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魔王。

见到那副面孔,黑铠的魔王忽然用带血的手甲抱住脑袋,痛苦嘶鸣起来。

勒伊想救回嘉兰布莉安,却无法靠近,只看到魔王眼中的赤光忽明忽暗,像被狂风碾辄的火苗。

它一拳拳捶打自己的胸口。吐出的黑血与鲜红血迹糅杂在一起,却绝不相融。

“安缇诺雅……”

终于。像是击溃了自己心中的什么。魔王伸出颤抖的双臂将面前的女性抱在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

一只染红的手,轻轻抚上他的面庞。

“……果然是你。”

嘉兰布莉安……不。银月女王,克莱布瑞娜德用残存的力气说。

“罗戈恩。”

那声音说不出得温柔。

而生命,自胸下的空洞不住流逝着。

“不——不。救救她——求你们救救她!!!”

腥红的目光乞望着任何人的回应。

希娅莉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也不需要明白。

她不顾危险跪在银月女王身边,从腰包里翻找神术卷轴。

“治疗……重伤治疗术在哪里?老师——”

克莱布瑞娜德摇摇头。

“已经、没有了。……被用掉了。”

勒伊摸着自己胸口先前的剑伤,愣愣地说。

“没、有了?”

希娅莉塔一下失了神。

“——愣着干嘛?先尽可能去做啊!!”

可可洛扔了背包赶过来,手上撕着先前分给她的神术卷轴。

“——是!!”

微弱的光芒此起彼伏。

不过,再也不能像治愈勒伊时那般明亮。

……

血,基本止住了。

但伤势,没能尽数复原。

伴随脏器破裂的是严重的大出血。再加上此前在龙骨祭坛中所受的伤,她的失血量早已超过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如果没有用神术使自己强作清醒,银月女王多半现在已经陷入不会复醒的昏迷。

可,血珠还一滴滴摔碎在瓦砾间。

治疗术能做到的只有这些。被弯钩尖刺搅碎的伤口,无论如何也无法痊愈。

“我,我竟然………”

魔王捧着支离破碎的衣袍,像是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就此毁灭。

“十七年来,你还是没变。”

怀中的克莱布瑞娜德为它拭去泪痕。

“罗戈恩。”

那是熟悉的,熟悉的名字。声音淌过泛起血沫的喉咙,那么亲切。

“安缇诺雅……”

“我还以为再次见面的时候,你肯定已经记不得我了呢。”

“……不。我只记得你。”

“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的。”

“…………对不起。”

“老师……”

希娅莉塔打断了两人时隔十七年才得以进行的对话。

“还是说,女王陛下……”

她全然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一团浆糊,连思考也做不到。

为什么银月女王会在这里?

安缇诺雅又是谁?

嘉兰布莉安……又去了哪儿?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孩子。是的。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谎言,终将被戳破。”

勒伊分明听得出。那话中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你的老师,宫廷法师、嘉兰布莉安……和你的母亲,近卫将军、卡蒂梅·弗莱尔,”

“她们都只是我制造的幻象而已。”

平淡无奇的语气,晴天霹雳般的实情。这一瞬间,谁也没理解她究竟在表达什么。

不顾呆若木鸡的希娅莉塔,银月女王继续讲下去。

“而我,才是你真正的母亲。”

“您……”

如果尖叫能得来对现实的理解,她早就那么做了。

但希娅莉塔只是被颠覆性的语言击溃了理智。

“我是克莱布瑞娜德·法尔苏斯,艾布里德唯一的女王。幻龙之子嗣。而你,本来应该是继承了王室血统,身为公主的存在……我的希娅莉塔。”

公主。

遥远的词汇。

现在的希娅莉塔,无法在它和自己之间找到任何关联。

“但,我厌恶【公主】这个身份。我被它和二十年前的叛乱联手剥夺了一切。母亲和父亲,朋友,爱人……我最重要的全部。战争之后,我就只剩下了你。你是我唯一的珍宝。”

“所以,我决心不再让你承受你所不需要背负的东西。为了不让你成为公主,而制造了假象……欺骗了你至今为止的生活。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你肯定也不会原谅我——但事到如今,请听我把它讲完吧。”

