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痛吗?。”

“……嗯,已经……不痛了。”

足背上的疼痛已经因为几分钟前喝下去的药剂缓解了下来,但因疼痛变得敏感的皮肤在触碰到飘在水面的冰块时,还是会让少女的脚趾下意识的蜷缩,那片乌青也因此被拉扯着,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的醒目。

“总之是没有骨折,虽然有一大片淤青,但疼痛消掉后就不太影响运动,先好好泡着吧,不要动。”

被那块需要两只手才能举起来的石板重重地砸了一下却没有骨折,运气实在是足够好,但是考虑到是在这样的地点,在那样的情况下,这又很难说不是倒霉透顶。

到底是足够幸运还是足够不幸呢?

汀娜叹了一口气,停止思考这个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准确答案的问题。

她注意着不让受伤的大拇指指甲浸入水中,她把目光从足背上的淤青移向坐在一旁,往一块薄薄的纱布上涂抹药膏的艾。

“抱歉呐,艾小姐,明明我才是大人,却还麻烦你来照顾……”

艾正坐在一旁,拿着羽毛笔,用某种银色的墨水往薄纱绷带的表面画着三角形的魔法阵。因为这并不容易,她不断地把画砸了的纱布扔到另一边的水盆里洗干净,等甩干后又重新绘制。

汀娜呼唤她名字时,女孩小心翼翼的一笔又画歪了,她叹了口气,略带些不满地回过头来。

“在千塔之城汀娜小姐照顾我时,有觉得麻烦吗?”

“……诶?那个……”

语气稍微有些不耐烦,说出来的话却又是另外的感觉。

这个女孩的情感表现总是有种微妙的口是心非,有时候听起来像是找碴的话,仔细一想却又能意识到那话语间隐藏的真正的含义。

刚开始相处时还很不习惯,但现在……

汀娜忽然想起还在亚历山卓时,爱丽丝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孩子也在苦恼着要怎么与汀娜小姐相处。

……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呢。

“……就当是回报那个时候汀娜小姐对我的恩情吧,如果没有汀娜小姐,也不会有现在的我,如果帮你冷敷和包扎就算麻烦的话……那个时候汀娜小姐不是更应该把我扔下不管么。”

艾重新拿起了羽毛笔,放弃了在上面画出极其规范符文的打算,在不那么归整的描画下,带有魔力的墨水让纱布被赋予了冰凉的温度。做完这个,她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重新回过头来,有些气恼地看着汀娜。

“我说过汀娜小姐在叫我的时候不用称呼我为‘小姐‘吧。”

“呃,可是艾叫我的时候不也……”

“那是因为汀娜小姐比我年长。如果我再早十年出生,就不用这样称呼汀娜小姐了。”

“……我并不算真正的贵族,那些繁琐的礼仪不用那么在意的……”

“可我是,这套礼仪是我的母亲大人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刻到我骨子里的东西,是我的行为准则。”

艾没好气地回答着,又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好了,一次冷敷不要超过20分钟。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出现水肿,应该不用再次冷敷,把药膏涂上去就可以了,把脚伸过来。”

“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把、脚、伸、过、来。”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汀娜才会深切的意识到自己这个靠着莉莉娅娜和爱丽丝蹭到头衔的名誉贵族,和真正古老的贵族有着怎样的不同。

面对着艾的目光,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什么可以称之为气势的东西的少女只能乖乖的抬起脚,然后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的太阳。

这颗黄金的圆球中伸出无数的光之手,已经是好几十分钟以前的事了。

现在回忆起来,那真像是一场噩梦,突如其来的开始,又毫无征兆的结束,除了确信是那块石板让光腕不再将她们作为目标这一点外,汀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日轮恢复原状后,魔女没花什么时间就做出了停留并继续探查的决定,在把汀娜搬到为她们准备的屋顶后,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就去检查那些西奈人了,等到她们回来,应该就会有头绪吧。

她把目光看向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让注意力不要集中到自己足背上,艾正在滑动的手指上。

简单的包扎结束不久,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也回来了。

“……那些人,不是活生生的人类。”

魔女淡淡地说着,面无表情。

然后,在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呆滞的神情中,爱丽丝详细地解释着她们究竟发现了什么。

