,希娅莉塔暂时也只有在梦中寻找自己从未见识过的景色了。

艾布里德王国西南部大沙漠,NOA号在绿洲城镇一日游。离开途中时刚巧遇到大漠正午的海市蜃楼,于是勒伊搭起遮阳伞、借奇景与可可洛对饮沙漠特产的赤椰枣酒;糸拉依也解决掉了几个西瓜大小、当地作水果和糖料用的糖球仙人掌。虽然热浪袭人,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希娅莉塔冬眠中。

南下,群山之城。这里以鸟类之繁盛闻名,更作为大陆上最具规模的天然“霓裳鸟”栖居地、吸引了无数旅人来此游览。

NOA号抵达时恰是晚秋。群鸟结队迁徙,一时间几乎遮天蔽日。

翼展不足一尺的雄性“霓裳鸟”划过天空、抛去籍以抵御秋寒的彩虹色长绒羽,向更加温暖宜人的南方飞去。而数十万只“霓裳鸟”的同时落羽,从地面看来宛如一场穷极绚烂的风雪;壮美而妖,摄人心魄。

何等幸运。不过三日的停留整顿,勒伊几人就刚好碰上了年中仅有一次的“霓裳之雪”。深受感动自不必说;在本地买下的几件羽制纪念品,现在也珍重地装饰在车厢内部。

小希娅莉塔仍然冬眠中。

再到艾布里德极西南边境的小聚落,【古芳镇】。进入小镇之前,远在几十里外,世上只有这里才能看到的奇观就无可避免地夺走了一行几人的注意力。

那是一柱自森林中拔地而起的参天巨木。

如何形容它的高大?

几乎要捅穿苍穹,生长到神的国度去。不如说,它更像是在以一己之力忤逆上帝的巴别塔。

即便童话成真,【魔豆】之流也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如果神话属实,勒伊甚至会相信它的根系里盘踞着一条意图终结世界的毒龙。

便是如此难得一见的景观。

小希娅莉塔依然冬眠中。

醒来之后她会怎样为自己所错过的奇景而大发脾气,这里就先撇开不谈。

古芳镇的街边酒馆。

几人从本地人口中,得知了巨木的名字。

【母树】

其意并非指这棵树是古芳镇居民的始祖;不过,古芳镇人的祖先却的确和巨木有着深厚的渊源。

据传。三千年前,【神恩日】。懵懂的人类们在未知的指引下,踏上了这片谁都不曾涉足的原始之地。失去了文明的庇护,他们缺乏求生能力;被后世称为【先驱者】的这一代人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眼看就要渐渐自灭了。

但转机出现了。

大风将花瓣、蓬草与甜美的果香带到了先驱者的部落。向着希望的方向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找到了早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天柱——【母树】。

当年,【母树】的模样和现在仍有所不同。

它是绽放着的。

主干缠绕芳藤,枝杈抽出香茎;几乎每一朵花卉都各有不同的形态。异彩纷呈,宛如一道直通天界的花之路。

而要谈论【母树】,同样不得不讲它足下绵延近千里的广阔原生林。要将其中所有的植株种类记录在册,恐怕要花上全艾布里德王国几代人的时间。而在三千年前,这些纷繁的种群也不约而同、紧随着母树而大肆绽放;方圆千里之内化作一片花海。

野菜、果物,木材;以及被这些珍宝吸引而来的动物们。它们慷慨地代表这个世界接受了走投无路的【先驱者】,养育人类生息繁衍。此后的几千年,附近衍生出的氏族村落都将【母树】视作神明来崇拜。

然而。【母树】的花期虽不短暂,却也称不上长久。持续近百年便陷入了沉睡——直到三千年后的今天,一次都没再绽放过。

但当人们真正陷入绝境时,它必然随之醒来,再次像母亲一样扶起自己的子女。

大口咽着【先祖之森】中采集到的天然材料炖成的[药草杂菇汤],勒伊一字不差地听着桌子对面老人的话。

不过也只是听听而已。

凡生活着原住民的地方,都有各自的远古传说。【母树】在几千年前是否开过花,现在已经无法证实;方才老人所说,也只是上一辈曾为他描述的睡前故事。况且无论事实如何,这都跟不会在此长期驻足的旅人产生关系。

周围的本地青年们,不也露出了听奶奶讲故事时的厌烦表情吗。

“你们从哪里来的?”

