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伊的侧肋被刺了一下。
是糸拉依。
幼龙放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不顾父亲被吓出的冷汗，揪着他的耳朵把嘴凑过去。
“咪唻厅倒了。”
“下次要说话的时候把嘴上的手拿开。”
她也同样察觉到了那声音。
看来并非有什么灵异的设定，只是勒伊的听力相对较强而已。
不过，仍然不能掉以轻心。
这意味着，他们离声音的来源确实越来越近了。
手中举着提灯，无论在平直的道路上如何隐蔽、其效果都是有限度；但也不能熄去。想要在自己被发现之前率先看清对方，只能依赖运气。
勒伊尽可能压身趴伏，恨不得就地化作一滩软泥进行无声蠕动。不如说如果不是顾虑到身旁的糸拉依，他早就这么做了。
一寸一尺，缓步前行。
人所畏惧的并不是黑暗本身，而是藏身在黑暗之中的祸端。
而就在这可能存在着任何未知之物的空间里，有一个轮廓悄然浮现出来。
不，是两个。
身影趴伏在廊道上，恰如一对正准备飞扑而出的野兽。
【是什么！？】
勒伊停下脚步，它们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继续发出那不曾断绝过的呜咽。
糸拉依弓身，呲出獠牙。
“啪。”
试探性地迈出一步，草鞋却在砖石上打了滑。勒伊险些单膝跪地，战栗从腿骨一路传到天灵盖顶。
然而。
它们还是没有反应。
就像是无视了一切，故意等着勒伊走过去一样。
【背对自己哭个不停，一旦被惊吓就会忽然暴起杀人的怪物吗......】
那种东西的话他是有印象的。
【......即死程度的威胁。无论如何都得绕过这里吗...果然一开始走那边是对的。】
他大气也不敢出，护住糸拉依蹑手蹑脚向后退去......
忽然。
啜泣声，停止了。
朦胧之中，那身影中的一个转头望向这边。
【！！！！！】
紧接着。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反应。它划出一道淡紫色的影子，猛地向勒伊直射过来————
“啊啊啊！！！”
“嘎噜噜！”
“小心！”
糸拉依威胁着挡上前保护父亲，却被他拨到一边、
“冒险者先生生生生生呜呜——————！！！！！”
砰。
勒伊躺在了湿冷的地面上。一只小女孩像树袋熊似地挂在他衣襟上哭成一团。
“呜哇哇~~~~~”
“......”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洞顶，不知该作何感想。
“爸爸放开。”
糸拉依揪着小女孩摇来摇去，也只能惹她哭得更厉害而已。
“...叔叔。”
进入视野一侧的，是与阴暗的下水道格格不入的灿烂金发。
“...夏莉尔吗。”
“嗯。”
曾因救猫之事见过一面的小女孩，博爱教堂所收养的孤儿，夏莉尔。
“那这一个就是......”
“...露卡姐姐。”
与金色相较，露卡的发色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和之前的印象区别也太大了一点。】
勒伊回忆起之前较为年长、且性格更稳重的露卡，怎么都无法和肚子上这哭唧唧的淡紫毛球找到任何共同点。
“姐姐她，比夏莉尔胆小一点。”
“这个就先不说了。”
勒伊往站在一旁的夏莉尔的方向偏了偏脑袋。幸好她今天穿的是裤子。
“你们出现在这里，是个什么情况？”
除此以外他现在不想了解任何事。
“...听了的话，会生气？”
“不.....”
“会打夏莉尔的屁股？”
“不会。”
“嗯......那就讲了哦。我们的白房子被水淹掉了。餐桌和椅子都浮起来了。雪莱姐姐和其他哥哥姐姐们也很困扰...哥哥说好像已经发布了任务，但没有人接受。大家都去想办法了。露卡姐姐想找冒险者叔叔，但不知道在哪里。夏莉尔将来也要成为冒险者，所以，要帮忙。”
露卡的哭泣开始渐渐平息了。
“露卡姐姐担心夏莉尔，跟下来了。但走到一半，灯忽然不亮了。这里变得好黑，露卡姐姐哭了起来。夏莉尔很害怕，就一直一直都......”