出于谨慎考虑,天空中那个黄金的圆球没有被立刻列入调查的名单,魔女和人偶首先去到那些依然酣醉不醒的西奈人身边进行第一步的调查。

毕竟,在被那些光之手伸入头颅后,这些人的变化无法不令人在意。

“莉莉用了「感知生命」,结果没有反应,然后用了「感知亡灵」,得到了非常微弱的反应。考虑到她们褪色和变得虚幻的状态有点像灵体魔物濒临消亡时的现象,又用了「灵体感知」——这一次得到了切实的反馈,这些看起来,触碰起来交流起来都没让我们感觉到任何奇怪的地方的西奈人,是某种特别的灵体,也可以直接定义为某种亡灵。”

灵体魔物是魔物中比较特别的一类,在这个类别下可以细分为先天形成的灵体与后天形成的灵体,前者的代表是各类童话中时常出现的森林倩影,湖中仙女。

而后者的代变,就是各类幽灵——或者说,生物死去之后,残留下来的灵体。

“可、可我记得魔物图鉴上有说过,亡灵是最容易被发现的魔物之一了,因为生者与死者之间绝对的隔阂……”

汀娜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些还因为醉酒躺在地上打鼾的人们。

一段时间之前的那些光腕看上去对他们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几个睡相不好的小孩睡着睡着打了个滚,有小肚腩的中年男人偶尔揉揉自己露在外面的肚子,在鼾声中还有含糊不清的梦呓,每一句话都来自醉酒后的满足。

汀娜还记得宴会上那个比她还高,腼腆地和她跳那有些滑稽的敬神舞的青年、嬉笑着给艾敬酒的孩子,还有那些不服输,然后一个个被莉莉娅娜灌倒的人。

这样的他们……是亡灵?

并不是不相信莉莉娅娜的判断,只是感到匪夷所思。

“……也许是某种笼罩整个秘境的魔法让我们无法感到亡灵理应很容易辨识的特征,说到底,用「感知亡灵」感知到的反应很弱,或许这就是古语魔法帝国在这个秘境的实验结果,又或者……”

说着可能的解释,莉莉娅娜渐渐陷入了思考,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看向汀娜包上了一层薄薄纱布的脚。

“……也许去别的地方调查一下能有更多的线索,汀娜小姐,可以走吗?”

“嗯、嗯,喝了药后已经不痛了,冷敷擦药后也没有肿起来,运动应该是不成问题。”

“但爱丽丝建议汀娜小姐还是不要剧烈运动好呢,觉得没有什么事像平常一样活动,结果发现突然肿起来的情况也是有的呢……”

“……对不起。”

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被纱布包裹的足背和脚趾,汀娜咬了咬嘴唇。

又是这种讨厌的感觉

我……又变成累赘了。

“……汀娜小姐,转过身去。”

“诶?嗯、嗯……”

魔女的声音打断了汀娜的自我厌恶,汀娜有些不明所以地转过身,背对着莉莉娅娜,然后感觉到魔女的手掌按在了背脊裸露的肌肤上。

“……「罗尔斯影行术」”

魔女手掌的触感从背部传来,一股支撑的力量随即涌现。

汀娜扭过脸,看到几根粗大的触须从自己的影子里伸了出来,环绕着腰间,将少女的身体提高到离地几厘米的距离,伸出触须的影子像是波浪那样在脚下蠕动着。

“……一个阴影魔法,可以让人近似无视地形的移动,但因为汀娜小姐没法操控魔法,所以这个的移动只能由我、爱丽丝……或者艾来控制……可以拜托你吗?艾。”

停顿了一下,魔女看向自己的学徒。

女孩明显地愣了一下,但片刻后,面对这个由尊敬的导师交给自己的任务,女孩没有过多犹豫的就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控制的话,我不会有问题的!”

“……那么,汀娜小姐呢?你愿意暂时将自己的行动能力托付于艾吗?”