好奇的小孩子挥舞着树枝跑过来问。

“我们到南方的邻国去。”

“近几天就走吗?”

邻座喝酒的人插嘴。

“可能的话,当然是越快越好。”

这个回答让对桌的老人苦笑着摇头。

“你们最好还是多待一段时间。”

“不,这边也有要紧的事——”

“再怎么要紧也没用。”

“……怎么?”

勒伊终于听出事有蹊跷。

“现在谁也别想再往南走喽。”

细问原因。

覆盖古芳镇整个南部区域的【先祖之森】,近几日不知为何忽然发生了异样——差不多刚好是NOA号到达此地前一天的事。

那日微风吹细雨、阳光却莫明强盛——太阳雨。虽是特殊天气,倒也称不上怪异;人们并没放在心上。

然而当晚,【先祖之森】却忽然在一夜之间急剧生长,地表被纵横交错的根茎完全吞噬了。本来开辟出的往来道路自然也沦为兽径。徒步进入林中采些野菜杂菌倒不受影响,但想要通车是绝不可能的。

古芳镇的主要产业是向北方的国土输送木材。穿越近千里密林往往得不偿失、很少有商队愿意途径此地——于是几乎没有与南方的往来。森林被封锁的事实,对于古芳镇居民而言倒不难接受。

可勒伊一行却被严严实实地困在了这里。

【先祖之森】是东西走向的大森林。而古芳镇,处在其中西部地域。如果向西侧绕道就能很快找到森林边缘,奈何他们正是因为那边有群山拦路才来到这里。而如果往东方绕行——来回一千多里的崎岖道路,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大概要延后一个季度了。

正所谓穷途末路。

本来的机会被突发情况完全打乱,一时心绪难平也是人之常情。

但现在看来,当初依照勒伊的判断、老老实实绕路走人或等待转机才是最好的选择。

否则,他们也就不至于彻底沉没在这生机勃勃的绿色深海里了。

“当初说‘不就是一点树根,看我用NOA碾过去!’的人是你自己吧?”

勒伊质问。

“真不想承认年轻时犯下的错误……”

“不就今天早上的事吗!?”

对座驾的越野力过分自信的可可洛,趁着其他人尚未醒来时擅自将车驶入原始森林横冲直撞。就事论事,能在杂木丛生的地面上颠簸磕碰两三个小时,以NOA的越野能力或许的确有径直穿越这片森林的可能。

如果它没有一头撞在树上的话。

自从停止运转,车辆就像是将使用寿命燃烧成了纯白的灰烬、无论怎么操作都不再有任何反应。其实经过了刚才的一番折腾,还能保证外形完整就已经是质量优异的表现。

“助手君。我只能在这里揍方向盘,但你一定还有只有你能做的事情才对。”

“你给我自己下去一个人把问题解决掉。我什么都不管了。”

勒伊对【推卸责任】技能免疫。

沮丧的可可洛捡起工作用扳手,奔赴自己一手造就的惨烈战场。

“爸爸。爸爸。”

她刚刚走到有些变形的车门旁,大口吃着早餐(10磅库挞洛克黑面包)的糸拉依忽然揪起了父亲的袖口。

“怎么?有那里受伤了吗?”

勒伊连忙检查自己的宝贝女儿。

“那里。”

她没有抽走被父亲握住的胳膊,反将手指向被所有人遗忘掉的车厢后部。

“你是说储备零件……对了。是希娅莉塔!”

希娅莉塔成为了和货物同等级的存在,论及优先度似乎还更低一点。

“完全忘掉了!应该没有摔出故障吧?”

在车门前徘徊的可可洛也恍然大悟。

“你的用词是不是有点……”

与此同时,两人的担忧得到了解答。

以尖叫的形式。

“————————呜诶诶诶诶诶诶诶诶!?!?!?!?”