灯火在风中忽闪,明暗不定。

立柱壁灯的灯油,已然将耗尽了。只余倔强的灯芯伏在碗底,倔强地燃作最后的光。

希娅莉塔的马尾发束在一推之下散开,及腰黑色长发随风凌乱,正如她此刻乱麻纠葛的心情。

与之相对的克莱布瑞娜德,银色天河自黒铠间直泻而下,说不出地平和、宁静。

“嘉兰布莉安、卡蒂梅……我的朋友们都在战争中逝去了。而不久前,她们还再一次,在我面前……”

再一次。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

而勒伊的脑海像打开了锁的泼柜子,记忆和线索一股脑涌了出来。

深绿的法师。

黑衣黑发的持剑少女。

【不……怎么可能?】

他恍然而立。

嘉兰布莉安故乡的小村。

魔族女性法师与嘉兰布莉安相似的面庞和发色。

“只是,模仿而已。”

当时并没放在心上的话。

浸湿的枕头。

黑发少女在嘉兰布莉安面前停下的剑。

被希娅莉塔憧憬、模仿着的母亲的身姿。

骑士礼。

散落一地的共鸣石碎片。

“原来、如此……”

他们至今为止的敌人……竟然都是自己所熟识的人。

或者说,熟识的幻影后的真相吗?

那位名为嘉兰布莉安的,总是神秘兮兮、喜欢恶作剧、却大度地代表这个世界接受了作为异端的勒伊的精灵女性,竟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离开人世。

而现在魔王怀中的人——

便是她幕后的真身,幻象的操偶人。

比他更难以接受现实的,是自出生以来一直成长在人偶舞台上的希娅莉塔。

银月女王继续讲述着。

“那是在第一道防线建立之后不久的事。我编造了卡蒂梅从战争中幸存的谎言,只为给你找到一个并非女王的母亲。但她不能常陪在你身边。所以,嘉兰布莉安也诞生了。我也不得不以同时三个身份在世间奔走……自战场上学会的剑技,用唬骗人心的方式模仿出的奥术。我想把一切都教给你、尽可能陪伴你——你是个聪明又正直的孩子。所以,我才更加不能把现实告诉你。即便是私心,我也绝不想让你背负起【女王】的重担。”

希娅莉塔听着克莱布瑞娜德的话,目光却穿过了面前的人,投向遥远的彼方。她的意识早已离开了这小小的宫殿,穿梭在过往记忆中。

神出鬼没,总会在授业中凭空消失的老师。

明明能释放出各种魔法,却只对幻影术情有独钟的老师。

虽然是母亲卡蒂梅的朋友,却极少极少会和她两人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师。

把自己当做亲生女儿宠爱有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老师。

那样的老师——

便是她真正的母亲。

“苏尔盖特先生。”

银月女王忽然向勒伊说。

“你也没能料到吗?”

“……”

【我唯一擅长的系别,是幻术。也就是说,用来骗人的魔法哦。】

不久前的对话清晰地浮现在勒伊耳中。

在奥尔塔森林中,明明有过那么明确的提示。

来自女王的勇者任命。对自己莫名熟悉的态度。

这趟旅途最初,她将身形变幻为死士的做法。

勒伊只稍一回想,到处都是不同寻常之处。可他却曾对此一一忽略。

“完全……没料到。”

“果然是吗。”

那因失血而煞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寂寞的滋味。

“这样以欺骗为生的日子,也要在今天结束了呢。”

“……安缇诺雅。”

沁入手甲缝隙中的血已渐渐冷了。魔王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控制着不令她受伤的力道将银月女王抱紧。

“希娅莉塔。我……还有一直没能对你提起的事。”

“老师……”

即便年仅十六岁的希娅莉塔还没能接受自己所听到的事实,逐渐流逝的生命也不会给她们留下太多时间。

克莱布瑞娜德继续对女儿讲述。

“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

搭在狰狞黑铠肩上的手腕。

这个人是谁,不言自明。

“……魔王?”

连从刚才开始一直不敢靠近,有意保持沉默的可可洛也惊慌了。

“我的、父亲?”

自她从书本上学会以来一直无处使用的词汇,竟然与如此意外的对象相连接。

“是拯救这个国家于水火之中的,弑龙的英雄。”

银月女王如此更正。

“为什么……”

可怜的希娅莉塔已经完全陷入混乱了。

“——真的吗?安缇诺雅?”

