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了。

这座永远处于黎明之中的城市第一次迎来了日落,而这一次,不再会有新的太阳升起。

黄金的日轮在与三道光芒相触之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炽烈闪光,把苍穹的蔚蓝和湖面倒映的城市全部笼罩在一片明亮的光芒之中,这辉煌的白,这毫无温度的光染白了一切,可在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看到这壮丽的一幕了。

图坦卡蒙不余遗力地帮助被囚禁的灵魂“解脱”,艾虽然没有刻意去做,但她两个魔法的效率就比阿肯那顿数分钟的追杀更高,那些曾漫步于雪白的道路间,在广场和方尖碑下敬仰神灵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仅有的那些剩下的人,也在光中哀嚎着,就像莉莉娅娜猜测的一样,这些亡灵也不是完全独立的存在于这个秘境之中,它们在光中融化,融化得什么也不剩下。

“计划……成功了……”

光芒笼罩一切,染白了万物,却无法阻碍少女的双眸。

站在塔墙顶端,汀娜远远地看着祭祀殿的方向,那里已经好几分钟没有魔法战斗的闪光了,莉莉娅娜小姐还好吗?爱丽丝小姐也是,要不要紧,会不会受伤。

这些担忧并没有随着计划的成功消泯,汀娜把手指按在了「元素冠冕」代表「羽落术」的宝石上,就要朝塔墙下方一跃而下,但这个时候,她愣住了。

在光中,好像有些隐隐约约的画面,正在浮现。

祭祀殿中,魔女听着身后传来的哀嚎,默默的转过了身。

在白炽的光芒之中,仍然有异质的色彩如流星坠落,坠落到阿肯那顿——魔法皇帝·阿肯那顿的身上。

他发出了尖锐的嚎叫,整座城市里,也只剩下这里,没有被白光笼罩。

某种更强大的力量聚集在这里,形成了近似领域的空间,一幕幕画面在这里呈现,又稍纵即逝,将一座座城市,麦浪翻滚的原野、无尽浩瀚的海洋、争论不休的会议室、交谈、斥骂与战斗呈现在了这里。

数以百计的画面,数以千计的人物,莉莉娅娜给自己加上保护眼睛的魔法,看着匍匐在地面上按住头颅,连长杖也拿不住的木乃伊,继续说着。

“……就像我推测的一样,那些信徒的记忆无关紧要。但对于一位魔法皇帝,记忆和自我是不可抛弃的重要存在,你必须保持一部分才能维持自我,也因为不得不让阿顿神和自己都处于长时间的沉睡中,避免自己被「自净」掉,那么,这些记忆,知识,甚至是可能的人格要存放在哪里呢?”

那个答案已经不用多说了。

台阶上遇到的西奈人对她们一副陌生态度时,莉莉娅娜已经猜到天上的圆球的一部分功能是什么了——在参加宴会时,西奈人已经提到另一片城区的人也在为为她们的到来准备宴会,要隆重的庆祝,而这两件事之间,只发生过一次日轮伸出光腕的事件。

现在,黄金太阳被摧毁,这些记忆顺着精神与灵魂的连接回来了——这里可是幽界,灵性的,精神性的联系与事物,在这里会变为切实的存在。

魔法皇帝趴在地面上,已经残破不堪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响。

现在,可以单独称呼他为魔法皇帝了。

被分割的记忆正在回归,在他身边不断地闪烁。越是深刻的记忆就越发清晰,维持的越久,莉莉娅娜和爱丽丝甚至看到了在一间奢华的会议室中,他与其他几个似乎同等地位的人之间的战斗。

“又一个问题解决了呢,莉莉,为什么原本支持阿肯那顿完成日轮教改的古语魔法帝国在图坦卡蒙废止阿顿信仰的时候默不作声。”

“……是呢。”

忽然,莉莉娅娜的脸色猛然一变。

新的画面笼罩在了祭祀殿中,但这一幕的画面中出现的,依然是这座祭祀殿。

水渠上的王座,还未坍塌的廊柱,王座背后的塔墙上方,黄金的日轮高高悬挂。

但手持雄鹰与衔尾蛇长杖的魔法皇帝,正狼狈不堪地跪倒在王座前,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但那正在干瘪,变得枯瘦如柴的身体,又透露出他的无力和绝望。

一个戴着绅士礼帽,穿着黑色双排扣燕尾服的男性站在祭祀殿中,远远地看着他,两搓优雅的小胡子下,那张薄薄的嘴唇正翘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

“……这是……”

“什么时候的记忆?!”

爱丽丝和莉莉娅娜几乎同时发问,但只会痛苦哀嚎的阿肯那顿无法给予答案。

勉强地将头抬起而看到的祭祀殿映照而出的景象,让他发出了迄今为止最为愤怒的咆哮,似乎是愤怒也从碎裂的太阳中回流,扭曲得不像话语的吼声中,只有三个字格外清晰。

——山德鲁!!!!

台阶下方的年轻绅士将带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放下,就像是听到了这怨毒的呐喊。另一只手扶着的金质手杖是这个高挑青年身上唯一无法与“绅士”联系起来的事物——那就象一整条脊椎——除此之外,连他抚摸胡须的动作,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在回答你问题之前,我也有一个疑问希望你能为我解答,你希望我帮助你,可是我为什么要帮助一条可怜的寄生虫呢?”