困惑。不解。抓狂。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这声悲鸣响彻在森林深处的废车之中,余音久久不散。

“……”

“……”

狭小的车厢里,希娅莉塔与可可洛相对而坐。

“……”

“……”

一方若阎王罗刹,另一方如坐针毡。

今天是可可洛的审判日。

“这个,那个……”

“真是奇妙的药水呢。可可洛小姐。”

“……”

得知了事情经过的希娅莉塔,嘴角轻轻上扬。

微笑。

只是微笑而已。

可可洛却觉得,连魔族的狰狞面容都比她的表情柔和许多。

什么话也不敢说,嘴巴封印成×字型。尽全力撇过头来、拼命拨动着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没有被神明宽恕的罪人无声地向勒伊求救。

“您很紧张呢。可可洛小姐也需要一点放松精神的方式吗?”

“——!?!?!”

被抓住尾巴的野猫,可可洛瞬间炸毛。

“——”

“咯咔嘣。”

勒伊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同样以野兽直觉感受到了危险,糸拉依抱着父亲胳膊的双臂下意识收紧,勒伊肘部的骨骼关节随即发出相当不妙的声音。

“咕……”

不过相比疼痛,某种更加致命的事物正威胁着他的生命安全。一时间,他似乎觉得自己嗅到了死神的鼻息。

“我去附近……侦查一下情况。这种地方可能有猛兽出没。”

明知真正的猛兽就在面前,勒伊还是不得不说出违心的话。

【这不是逃避。是求生。】

他在心中说服自己。

“……糸拉依也去。”

被黑暗气场压倒的龙族。

“那么我也……”

可可洛试图顺势逃离。稍稍从车厢中部的座椅抬起身体,做好了撒腿就跑的准备。

“……您要去哪里呢?”

是灵压。

无形的气势将她重新按回了座位上。

“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勒伊父女一步步后退,和人间地狱拉开距离。

【叛徒!薄情!见死不救!!!】

无视了眼神发出的悲鸣,变形怪与幼龙消失在森林深处。

“那么,我们或许应该好好谈一谈。”

希娅莉塔端着裙沿、以前所未有过的优雅姿势缓缓站起来。她不仅是贵族、甚至成为了在那之上的某种存在。

可可洛最后见到的画面,就是那双深藏黑暗的血红之瞳。

且说侥幸逃生的勒伊。

从地狱重返人间的他,正在树下的阴影里徘徊着。

“侦查”并非完全是借口;也是确实不得不做的工作。

巧也不巧。可可洛开车撞上的障碍物,正是他们早已经多少认识了的传奇——【母树】。将双方吸引到一起的,或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缕因缘;但多半和母树本身的规模脱不了关系。

它实在太过粗壮了。如果将母树的主干掏空,足以装得下一个城镇;近距离直面这棵巨木,勒伊甚至会认为它就是整个世界。

NOA号就是搁浅在这样的庞然大物上。

【难怪当地人会把它看作神明。】

站在巨人脚下,勒伊才深切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

【有种奇怪的感觉。】

微妙的熟悉感。

勒伊仔细摩挲着粗壮开裂的树干表皮,但觉得像是在抚摸自己的身体。

只是不足道的错觉而已。他放弃追究这件事。

【总之最大的问题……果然还是这些家伙吗。】

勒伊转身俯视。

一大片长期生活在母树的阴影之下,只零星生有低矮喜阴植物的潮润空地——

那或许是它本该有的模样。

而现在,这阴暗之处爬满了从泥土下隆起的粗壮的根。相比纠缠群聚的蚯蚓、蟒蛇,勒伊更觉得那像是精壮男人手臂上膨胀的静脉血管。狰狞的棕色根茎上吐着几芽新绿,浓烈的生命力几乎刺鼻。

它们就是勒伊的敌人。

肆意在【先祖之森】中蔓延交错,绊住旅人脚步的狂野之物。

据说,当地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植物。将其归为藤蔓多多少少有不然之处,但看作根茎的话却又找不到主干的存在。

按理而言,枝必有干,干必有根。而无枝的干、无干的根也是绝无仅有的。

——仿佛单纯只为了抽取地底的营养而生,可长不出绿叶的话徒有根系也毫无意义……让人摸不着头脑。将它们划进草木一类就已经很勉强了。

所以,它们得到了【根藤】这种随便的名字。

暂且抛开这些不谈。现在,勒伊正在丛生的根藤之间寻找着某种东西。

足迹。

方才在营地里,让他毛骨悚然的不只是希娅莉塔的威压而已。他的确在空气中嗅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