“……我没问题。”

汀娜的眼里倒映着艾那双酒红色的瞳孔。

是的,比起让莉莉娅娜小姐或者爱丽丝还要分心关注这个魔法来操控我的走向,不如让她们更加专注要来得好一些,从各种意义上。

或者,可以劝她们不要在意我的脚会不会肿起来,反正只要不痛,自己就可以正常活动——但就算她这么说了,她们也一定不会听的吧。

莉莉娅娜应该会疑惑地看着自己,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要这么说。

爱丽丝应该会理解,但也一定会说“笨蛋”,当然,也有可能是“白痴”。

至于艾呢?她说不定会以为这是自己不信任她而鼓起脸颊,用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

如果对她们说,把自己先送到秘境之外呢?

自己强烈主张的话,魔女小姐也会同意的吧,但这样……自己反而无法接受这回事呢。

……真是不想成为累赘啊。

叹了口气,汀娜点了点头。

“……艾,在这里注入你的魔力。”

“是!”

解决这个问题之后,莉莉娅娜她们走上了两片城区之间的笔直桥梁。

沿着桥梁向左,就是有着阿顿神——目前来看,其真身应该是法老阿肯那顿的木乃伊——的神殿。

而朝面前的阶梯向下,就会来到这个秘境之中的另一片湖面上的城区。

两个城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典型的西奈平房,都是白色的岩石,街道和街区的分布看起来也区别不大,棕榈摇曳,方尖碑屹立,黄金的太阳高悬于城市中央,在比方尖碑高一些的地方漂浮。而长桥上往复的那颗太阳,现在正在第二道塔门的上方闪耀着光辉。

……先去哪里呢?

站在桥梁与两道阶梯的交界处,魔女停住了脚步,手指间悄然捏住了施法的素材。

一个西奈人正站在对面台阶的下方,表情呆滞。

这看起来就像入口处的重演,年轻的男人正想踏上阶梯去往什么地方,看着站在桥上的三位女性与一个人偶,他很明显地愣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朝圣者。”

莉莉娅娜还记得自己的“人设”。

“朝圣者,可你们看起来不像西奈人,还有那个……是什么?”

盯着汀娜脚下那翻腾着的阴影,他怀疑地打量着汀娜,半信半疑地开口说着。

这个地方,理应是距离黑暗与阴影最为遥远的地方。

“那是……”

一时之间,艾也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解释。

她们有些太大意了。

男人脸上疑惑的神情越来越浓重,他已经向后退了半步,看上去只要少女们的沉默维持得再久一些,他就会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虽然他看不到,魔女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已经亮起了魔法阵,如果他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一个简单的魔法就能够让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事也无法去做。

只是,莉莉娅娜从他的话语里感到了一丝违和感。

就在魔女还思考着着违和感来源的时候,就在这个男人眼里的怀疑与不信任几乎满溢而出的时候——

一只光的手腕从黄金太阳垂落,落到了男人的头顶。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迷茫了起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面上,翻着白眼,从口中絮絮叨叨地说出“是的,是的。”和“噢,请宽恕我的多疑。”之类的话。

几分钟后,光的手腕又升上了天空,从那奇怪状态之中恢复过来的男人再看向她们时,脸上已经尽是和善与友好。

“来自典雅内海的朝圣者们啊,阿顿神要召见你们。”

“……这是阿顿神的旨意吗?”

魔女手上的魔法阵消散了。

“是的,没错,我们被吩咐为你们准备最好的华服与首饰,用神轿将你们送向神殿。请跟我来吧。”

“……我知道了。”

…………………………………………………………………………………………………

现在看起来,这真的就像是不久之前的那一幕的再演。

被城里的住民发现,谎称朝圣者,从天而降的光腕带来神要见她们的启示,区别仅仅在于这一次,那个“阿顿神”提出了一个希望她们盛装觐见的要求……

“……是这块石板的缘故吧。”

被带到一处豪华的房间,一件一件华美奢靡的衣物被在门外的女性们递了进来,上衣,长裙,凉鞋,头饰……魔女一边面无表情地对着黄金框的镜子试穿着衣物,一边将一个个防护灵魂的魔法施加在汀娜和艾的身上。

“仔细想想,得到石板时,赛特神说过,这是通行证,也就是说,持有这个石板的人应该是古语魔法帝国在这个秘境中的人员。这样的话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光的手腕突然不攻击我们了……这个秘境是一个试验场,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到底在做什么实验,但肯定不会让实验管理人员成为被实验品……至少没有特殊理由时不会。”

