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突破这一层障碍,就能抵达地表了。从枯叶中透过来的光线将漆黑的视野染上一片金黄。这本该是晦暗的光,在如今的我看来却无比刺眼。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过了?

即便一直以来都在想象中回忆着色彩与画面,但在它实际出现在面前之时,仍给予了我极大的震撼。

这是光。它真的存在,并非我的幻想。光明。仅仅是这一线光明,就足以照亮我本生存在其中的那整个黑暗的世界。

漫漫长夜,终于迎来了破晓。

但是,我还不能出去迎接它。无论是新生的眼睛还是长时间处在黑暗之中的眼睛,在还没有习惯明亮环境之前突然被强光照射到的话,会让视觉神经系统受到非常严重的伤害,造成恶心、眩晕甚至短暂的失明。在昏暗的光源下进行数分钟的“明适应”可以避免那种情况的发生,而新生的稚嫩眼球想必就需要更久的适应时间了。于是,我只有静静地待在叶片底下等待着。

但是。

越发强烈的焦渴感和组织失水造成的不适感,都在表达着同一件事。

那就是,我恐怕没有那么多的休息时间了。

必须尽快去找水。我将体表当做眼睑,把眼球缩进去身体里,用触觉找到上层叶片之间的缝隙,蠕动身体从中钻过去。

眼中的棕黄色逐渐变得明亮起来。浅棕色,金黄,明黄。在我突破最后一层障碍之后,世界忽然变成雪白一片。强烈的光线如同一杆长枪般穿透我的瞳孔,直直刺入视网膜深处,几乎要插进我的脑海中。所见之处再无二色,刹那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我赶忙缩成一团,把眼球藏到身体的正下方。瞳孔对着地面,避免被直射到。

强光的刺激稍稍缓解了。一边让眼球逐渐适应着光线上浮,一边仔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这里没有来自水源的湿气,血腥味也几乎闻不到了。遗忘了来时的方向,又失去了气味的指引,也就先在原地等到视觉能够使用之后,再做打算。

我半强迫地将眼球推出,接受更强烈的光照。耐心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成为了一种奢侈。行动变得迟缓,体表能分泌出的粘液也粘稠而稀少,几近干涸。从菜单中可以看到,这副身体已经失去了正常保有水分含量的30%左右。倘若是把一个人类放在这种情况下...不。在失去这么多水分之前,早已是必死无疑。

由于我粗暴的对待,眼球的状况并不太好。视野中纯白的世界亮度迅速降低了下来,一会就如同眼前被罩上了一片黑色玻璃似得,暗到了不自然的程度。即便如此,我也勉强能够看清物体了。

这里,是一片森林。

密林深处,日光从叶片的间隙中射进来,在尘埃中留下轨迹,稀疏形成一道道从从天而降的光柱,斜插在金黄色的落叶层中。不知名的巨大甲虫在光柱之间摇曳穿行着,转而又落在了足能有两人合抱之粗的龟裂树干上。这树虽不密集,树冠却生长地极其宽广;不过寥寥几棵,那繁茂的披针形叶片就几乎将我头顶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树枝上零星生着大小不一的圆形果实,和叶片的颜色相近;有些已经是成熟的深橘色了,有些还是刚刚泛黄的青绿。几只色泽鲜艳、长相奇特的鸟在高处的枝上交相啼叫着,只是我没有了耳朵,什么也听不到。

这个世界虽有一定熟悉之处,但又让我感到无比陌生;虽带着强烈的现实感,但又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然而,在视角的余光之中、这副浑浊而粘稠的异形躯体正无言地提醒着我。虽然世界是这般真实,但又终究不过只是梦境而已。

视力在处于高位时更能起到作用。即便拥有了眼睛,放在我这一滩高度与平地无异的身体上,除了仰望天空以外也什么都做不到。我蠕行到最近的一块岩石旁,攀爬上去,以求得到一个俯瞰的视角。

