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大人,请。”

城墙内的狭道,几乎还是崭新的。方砖严丝合缝地砌在一起,地面也带着沙沙的触感。在这只容得一人通过的空间里,死士带领勒伊和其他三人前往将军的居所。

围城内部通常不作居住使用。营寨就驻扎在门外百米之内,非到战时军士们并不会登上这里。但近卫将军弗莱尔一直住在塔楼的高处,无论何时都监视着附近魔族的一举一动。

“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您见到就自然明白了。”

“我们……也一定得去见将军大人不可吗?”

跟在他人身后,希娅莉塔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是……弗莱尔将军的千金,希娅莉塔小姐吗。将军在听过汇报之后,指名一定要您前去与她相见。”

“………恩,好的。”

“那不是你母亲吗。怎么一副不情愿的表情?”

可可洛窥探着她的脸。

“不情愿……没有那种事。”

嘴上这么说着,谁都能看到她紧皱的眉头不曾松开。

“……”

勒伊对此不动声色。现在他不可能有掺和他人家事的兴致。只是一层层踩稳脚下的楼梯,牵着身后幼龙的手;又紧了紧身后巨剑的肩带。

“就是这里了。”

不多时,死士就把他们带到了一间大厅似的房间前。说是房间,也不确切———这拱形门窟中根本没有门的存在。可以直接看到屋内近十米的长桌一端,摆着几道朴素的餐点。墙上画满了红叉的地图和一面写字用的黑石板,不曾掩饰过这里就是戍边军会议室的事实。

不自觉瞥了站在拱门两侧的卫兵一眼,勒伊紧随死士走了进去。带有银月徽标的红地毯已被践踏地破烂不堪,只能靠那一抹白毛勉强确认。室内墙侧如猛兽利齿般排列着的武器架,刀剑倒映油灯作寒光点点。

或许不太起眼。长桌后方,坐着一个束马尾辫的女性。乌亮的头发,即便坐姿也看得出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窈窕,但绝对称不上瘦弱;或许称之为久经磨炼更加恰当。后背笔直、似是钢枪;此刻未着甲胄,穿了一袭朴素的黑长衣。而腰间佩着的那柄宽刃剑,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样自然。

只需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位散发着军人气质的女性便是几经听闻的王国守护者,近卫将军弗莱尔。

“您好。弗莱尔将军。”

“勇者阁下,请坐。”

她微笑起来,但仍难以让人放松——像是块温暖的钢铁。

“我已经听女王陛下和嘉兰布莉安说过您的事情了。您能挺身而出,我愿代表戍边军所有人表示感激。还有……”

她话锋一转,不必寻找就望向了藏在勒伊身后的希娅莉塔。

“好久不见了,我的孩子。”

“母亲大人……”

大小姐怯生生地露出了头。

“你又长大了呢,希娅莉塔。这么说……上一次回去,已经是两年以前了吧。”

“是两年零七个月。母亲大人。”

“亏待你了。今年春天在王都受召时本来要去府里看望你,不过战事忽然吃紧。到现在也再没机会脱身。”

“我明白的,母亲大人。老师她……已经很多遍对我解释过了。”

“还有一个月之前在西境的事。作为母亲却没能陪在你身边,我很愧疚。”

“……没关系的。”

谈及此事,希娅莉塔就沉默着低下了头。垂落的青丝遮住面容,腰间修复好了的链锤在火光下明暗不定。

“已经不再用剑了吗?”

不愧为军人,弗莱尔将军最先注意到的便是武器。

“练习的话,还在继续……”

“但是已经不会用了吧。你已经带上了盾,不是吗?”

“……对不起,母亲大人。”

“不要道歉,希娅莉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但是,您明明对我的练习那么上心,我却辜负了您的期待……”

“你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吧。包括这次即便潜藏也要藉着勇者阁下的马车前往魔域…………以前你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是这样吗?”

希娅莉塔有些尴尬。

“我那个率直得过了头的女儿去哪儿了?”

“因为,偶尔也有无论怎么都想完成的愿望……果然还是太卑鄙了吗?”

“是有些成长了。看来你在最近的实践课程里很有收获。”

看到女儿窘迫的样子,弗莱尔将军反而笑着说。

“诶?课程……”

“本身就是由嘉兰布莉安向我提案的。总之,之后有机会再给我讲述你这次来的理由。”

对话在让人有些在意的地方戛然而止。弗莱尔将军起身,为勒伊几人指明席位。

“失礼了,勇者先生。想必还没用餐,请入座。”

木椅是毫无装饰,但上了年头也很结实的耐用品。桌上摆放着粗陶碗,菜肴显然离勇者待遇相差甚远,只有黑面包还算新鲜。勒伊感到纳闷、转移视线,却看到将军面前也是同样光景。

希娅莉塔显然有些不适应……可可洛只是啃着自己带来的食物。一行人中唯一能大快朵颐的只有糸拉依。

“可能会不合您的口味。但条件没办法拿出额外的东西,勇者的存在如今对于戍边军而言还是秘密。我并没有怀疑您的意思,但希望您能明白……一个勇者的失败对于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恩。这就足够了。”

勒伊咬下一口面包咀嚼起来。

“感谢。那么,想必您已经知道。关于这次的行程,我有一套佯攻计划。”

“在饭桌上谈事吗?”

