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钟过去了。

天气晴朗。太阳仍不急于升到正空之上,只是在东边斜斜地挂着,似乎也没什么要与北风一较长短的意思。而就是这毫无干劲可言的日光,也比起空气而言也已经是温暖的了。

气温况且如此,湖水便更不饶人。初碰不觉得冷,但一会儿就悄无声息地把人身上最后的温度也吮吸地一干二净。

双脚冻得几乎麻木了,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执着多半都能愚蠢扯上关系,在此自然亦不例外。这里是他所知道府邸之外唯一能够获得食物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谁对他给予额外的关照————其他的生物同样不是为了被吃而活着的。

既无方法,也无头绪。就算坚持不懈地走着,也什么都得不到。

只有时间徒然流逝而已。

因身体无力而几度滑摔在泥水里。虽然缺乏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生存技能,但唯独倒地之后自力爬起这一点他还是擅长的。

...

话是这样讲。

“——嗙!”

脑袋又一次随着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而栽入湖面,冰冷的液体和滩涂泥沙借机涌进金发孩子的口鼻与耳道之中。

他撑起四肢拔出了脸,不知第多少遍重新站立起来——

...

这样想着,却已经做不到了。

没有了粮食,腹中空空如也。坚毅的精神虽是一名战士的力量之源,但却不是最为根本的东西。毕竟所谓人也不过是万般生物中的一种,单单仅凭意志是无法行动的。

...

“哈。”

顶着一张污浊不堪的脸,他反倒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朝思暮想、舍弃一切地挣脱了桎梏,所换来的只是对自身无力之处的深刻理解而已。

“哈哈。”

他怅然跪在了滩涂里。

西北风吹在他湿润的脸庞上,刀割一样刺地面皮生疼;眼眶下滚烫的泪水被这风吹走了热度,也就和污泥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

【结果到头来,也不过是父亲大人的附庸而已吗。真是讽刺。像我这样连独立生存都做不到的废物,哪里来的资格去说什么“公平”——】

“喂~~~~!”

已经抱着一捆柴回来了的女孩儿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放弃,在湖畔焦急地呼唤着他。

金发孩子敛起了自嘲的笑容,也不回应,只是愣愣地在水里发着呆。

“回来~~~~!!”

女孩儿顾及不了太多,把草鞋一脱就要跑到泥滩里来。

“别过来————!”

他大喊道。救命之恩还没能报答,要是让对方慌忙之下失足滑倒在泥里受了伤,那加给他的负担可就又要多上一件了。

“你不要想不开~~~~~~!”

【...想不开,是什么意思?】

这小少爷...或者说是前小少爷,还是太过天真了一点。

“我现在就上岸!”

...

回到了干燥的地面,他仍然有些失魂落魄。

大概是仅剩的自信和勇气都被湖水稀释掉了吧。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端正地盘腿而坐了,可怜兮兮地垂下头抱着膝盖团成一团。若非是那挺拔的腰杆弯折不下,真要像只受了惊的球鼠妇似的了。只可惜,他可没有那么坚硬的外壳用来逃避现实。

“——给。”

一只嫩白细瘦,却因繁重的劳作而带着薄茧的手伸到他的面前,掌心里攥着一把鲜红色的小浆果。

“饿过头的时候吃一点甜甜的东西,很快就会有力气了。”

“...我不要。”

金发孩子把头扭向一边。

“饿着肚子的话,什么事情都不会变好的。”

“反正活着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能这样讲。我见过的,说了这句话的人最后都死了。”

“..死了,”

他十指紧扣。

“或许也不错。”

听了这话,女孩儿转到他身体的另一侧,蹲下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明明就算努力了也不一定能够活下去,为什么偏要去想这种事情呢?”

那炙热的目光比之太阳还要耀眼,就像是要直直穿透他的灵魂一般。他也逃避开了她的视线,想把自己的心声深藏起来。

“...你,肯定是不懂的吧。”

“不懂什么?”

“从生下来,就一直被剥夺了机会的感受。”

“...剥夺?”

“对,剥夺。未来全都被人规划好,只能朝着别人希望的方向前进,没有追求任何事物的资格,总是被给予和换取着,自己真正想要的和本应拥有的东西却从来都得不到————”

“——啪!”

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拍击。

他条件反射式的猛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一根木棍飘然浮于水面之上...不只是木棍而已。棍子前段还系着盘两三丈长的细白线,白线尽头还挂了只弯曲成喙状钩的铁针。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棍子表面非常之光滑,显然是用整根树枝一点点刨出来的。

世间通常称呼此物为......钓竿。

【是谁?】

金发孩子东张西望,却没发现杆子的主人。

“啊,钓竿。”

“钓竿?”

“就是用来钓鱼的东西。”

“...钓鱼?”

“恩。...怎么解释才比较好呢。总之,上次你吃到的那条鱼就是[钓]上来的哦。”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但有了这个的话你也可以自己钓鱼了。”

“我不能拿。可能是谁落在这里的,总之不是我的。”

“你需要它。”

“可是————”

“啊啊啊吵死老子了!!!”

