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阿——”
刺进去了。
纤细的手臂颤抖着。
蛮力将无锋的剑硬生生贯穿了勒伊的胸膛。
脏器的温度一股脑地往寒冷的钢铁里钻去。相比刺穿，勒伊更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他惊诧地看着希娅莉塔的脸。那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像兵器。像死者。像魔族。像冷漠的刀锋。
积蓄满胸腔的的血，止不住从伤口与剑刃的夹缝中迸出来；染红了希娅莉塔板甲下的白色长裙。
“你……”
勒伊喉咙里吐不出完整的话。他几乎要被自己的血溺死了。
“苏尔盖特、先生？”
感受到胸前的温暖，敌意如冰雪逐渐消融，希娅莉塔的双眸终于缓缓恢复了神志。
“——我……都做了什么？”
她不松手，也未拔出剑，只是死死握着。泼洒在胸前的赤色醒目得晃眼，血顺着剑锋染了白皙的双手。她陷入呆滞，无法思考，双眼失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助手君！！”
“希娅莉塔！！！”
惊慌失措的同行者们跑过来。勒伊并没有生命危险。伤口血管迅速愈合，胸肺部溢出的体液重新被吮吸回去。这让他还有余力控制住两眼通红、几乎发了狂的糸拉依。否则，希娅莉塔必然会被撕成一地血沫碎屑。
而此刻，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没有痛苦。没有本能式的还击。甚至连应激性慌乱都没有出现。
心跳异常平和。
这样就好。
他竟这么觉得。
这样就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他说不清。
这柄剑索性不必拔出来、任凭它锈在胸膛里，或许也不错。
【胡说八道。】
他在心里怒骂。
无需别人帮助。勒伊只手握住剑刃，自己将勇者之剑拔了出体外。
痛苦这才自伤口袭来。撕心裂肺，搅动脑髓。
【……这就对了。】
他反而微笑起来。
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疼痛。痛苦才是活着的证明。只有死人需要什么安稳的幸福、满足一切的达成感。勒伊追求着答案，却厌恶死亡。熟悉过后，痛苦不仅让他甘之若饴——甚至成瘾。切断神经就太浪费了。
“助手君，不要拔剑！！止血，快止血！！”
有了提醒他才想起，人的伤口是会流血的。
于是连忙撕裂血管洒出来。
“药、药……药放在哪里？”
可可洛又慌又乱，把背包翻个底朝天。
“由我来治疗！”
还是嘉兰布莉安在异变发生后依然沉着，第一时间从腰包掏出了卷轴——足以治疗重伤的神术卷轴。即便无比珍贵、王国内仅有这一根供她带在身上，她仍毫不犹豫地将它撕成两半。
柔和的光芒在小巷中亮起，勒伊伪作的伤口痊愈了。
“爸爸……没事吗？”
像一条伏在主人面前的小狗，糸拉依担忧的目光让人心软。
“别担心。只是一点小意外而已。”
“可是，可是……”
“相信我。”
勒伊粗暴地在她头上揉了几下，细弱的银色发丝一团糟。
希娅莉塔在那之后好久才从惊愕中恢复神智。
“弗莱尔……为什么？”
比起责怪之意，勒伊更觉纳闷。此刻的希娅莉塔眼中已经消去了敌意，一丝不剩。但当嘉兰布莉安想要擦拭她染污的衣裙时，她却下意识地躲闪开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种事情曾无数次发生过。谁也明白，她的确有些容易沉溺与厮斗之中的体质，但想不到，竟然会到如此地步。
不如说，根本毫无征兆。
简直吊诡。
这一回，她无法轻易原谅自己。拔剑转过头，擅自向一片混沌的魔族主力军中冲去。
即便事情可以补救，她也无法放下心中的芥蒂；只想再次沉浸于战斗以暂时忘却现实，至少想办法偿还一点过错。
可那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巨响之后，世界再次重归平静。大风止息，房屋停止坍塌；而方才还在互相砍杀着的魔族们渐渐恢复了神智，像刚才一样靠拢着，重新统一了战线。
“弗莱尔！！停下来！！”
