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沿高耸书塔旁的栈道一直向上、能攀登到几十米的最高层。这之后，便是人类无法踏足的领域。
本来已触手可及的穹顶，忽然无限向上延伸出去。书塔如古代遗迹的石柱般刺向苍穹、看不到顶端。
供人类攀爬的阶梯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不知依靠什么力量横在半空中的巨大石板群，作某种生物的歇息处。
这种生物自然是龙。
“这里是书卷龙们自己的图书馆。换而言之——天空图书馆的真面目。”
一块石板上，席地而坐的刊对身旁的勒伊说。
“……我本以为，称作天空图书馆只是海拔的原因。”
“古时候，曾有人类见过龙族的图书馆，流传出各式神话来。但后来，这里就被封闭了。非带有龙族血脉者不得进入——除非有它。”
刊手中的破旧龙角在发光。
“那么，你说的书卷龙——”
勒伊刚要发问，忽然看到一栋立柱从远方飞来。
立柱上，乘着一只白鸟。
仔细看也并非白鸟，而是人影；自长袍下展开双翅的白龙，笺。
与苍老巨龙的楔对峙时、勒伊尚没能注意；现在终于发现，笺的形态独特至极。
纤小的身躯旁是翼展足有五六米的翅、翅上编织着如初雪似圣洁的羽毛。和常人印象中的龙翅绝无共通之处，反而像是只有太古神话中才出现的、古朴而华丽之鸟。
“这就是书卷龙。”
刊说。
“最古老的龙族之一，其存在即是【历史】本身。以知识与记忆为食，通晓世间一切。它们用自身羽毛书写的文字，直到世界毁灭都不会腐朽。”
“……原来如此。也只有它们才会建立图书馆了。”
勒伊不禁感慨。
“现在，你应该不觉得笺的名字奇怪了吧。他们爱好一切古老的语言。”
“……我能理解了。”
他苦笑道。
石柱来到面前。依靠了糸拉依的帮助，轰然在地面铺展开来。这原来是书卷龙的石简。地层深处的沉积岩被打磨平滑，用巨大的藤蔓编制在一起。
“这些是书卷龙记录的历史。想必不需要翻译了吧。”
刊说。
石简上书写的是龙语。
【一亿九千九百六十四万四千七百二十三年，第八十二昼。】
这是如何庞大的时间。勒伊为之咋舌。
“他们使用的……不是这个世界的历法。”
“嗯……这里记载的是7000年以前的事哦。”
笺指着石板上的年代。
“也就是说世界诞生之前的4000年……”
“我看过的典籍上说，从前的时间和现在是不一样的。昼夜有长有短，月亮也不止一个。所以，从前的历法到现在已经不算数了。”
她用手指点着唇，目光向上，似乎在想象好几个月亮交相辉映的天空。
“也就是说，你们从前并未生活在这个世界吗？”
“好像是一个只有龙族的世界。”
“那个世界也是神明创造的吗？”
勒伊问。
“不。那个世界没有神明的。龙族不能信仰任何人，爷爷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们究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
“不知道。这需要看三千年前的典籍……”
笺挥翅腾空，到书塔上寻找相关的历史了。糸拉依也动手将地上的石板重新卷成册，跟着笺往来之前的地方飞回去。
“可你之前说过，札是信徒。”
勒伊疑惑。
“她的确不信神，但对如何拯救世人感兴趣。”
刊说。
“说起来。这件事……到头来我也没能帮上你。”
勒伊感到愧疚。
“不要介意。”
刊笑了。
“我也想知道自己一直想把死者送去的天国究竟在哪里。”
“你那么确信天国的存在吗？”
“我不相信。但死者们是相信的。”
刊将珠子放在手中把玩。
“既然他们相信，就理应有一个他们能去往的天国。”
“你这话可不像是个教徒会说的。”
“我当然是教徒。但相比神，我更关心人类该如何得救。”
他直视起勒伊的双眸来。
“只是我搞不清，你体内的灵魂到底是哪里来的。”
“你说过，灵魂在死去的一瞬间就会离开肉体，对吗？”
勒伊问。
“是的。”
“那么，我可能多少有点头绪了。”
