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龙骨祭坛后,几人再次停下脚步,已经是在两里开外的地方了。

为了躲避追踪,他们连续绕了几个小巷,终于找到一栋独屋的二层楼藏了进去。

这个狭小的房间没有家具,徒余四壁;唯独完整的破百叶窗夺走了整屋的光线。但这也足够了。满是尘土的地板铺开长毯,勒伊迅速处理了嘉兰布莉安的伤势。

所幸,刀刃没有伤及内脏,仅凭带来的神术卷轴就足以愈合伤口。虽然当时陷入昏迷,不久后就醒来了。但或许难免,仍有一条静脉被切断。处置不算及时,足用了两件棉衣才将流出的血清理干净——尽管暂时治愈,她的健康情况也不容乐观。

希娅莉塔跪在老师床边。面对嘉兰布莉安苍白的脸上的笑容,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无法解释。也无法道歉。连那双失去血色的、纤细的手,她都不敢再握上去。

魔族们为什么不会攻击自己?

她始终想不出答案。

如果这时嘉兰布莉安愿意责怪她一通,她也会好受一些。但谁也没有这么做。那双温柔的墨绿色的眼睛,反而教她不要自责。

但,那怎么可能。

希娅莉塔愧疚地快要疯了。她双手在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指甲剜破皮肤仍不满足,纤细的手腕上留下几道血痕。

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明明做好了觉悟来到这里,却没能尽到作为协力者的义务,反而害得老师遇险。

所有人都在安慰她。谁也没有发现关于魔族不会攻击她的异常。只有希娅莉塔一人理解情况,所以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所谓祸不单行,不只是一句谚语而已。

勇者一行得到的休整是短暂的。二里路上的全力奔逃不出意外地被魔族察觉了。爬上屋顶的勒伊看到,虽然重甲骑士们没有追过来,只是在龙骨殿堂附近徘徊巡视;却有一股先头部队自城镇中心的魔王军团中分离出来,直奔此处探明情况。

纵马驰骋,铁骑扬尘,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抵达。可可洛带来的烟幕弹只能再使用一次,是战是退,他们心中仍然没有打算。

时间不等人。重新收好行囊的工夫,一队轻骑兵已经精准地找到勇者一行的位置,等在楼下了。可可洛只是从百叶窗间撇了一眼,确认了敌人的数量在二三十;便被一杆箭羽钻进窗缝,险些脑袋开花。

再抱有侥幸也无意义。几人只好准备好武器,硬着头皮走下楼梯。盯着盾牌的希娅莉塔走在最前,只为把虚弱得几乎要人搀扶的嘉兰布莉安护在队尾。这一次,她绝不容许自己再出差池。

轻骑兵队却很有风范。立在远处静等几人摆开阵势,没有趁机发起偷袭。

狭窄的巷道只有近十米宽。对于骑兵而言是不利的战场,它们却没有下马,似乎有着能在这种环境下施展身手的自信。先头部队各自一身镶钉皮甲,背负短弓、腰挂弯刀,盔上红缨随风飘动,和格拉迪奥大公的亲卫队同等精锐。

领头的却是一位魔族少女。看身姿容貌二十出头,也是战士。黑衣黑马,乌亮的长发洒在肩后。从那赤瞳中冰冷的敌意可以看出,她同样是无法交流的存在。

她腰间配着一柄雕纹的阔刃剑。并未使用珠宝装饰,却仍可看出价值连城。一出鞘,剑脊上的锻纹便令人迷醉。

值得一提的是,那木鞘上不知为何也刻有剑的纹章。柔和的藤枝环绕着阔刃剑的刚硬先线条,仿佛束缚,又仿佛怀抱。

勒伊向嘉兰布莉安投以疑问。她却转开头,不愿去看。

“藤剑纹。是……格拉迪奥的家纹。”

