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枪却没响。
“弹药没有了啦蠢货。”
拥有现代知识的变形怪一瞬间感受到了自己的愚蠢。
这时再想找人装填也不可能了。在被不死生物抓住之前，勒伊的身体下意识地行动了起来。手中枪托如外科手术刀一般精准地砸在骷髅的左肩胛骨上、使其折裂，他又趁着对方后仰的势头，径直出脚踢断了骷髅左腿的脚踝。
这是人体相对脆弱，又对于行动至关重要的两个关节。仅凭一侧的肢体无法保持平衡，骷髅在地上垂死的蚱蜢般扭动着身躯，再也站不起来。
“搞什么你这人超可怕。”
“这可是本职工作。”
嘴上毫不在意地说着，心中却无法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
【人类的骨骼……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许碰爸爸！”
随后。糸拉依从骷髅群中飞也似赶来保护父亲，将这具还在挣扎着的白骨撕扯作了最长不过两厘米的碎屑。
虽说外表是柔弱的少女，但那副凶残的架势绝非是少女……以至人类所能拥有的。实际上只要对勒伊造成了威胁、即便对方是活生生的人类，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其破坏地连一个能动的关节都不剩。
同样只论外表，没人能够否认糸拉依的可爱。但人之所谓【可爱】，终究是对无法伤及自己的弱小之物而言的。一旦超越了这个界限，【可爱】也会成为【可怖】。毕竟谁也不会觉得一个手上握有刀具的孩子多么惹人爱怜————尤其是当他不确定这利刃是否会刺进自己胸膛的时候。
糸拉依对勒伊以外的人而言，其实就是这样可怖胜过可爱的存在。
“……昨天晚上，我该不会其实很危险？”
无意间投食了猛兽的可可洛后知后觉。
“你拿着电棍试图攻击我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藏匿你尸体的准备————当然，留不下尸体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感谢神明吧。”
“——咦咦咦！？！？！？”
科学怪人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
曾经在教堂被龙威压迫到无法呼吸的夏莉尔，见到这一幕也神色复杂——
“好厉害。”
但开口却是赞叹。
“你不会害怕吗？”
眼看狂乱化的糸拉依又钻进骷髅群之中、向一切可能威胁到勒伊的目标宣泄蕴藏在娇小身躯内的无尽暴力，小女孩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如果夏莉尔也有那么厉害的话，肯定就能成为冒险者了吧。”
“不不不……”
连作为人最基本的恐惧心理都如此淡漠。勒伊现在才发觉，在这个小队里他所认为最正常的成员也是异常分子。
如此，【最正常】的角色反而落在了身世不凡的将军家大小姐身上。
勒伊向新任称号得主望去。
希娅莉塔正站在一小座苍白的山丘上。她此刻也像着了魔一样，不知疲倦地碾碎自己身边任何能动的物体，大有一副敌我不分的架势。
勒伊毫不怀疑……自己如果在这时近身，断然会和那堆碎骨屑落得同样下场。
“好吧。”
即便得知了不想得知的战斗狂属性，她也是相对正常的人了。
【物以类聚么。】
史莱姆身边自然只会留下些奇奇怪怪的人。
接下来的战斗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了。唯一的悬念，就是可怜的骷髅们究竟能被碾得多么细碎而已。
“伤口没问题吗？”
在三个暴力分子和暴力拥护者寻猎着骨粉堆里幸存的关节之时，无事可做的可可洛对勒伊问。
“碰巧都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不用担心。”
变形生物向侏儒族展示自己斗篷开裂下完好无损的皮肤。这当然是为了掩饰身份的谎话。但那些连肌肉层都抵达不了的小伤，早就在勒伊准备治疗之前就自行痊愈了。他们存在的唯一证明，就只剩下记忆中的疼痛感而已。