那是浓烈的兽臭,断裂植物迸出绿色血液的腥气;和本应繁盛、却忽然变得罕有了的动物气息。

本来栖息在附近的小型食草动物大都望风而逃,植被也受到了大范围损伤——

意味着有很不得了的家伙就在附近。

一只,亦或一群。

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行把握住它们的动向、判断对方的威胁程度才行。勒伊可不想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地方被自己一无所知的敌人偷袭。

这是他外出巡查的主要原因。

第二点,则是想查明这片森林本身的怪异。

本来,他只觉得【先祖之森】不过是一片规模较大的寻常森林罢了。却料不到和那颗母树一样,先祖之森也是无法用常理度之的奇特事物。

现在是晚秋时分。车辆途径古芳镇外时,已经是山野郁黄、落叶凋零的秋色了。

但自从进入先祖之森,就仿佛时光倒流一般,四周的绿意渐渐浓烈起来。等到了母树脚下、方圆千里原生林的正中央,气候已如春日般温暖宜人。

关于这一点,勒伊的确有所耳闻。当地人说先祖之森深处四季如春,他本以为只是形容。没想到先前在镇子里预备好的棉袍,如今是完全派不上用场。

人常道“抓住春天的尾巴”如何如何。而先祖之森却不然,索性直接将【春天】困在这里,一刻也不肯放她离开。在整片大陆都被染作枯黄色的季节,唯独这几千里绿海成为了【春】的囚笼。

这样旺盛的生机为勒伊带来了不少麻烦。

只有用腕足拨开异常繁茂的低矮植被,他才有机会搜寻野兽的踪迹。而跟在身后的糸拉依倒是心不在焉,追着蝴蝶跑来跑去。

有发达的嗅觉帮助,探索不算困难。追踪兽臭的源头,勒伊很快就找到了不想承认的证据。

足迹。

或者说,爪印。

陶盆般大小,陷入腐殖土壤足足五六公分之深。这意味着,它的主人体重至少也在一吨以上——即便在猛兽之中也称得上最雄壮的一类。

而且,锋利的爪尖刀锋般勾断了土壤中经年腐败而留存的强韧纤维束。不必说。拥有这么可怖的武器,任谁也不会只用它来吃素。

巨型食肉动物。

“按照手掌的形状分辨……犬科。不,是熊科吗。爪尖有五根。”

熊。

咬合力在半吨以上,全力奔跑最高速度近五十公里。以这头显然不合常理的熊科生物的体格,仅前肢力量都足以轻易撕碎人体;更可怕的是,它们的攻击性和领地意识也远远强于大多数野兽。现实世界,熊类时常成为野外袭击事件造成伤亡的凶手。

换作樵夫、猎人或商旅,在见到这枚脚印后都会第一时间选择逃离。

不过,倒也不是自满如何。对于勒伊这顶级掠食者而言,一头巨熊倒算不上什么棘手的威胁。之所以反应夸张,也是因为他对危险事物太过警惕。

勒伊没有急于追猎这头野兽。

现在更重要的,是尽快找到离开先祖之森的道路。

可可洛的确有一张相对精确的地图。但没有测量工具、更没有卫星全景;这张地图也是通过旅人口中的描述勉强画出来的。正比如先祖之森、表现在纸上就是一大片模糊的椭圆形涂鸦;再往南方的疆域,更是只写了几个地名和大体方位而已。

森林的边缘究竟在哪?走什么方向才更容易离开?是否还存在有未被根藤侵占的道路?

只有勒伊才有能力展开调查。而如果不去探寻,整个旅行团就都成了没头苍蝇。

暗自记住巨熊残留在足迹上的味道,勒伊开始为自己的主要任务作准备。

“沙沙。”

粗麻布划过皮肤,蓬乱的黑色中长发从兜帽下挣脱出来。随后,就是衣带扣被粗暴地解开的声音。

也不顾糸拉依就在面前,勒伊将衣服脱得一干二净。

习惯性的全裸。

为了以正视听必须强调。虽然这种事也不乏有人会做,但森林浴、荒野求生或野外露出之类并不是勒伊的目的。

因为在将衣物随手挂在树杈上之后,他就忽然自己融化掉了。

糸拉依盯着地上这滩黏糊糊的父亲看了一会儿,就跑去别处追蝴蝶玩了。

大约十几分钟。一只外形似鸦、翼展狭长的黑色大鸟从血肉的池塘里展开了双翅。晾干翅羽的工夫、它用巨爪从地面刨出坑洞,反复几回叼了一具人类的遗骸藏在里面。

这些是勒伊的骨骼。

等他回来时,还得再用这些骨头把自己重新拼成人形。

而现在,他需要是一对用来从高处俯瞰整片森林的翅膀。

“糸拉依。”