这句话让勒伊心头一紧。

格拉迪奥。

这个名字刻在他心中,难以消逝。每每听到了,都像是在呼唤他自己一样。

而眼前的这位黑色长发的战士……

他怎地都觉得熟悉。

不过仅限于此。轻骑兵小队虽愿等勇者几人列阵,却不会多作拖延。它们三人成组排成楔形,黑衣少女挥手一指,就齐刷刷勒紧缰绳一踢马腹,在震耳欲聋的嘶鸣声中疾驰而来。

希娅莉塔当然死死守在嘉兰布莉安面前,任凭马刀在盾牌上留下一道道刻痕,甚至慎于挥锤还击,唯恐疏忽了身后的防御。

勒伊这一侧稍轻松一些。趁可可洛挥霍子弹的空隙里,他强顶火力冲上前与赶来的骑兵对撞。方才在祭坛中增生的肌力还未消解,配以近五公斤的剑重足显威胁。用坚固的剑脊挡下马刀的锋刃,挥手便砍;借马力驰骋的骑兵被剑拦在半空,折弯腰脊,成了一团烧在半空中的妖火,争先恐后从甲胄中逸散了。

更不必提糸拉依。速度最难对她构成威胁——即便飞退的速度也比骑兵冲刺要快。闪烁的银光编织成网;所谓进攻,于她不过予取予求而已。

轻骑兵的数量迅速减少。即便如此,黑衣少女也没有任何焦躁的迹象,静静在最后方等着。

“苏尔盖特先生!”

搏斗之间,希娅莉塔忽然察觉不对,朝勒伊大喊。

“怎么?”

再次从甲胄的领口抽出勇者之剑,勒伊心中也暗自疑惑。

“为什么明明战斗了这么长时间……”

弹匣空了。手臂疲乏了。连盾牌的表面也残破了。无法久站的嘉兰布莉安,脚下不由颤抖起来。

而本应早就消耗殆尽的轻骑兵,不还源源不断地向他们涌过来吗?

是的。

“敌人————反而增加了!”

人群中已经看不到黑衣少女的身姿。反之,勇者一行几乎要被逼回房屋中了。

“糸拉依,保护这家伙!”

把防卫交给幼龙,勒伊转身钻进大门离开众人视野,射出蛛丝与钩爪,鬼魅一样贴着墙壁翻上了屋顶。

他的直觉没有错。

装备一只的几大队轻骑兵早已将附近的两条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正一股股钻进房钱的小巷里来。黑衣少女之所以只带二十骑兵赶到这里,就是为了牵扯他们的脚步,等待大部队合围。而狭窄的巷道,让他们根本没能注意到这一点。

而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敌人,甚至不只是轻骑兵而已。紧随其后的轻重步兵不计其数……只要来不及逃脱,便会成为无数层厚重的死亡之墙,断绝勇者一行的出路。

如果说至今为止的战斗都是小打小闹,这次就是真正的致命威胁。

哪有时间耽误。所幸其他人顾不得看这边,他干脆从房顶跳下去。小腿骨折成直角,跪在地上十几秒就完好如初。

“我们解决不了他们!往一个方向冲,后面的不要管!!”

他大声喊。

窄巷两侧尽是二层楼。窗户破损、暗色调的房屋更似扭曲倾斜着,像要往勇者一行身上压迫过来。

左、或者右。

在突围时,谁都不想只拥有两个同样好不到那里去的选项。

但要谈突围又谈何容易。嘉兰布莉安失血过多,行动尚且行动不便,敌人数量又在源源不断地增加着,如逆水行舟,非得尽可能加快速度不可。

“爸爸……”

偏正不巧,糸拉依也疲倦得钻进勒伊怀里,不肯出来了。即便身为龙族,她也只是个孩子。

“不要勉强”,勒伊曾对它这样叮嘱过。无疑,现在的糸拉依已经到了极限。

战力反倒又减少一名。望向四周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魔族之海,勒伊忍不住想要苦笑……真叫个穷途末路。一步错则步步错。现在想来,用得知勇者之剑即为杀龙之剑一事换来这幅狼狈模样,真不知哪里才值得。现在的他不想讨伐魔王,更不想知道什么漆黑之龙是何方神圣,只想先突出重围而已。

他战斗着。仅剩的几人无法并肩奋战,能掩护彼此的后方已经不易。而勒伊那野人一样拙劣、迟缓又满是破绽的剑术,想要打开突破口,就像用一只汤匙舀干长河那样不切实际。

而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改变现在的局面——并不是他这个勇者。

“梆!梆!梆!”