勒伊捂住胸口，向她大喊。
“请不要管我！我会负起让苏尔盖特先生受伤的责任！”
希娅莉塔却一意孤行。
远方那污秽的龙卷风将天幕割成两半。背对着几人，她的身影像是要挤进世界的夹缝。
怎么可能放着她不管？
剑斗。剑舞。希娅莉塔冲入尚且狼藉一片的敌阵，如摧枯拉朽；广场上燃起了盛大的篝火。勒伊连受伤的伪装也顾及不上，和所有人一起追赶过去。
军队最大的战斗力在于协作与阵势。而溃散的士兵，只是一盘散沙罢了。
希娅莉塔并非是为了宣泄情绪而去。趁魔族还陷入混乱的绝好机会，为其他人打开缺口——她的目光是坚定的，纵身飞奔，只盼望手里的剑刃能将迷茫困惑与魔族一起斩断。
但她失算了。
魔族主力军不会一直散乱不堪。
是黑衣少女。又是黑衣少女。高塔上剑光闪烁，时明时暗。这是讯号。看到飘扬在塔顶的青藤阔剑旗，魔王军中各个伍什长都摆脱慌乱、执行起自己的任务。只一会，各个士兵方阵就重新排列整齐，铁板一块。
“啪！”
两队重装圆盾长矛兵左右相互拼接，竖起漆黑的城墙，挡住了希娅莉塔的去路。等嘉兰布莉安几人追上来，无数列行动敏捷的刀盾兵也将他们的后路层层围住。
勇者一行的生存空间像水面的气泡。无法逃脱，无法挣扎；终将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而破裂。
暗红长裙的希娅莉塔咬紧了唇。她握剑威胁敌人，寻找破绽……但毫无缝隙的阵势却压迫得不得不后退；每退后一步、让出一寸，就是在自己身上多套一圈绞索。
“我……又犯了错。”
她不甘地攥着剑柄。
“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的孩子。”
耳边传来温柔的安慰声，嘉兰布莉安从背后环抱住她。
“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紧接着，
出现了。
有一道银白色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前方盾矛兵阵的正中央。
怎么回事？
勒伊曾见过那个人。希娅莉塔不可能对她不熟悉。
那是——
银月女王，克莱布瑞娜德。
及腰的银发如星河般耀目。乌云笼罩之下，阴晦废城中的皎洁光芒，如同一轮陨落大地的满月。
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必说正对此难以置信的勒伊，连魔族也惊地立刻调转了矛头；高塔上剑令指示诛杀，魔王军抛弃了勇者一行的目标，一心只要对付银月女王。
可触及她的刀锋无不挥空。长枪更是漏过了她的身躯，狠狠刺进对面同伴的铠甲里。
是幻影。
谁都没来得及认清这个事实时，希娅莉塔忽然从嘉兰布莉安的怀抱中解放出来，背上也被推了一把。
她立刻回头，只来得及发现老师的眼睛变得十分怪异。
一改温柔的墨绿，化作墨灰色、修长的纵形瞳仁。像是猫，却仍有所不同——是了，就像是……她曾在血红之龙头颅上见过的那双非人的、残暴无情的眼眸。而这双墨灰色的龙瞳深处，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情感。
背上的推力是熟悉的。让她不禁想起与西萝拉最后对视的场景。而如果说无望的西萝拉那时微笑着用眼神传达的含义是，
【走吧】，
那现在嘉兰布莉安正对她说的便是——
【去吧】。
仅仅一字之差。
她所得到的便不再是愧疚，而是勇气与力量。
现在便是机会。正面防线阵脚已乱，暂时难以恢复；希娅莉塔心中充满了来自老师的鼓励，持剑冲锋突围。
勒伊没能在第一时间跟上去。忽如其来的异变让他怎也无法理解。女王的幻影，从何而来？
他死死盯着嘉兰布莉安。宫廷法师脚下没有碎裂的晶管，更没有卷轴燃尽的白灰。
不是奥术的话，
又是什么？
“——铛啷”
皎洁的幻影一眨眼便消散了，被希娅莉塔造就的一片火场淹没。金属落地的声音在勒伊脚下响起。是糸拉依在千钧一发之际折断了长矛兵从背后向他突袭的枪头。眼看勇者之剑撕开的突破口再等下去就要闭合，他只有先行和其他人汇成一股。
这里离高塔已经不远。所谓擒贼先擒王，希娅莉塔很清楚这个道理。燃烧的窄道一路通向高塔脚下。
……
魔王军虽然数量极众，却无法在方寸之地与持勇者之剑的希娅莉塔抗衡。全歼固不可能，突破却绰绰有余。没过多久，勇者一行就攻上了黑色高塔的顶层。为了不受到后续阻碍，他们甚至将通往顶层的楼梯破坏了。