回应了魔王疑问的,只是轻轻的点头。

“…………对不起。我当时,竟然……”

“比起道歉,先好好看看这个孩子——我们的女儿吧。”

“我的,【女儿】……”

魔王望着希娅莉塔的脸。

那是虽然茫然无措,却能些许看出她母亲年轻时气质的面容。

传自他的、有些微卷的黑发。细细的精灵耳。纤瘦的脸庞。与他现在相同,红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子;与藏在目光深处的正义感与责任感。

不会有错。

魔王只是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他无法让这个孩子叫自己一声【父亲】。

他没有这个资格。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本来该和你一起照顾她长大……但我,什么都做到。”

魔王收回目光,嘴唇颤抖着。

“你会向我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吗?”

银月女王反问。

他躲不开那恳切的视线。

“是我的错。我毁了这片土地。十几年的战争,几十万人的生命……我都难辞其咎。”

于是,终于用那低沉的语调、倾吐似地坦白了。

“但我,毫不后悔。”

连空气也沉静地聆听着。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那座高崖上的事。看,这颗珠子。”

魔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我是从漆黑之龙的头骨里挖出了它。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知道即便说了你也不会相信。那头龙救了我,更救了你。它之所会执迷杀戮,将你掳走……只是被一个阴谋控制了。一个直到我深陷其中、才终于幡然醒悟的阴谋。”

“……阴谋?”

“刚才我所说的都是真的。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神明——破灭之神。”

“破灭之神?”

“是叛乱最紧迫的时候。格拉迪奥大公兵临城下,我无计可施……为了保护你周全,已经和近卫骑士团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不过一个夜晚,那个声音忽然在梦中响起了。他问我,是否渴望力量——为你击破阻碍、缔造平等的力量。我本以为是匕首或恶龙的言辞,而在之后才明白,那是与神明的交易。”

“破灭之神毫不避讳。祂说出了内情。这片土地和平了太久,即便时常起义也兴不起波澜,已经让祂接近沉眠、失去神性。祂需要死者,需要祭品。于是将深居浅出、不愿伤害人类的绿龙侵蚀为傀儡,袭击艾布里德王室……只为了兴起一场战乱。千年一遇的战乱。而不巧。那时,你我就在那里。”

魔王说着,狠狠咬了咬牙。

“它说,战争是必须的。你得不到诸侯的威望,各个种族互相排斥分离……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一场战争。唯独敌人才能让所有人团结,唯独面对共同的利益才能让人们放弃争斗……破灭之神算好了每一步棋。从一开始,祂就没留我给选择的余地。”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安缇诺雅。所以,我甘愿成为了祂的傀儡。甘愿在阔剑城唤起死灵,终结叛乱和无辜者的生命,甘愿作所有人需要的那个【敌人】,【魔王】。只要这能让你成为真正的女王陛下,怎样的恶事我都做得出————世间一切都有其代价。”

“罗戈恩……”

泪水终于忍不住突破了眼眶,从那副瘦小的身体中拥挤而出。

与她相对,那副本来只是半身人、现在却因为诅咒而变成了近三米高的壮硕怪物更让人觉得凄凉、可悲。

“当年在阔剑城里,他们叫我作【影子】。如果一个最光辉万丈的开明女王就意味着要有一个最污秽沉沦的影子————我愿意做你的影子。意识、理智、自由、正义、明天,我都可以舍弃。我相信,只要能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支撑住你的话,就能迎来一个光明的未来……你我约定过的未来。”

安缇诺雅和罗戈恩,两人相拥在一起。

时隔十七年的重逢,却已经成了为这副光景。

一面是染血的银发。

一片是污秽的黑铠。

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坚持,付出了生命中的一切。

谁都再没能说出任何话,打扰两人最后的时间。

无情的飓风依旧在上空盘旋。

天幕依然阴沉。

名为魔族的冤魂无目的游荡的脚步声,依然依稀可闻。

宫殿、以至于废城依然破败不堪。

几十万里外,逐日城也依然是熙熙攘攘地繁华着。

现在是清晨吗?

旭日东升。明媚的阳光在树荫间洒下。孩童们笑着跑着,半身人青年和精灵族少女在长椅旁羞涩地谈笑。

就像两人梦中所见的场景那样。

谁也不知道,竟然是着这样一对单薄而孤独的身影、支撑了他们明天也将降临的未来。

那一轮如银的明月,大抵已经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了吧。

“滴答。”“滴答。”

血打在冰冷的尘埃里。

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