顶级的魔法师和学者培养起来可都不容易——已经选好衣服的艾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堆满珠宝的首饰盒,开始挑选搭配身上这件漂亮衣服的饰品。

因为所有的衣服都因为身高的缘故穿起来很,所以汀娜并没参与到换装中去,只是由小人偶为她化妆,并挑选合适的饰品。

“但是,我们真的有必要穿着这样的礼服去见那个‘神’吗……或者说,那具木乃伊……”

“你在说什么呢,汀娜小姐,这可是挑战噢,‘希望你们盛装前来’——既然连邀约者都这么说了,如果穿朴素的衣物去赴约,只会显得我们没有气势而已。要记住,礼服与饰品就是女人的武装,想想冬青河谷的玛丽,在品评会的那个夜晚是怎样自信地踏入战场……不过这堆饰品里实在找不到适合汀娜小姐的……干脆把之前那块红宝石做成的首饰戴起来好了。”

说完,帮她化好妆的爱丽丝坐在少女的对面,看着汀娜哭笑不得地将镶嵌了那块红宝石的宽项圈戴在脖子上,左看看,右看看,这才点了点头,放过了她。

“不过,汀娜小姐,艾,事情的发展令莉莉和爱丽丝都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让你们被卷进来,真是非常抱歉。”

“不要这么说,爱丽丝小姐,虽然我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但也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石板的问题,不是吗?呃……好像不能说是值得自豪的事……”

汀娜用力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爱丽丝小姐和莉莉娅娜小姐的错,再说了……如果没有你们,我大概一辈子也无法碰上这么多足以铭记一生的冒险吧。所以,那个……”

“也包括被石板砸伤脚?”

“呃……应该说是,在古语魔法帝国的秘境里,被一块古老的石板砸伤脚……”

爱丽丝静静地凝视着汀娜那有些局促的视线,几分钟后,她摇了摇头,从汀娜的面前飘了起来。

在一旁化妆完毕的莉莉娅娜忽然用那毫无起伏的声调,说出了很有现在爱丽丝风格的话语。

“……那么,就带汀娜小姐去见识更多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得到的东西吧,让我们去赴‘神’的邀约,看看它有怎样的企图,如果是善意就回报善意,如果是恶意……我和爱丽丝,就能第试着亲手把神从神座上拉下来了——如果它真的是神的话。”

已经张开嘴的小人偶就那样僵住了,她有些气恼地看着抢了自己台词的挚友,但很快,爱丽丝就无畏地笑了起来。

“走吧。”

奢华的长轿已经在街道上等候着了,一共三架,每一架都由八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抬着,在座位上垫着柔软的软垫。

这种西奈式的长轿有着两根很长的抬杠与供一个人坐的座位,在泛滥祭的孟菲斯和迪比斯汀娜都见到过,只不过那时被人们抬起来的是诸神的雕像,而现在是她们要坐上面去。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殊荣吧。

想到等会就要去见一个“神”,汀娜对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尤其是看到负责抬轿的男人们那狂热的表情,他们甚至连依旧支撑着她的影行术都视若无睹了,随着汀娜她们坐上长轿,同样身着盛装的女人举着长长的孔雀羽扇跟在旁边,老人们拄着拐杖用沙哑的声音唱起颂词。

“您的光辉普照在广袤的大地上,您用您的爱使人们无需睁开双眼!”

“您存在于庙宇的烟雾中,您存在于棕榈的绿叶中,您存在于天鹅的翅膀中,您是无形的日光,您无形而无处不在!”

“请温柔地抚慰我们吧,千手的日轮!请慈爱地祝福我们吧,伟大的阿顿神!”