一个身影忽然从码头之上立了起来。

“呀!”

女孩儿吓得兔子一样蹦了起来。

“你废话到底说完了没有,愣子?”

棕发小孩叉着腰居高临下指着金发孩子怒吼。

“你...你什么时候——”

“一大早!”

“那我刚才——”

“你他妈在那儿荡来荡去踢水玩,害得老子趴得肋骨都硌青了也没见着个鱼影儿!”

“——这么说,这根钓竿是你的了?”

“对!...不过现在是你的了。”

“啊?”

“老子看你可怜,把他赏给...借给你了!”

棕发小孩别开脑袋,坐在码头上翘起了二郎腿。

“你个愣头要是饿死了,我还找谁还钱去?”

“但我不能平白接受你的——”

“不能个屁!这是老子是借给你的。你可得跟那个什么鸟神发誓,之后把它还给我。”

“...”

“到底是贵族家的娇气崽子。挨顿饿而已,怎么就哭的跟个球儿一样。没人跟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了,就拿着它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

金发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了钓竿。

“...谢谢。”

“哼。”

棕发小孩立身向后一翻,从两人的视线中消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太好了。”

“...你指什么。”

“呼呼呼。”

女孩儿也不回答,揶揄似地捂着嘴笑嘻嘻地走开了。迈着近乎直角的大正步,看上去心情相当不错。

岸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高的壮硕挺拔,一丝不苟地竖在那里;而矮的则几乎只有大个子的三分之二左右,体格也可以称得上弱不禁风。如果说还有什么特征,大抵就是那有些凌乱的靛青色长发随风飘舞着,在湖面上倒映出一抹火焰般活泼的蓝。

两人各自持着一根长杆。女孩儿拿着的自制鱼竿简陋地几乎就像是——不,的确就是一根未经加工的粗树枝,而金发孩子手中的则是又短又细,显然并非为他而制作的半身人钓具。这样的小东西与他的体型完全不成比例,看上去如同玩儿童玩具的成年人似的,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

“就在这里吧。水很深,大的应该会更多一些。”

“那么——”

“鱼虽然是在水里生活的,但你就像那样子的话是没办法抓到的哦。它们会逃走的。”

女孩儿阻止了想要再次踏入湖中的金发孩子。

“为什么会逃走?”

“因为它们也不想死。就像我们这样。”

“它们不是食物吗?”

“在那之前先是活着的生灵。牙猪啊火鸡,甚至黑麦和蕨菜也是一样。妈妈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从没见过活着的动物...”

“会跑,也会叫。关系变好了之后还会在你的掌心里吃东西呢。兔子和猫是可以的...但火鸡的话就有点痛。”

女孩儿回忆着,像是想起了鸟喙的坚硬触感似地抖了一抖。

“竟然也会吃东西!?”

“所以要抓到鱼的话,就必须像这样用喜欢的食物来引它们咬钩才行。所谓的钓,是有点狡猾的行为呢。”

“简直就像是人类一样...”

金发孩子不由得惊愕了。

“鱼儿吗?”

“嗯。”

“真的很像也不一定。害怕的时候就会把游得很快,受了伤看上去就疼得很可怜,高兴的时候偶尔还会跃出水面。我们法忒阿米缇教徒,是会把它们叫做兄弟的呢。”

女孩儿细数自己的以前的所见所闻。

“但是被杀掉了的话,就只是肉而已了吧。”

“恩...谁也是都这样的呢。”

“这么说,我活到到现在为止,也剥夺了许多的它们的生命...”

金发孩子看着自己的手背出了神。

“...但也没办法吧。”

“单方面的夺取是不公平的,神绝对不会认同这样的行径才对——”

他不自觉地往脆弱的钓竿上施加了木制品所不能承受的力量。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他就将右手握在左手之上,毫不留情地把关节也攥得嘎嘣作响。

微小的自残行为。

若是此刻深究他心情中的成分,恐怕愧疚与自责也只占了少部,更多的则是迷茫了吧。

“公平...我倒不觉得它存在过哦。虫子也是,鱼儿也是,人也是。”

【对不起。】

女孩儿手中的钩子刺穿了仍蛰伏着的若虫,通过表皮插进仍体内,将它整个贯穿。

“但是这也没办法的吧。毕竟无论神允许还是不允许,大家都是想要活下去的。”

女孩儿的嘴角上扬的弧度比起说是残酷,用无奈一词来形容或许更加合适。

细细咀嚼着这句话中的信息,金发孩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向您发誓,世间对母亲的爱不会有丝毫衰减。”

她捏着鱼钩闭目向神明祈祷了片刻,手中的长杆被线绷紧至弓形,随后只是轻轻一扬,那粒微弱的金属闪光就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到远处的水面上消失不见了。

“你也需要学会这些的吧?”

金发孩子只是沉默着地观看着。

视线之中,鱼钩不激起半点水花就静静地沉向了湖底深处;紧接着,一根侧端被绑了石块、用作观察物的小木棍便竖直着浮了上来。半截是因重力浸在水中的,露在上方的部分随着涟漪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