一刀刀落在希婭莉塔的圆盾上。现在的她更无力还击,但为了身后释放法术的老师,只有招架。

勒伊看不下去了。

他抛下阵地跑过去。挥开乌鸦一样赶走在四周伺机而动的魔族骑兵、将得势不饶人的刀斧手斩作烈焰,站在希婭莉塔面前。

然后,忽然夺走了她的盾牌。

没等反应,手上就已经空空如也;希婭莉塔茫然看着勒伊,不知所措。

“噌”

他把勇者之剑插在地上。

“我一直想说。你,才该用它。”

“……诶?”

她不懂他在说什么。

“拿起这把剑。以你的力量,能做到太多我做不到的事。”

不知为何。在勒伊的潜意识中,他觉得持剑的希娅莉塔是相当强大、几乎不可战胜的存在。

“希娅莉塔……”

嘉兰布莉安投来担忧的目光。她知道希娅莉塔因何而使用盾与锤,更知道这孩子是抱着多强烈的觉悟而放弃了剑术。

“请把它还给我。我必须得保护老师才行。”

“用盾牌,就能保护了吗?”

连镶钉的钢质边沿都满是疮痍的盾牌外侧被展示给她看。

除了伤痕,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

她说不出口。

至今为止,她什么都没做到。只是在模仿着。模仿着让自己心怀愧疚的人,却什么都没能偿还。

“这种东西,谁也保护不了吧。它只是能让使用者安心。”

希娅莉塔的视野中,破破烂烂的盾牌和魔族们留下的散碎兵甲渐渐混淆,难分彼此。

“我希望你能用它。要我放弃勇者的身份也没关系。现在能突破魔族防线的只有你——你们不能死在这里。决不能——嘶。我太弱小,无能为力,但这本应该是只我一个人的责任……请你帮助我。不,请保护我们吧。”

勒伊用手上的盾阻挡接近的魔族……但那究竟只是盾而已。他知道说服希娅莉塔的难度。所以即便挺身而出、为嘉兰布莉安承受弯刀带着马力的一击又一击,也不肯拔出剑,非要等她的答案不可。

站在道路中央的希娅莉塔迟疑了。

轻骑兵们在她身边往返经过,连擦都不会擦到她。仿佛视她为普通的障碍物……甚至是魔族的同类。

拿起剑,自己就能排得上用场了吗?

这个抉择诱惑着她。

冥冥之中,还有什么在让她隐约抗拒着的东西。

但她不在乎了。与其于眼睁睁地看着勒伊落下深渊、嘉兰布莉安受伤而束手无策,与其于在敌人面前第一个倒下,受人保护直至危机过后才能醒来,她宁愿违背自己当初的决定,再次拿起剑。

“噌——!”

又是一声响。但这一回,大地成为了她的剑鞘,仅仅拔剑就带着气势。一米长的手半剑。对她而言的双手大剑。这是她再熟悉不过、宛如手脚一般擅长的兵器。

【老师……】

她回过头,最后的犹豫。

随着嘉兰布莉安的颔首默许,她俯身冲了出去。

擦过因为两侧放弃防御而压力倍增的可可洛,大剑抗在肩头,希娅莉塔直接一头扎进道路一侧的魔族列队中。紧接着就是一片悲鸣声。

剑光如月,焰光如日。天光沉沉,魔王城中一片死寂的灰暗;而唯独这条小巷中燃起了一轮熊熊烈阳。那是无数魔族近乎同时被消灭的火。希娅莉塔穿梭在骑兵队中,什么铠甲也挡不住她的剑刃。相比砍杀,更似充满力感的舞蹈,相比在勒伊手里,完全是两样兵器。

“我们还有这种隐藏武力吗……”