在这样让汀娜浑身不自在的情况下,男人们抬起长轿,走向神殿。

路途不长,时间却不短。就好像每个人都想沾上被阿顿神隆重召见的朝圣者的福气,抬轿的人换了好几批。

进入神殿后,抬轿的人换成了全副武装的士兵,西奈人停留在神殿外。

但这些沉默的士兵也没把少女们送到他们的神跟前,就在那金黄的,仿佛晨曦的幕帘前,他们放下了长轿,沉默着目送她们走进最深处的祭祀殿。

掀开幕布走进去前,汀娜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虽然具体到这个秘境之后已经过了多久还不清楚,但她们是今早出门的,如今,廉价的铁质表盘上,锡白色的指针正指向午后。

还没过半天,她们又要面对之前面对过的那个“神”了。

“……真神在上,请保佑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和艾,不要出什么事……”

在胸前画了个美德的十字,汀娜跟随着魔女的背影,踏入了祭祀殿中。

不像艾的紧张,也不像汀娜的不安,走在最前面的魔女就像真的只是来赴一场舞会或者盛筵,爱丽丝被她抱在怀里,到王座的台阶下,在石柱阴影的边缘平静地凝视那团闪耀的光。

和上一次见到时,这光有所不同了。

不再那样死寂,无论台阶下出现的是它的信徒还是陌生人都毫无动静,但又依然迟钝而沉重,就像……

没错,就像从一场深眠之中苏醒过来,还未适应这久违的清醒那样。

汀娜则看得更清楚。

光幕下,枯朽干瘪的木乃伊的姿势有所改变,看到少女们的步入,它那仿佛被高高双王冠压歪的头扭正,交错在腿上的双手也放到了王座扶手上。

它张开了嘴——尽管陈旧的布条只让它的两个眼窝空洞地漏在外面,但既然它发出了令人忍不住紧绷身体的声音而自己用耳朵听到,那么它应该就是张开了嘴,用不知道有没有烂透的喉咙在说话吧。

“希望、我的子民们……没有怠慢、你们。来自帝国的……客人。很久很久……没有人来到……这里,好像这里,已经、被人遗忘。”

它说着,就像圣甲虫的细足划过颅骨的空腔。

这就是神之声吗?

不、不对,汀娜听过真正的神之声,在列托波列斯塔的黄沙下,由沙漠的神灵借助鬣狗的身躯诵出。

那是一种高贵而不傲然的声音,并不像这样阴森而令人恐惧。

汀娜忍不住伸手握住胸口水滴形的鲸骨吊坠。

这是她最早从魔女那里得到的炼金道具,她已经习惯了在不安时握住它,但手伸过去后,却好像触及到了什么温暖的事物,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习惯的饰品被这个从图坦卡蒙的陵墓里找到的红宝石替代了。

她低下头,感觉宽颈圈上那块红色的宝石已经被自己的体温所温热,连颜色似乎都变得鲜艳了一些。

……是紧张导致的错觉吧。

“……事实上,它的确已被遗忘,西奈的祭司们封闭了陵墓,销毁了记载,即使在囊括世间最多知识的图书馆中,也找不到这里的痕迹。当然,也包括那位法老。”

“啊,是的……权力的倾轧、一向如此,维多利叶城、也不可避免——那么,诸位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探险,调查,找些没人研究过的东西,写些夸大其词的项目计划换取经费。你知道的,并不是每一个魔法师都能像皇帝一样,在高塔之上无所顾虑地进行实验,撰写论文。”

可那并不是错觉。

王座上的木乃伊扭动枯朽的头颅,它与魔女之间寒暄的话语还没超过五句,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将空洞的眼窝移向汀娜。

这个时候少女正紧张地看着自己胸前那块鲜红的宝石,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当木乃伊的目光落在那块宝石上,鲜红的色彩突然变得像是心脏跳动那样闪烁了起来。

汀娜不再犹豫了,她飞快地解下宽颈圈扔到了地上,这个行为几乎就和爱丽丝通过精神链接让她赶快将饰品扔掉的话语在同一时间结束。

银质的宽颈圈在地面的石板上滑远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停下来。这个时候,魔女才刚刚顺着木乃伊的视线看向那里。

……今天是突发情况特别纪念日吗?