黑衣少女独自一人等在那里。
塔顶是圆形的台。像角斗场。石质围栏只及人腰高，自远方吹来的风撕扯着衣襟。
从这里看向魔王宫殿，乌云漩涡下黑色的龙卷风柱近得可怕。已重归平静的、几十米宽的邪异风柱，此刻仿佛触手可及。
相顾无言。
再次与黑衣少女对峙，她身边已无一人侍卫。但她毫无怯意，横了剑立在原地，一步不退。
身旁一杆大旗；左手黑色的扇型盾中央，所画亦是青藤缠阔剑的纹章。
勒伊仔细看着她的脸。
外袍上覆着轻锁甲，墨色长发束起了利于行动的马尾辫。精灵的尖耳朵，与嘉兰布莉安有些像。看不到阴影下的眼睛。下巴小巧，而侧脸毅然如刃——与格拉迪奥大公有几分神似。而那气质，又莫名地像战斗时的希娅莉塔。两人面对面站着，像是镜子中的同一人。
勒伊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这种气质的女性。
——像弗莱尔将军。
【……怎么可能。】
黑衣少女分明是魔族。而弗莱尔将军，在短短数日前刚与他相遇，现在已经率兵佯攻后返回了王国围城。
他只觉自己的头脑疲于连日作战，已经半梦半醒了。
而她与希娅莉塔能像现在这样彼此相望，并非双方的冲突有所缓和……只是等着谁先出手、露出破绽而已。
“弗莱尔。小心。”
对于剑斗术，勒伊力不从心。只有提醒着最擅长此道的希娅莉塔，准备伺机应援。
“……是的。我会连苏尔盖特先生的份一起战斗。”
并肩而立，她不自觉向勒伊斗篷前襟的血渍一瞥。
“尽你自己的力就够了。”
勒伊擎着家纹早已损毁磨灭的铁质盾牌，有意无意地掩饰。
他的目光，是始终刺在黑衣少女身上的。
“唰”
趁希娅莉塔转移视线，黑衣少女发起突袭；用那柄能指挥千军万马的阔刃剑挺身直刺而来。目标明确，是希娅莉塔咽喉之处。
“——锵！”
第一时间察觉袭击的勒伊顶上去。破烂的盾牌终于不堪重负，被锋利而华贵的阔刃剑扎了个对穿。小臂划破的伤口翻起皮肤，剑锋微微颤动。
“——接招哇！！！”
可可洛早就钻到黑衣少女一侧，趁机用仅剩的姆格尔尼尔戳过去。青色电弧流转，眼看就要打在金属制的锁甲上；黑衣少女却一脚踢中卡住剑刃的盾牌，向后仰去，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击。
何其锋利的剑。
在钢盾中一进一出似无阻力，可谓削铁如泥。
“乒！”
箭矢打在盾上，黑衣少女摆出防御势；给了可可洛撤退的空档。这是嘉兰布莉安最后一张制作阴影弓箭的卷轴。
如此，再度回到对峙状态。
——之类的事并没发生。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希娅莉塔被保护后还没来得及感谢，重新调整姿态，黑衣少女就再次冲了过来。她连忙架起勇者之剑防御，但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她。
装束轻盈的黑影与她擦肩而过，让措手不及的希娅莉塔只来得及挥剑横斩；但与至今为止的敌人天壤之别，这未尽全力的一剑被藤剑纹的扇形盾挡下，丝毫没起到阻拦作用。
黑衣少女径直向嘉兰布莉安冲去。
这一招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快得几乎留下残影，只有糸拉依才能与之匹敌——可偏偏幼龙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生死。勒伊想要唆使慢上半拍、可可洛触之不及，唯独希娅莉塔一直警戒着敌人对老师的攻击；她第一时间抽出挂在后腰的链锤，向她的背影飞甩过去。
太迟了。
以黑衣少女的冲刺速度，恐怕链锤抵达时，手里握着短弓、无可招架的嘉兰布莉安已经人头落地。
雪亮的剑华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风呼啸。
如同呜咽。
【不要……】
心在悲鸣。
希娅莉塔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能保护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