【真是自私的体质。】
为了止血，干脆连主人的意志都弃之不顾。
“有这么好的运气，送你去赌场的话应该有赚头吧。”
“别什么事情都跟钱挂上钩。还有那枪。你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危险的玩意儿？”
“是昨天送走你之后，为了从变态斗篷手中保护自己的贞操而作的。只用了一个小时哦。”
“那个变态斗篷应该不是指我吧。”
“呼呼呼。不过助手君，连【枪】的事情都了解呢。”
“……知道的事就是知道。仅此而已。”
“哼哼~~”
“给我收起那副阴谋者的表情————嘶。”
一阵剧痛从勒伊的右腿直窜上脊髓顶端。
并非刚刚兴起，只不过方才一直忽略了而已。
最初握住他那只手骨，现在还死死绑缚在他的脚踝上，越攥越紧。滞留的血液淤积在皮肤之下，早已因缺氧几近坏死；脆弱的踝骨也催生出裂纹，关节软组织挤压成一团。
“混蛋。”
即便本体早已化作齑粉，这只手也丝毫没有要放松的意思。腕足无法使用，勒伊只好蹲下身竭力将指骨一根根掰开，残肢则远远扔到衰败荒凉的废墟堆中去。
“没事吗？”
“没有大碍。”
于史莱姆无妨，换作普通人必将致残。
【竟然如此凶暴……】
勒伊再次证明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让不死族涌入城镇，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人，真的是死而复生了呢。”
他这才发现，可可洛正看着断砖缝隙生出的荒草喃喃自语。
“别把作为不死族被唤醒跟复活划上等号。它们只是奥术的产物而已。”
“……我明白。”
这只侏儒族罕见地有些心不在焉。
自己所说的话完全没进到对方耳里去。勒伊撇了撇嘴，检查起手上的枪械来。
他知道一些手枪的型号。但可可洛的这把武器相较手枪，外表与老旧的燧发式火枪更加相近。所有金属部件都是司空见惯的铜制品，充分彰显了其自制道具的特征。勒伊退下手柄中的内藏物；却发现其中并非是存放全装子弹的弹仓，只是枚浑然一体的金属块；重量轻盈，显然是空心构造。
至于半径约五毫米的球形铅弹，则被放在了枪膛之上的小盒里。
【高压气动枪……吗。】
这是他所能推论出的唯一可能。
在儿童尺寸下、还能兼具击断骨骼的威力和半自动机能。即便储弹量不大，也足以见得其设计水平高超。
而最重要的是，这是枪。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划时代性兵器。
可以说如果可可洛希望，想要这个王国彻底颠覆也轻而易举。
但这个侏儒似乎并没有权力欲。此刻的她只是低着头，观察着勒伊足下的土地——
不，是他腿上的东西。
变形怪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枪械上，并未察觉到；那只残破不堪的手骨又再次爬了回来。凭着被掰折而仅剩下的食指、无名指和半截小指，撕挠着尘埃与西风匍行而来，再次无力地抓住了勒伊的脚踝。
如此顽强、犹如扎根于断砖碎石中的野草；仿佛已经成了生命力的具现化一般。
但勒伊明白，这可不是生命使然。
小指那参差不齐的残骨之中，连最基本的髓浆不也已经枯竭朽败了吗。
看着这早已死去、却还要贯彻他人意志的残骸，勒伊心中兴起并非怜悯，反倒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无明之火。
“……你们这些东西，”
愤怒奔涌在血管之中，激得筋肉不住颤抖。
“就这么厌恶生命吗？”
他起脚猛地一踢。没有了拇指手骨缺乏的握力，轻易脱离；如踩扁的易拉罐一样飞了出去。
这还不够。勒伊只手提起原本用作地基的大块花岗岩，准备将其彻底砸碎，重归大地。
“等一下。”
阻止他的是可可洛。这只小侏儒从原本坐着的废弃家具上蹦下来，以小小的身躯护在手骨之前。
“把它给我吧。”
“你要这东西作什么。”
“有用处。”
可可洛意外地没有开玩笑，腰杆挺得笔直。眼神稍稍躲闪了一下，还是不遮不掩地直视向他——不过仍然没有要坦言的意思。