——也许是命运女神特别眷顾纪念日吧。

叹息如闪电一般在魔女和人偶之间交换,突如其来的发展基本又宣告着她们伪装古语魔法帝国的魔法师套取情报的计划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失败了,至于接下来……

流露出些许无奈的幽深瞳孔之中,映照出那块仿若心脏跳动似的闪烁着的红色宝石,宛如水花般碎裂的瞬间。

光雾弥漫,碎裂的宝石逐渐褪去了鲜血一般的色彩,但光很快就凝集了,在弥漫的雾气中,一个人影浮现了出来。

鲜红如同血液的光首先构成健硕的胴体,随后在朦胧的雾气之中,为那具身体覆盖上盔甲的造型。

一个年轻男声响了起来,沉稳,自信,除此之外,还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气息。

“……混进这里,辛苦你们了。”

紧接着,雾中的人形活动关节,用力地甩了甩双手,接着又扭动脖颈,就像在进行热身运动。

等做完这些后,红光也渐渐黯淡,最后,这个人形一甩手,两把短剑凭空出现在双手之中,仿佛蝴蝶翻飞那样挑了几个剑花,最终被稳稳地拿在了手里。

他从雾气中走出,好不迟疑地站到了汀娜她们的前方,双手握着一对短剑,从下方凝视着高高在上的王位。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将在这里……彻底熄灭千手日轮的余烬!”

………………………………………………………………………………………………

这是一位战士。

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这样想到——他是一位战士,精悍的的战士。

这样的印象来自于他隆起的,仿佛金属那样坚实发亮的肌肉。

它们均衡地分布在青年身上,让他看起来就像古典时期那些健美的大理石雕塑,。

而致命的感觉源于他宛如正准备捕食的猎豹似的体势了。

这个男人微微躬腰,看似随意放在腰间的双手紧扣着那双短剑……或者说双匕首。

黄金的握柄蚀刻着古老的圣书文,漆黑锋刃冰冷,一把剑身有着微弯的弧度,一把笔直如流星的曳尾。剑刃则刻有百合和胡狼的装饰。

这两把美丽的武器抵着他黢黑的肌肤,在肃杀的空气之中,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穿、斩切、撕裂,化作无尽的刃芒毁灭阻拦在这双匕首前的一切。

“现在,离开这里,去向他们通告计划的成功。”

做出“熄灭千手日轮的余烬”的宣告之后,青年又用下达命令的语气开口。

虽然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凝视着王座上那具干枯的木乃伊,但这话显然是对汀娜她们说的。

然而,莉莉娅娜她们并没有行动。

“……计划,成功?”

即使是经验丰富的魔女与人偶,如今也处于一种措手不及的茫然之中,这次本应该是试探性的的秘境探索到现在已经出现了太多的意外,多到她们也无法立刻将这一切好好的连接起来,理解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身后几人没有按照他所说的话去做的意图,这个从出现开始就凝视着“阿顿神”的男人转过了脸。

那张脸上的不满旋即变成了疑惑——显而易见的疑惑。

他看着汀娜的金发,蓝眼,看着艾和莉莉娅娜那在沙海的国度过于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将我送入这里的是你们……霍普阿蒙德祭司呢?!”

简直就像某个准备周详的计划到了关键的时候才发现致命的问题,有那么一瞬间,青年脸上那自信和镇定的表情动摇了。

莉莉娅娜无言地看着他。

直到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那具木乃伊才像是终于理清了这突如其来的事态,那对眼窝盯着突如出现的男人,被布条蒙住的双唇发出一串令人不快的笑声。

“看起来,你们带了一位熟人来见我呢。”

它的声音一响起, 盯着明显不属于这片土地原住民的少女们审视了许久的青年,嘴角便扭曲了。

男人咬牙切齿地看向那个木乃伊,从牙缝中挤出一连串憎恶的音符。

“这也是你那些疯狂的追随者做的吗?”

“……谁知道,但既然你以这样年轻的状态,在这样一个时间来到了我的国,就说明他们非常的优秀,不是吗?我愚蠢的儿子,图坦卡顿啊。”

它笑着,那声音是那样的刺耳,它又是那样发自心底的高兴,让断断续续的笑声,最后变成了紧凑的尖笑,。

“不要用那个亵渎的名字称呼我!”