这个要求有点奢侈。低矮的岩石让我最多只能做到平视的程度,但总归比起仰视来要好上不少。

不受神经和血管所局限的眼睛沿身体的外缘移动着,缓慢环视四周。结果是失望的。这附近不仅没有水,地表还有着一定的倾斜度。溪流或水泊极少出现在半山腰上。要想找到水源,我必须去到附近最低洼之处搜寻。

地面向下倾斜的角度指向我来时的方向。无论确认多少遍都是如此。也就是说,我必须折返到那片满是血腥味儿的林间空地上去了。

虽然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段路是白跑了。或者说,是白爬了。这是犯的哪门子蠢。我之前难道是疯了才会在找水时往高处爬吗?是想飞到天上去吸云吗?

我的精神状态和判断能力都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原因恐怕是脱水症。

焦虑是难免的。但既然还有生路,我就要继续走下去。

那片宽广的空地之上并无树木,自然也就没有树荫,地面被正午时分如瀑布般垂直降下来的阳光直射着,一副只要进入其中就会被蒸发殆尽的模样。我只能贴着树荫绕行。远远望过去,覆盖着一层红褐色风干血液的捕猎现场上散落着些什么东西。

虽说赶路要紧,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我一边绕林间空地走着,爬上了能看清那些东西的位置。

洒在地面的大量碎骨暂且不提。最先进入视野的是那最为显眼的、一柄直直插在地上的长剑。除一侧锋刃折损了之外,几乎完好如新……不。并非如此。剑身的完整部分如明镜一般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毋论锈迹,连擦伤与磨痕都极为稀少。剑脊光滑,像是已经和它的主人磨合了很久的样子。剑面还泛着一层油光,显然是刚刚被保养过的。一侧的刃口映着寒光,在太阳照射之下如同一根笔直的银线。与之相反,另一面刃则像是经受了巨大的冲击力一样龟裂开来。柄端的刚刃受害尚浅、只是向侧方弯成直角,而中心部分就直接碎成了锯齿。裂纹呈波纹状扩散开,以至半边剑面都是狼藉一片。

长剑的不远处有一面圆形的盾牌。它倒扣在地上,铁质的圆面装饰着铜色的朴素纹样,看起来相当坚固。但既然这圆盾完整地躺在那里,也就代表着它根本没能派上用场。

一把木弓连弦带杆断成两截,随意倒在了已经干涸的血泊里。旁边箭囊里的十几只箭整齐的洒了出来,像是一只都没来得及被使用一样。

还有几根弯刀啊长斧啊之类的东西,不用说都被毁了,同样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打折拉断的模样。有一根手臂粗的棍子竟然从中间的断处被竖直撕裂开来,断下的那四分之一则被碾成了一抹木屑,惨烈之状令人不寒而栗。即便是那只轻易将我踏碎的巨兽,也绝不可能拥有这种程度的怪力。

还有四五个头盔。有的还算完好,有的已经坑坑洼洼,残破不堪。还有一个被横向压成了饺子状的铁饼。不知什么物体与尸块混在一起,血肉模糊的粘在夹缝处。铁饼里面像是还有着一些东西。我看不清,也不想知道。

一只浸透了血,内部腐蚀到不成样子的靴子倒在地上,洞口正对着我来时的方向,伸出一根被剔地干干净净的白色腿骨。

………

有一些人,被杀死在了这里。

在对手压倒性的力量、速度与防御力面前,战斗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他们的抵抗也毫无价值。随后,他们的尸体消失了。现场只留下了损坏的武器装备,与内脏和骨骼碎片一起散落在洒满了他们的鲜血的林间空地上。

移开视线从一侧绕行。我尽快要远离这里,不想再看到它们一眼。

不是出于对遗骸的厌恶。不是出于对水源的渴望。甚至不是出于对未知的强大掠食者的恐惧。

我很害怕。害怕着我自己。

虽然已经死了,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但从内心深处,我仍然是将自己作为一个人来看待的。