嘴里含着弹匣流口水,可可洛看傻了眼。

连提出者的勒伊自己也惊得目瞪口呆。或许是这单方面的虐杀与屠杀太过震撼,他甚至开始对倒地的魔族的痛苦感同身受。

无论如何,仿佛野火蔓过荒原,一条开阔的道路迅速被清理了出来。留在地上人与马的残铠,权作是山火的废骸余烬。

勒伊的选择果然没有错。

几人且战且退。若不是骑兵最善于追逃,前路甚至足够让他们索性放弃队尾,奔跑起来。

以最快的速度。他们离开了腹背受敌的小巷,赶往城镇中轴的大道。一路之上如汤沃雪,希娅莉塔剑光之处尽皆一片阳炎。魔族们不会还手,也没有机会还手。

他们距中心广场越来越近了。魔王宫殿的立柱已经根根可辨。

可无论被围也好,突围也罢,他们始终都忘记了一个人。

配着格拉迪奥家纹长剑的黑衣少女。

至于现在,倒是他们想不记得也不可能的了。

那位黑衣少女,正拔出长剑站在广场高塔的顶层,洒出明晃晃的剑光作为号令。而军队,整个阔剑城近三万的主力部队,整整齐齐地列在大道正中。

仅她一人,足以统帅万军。

试图绕道魔王宫殿后方的勇者一行被轻易发现了。随着黑衣少女变换身姿、右手轻摆,雨点似的钢枪就对准了呆立在街口,彷徨不知该如何处之的异乡人。

箭羽如暴雪袭来。纵使希娅莉塔也知深浅,收了剑和大家一起藏在二层楼后。但,这可不是勒伊在下水道中见过的规模。三轮齐射,连青石堆砌的房屋都无法承受,被密密麻麻的金属箭头彻底击溃。

危急时刻,嘉兰布莉安连续撕开几张卷轴,制造了一片阴浊的尘霾。借此机会,几人往更狭窄的通路逃去。

是的,逃跑。他们只剩下逃跑而已。

刚才的威风片刻间逆转。三万人。听上去只是数字,而作为敌人具现在现实中、就会成为彻彻底底的压迫感和绝望感。

“之后该怎么办——?”

一边抓紧背包带玩儿命跑着,可可洛大声对把幼龙托在肩头的勒伊问。

“之后再说!!”

有语云,狮子搏兔、亦尽全力。对待溃散状态的勇者一行,主力军并没有坐视不理。反而全面展开了军势,以猛禽似的翼阵包围过来。两翼最前的轻骑兵队伍最是迅捷,分散截住了几人的去路与退路,渐渐收缩包围网。

“可恶……”

站在一如既往的平民区街巷里,参差不齐的建筑间正能看到骑兵们飞奔过隙的身影。藏进破败建筑也只是自入瓮中,大片抛射倾泻的箭雨还时不时降在勒伊几人头顶。躲藏也无意义。从这个位置,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黑衣少女看得清清楚楚。

静等死亡,或自投罗网。选哪边都没区别。

糸拉依醒来了,帮忙阻挡着流矢。看着女儿认真的侧脸,勒伊几乎忍不住要把抱在怀里,让她放松下来安然睡去。可他不能。就像现在的他也无法放弃努力突围那样。

“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嘉兰布莉安施法的素材已经耗尽了。带在身上的卷轴也逐渐减少着,全是些对大量敌人无甚帮助的奥术……即便释放火球或闪电,也如石沉大海般淹没在军阵里。

“老师……”

希娅莉塔的手微微发抖。一路上的战斗,消耗了她大量的体能。但她即便是全盛状态,也不可能这在人海中掀起什么风浪。

“这下……会不会万策用尽的状态?”

可可洛的枪遗弃在路上。像是无尽的背包也枯竭了,现在她只有一根姆乔尔尼尔堪用。看起来一副要玉碎的架势。

他们干脆不再移动了。包围网已经完成,往哪里走都是靠近敌人。连这条一两人宽、连双架马车都无法通过的城下街,也逐渐被魔族们侵入进来。

两侧空房如巨人逐渐合拢的手掌,硬要将他们挤成碎屑。高高的阁楼俯瞰着这几个羸弱凄惨的身影,面无表情,窗口反射冷漠的光。

所剩不过困兽之斗。

“……果然逃不过吗。”

回想起在箭塔上看到城中魔王军的情景,想起记忆中那座吞噬无数生命,血流成河的废城,勒伊本该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仍然能从道路远方看到高塔上挥舞的剑华,他咬紧牙。

他赌输了。

既想得到线索,又要他人帮助,还希望能保持过往的人类形象。世上没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他太贪婪。

麻布斗篷下翻涌起来。那是血肉的藤蔓在萌发、蠕行。长衫被膨胀撕裂,缝隙中伸出一根根露着血管、湿漉漉的腕足……生命本来就是这么繁杂而污秽不堪的存在。他们席卷了用布带捆绑在衣服内侧的事物——勒伊偷偷藏起的,足有十几公斤重的腌肉。