在笑声中,青年的表情扭曲了。

“那要如何称呼你?在我死后,你改了一个怎样的名字?图坦卡蒙?那个虚伪的太阳,无形者的狗?你来这里也是受那个胆小鬼的神的指使,来将我拉下从它那里夺走的宝座吗?!”

“我来这里是为了在你的暴政下惨死的每一个西奈民众!是为了凡人生而必死这亘古不变的常理!是为了被刻有你名字的长矛贯穿胸膛的自己!我可憎的父亲,阿肯那顿啊!!!”

讥讽与仇恨共谱了将对方称为父亲与儿子的两人对话。

三个名字从他们的口中吼出,其中一个属于西奈祭司们带食髓吮血的仇恨将之几乎抹去的异端,另两个则属于一位年轻而充满谜团的法老。

他们一个践行了西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日轮教改」,被称为异教的法老,另一个废止了虚妄的神明,令这片土地回到古老的信仰之上。

阿肯那顿。

图坦卡顿——图坦卡蒙。

这座无比古老的西奈神殿中,在汀娜难以置信的双眸之前。这对掩盖了无数历史谜团的父子现在就站在少女们的眼前对峙着。

恍惚间,历史的刻度向过往流淌,回到这个王国还屈居于魔法皇帝们的权杖之下,回到那个在所有的历史中都语焉不详的年月。

不是父与子,也不是法老与王储。

每一位西奈的法老,或是即将成为法老的王储都是荣耀诸神的战士,交谈和争论所无法调和的矛盾,就唯有刀剑的厮杀可以解决。

叛教者与复教者在庄严的神殿中对峙,怒斥着对方,磨砺杀意。

可这仅仅只是少女的空想而已。她不自觉地冒出这个想法时,一些知识也从记忆之中浮现,将这个荒谬的想象击破了。

第二纪元1331年,图坦卡蒙继位3年后,西奈恢复了传统多神教信仰,那个时候,他还不足10岁。

而他继位3年以前,他的父亲阿肯那顿离奇身亡,他的王后,奈芙蒂蒂改名为斯门卡瑞,在儿子能够接任这古老王国之前代行法老的权柄。

除非所有的考古学家与历史学者都错了,否则在历史之中,这对父子绝无可能有过这样的对峙。

可这样的话在她们面前的是什么?

已经成年的图坦卡蒙,和阿肯那顿的木乃伊,在第三纪元的现在,在古语魔法帝国被尘封千年的秘境之中。

他们两人都没对对方出现在这里而感到惊奇,可按照历史,对于图坦卡蒙而言阿肯那顿是已经死去的父亲,而对于阿肯那顿,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儿子在那样年轻时便同样离奇死去。

这简直就像、这简直就像是……在他们之间有着一场贯穿生死与漫长时光的斗争,而且即使是连纪元都已经改变也未曾终止。

啊,不行,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在想些什么了……

汀娜感觉一阵头晕眼花,她用力的摇了摇头,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头晕并不是因为脑子里想得太多乱成一锅粥,而是在图坦卡蒙、阿肯那顿——现在可以用他们的名字去称呼他们了——还有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之间,那逐渐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说真的,汀娜小姐,我觉得你不用勉强自己去思考,在搞不清状况这点上,我、爱丽丝小姐,还有莉莉娅娜师匠和你都是一样的……”

牵着汀娜的手,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两步,躲在魔女与人偶的身后。

战斗经验并不丰富的她也嗅到一触即发的气氛,而发现莉莉娅娜她们并不是那些“理应”出现在这里的人后,年轻的法老也不再背对她们。

他侧着身体,紧扣双匕首的手腕上微微隆起青筋,警惕着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空气紧绷,阳光冷厉。

远远的,神殿外那些西奈民众们的欢呼与诵唱消失了,不,或许没有消失,只是被这凝重的气氛阻隔在外,所以听不到了。

“……或许我们应该改日再来造访,将空间留给你们,来享受这时隔千年的父子重逢?”