本应如此。

那鞋中的腿骨是新鲜的,但上面却连一缕肉丝、一根筋腱都没有留下。关节已经分散来开,五根同样干净的脚趾骨在靴内依稀可见。绝非是自然腐坏的结果,而像是在死后被直接做成了人体骨骼标本的样子。其怪异感比起四周的惨烈场景仍不逊色。

但那根腿骨,却带给了我饥饿感。

我回想起了之前吃掉的残肢。

截面,毛发。粗骨,皮套。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这是我干的。

我吃了。

而且,我对此毫无抵触,反倒觉得更加饥饿了。

有些动物的确会因为饥饿而同类相食,人类也包含在其中。

在现在的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家畜的骨头,是厨余垃圾。如果再次得到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肉吃下去。

这只表明了一件事。

我根本不认为他们是同类。

的确,只看到死者的碎屑而不知道其完整姿态的情况下,尚不能确认他们一定是人类。其正体是近似人类的其他动物,如穿着装甲的猩猩、使用武器的蜥蜴或大型哥布林一类的“亚人”种族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但是。

即便是亚人的肉,就能吃地毫无芥蒂吗?

我在寻找着负罪感,想让自己为了食人而愧疚。然而,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同理心在我身上彻底消失了的话,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我的内心已经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为了人外之物。

联想到之前无法控制的嗜血冲动,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的“理性”还能维持多久。恐怕,在我的心里藏着一只怪物。不知道那怪物是否会突然连并“理性”一起,将我的“自我”也吞噬掉。

这个世界危机四伏。但我最大的敌人,却是我自己。

……

不知何时,我已经绕过那片空地,回到了我最初醒来的地方。空气变得湿润了许多,而这身体也越发无力了。

我爬上一块一眼就发现了的,被阳光照射着的岩石。但在我还没来得及环视之前,变故又生。

本是准备确认下坡角度,重新调整前进方向的。但仔细在前方的林地里一瞧,一条小溪就直接流淌在那里。

找了半天的水源就在出生地旁边。我则是出去傻绕了一圈,还差点渴死在路上。这就是所谓戏剧性的一幕吧。

总而言之,水源已经确保了。现在只要近到溪前,将失去的水分全都补充回来,再做之后的打算就好了。

我快速开始蠕动。

但是,

纹丝不动。

前半截身体虽然可以探出,后侧却无论无论怎么用力都前移不了,什么情况。

我一点点把眼球转过去。

因为缺水而变得浓稠的粘液,在这块被晒热了的石头上如胶水一样凝固住了。

我被粘在了石头上。

在能将岩石晒热的毒辣阳光下,我正被做着烘干处理。虽然这副状况也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就是了。

现在埋怨自己的愚蠢或者将责任推给令我意识不清的缺水也没有意义。如果不能挣脱粘液逃生,理所当然就是必死无疑。只能期待着有谁在吃着这块岩烧干贝的时候,能感谢我这个制作者所付出的辛勤劳动,以及生命。

好吧。这才是真正的戏剧性。

只不过故事中常见的是绝处逢生,到我这里却是乐极生悲。这绝对不是主角的待遇。即便是反派也不至于死的这样无厘头吧。现在的我可说不出“你们给我记住了”这种台词,也没办法三段变身。

“你正因缺少水分而以每秒0.1点的速度失去HP。现在的HP为7.4。”

久违的报告出现了。这一次大概是要作为我的死亡记录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捡到我的黑匣子。

我愈发艰难的移动着眼球,寻找转机。却只看到从森林深处走出一头野猪似得动物,它快速来到溪流旁,像是也渴急了的样子,当着我的面不加戒备地喝起水来。它和我之间相隔十几步远。对我而言,就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

“受到失水影响,现在的HP降低为6.9”

按照这个速度,我剩下的时间只有一分多钟。如果不在这一分钟内找到解决办法,等待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事与愿违。正午的烈日毫不留情的照在我的身上。随着粘液越发干燥,身体和这块石头也就黏接的越紧。我刚才就不起作用的挣扎,到了现在更是徒劳无功。这已经不是与时间的赛跑了,而只是我待在起跑点,绝望的等待时间跑完全程而已。

开什么玩笑。我还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