滴答。滴答。多余的盐份随着黏液滴在地上。与此同时,肌腱极速萎缩着,连骨骼都逐渐磨灭。

没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勒伊的背部一点点隆起,像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蝶蛹。

他要舍弃一切,换来一双翅膀。

关于过去的线索。至今为止作为人类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彼此熟悉了的人们。——他只能舍弃。他无法再隐瞒。人的绝境,就是怪物的场合。只要身为变形生物,身为resurgent,他就永远逃不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在人类之躯中囚禁一只怪物,这才是一路上的艰难险阻、他自身痛苦的来源。

【算了。】

索性解开枷锁好了。

他这么想。

带其他人离开,逃出死局。谁也不需要在这里牺牲。为此,哪怕再也不能听到他人称呼自己的名字又何妨。

他做好了觉悟。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魔族骑兵们策马扬鞭,自前后夹击而来。

新生的尖锐翅骨在斗篷的背上扯开了口子,与魔域格格不入的洁白羽毛暴露在空气中,逐渐坚固。

展翼于天穹之下吧。

然而,正此千钧一发之际。

逼近的骑兵们忽然停下了。马蹄重踏地面,几乎扎进土壤,硬生生刹住了前进的势头。

黑衣少女的指令并没有变更。但,山海一样的盔与甲、竟开始有条不紊地后撤起来。漆黑的潮水退去,只把本已穷途末路的勇者一行留在最后的孤岛上。

谁也不需要思考这异常状态的原因。

是笛鸣。

一如之前在高塔上阻挡了魔族主力进军的、坚实低沉的角笛声,再一次响起了。他们无法怀疑,这绝不是什么意外。是有人,有什么人,只为拯救他们而吹响了它。

来源就在近处。收兵号如此响亮,贯穿所有人的耳膜;更震得勒伊中空的翅骨如乐器共鸣着,冲击直钻进脑髓里。

“……这是”

嘉兰布莉安想要撕开卷轴的手,定格在半空。

“得救了……的意思吗?”

紧张感随着长出的一口气从胸中一扫而空,可可洛把厚手套的右手抚上额头。

“唔哇危险。”

差点连姆格尔尼尔的电源都忘了关。

“太好了…………”

双手握剑、始终摆着警戒姿态的希娅莉塔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虽然不知道是谁,这可帮大忙了。”

勒伊一边不痛不痒地说着,暗自忙着将新生的翅膀拖进身体内部重新嚼碎。若无必要,他总归还是不想被人看出异常来。

角笛声还在悠悠地响着。在他们听来,几乎成了神明的圣音。

“爸爸?已经,不危险了吗?”

糸拉依抱着父亲的手腕不放。

“……或许是这样。”

再看远方。不管黑衣少女作出什么命令,黑压压的魔族主力军都越退越远,为一行人前往魔族宫殿让出了开阔的道路。

但勒伊仍不放心,愁眉不展。

嘉兰布莉安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一支军队里只会配一只角笛。角笛就是绝对命令,不用担心。”

所谓苦尽甘来。

之前无数次遇袭、无数次以命相搏,就是为了面前这条通向最终舞台的战斗。

希娅莉塔静静来到勒伊身边。

“谢谢您刚才的指点,苏尔盖特先生。也谢谢你,可可洛小姐。我终于能帮到大家了。不是作为累赘,任性地跟着两位来到这里……总算派上了一些用场。”

换作往常、如今近距离的接触,糸拉依肯定要摆出威胁的架势。但现在,这孩子已经接受了对方的存在。

“不要这么说嘛,大小姐。这一路上如果没有你在的话,我们……不。我可能也没办法来到这里吧。”

可可洛看着她的双眼说。虽然这侏儒族总不正经,也明白该在合适的场合讲恰当的话。

也不只是这样。

来到艾布里德之前,只有独自一人依靠这双手在大路上游荡的她,总也明白了有人可依靠的滋味。

这,或许不坏。

她这么觉得。

“现在看来,你才是更适合作勇者的人。”

勒伊不得不承认,勇者之剑在自己手上不过是根铁棍。一己私利,隐瞒实情,甚至并非人类……相比他,面前这位虽然单纯、稚嫩,却凭着自身意志而为他人绽放出光辉的少女才与【勇者】之名相配。

“不,苏尔盖特先生。我该把剑还给您了。”

希娅莉塔双手奉上长剑,想要换回勒伊手上废铁似的扇形盾。她正是为此而来。

“……为什么?”