鸟的喉咙勉强能用。

“爸爸。”

幼龙把黑鸟抱在怀里。

“展开翅膀,我们去天上。”

……

原始森林。

父女二人乘着自地面升起的热气流,围绕一柱参天巨木向上盘旋着。

言辞可能有些奇特,但情况的确如此。

一方是龙、另一方则是无法被定义的鸟形动物。飞行的方法潜藏在勒伊的本能中,只要下意识挥动翅膀,就能轻易在风中游弋。

他在前方展翅,将尾羽制造的上升气流留给身后的糸拉依。结群的候鸟通常用这种方式为同伴省力,这是他在群山之城从霓裳鸟身上学到的。

毕竟不谈糸拉依,连勒伊自己都感到了疲倦。过去的两个小时,他们一直都在向更高的海拔爬升——甚至连云层也突破了。然而,这还远不是母树的极限。巨柱仍然向天空无尽延伸着,如苍绿山峰耸立在云海中。

呼吸困难,空气已经极其稀薄;连刚才喧嚣的风声也听不到了。再往上就是平流层,生命的禁区。鸟瞰大地、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绿;即便身处万米高空,也无法窥见整片【先祖之森】的全貌。

但勒伊不能离开母树、去远方调查。这里是他现有的唯一坐标。车辆需要的是方向——所以如果不能从当前位置出发,独自离开森林也没有意义。

“……回去吧。”

无可奈何。既然已经被困在林海之间的孤岛上,一切只有返回营地从长计议。

话出口许久,没得到任何回应。

“糸拉依?”

从鸟腹下探出向后的眼睛,勒伊发现幼龙有点心不在焉。它扭头将视线投向母树,似乎在寻找什么。

“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味道。

飞行在高空之上,本不可能闻得到什么【味道】。

但在糸拉依而言,【味道】还有另一重含义。

——灵魂。

“这种地方……有活物?怎么可能……”

虽然存在树木,将近平流层高空的稀薄气压绝不足以支持动物在此栖息;更不必提高空和地面相差将近60°的温差,几乎可以与这片大陆上最冷的冬季相匹敌。勒伊每在这里停留一秒,都会消耗大量的能量——这才是他急于返回地表的主要原因。

“嗯,活着。”

糸拉依却肯定地说。

“很多。”

……

谨慎再也阻拦不住勒伊的好奇心。

他渐渐缩短与母树的距离,引糸拉依一起寻找那存在于极限之处的生命奇迹。

但,奇怪的是。

越是靠近母树,空气竟越是温暖、充沛,呼吸起来毫不费力——仿佛这巨木主动散发着适合生命繁衍的环境一般。钻进被树叶遮蔽的洞天之境,一片绿意洋溢开来,虫鸣鸟语依稀可闻。

春天。

树冠里,藏着春天。

龙与黑鸟在一根树枝驻足。

将太没有危机感而爬到自己爪子上的毛毛虫挪开,一只绿蝉从面前呼啸而过。树懒似的动物在不远处嚼着叶片,红松鼠在细枝间飞来窜去;俨然一副生机盎然之景。

“怎么回事……?”

勒伊完全蒙住了。

绿洲。

不,和树冠中的世界一比,海市蜃楼都只是寻常景色。

粗糙的树皮。柔软的风。草木腥气。不甘寂寞的虫鸣声。一切都在向他诉说,此处并非幻梦,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而且……

莫名地。

他对这里的温暖,感到异常熟悉。

简直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胎內一般。

“爸爸。”

同样被奇妙景象所迷惑的糸拉依,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给父亲看。

“那个。好奇怪。”

勒伊追着糸拉依伸出的爪尖看去。

光。

一根司空寻常的枝条的最难引人注意的叶片上,藏着什么东西——隐约闪耀着静谧的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