他回想起【灵魂碎片】们和自己过去的联系，苦笑起来。
凡是他活生生吃下的猎物，其灵魂都没有逃逸的机会；或多或少残留在了他的身体中。
两人对话的功夫里，笺已经挑了合适的书卷回来了。
“三千年的记录只有这一个。是先祖【形】的手稿。”
笺和糸拉依摊开石板群。
勒伊开始阅读这些带有沧桑感的文字。
“我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
石板上篆刻着。
“东升西落，日复一日，让我觉得龙族的生命如此漫长。”
“有多长时间没有出现过新的事物、新的文字了？过去的历史已经味同嚼蜡。可以预期的未来却遥遥无期。我只想要离开。”
“家族反对了我，但万幸还有那么几个人认同我的想法。我们准备创造出法术前往其他的世界了。哪怕那里一无所有。”
“法术召唤出了【他】。他愿意带领我们穿透世界的屏障。但为此，我们需要和他做一笔交易。”
“我们付出血，而他来创建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里只有一个月亮，一个太阳。但只要有一片天空就能供我们翱翔。散布在地上的，用骸骨和我们的血酿成的、被称为【人类】的生命，将开始他们崭新的历史。”
“这是只能生活在历史中的我们的、崭新的生命。”
“我将文明赐予人类，将知识赐予人类。这也让我看到了人类无限的智慧和可能性。故而我也意识到人类终将成长并反叛龙族，于是将信仰也赐予人类。”
“我们将【他】捏造了一个神。而我们的作为神永远的使徒，他在世间永远的塑像。”
“【信仰】。何其天才的想法。这是为这些幼小、短暂，卑微而迷茫的野兽打造的；最好的缰绳。是我们与他们共存下去所必须的。是我们与他们共享知识和智慧的前提。”
“而在我们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他】却离开了。只洒下一些杂乱的灵魂，似乎除了创造以外什么都不管。我们便正好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于是。我宣立今天为创世的元年，新历法的第一天，我等于今天建立起图书馆；作为这世界上一切【知识】的储备与桥梁。”
“而人类也将于今天建立起第一座神像。将我们奉为神圣而永不可侵的圣者，将自己的历史作为书卷龙生存的食粮；并以此为前提、建立起他们不朽的城。”
勒伊久久说不出话。
原来信仰、神恩城的教廷就是这种东西。只是龙族控制人类、用来维护自身的【枷锁】，而神明自己甚至对此毫不知情。
他哑然说。
“刊。你现在……”
勒伊开始担心自己身边的这位信徒。
“不，我并不介意。不如说反倒正得是这样才讲得通啊。”
刊笑了。
“我从神恩城中来，一直怀疑那里的【圣职者】为什么自私自利，在欲望和强权中腐朽。只顾着保护自己，丝毫不愿牺牲利益来帮助被神所抛弃的人。”
笑得恍然大悟，流出泪来。
“原来如此。并非什么道德高尚，而是越自私自利的人越会被选为圣职者，赋予神术。因为他们所信仰的神背后的提线者，就是与他们一样的人。”
“我们才是道德的渣滓。反而靠这种所谓‘神圣’的歧视，将统治维持了三千年。”
刊咬着牙说。两腮紧得像铁打一般。
“那么你还是要继续，寻找灵魂的介质吗？”
勒伊问。
“当然。”
刊毫不犹豫地回答。
“正因如此，我才要把冤死者的灵魂送到它们真正的神明那里去。否则，我也和那些圣职者是一丘之貉。”
“刊……”
笺怯生生地不敢靠近了。她从没见过刊生气成这个样子。
“不要害怕。”
刊拉住她的手。
“我并非在向你和札发火。你们无论在书册龙还是人类中，都是最好的人。是这个世界仅剩无几的希望。”
“那么，现在该怎么做？”
勒伊问。
“书卷龙们不是将【神明】召唤到了自己的世界吗？”
刊脸上带着狂意的笑容。
“那么，我们把它们所作的行为……再重复一次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