“如果没有您的帮助,我就什么都做不到。您是真正的勇者。而我却畏手畏脚……太软弱了。”

她低着头,不肯看勒伊的脸。望向嘉兰布莉安,也是无奈的表情。

【没办法。毕竟还是个孩子吗。】

收兵号仍然响着,接近尾声。看不到魔族的踪影,时机已经足够成熟。一日的奔波,天幕乌云中吐出赤霞;现在,便是他们冲入宫殿、讨伐魔王的最好机会。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时间不等人。勒伊伸手要把剑接下来————

“————轰!!!!!”

惊天地的一声巨响,猛然击碎了悠悠的笛声;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席卷了整片街区,裹挟着飞沙走石劫掠一切,从废楼上扯下木窗和屋瓦,尽往魔王宫殿的方向飞去。

是雷鸣吗?

“怎么了!?”

是地震吗?

墙壁撕开一道道裂缝,崩坏的砂砾凌空泼洒着,建筑物接二连三地倾斜倒塌……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没有人能站稳,勒伊险些被忽如其来的巨力贯倒。而身体左摇右摆,他的视线也投向了上空。

旋转。

扭曲的云层竟化作凶猛的旋涡。他们的中心点依然是魔王宫殿上空的龙卷风;现在它弥漫着雷光,吞吐着血色,膨胀了几乎数倍大小。它暴走了、发狂了,释放出毁灭一切的威压。

用天变地异恐怕也难以形容——这是怎样的一副末日景象。

“呀————!!”

沉重的背包拖累,可可洛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

勒伊大喊。

又有谁能回答这疑问?

糸拉依……连糸拉依都被吓得躲在他背后,再也不敢露头。

“……爸爸……爸爸!!”

它在发抖。六神无主地擅抖着。

——连货真价实的龙族也感到恐惧。

“可恶……怎么回事!!”

那一声巨响之后,远方的魔族主力军蓦然骚动起来。它们本来还有军队的样子,现在却化作野兽……抽出武器各自狂奔,甚至互相厮杀起来。战马摔下骑手,踏成一地杂碎;整个军团中到处是飞溅的血浆与刀刃。它们逐渐散开,寻找一切能够杀死的目标。

包括勇者一行。

继续停留绝不安全,砸落的砖瓦不会给他们留下栖身之所,连折断的烟囱也向巷子里倒下来,险些摔在勒伊头顶。开阔处也好,任何掩体也好;甚至魔族身边都行。他们必须离开这里。

“弗莱尔,走!”

哪儿顾得接什么剑。

“助手君,这边!!!”

看准了道路,勒伊扶起在地上挣扎的可可洛,准备搀着嘉兰布莉安离开。

但唯独他一开始就招呼了的希娅莉塔,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地、立在原地。

“——喂!!”

再次呼唤,她仍然没有反应。仿佛四周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或许是错觉。勒伊看到她那双赤眸里溢着腥红的光,竟然和吞噬天地的飓风是同种色彩。

忽然。

她动了。

疾跑。俯身向前,野兽般疾跑着。勇者之剑被双手拖在身后,做好了随时发力的准备。

这是——

进攻姿态。

“希娅莉塔!?”

“小心,她有点不对劲——”

“勒伊!她向你去了!!”

疾驰而来的身影,如同一匹确认了猎物的饿狼。

脚步快地几乎在视网膜中留下残像,惯性携着全身的平衡积蓄在她右侧腰间的长剑上。

她来了。转瞬之间已经近在咫尺。

阴暗街巷中、一对赤眸幽幽地亮着;尽管勒伊连忙后退,它也如亦步亦趋的鬼魅般逼近过来。

他看到了希娅莉塔的脸。像是戴了恶鬼的面具,又像脸上除杀意以外根本没有任何情感可以表露;她的目光冷漠,残酷,凶暴————

魔族。

那分明是魔族。

黑发。血红之瞳。尖细的獠牙。

勒伊分不清现在的她与魔族究竟有什么区别。

深藏的剑锋似箭,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袭来。

现在,勒伊终于理解了。

希娅莉塔是真的想杀死他。

但已经晚了。

心中怀着惊愕与不解,皮肤上已经传来了无锋之刃那久经杀戮而冰冷无情的触感。

“——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