“我们通常要腾出大部分时间来作守备。您不习惯吗?”

“只是有些意外。佯攻计划是怎样的流程?”

“准备完成之后,您就从这里出发。西面的主力部队会提前一刻钟左右大张旗鼓进军二十里,为您吸引附近魔族前卫队的注意力。”

“进军?”

“……是的。十二年来,久违的进军。”

“我记得之前你们踏入魔域,都是全军覆没的结局吧。”

“当然,即便达成目标就立刻败退减少损失,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有我一个人进去也是没关系的。反正要对付魔王,也不差这二十里地。”

“勇者阁下。”

显然读出了勒伊想要独自承担的意味,弗莱尔将军忽然说道。

“怎么了吗?”

“您理解那柄圣剑的意义吗?”

她的语气并无压迫感,但还是让勒伊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被他放在墙边的双手武器。

“对魔族特别有效的……兵器?”

“那是奇迹。”

弗莱尔将军面色严肃。

“十五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对抗魔族的有效手段。这道围城,没有一日不是被鲜血加固着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部下和同僚一个个消失……直到现在。十年前认识的人已经谁都没在了。而能改变这一切的,就只有那柄剑。”

勒伊只有听着。

“一个月前,魔族攻势猛烈。它们登上了城墙,西面防线整整十里以内全部殉难。等我们终于带兵把那些怪物压回去,就在一片血泊的哨所里找到了它。那时它插在一块写着文字的石板上……毫不起眼。如果并不是我在现场,恐怕就要被当做战利品再次分配下去了。”

“石板?”

“[抹杀魔族之剑],就只是这短短一句话而已。最初我也并没在意,只以为是愤慨的新兵们做的。但那之后,它的确显示出了自己的威力。只是擦出皮外伤,到就让魔族化作飞尘消失殆尽。见到那一幕,我的亲卫、我的幕僚……多少次看着战友在自己面前被撕成碎末也承受住了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不在流泪。这是神明赐予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们当时就理解了这一点。至于剑送回王都、被牧师确认为圣物,也是那之后的事情了。”

女将军看着那把剑,目光却无尽地放远。像是从剑上看到了十五年来,每一张再也不会重现的面孔。

“所以。既然女王选择了您,戍边军就不会让勇者孤身一人。为了这柄剑,无论怎样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话语如刀刃锋利,像是要斩断勒伊心中的犹豫和牵绊。

“……我明白了。”

勒伊肩头一沉。即便早有心理准备,这柄剑的重量也远远超过了他本拥有的觉悟。

“至于希娅莉塔,和那边的侏儒族小姐……”

女将军转而对两人说。

“你们不能和勇者同行。就连我这里最娴熟老道的卫兵也远远对付不了一个魔族,两个小女孩去了只会给勇者阁下添麻烦。你们就之后就随着运送辎重的车辆回去。”

逃脱不了这样的回复,在她们刚才听着将军讲述关于圣剑一事时就已经明白。

这是已经与几万、几十万战场英魂相关;将来还左右着千万人生死的国家大事。容许年幼的大小姐和区区一介旅人插足的余地,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呜哇,好严厉。这样子可就……真的没办法了吧。”

“但是,但是!只让苏尔盖特先生一个人去的话,讨伐魔王不就更加困难了吗!?”

“只要手持圣剑,哪怕几百人的魔族游骑兵也可一战。但在那种时候多了两个需要保护的人,勇者阁下该怎么办?”

“……”

仅一句话就把希娅莉塔压了回去。即便是在此前地下陵墓一役中,需要人保护的也恰恰就是她自己。

“而且,我还额外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和他同去。你不需要担心,等着他们凯旋归来就好了。”

“……好的。”

来时希娅莉塔眼中的义无反顾已被失落取代。她目光游离,始终不敢再看勒伊一眼。

“回来的时候记得带魔族标本作土特产哦,助手君。”

某只侏儒族却毫无执念,轻而易举地放弃了。

“死亡瞬间就会变成灰的东西我要怎么带给你。”

“那就抓只活的咯?”

“别强人所难。”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弗莱尔将军低头认真地进食起来。很快,整间大厅的交谈就都归于沉默。

勒伊又咬了一口黑面包。但心中忐忑,无法下咽。

但他没有靠喝汤来寻找温柔的缓解。只有憋着一口气,狠狠地让硬物划过喉咙;接着发问。

“将军。你们已经预定了进军时间吗?”

“只要您希望,我们无论多久都可以等待。”

“……不。不必了。”

像是要扼杀自己的软弱一样。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幼龙、又望了望斗篷下那不知正体为何,却随时都能化作魔物的手臂。终于下定决心,吐出几个字。

“两刻钟以后,就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