“因为我是魔法帝国的皇帝,我能给你你想要的知识,历史,还有强大的魔法!!”

景象中的“阿肯那顿”怒吼着,可他不断变得枯朽干瘪,还在往身体各处弥漫的状态,让他话中的可悲比说服力更加庞大。

“魔法皇帝,嗯,很厉害的称号,可惜需要加一个前缀,两千年前的,魔法皇帝,而我。”

绅士拄着手杖,满不在乎地说。

“是现在的魔法皇帝。考虑到魔法的进步,知识的迭代,两千年前老旧的魔法知识对我可没有什么吸引力。不如说,从帝国议会的绝密档案里找到一份两千年前的绝密档案,提起兴趣花了这样大的功夫,最后看到的却只是一条连离开秘境也做不到的可怜虫靠着一具不是自己的身体摆神的架子,只是「死亡宣告」而不是「律令死亡」,我觉得你应该感谢我的仁慈。”

“你这个……白痴!两千年后的魔法师已经如此傲慢吗?!我找到了通往不死的道路,我已经成功了!这是魔法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我们人类终于可以跳脱命定的死亡,甚至成为神灵!”

“……傲慢的是你,可怜的家伙。正确的道路就是让一位睿智的魔法师将人格、记忆都切裂,委身于可笑的、被当作实验材料创造出来,连离开这个祭祀殿都没办法的所谓的神灵?就是靠快要报废的老旧魔法造物,不断抹去一堆亡灵的记忆来维持的可笑信仰?”

绅士摇着头,笑了起来。

他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前仰后合,等到他终于恢复了绅士风度,那张英俊的脸上才露出了严肃与轻蔑。

“神明看似不死却依旧会腐朽,看似高高在上,却连最卑劣的人也能扼住他们的咽喉,这是错误的道路,毫无疑问。”

“而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之上。”

他这样宣告着,无比的笃定,无比的自信,当他说到“道路”时,他灰褐色的眼里似乎都燃起激动的火光。

但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摘下礼貌,朝王座上身体已经有三分之二变为枯朽的木乃伊的魔法皇帝弯腰行礼。

“作为让我看到这样一幕滑稽独角戏的报酬,就让我帮你修缮一下这个可怜的神国吧,这会让你再苟延残喘很长一段时间,但你除了被动接受我的赐予,什么也做不了,阿,当然,你不自量力挑战我而导致损毁的你与秘境一些防卫机构的联系我是不会修缮的,比如……”

绅士指了指头顶上的太阳,重新戴上了礼貌。

“最后,祝您在您的神国永远受到歌颂,‘伟大的魔法皇帝陛下’”

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景色飞快地变得模糊,莉莉娅娜和爱丽丝都听不到了。

这段记忆的影像消失,新的影像浮现,好像是某个实验室,但魔女和人偶已经没有注意了,她们凝视着勉强撑起身体,艰难地将自己的宝具拿到手中的魔法皇帝,什么也没有说。

而这无益于最大的羞辱。

——我还……没有死……即使失去了秘境提供的信仰和魔力,我也是……魔法皇帝!!战斗……还没有结束!!

“……不,已经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遮天蔽日的白光消失了。

魔法皇帝用长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那树状的强大魔法依旧保护着他,可他还没能发出更多的战吼,被白炽覆盖的天空忽然落下了另一种光芒,黎明的晨曦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如同火炬那样燃烧了起来。

那阻拦了莉莉娅娜和爱丽丝数十次进攻的护盾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那样崩解了。

“你尽可能切割了自己的人格和记忆,恐怕连思考这件事也是通过这三个太阳进行连携的,所以才在这么多年的沉睡中平安无事。现在这一切都回来了,而你如今的状态,也无法和被山德鲁——被「不朽」击伤前相比。你已经压制不住了,所以,信仰的「自净」开始,既然阿顿神是你们创造出来的,那么你们应该明白。”

爱丽丝撇了撇嘴,看到他在晨曦的光芒中无比痛苦的嚎叫时,那张异质的脸上,流露出发自心底的高兴。

“信仰神本身,是容不得丝毫‘杂质’的。”

祖母绿的瞳孔和炽红的瞳孔一同闪烁了起来,在光芒中那具木乃伊的身体就从指尖开始变成了白而脆的颗粒凝结的结晶,融化一束血红的光线从红色的瞳孔飞射而出,要将这已经没有任何防护的可悲皇帝化作尘埃。

「罗伦斯的邪眼」

「复仇凝视」

但比那道仿佛融入了无尽的仇恨而燃烧起来的射线更快的,是黄金的狼。

因呼唤真名而被解放的刀光宛如暴风那样绞杀着已经无力反抗的皇帝,已经无力降下神罚的神灵。

用「瞬动术」赶到的图坦卡蒙比爱丽丝的凝视快了片刻,只是这片刻,之前怎么破坏也无法毁灭的木乃伊就被彻底斩裂!