勒伊照亮了夏莉尔一直握在手上的照明工具。
一盏民用的简陋油灯。不说防风罩、连提笼都不存在。
“这东西会灭掉，倒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都是夏莉尔的错，不怪露卡姐姐。所以要打屁股的话，只要打夏莉尔的就——”
“所以就说了不会打。”
【难道我像是个会随便揪着路上遇到的儿童打屁股的怪人不成......】
勒伊咋舌。
他似乎仍不能理解自己几次被抓进卫戍处的原因。
“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转移话题。
【这么高的落差，索降即便以成年人的体格也不轻松。】
“我们下来的地方有梯子。”
夏莉尔指向远方，示意着以目前位置无法看到的升降口。
啪。
勒伊痛打自己额头。
人类建造的设施，怎么可能会不考虑到人类的维护难度。也就只有龙和变形怪，才会从考虑从垂直里升降。
所谓能力决定思维方式，真实不虚。
【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和人类相差那么多了吗......】
这才是最让他诧异的一点。
“总之，露卡——”
那毛球早就钻到他斗篷里面去躲藏着了。
糸拉依拽着露卡的脚腕，想把她拉出来；然而与之相对、露卡也就把勒伊的裤子攥抓得更紧。
现在。以力的传导方式和两者间的相对位置关系来计算的话......不，不需要什么计算。龙族之力，显然完全被施加在了那块象征着文明开化的布匹上。
“爸爸，糸拉依的！”
“呜~~~~~！！！”
刺啦。
不详之音。
事态紧急，灾难忽然降临。想要在不伤害到两个孩子的情况下解决此事，已经不可能了。
忽然。
勒伊灵光乍现，抓过青铜提灯一口吹熄。
四周重堕黑暗。
“爸爸？”
“哇哇哇！”
“呀呀呀呀呀——！！！”
一片混乱之中，露卡手里那块已经被扯下半截的物体被穿了回去。
结果。
灯火复亮之后过了好一会，三个孩子的情绪才重新平静下来。
“刚才怎么了吗！？”
“应该是这东西被风吹灭了吧。”
下水道里自然是不可能有风的。
对无邪幼童都能毫不犹豫说出谎言的男人，勒伊·苏尔盖特。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终于能正常说话，露卡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什么！】
勒伊心惊。
“是错觉吧。”
他瞄了眼自己脐下一尺的位置，总之先这样说了。
【我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犯罪被逮捕的设定是不是太老套了一点？】
“我也看到了！”
“......”
侥幸并不存在————
““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但现实往往也不会太过分。
“那是我的眼睛！”之类的话他当然不会说。
不过情况的确是那充满野性的夜视能力所引发的就是了。
“恩......对了。听说这里有幽灵之类的东西，而且只有小孩子才能察觉。你们看到的该不会是......”
“呀~~~~~！！”
时年十八岁（自称）的野兽惊吓少女两名。
说到这里。趁孩子们捂住了脸，勒伊飞快往身侧的水道里撇了一眼。
“爸爸？”
糸拉依发现了他的举动。
“没什么。”
被摸了头，幼龙也就老实下来。
“有有有幽灵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露卡眼泪汪汪，死抱着勒伊胳膊不放。
【这样可不行。】
女儿哀怨的目光还投在他身上。与此同样重要的，还有一点。
思考片刻，他两手托住惊慌失措的露卡的两腮，端正她的脸。
“不需要害怕什么幽灵。”
“？”
“我有办法解决它。还有，夏莉尔。”
他对一旁的年幼少女说。
“你不用担心这里的堵塞问题了。你们发出的任务，我已经接下了。记得之后去和冒险者公会的那个精灵姐姐道谢就好。”
“叔叔......”
“拿稳，别再让它灭掉了。”
不知何时，勒伊已经重燃起两个孩子那弱不禁风的油灯。
夏莉尔伸出小手，接过这微弱而珍贵的光明。
“往那个方向走二百步，幽灵就会不追过去了。记住，一步都不许少。”
斗篷下伸出的手，指向他来时的方向。
“恩！”
无条件的信任。
这份天真，是绝对不能辜负的。
“去吧。等最多一个钟，我就会把你们送回家里去。在那之前，要乖乖地等在那里。怎么样，露卡？”
“我...相信冒险者先生。”
镇静下来后，这个作为姐姐的女孩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稳重。
“不过您要去哪里？”
“工作。”
勒伊苦笑。
“大人可是无论什么工作都得完成不可的。”
“...嗯。”
得到了回应，勒伊便挺直了为与两个孩子交谈而弯下的腰杆。
“糸拉依，你也和她们去吧。”
“要和爸爸在一起。”
幼龙揪住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也对。你的话，应该是没关系的。”
他推了孩子们一把。
“那我们先过去了、”
对待礼貌的道别，勒伊轻轻点头。
两个小小的身影带着一团光亮离开了。勒伊目送着她们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后，反身想要看穿那无穷无穷的黑暗。
这当然是做不到的。
此时他的表情与方才截然不同。眉头紧皱，眼神也尖锐地足以伤人。
手中提灯，照亮这本应空无一物的水道。
惨白的骷髅骸骨，三三两两散落其中。
是属于人类的。
孩子没并未察觉到它们，勒伊也没有多说。但几人之前竟然就是紧邻着这些尸骸而对话着的。
“从这里开始就进入少儿不宜的剧情了吗。这可真是，恶趣味。”
越往前方，水道中的骷髅就越密集。白骨与淤泥形成强烈的色差，放眼望去只见斑驳一片。
令人猝不忍观。
回望糸拉依，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这就是龙吗。】
倘若人类看到鸡骨头，恐怕也不会作出任何额外的感想吧。
【我作为变形生物，也应该一样吗。】
努力让自己对此感到厌恶这种事，他也暂时不会再做了。
轻轻抽动鼻子，他脸上的神色越发沉重。
“好臭。”
那已经不是下水道所应有的味道了。
腐败、腐蚀，腐朽。三者纠缠在一起，便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什么连其存在本身，都是出自一种对生命的厌恶。
“无论什么工作，都得完成不可吗。”
他反复咀嚼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那么，我们也走吧。”
“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