最后打破寂静的,是莉莉娅娜。

她的手指按在了已经没有翡翠镶嵌的戒指上,只需要一瞬间,她就能从中拿出各式各样的魔法素材,构筑出绚丽而致命的魔法。

自己的导师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看起来,她并不想轻易站队。

艾有些紧张地按着自己的空间储物戒指。

魔女同样不希望被两个法老——如果他们真的是阿肯那顿和图坦卡蒙——认为她们是对方的那一边,所以魔女用一句话撇清了关系。

“或者,你会愿意帮助我解决这意图弑父的男人,带着我的感激与友谊,以及你想知道的一切回去。”

王座上,阿肯那顿的声音已经足够流畅。

木乃伊站了起来,从王座的后方,抽出了一把漆黑的,在刀身的侧面镶嵌了黄金与珠玉的镰状剑。

他身上那股腐朽的气息改变了。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因为刚刚苏醒所表现出来的迟钝好像也彻底消失,比起图坦卡蒙更加凶戾,就像是百战浴血的悍将踏入了他所熟悉的战场。

“也有可能,你们会愿意协助我将这个妄图成神,失败后又躲在这里,奴役着信徒的魂灵,将他们拖入永无止境的黎明之中的暴君彻底毁灭,让千手日轮死灰复燃的最后一点火种也彻底掐熄。作为回报,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将毫无保留。”

年轻的法老说着,他的身体绷得更紧,语气也有些焦虑。

艾看出那张年轻的脸孔上不太明显的焦虑,也立刻意识到之前莉莉娅娜的那句话在撇清关系之余,同样也是待价而沽。

阿肯那顿希望拉拢她们。

这具木乃伊应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无法离开这里,如果要重新与外界建立联系,他现在可以依靠也仅有闯入的她们。

图坦卡蒙更要拉拢她们。

几分钟前,年轻的法老还自信满满地说将一切都交给他,可看到莉莉娅娜她们后,那份自信立刻烟消云散。显然在他认知中的某个重要的计划出现了差错,相对于他的父亲,他的处境说不定更加危险。

“……莉莉娅娜师匠……爱丽丝小姐……”

自己的话语是这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眼前不比自己高太多的,导师的背影,与坐在她肩上的人偶又是她和汀娜在这里仅有的依靠。

——要怎么办?

阿肯那顿已经举起了镰状剑,图坦卡蒙的眼神,亦仿佛雄鹰般锐利地眯起。

争斗的双方已经开出价码,无论皱起眉毛的魔女选择哪一边,或是谁也不帮带着她们离开,这里都会顷刻间炸开,也许那些面无表情的守卫也会涌进来,将这里用杀戮的乐曲覆盖。

“……我改主意了。从帝国而来的旅行者啊。”

突然,将镰状剑举起来的阿肯那顿开口了。

他举起了剑,剑刃伸出围绕着他的光幕,向天空射出一道光芒,刺入了黄金的太阳。

这就是导火索。

图坦卡蒙的身影在那一瞬间变得模糊,但也是在同时,始终缠绕着阿肯那顿的光剧烈的膨胀,就像一堵实质的高墙向四方推去,在王座边缘撞上手持双剑的人影,然后继续扩散,就好像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图坦卡蒙发出一声怒吼,但愤怒没能让他挡做出更好的反应,他被弹开。飞出十几米,金属与皮革的足具在地面留下一连串的火星。

光在越过第一段台阶后消散了,枯柴般的身形映入了爱丽丝和莉莉娅娜的眼中。

与此同时,祭祀殿门前的金色布帘被掀开了,回过头的艾看到两列犬头人身的士兵手持长矛与巨斧走入。

它们就像黑曜石的雕塑,沉默地走入,很快就将整个祭祀殿包围,架起武器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厌恶,就在我这愚蠢的儿子说完那一番话之后。”

阿肯那顿放下了镰状剑,沿着楼梯走下了一步。

“我不知道你突然想到了什么,年轻的魔法师。但那一瞬间厌恶的眼神,彻骨的厌恶,实在是让我感到战栗,直觉告诉我,你不可能站到我这边。我很好奇是什么会让你相信那个男人的一面之词……但是,这就等处刑的时候再问吧。”

他冷酷地说着,朝着莉莉娅娜她们空挥了一剑。

士兵们开始冲锋。

“……你搞错了一点,并不是,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而魔法的电光,也从魔女的手中绽放。

“会得到答案的。”

莉莉娅娜冷漠的开口。

“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