可疑但并不危险。这就是勒伊的感触。
“要我出钱买下来也行。”
毫无犹豫。似乎这段会动的碳酸钙，真的有能让铁公鸡掉毛的价值。
“……不。这算不上战利品、你也是小队成员，想要的话随便拿就好。”
“Thankyou，Sir！”
小侏儒闻言马上不正经起来。她从背后的工装大背包里抽出长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碎骨放入一并拿出的小瓶子里。
“不死族，Get☆Daze！”
即便盖上皮塞、挣扎着的手骨也在瓶壁上刮擦着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裹上棉絮塞进背包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但无论她再怎么慎重，都像是小孩子对待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这让勒伊不禁咋舌。
“这下拉面汤头的材料就有了呢。”
“……”
“开玩笑的。其实是豚骨拉面味便携食粮的材料。”
“有什么区别吗！？”
气氛回到正轨。
“嘛，其实是被服务业精神冲击后增加了自炊的欲望。”
“不管怎样都别拿骷髅来炖汤！”
“我会好好加上海带的！”
“问题不在那里！”
“会自己来照顾喂食的！”
“也别当宠物来养！”
所谓正轨既是脱轨。
“那个……刚才谈到了烹饪的话题吗？”
此时忽然插进了希娅莉塔的声音。
勒伊扭头首先确认了那柄毁灭性的链锤已经固定在她腰间，才敢把目光移向她的正脸。
“这个男人想把骨粉冲来当奶粉喝。”
“闭嘴。”
看也不看地制止了可可洛的胡言乱语；先于详询战果，勒伊首先对希娅莉塔和跟在她身后的夏莉尔反问。
“你们没受伤吧？”
“啊，我没事的……多谢您的关心。”
“有红眼睛姐姐在，夏莉尔根本没碰到骨头怪……”
不需要与不死族正面交手的小女孩似乎反倒有些遗憾。
“对不起。刚才我战斗的时候有些奇怪……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
【从你单手把半个自己重量的铁锤甩起来开始就不可能正常了吧。】
勒伊不由腹诽。
离心力没有把她自己带到天上去已实属不可思议。
“那苏尔盖特先生您……”
“——嗖”
打断了问候的，是如离弦之箭从远处射过来的幼龙。难以说明她是否在用翅膀飞行，因为没人能看清她究竟划出了怎样的轨迹。一瞬……不、一刹那间，她就已经扑在勒伊怀里了。能证明她并非凭空乍现的唯一证据，也就只有那道残留在视网膜中的浅淡银影而已。
“库”
如此速度，杀伤力不言而喻。勒伊受到遭遇战以来最严重的创伤，飞出好几米倒地不起。
“爸爸爸爸爸爸。”
与摇着尾巴把脸在自己胸膛上蹭来蹭去的糸拉依不同，仰望着天空的勒伊在一瞬间看到了来世。
虽说他本就没有来世来着。
“乖，先坐起来。”
他按着不盈一握的细小双肩把幼龙推开。
“？”
“肋骨断了。”
不是形容词。
对于惊慌赶过来的其他队员们，他什么也没有说。
平躺在地面。即便隔着衣衫斗篷也能感受到的颗粒碎屑。那是不知在何时死去、又在何时被唤醒了的人们。
勒伊可以肯定，它们并不是不死族事件的全部。
这里并非大墓地或死灵法师的巢穴，只是废墟中毫不起眼的一隅而已。必然还有许多骷髅之类还潜藏在别处、等待着有生者进入它们爪牙能及之处。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不如说，只是刚开始而已。
没有留给小队的放松时间。仅仅赢了一场遭遇战，还没办法开什么庆功宴。
“冒险者叔叔，没事吧？”
最先跑到他身边的是夏莉尔。
举着糸拉依放在身旁，勒伊干脆挺身站起来作为回应。
“既然大家都没受伤的话就好办了。”
“要行进了吗，队长？”
“啊。当然。”
“不过……我们应该去哪里呢？”
“还用问吗。”
从粗麻宽袖下伸出的手，
“它们从哪里来的，我们就到哪里去。”
直指不远处道路侧旁，被骷髅们掀起的排水道栅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