狼群与剑光的风暴中,枯朽的手臂一度朝他伸出,就好像想要抚摸他的脸庞。

年轻的法老怒吼着,群狼的利齿撕咬着,那只手臂最终与木乃伊其他的部位一样,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切块。

白昼般明亮的光粉沾染在切面上,在这些亵渎与腐朽的尸骸坠落在地面之前就化作一蓬光焰,将它们烧尽了。

剑刃的风暴停止了,图坦卡蒙站在已经只剩下一团银白色光华的王座前,缓缓地,放下了宝具。

“这样……您也可以从魔法皇帝们亵渎计的划中解脱,永远的安息了。”

黎明开始变得暗淡。

一切都结束了。

魔法皇帝记忆的藏匿处被摧毁,回归的记忆触发了信仰神的纯化本能,而信仰阿顿神的人,已经一个也看不到了。

信仰不灭,信神不亡。

但如果信仰消失了呢?

那么,神灵也就死去了。

莉莉娅娜来到了王座前,伸手捡起了一块掉落在地上,银白色的事物。

“……这就是秘境早早建好,却在数百年后才被启用的原因,神明诞生所必须的……十月的碎片……”

“又一个谜题解决了。接下来,要怎么做?莉莉,留在这里,更多的调查一下?”

“……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接下来要做的是逃命。就算是人造,这里到底也是神域,神明死后,不可能长存……”

魔女的话还没有说完,大地便动摇了起来。

灰暗下去的苍穹浮现出一道道令人恐惧的皲裂。

爱丽丝啧一声。

“不管是神还是魔法皇帝,这群混蛋真是让人片刻都不得闲——你呢?要怎么办?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扭脸看向气息整个衰落下去的图坦卡蒙,向这位法老询问着。

“我早已是已死之人,两次宝具的真名解放也抽干这残留的灵魂了,我会呆在这里,亲眼看着一切的毁灭——对了。”

年轻的法老咧了咧嘴角,说着自己的终焉,却那样轻松。

“边走边说!爱丽丝和莉莉还要去找汀娜和艾!”

大地开始像是暴晒了数月的泥土那样皲裂。

城市在下沉,身体已经开始透明的图坦卡蒙没有多说什么,和魔女一起奔跑了起来。

到处都在沉没,到处都在坍塌,已经不动的灵俑在落石中粉碎,沉入变得如同岩浆一样翻滚的湖水,这个半位面走到了终点,到处都是末日的景色。

没费什么力气,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就找到了正沿长桥向神殿前进想与她们汇合的汀娜和艾。

这一次,湖面上没有了任何阻挠,她们顺利地度过已经变成诡异灰色的湖水,在残破神殿的缝隙前,双眼中的火光已经越发暗淡的图坦卡蒙,停止了飞快的讲述。

“我承诺过你们帮助我消灭阿肯那顿之后,就会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时间了。给。”

他向莉莉娅娜伸出了手,那雕刻着百合与胡狼的双剑,已经格外暗淡了。

“这是我的宝具,我不希望它们和我一样,遗落在历史的尘埃中,收下吧,即使作为魔法师的你用不到,也可以交给那两位女士,让他们保护自己.这对宝具也是钥匙,可以打开我棺椁中的暗层,我把一些东西放在了那里,或许会对你们有帮助——”

这位年轻的法老飞快地说完,然后后退了几步,站在了残破的神殿外.

已经变得虚幻的脸,这时彻底放松了下来。

“再次感谢你们让我最终完成了使命,让我和无数人的「卡」得以安息,谢谢你们。”

“永别了。”

位面崩解的风暴汹涌地拍来,来不及做更多的告别,莉莉娅娜催促着汀娜和艾钻进了缝隙,头也不回地向前前进。

崩毁世界的嘈杂立即消失了,身后的光之缝隙飞快地暗淡,最终消失,而少女们只能向着另一端的光亮,一步步的靠近。

过了多久呢?

汀娜想着。

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十几分钟,她们进入的光隙踩在眼前放大,在这道光隙的后方,温暖的阳光与和风欢呼着,为她们的凯旋——

……呵,怎么可能。

这里是阿肯那顿的墓室,只有尘埃,黑暗,空荡荡的棺椁与永恒不变的寂静迎接她们的归来。

汀娜自嘲地笑了笑,因劫后余生的庆幸,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时候她才意识到直面半位面崩坏带来的恐惧让汗水打湿了全身,不顾一切的奔跑让伤脚又开始剧烈地疼痛,令她忍不住发出痛哼。

但仔细一想,除了天空崩裂,大地沉降,异色的风暴卷起粘稠如岩浆的湖水,那场数分钟的夺命奔跑好像就只留下了惊恐而没有沿途的景色,汀娜一屁股坐在地面上,看着捂住眼睛,同样蹲下来休息的艾和拿着那对双剑,沉默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魔女。

“那个……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

“这一次,目的达到了吗?”

“……”

魔女和人偶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不过,这就足够了。

支撑着少女的某股力量在现在彻底的消散了,她捂着疼痛越发剧烈的脚掌,像是失去了支撑那样躺在地上,为了压抑痛感而作的深呼吸后,她最终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终于。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