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从地平线上升起。

由地而升天,粗大的烟柱倒映在蔚蓝的湖面,染黑了飘过的云朵,水波上仿佛也飘着恶臭,将那一团团滚动的黑烟扭曲成怨恨的脸。

宏大的诵读声在神殿里响起,悲伤、庄严。祭司们向神灵们献上牛羊与祭品,用神的教诲安抚不幸死去的人们,祈祷着即使无法被好好安葬,他们的灵魂依然能飘荡至芦苇原的天空,与诸神同在。

盛大的安魂仪式已经持续了十几个昼夜,一批批祭品被送进神殿,一具具尸体被投入橡木的火堆,香料一车车的运入,投入火焰的葡萄酒已经掏空好几个酒庄的窖藏。

可即使是把一整年的分量都用上,血与肉融化的气息,脂肪与骨焦黑的恶臭,也遮掩不住。

人被焚烧的气味,无论在这座城市的哪里也可以闻到。

人在哭泣的声音,无论在这天空下的何处都可以听到。

如果要问“这样真的能死者那不甘的亡魂,平复生者的哀伤吗?”塔拉耶卡觉得,这不知道还会弥漫多久的浓烟就是诸神给予他们的答案。

“就算不断的建起隔离区,新的病人也层出不穷,这样下去,即使熬过了瘟疫,人口的损失也太过惨重了。”

“已经死了超过两千人,患病的人数可能更多,很多小村庄已经消失。好不容易靠苏恩克拉底先生资助的粮食度过了饥荒,结果又撞见了这莫名其妙的瘟疫。”

“肯定是有的村庄没有把饿死的人的尸体好好净化,那些死村一个都不能留下,派出神殿护卫全部烧掉,没有记错的话,最开始感染瘟疫的人就来自那些在沙尘暴中受灾最严重的村庄。”

“周围村落的人已经全部聚集在城里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隔离区!”

“资料室好像被人闯进去过,都这样的时候了……”

青年叹了口气,抚摸着胸前雄鹰与日轮的护身符,默默地祈祷。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瘟疫的第十五日。

就仿佛诸神为这片土地制定的季节更替的规律,丰收之后,便是凋亡。

“塔拉耶卡。”

“我在,父亲。”

青年睁开了眼睛。

他的父亲,这座城市阿蒙·拉神殿的大祭司正在不远处呼唤着他,自从瘟疫爆发以来,这位智慧而坚强的老人就再也没能好好合过眼。

他最先意识到了瘟疫,也是他力排众议将病死的尸体用火焰焚烧以遏止瘟疫蔓延。在政务厅的人纷纷感染瘟疫之后,原本该由那些政务官处理的工作也由他担下,虽然他总是乐观地说着这让他回忆起他父亲曾经工作时的情景,但短短十几天,他仿佛衰老了十几年。

“新一批亚历山卓运来的药材已经到了,派一批健康的神殿卫兵去接收吧,也去通知城里的炼金术士,顺便问问他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我会安排的,父亲……大祭司大人。您也该休息了,每天事务这么繁忙,您真的不用每天还坚持带领祭司们进行安魂仪式的。”

“……你又在说这些了。”

大祭司摸着光头,对自己的儿子笑着摇了摇头。

然后,他的表情变得严肃。

“我们不仅仅是在祈祷死者的亡魂能去往芦花飞舞的沃野啊,这是赎罪,无法阻止瘟疫的我们,必须用做出焚烧死者这样亵渎之举的我们必须赎清的罪孽。”

“可是……”

“不用担心,我还撑得住。一起挺过这次难关吧,这会成为我从大祭司这个位置退下来前最后也是最大的功绩,也会成为你继承我位置的最有力的功劳。”

拍着儿子的肩膀,老人拍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等祷告完,我会回去休息的。”

老人苦笑着摆了摆手,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走向那已经燃烧了数个日夜,或许也还将继续燃烧下去的火堆。

看着那被连日的重压压弯了腰的背影,青年紧紧地攥着拳头,走出了神殿。

终有一天,他会接过父亲的衣钵,虽然自己究竟是否能够做得像父亲一样好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

“伟大的阿蒙·拉啊,我向你发誓。”

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背影蒙羞。

…………………………………………………………………………………………………

安排好接收药材的士兵,塔拉耶卡走在比蒙纳夫的街道上,沙尘暴,饥荒,瘟疫,灾难如同不会停止的噩梦一般接踵而至,让这座建立在沙漠绿洲,并依靠运河繁荣起来的城市在他的眼里变得陌生。

翻遍所有的记忆,他也不曾见到故乡这样冷清的街道,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在外面行走的人都带着口罩和熏香的掏炉,水无月的阳光似乎都被城市的悲怆所掩盖,透过黑烟的阳光格外灰暗。

但比起瘟疫感染者的隔离区,街道上的这些又简直如同天堂。在这个时候,塔拉耶卡才忍不住感谢这降水最少的月份与环绕城市的沙漠,即便在最坏的如今,依然将瘟疫控制在比蒙纳夫的周围。

如果城市就建立在尼罗克莱的周围,在这个河水上涨的月份,瘟疫说不定会沿着带来沃土的水流流向下游,把灾害带给更多的人。

“……呵,我故作清高什么呢……”

青年停下脚步,在画着罗盘草的建筑前苦笑着。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有得选,他宁愿是河流下游,或者是沙漠里另外的某个城市遭遇瘟疫,而不是自己的城市,自己的故乡被厄运笼罩。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诸神的怜悯,或是炼金术师和医生们的研究了吧。

长长地叹了口气,青年推开了门。

“……你们研究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

沉闷的空气,沉闷的房间,压抑与紧张几乎让空气凝固——从瘟疫发生后,城里最大的医院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气氛,无论是谁都压低了声音,以至于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听到门后传来的尖锐而冰冷的话语时,塔拉耶卡都忍不住一愣。

他已经好久没有在这里听到有人高声开口了,而且这个声音那样冷静,那样坚定,就像劈开这沉闷空气的利刃,让塔拉耶卡被阳光和未卜的未来笼罩得有些萎靡的精神一下子振奋了起来。

而当他看到与熟识的医生对峙的人时,青年却愣住了。

医院一层的药房里,一个女孩正在桌前,用凌厉的目光凝视着一脸不耐烦的医生,她甚至才高过那张办公桌一个头,灿烂的金发在发梢过渡到白金的色彩,一直垂到她穿着凉鞋的小脚,一个人偶被她放在肩膀上,让她看起来十分的……可爱。

——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

塔拉耶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没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他没有看错。

看到青年走进来,在女孩面前的医生松了一口气。

“诶呀,这些孩子好像是不知道比蒙纳夫发生了瘟疫误闯进来的,刚刚忽然找到我们说我们的研究方向错了……”

“……你们的研究当然错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和与常见瘟疫截然不同的症状让你们感到焦虑与不安,一头扎进药剂的汪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女孩再开口时,塔拉耶卡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语就来自她,与抱着一个女孩子喜欢的玩偶所不符的冷静,那双深邃的眼中,闪烁着历经时光的睿智。

但是医生已经太累也太不耐烦了,他甚至没有和女孩的目光对视,只是挥着手,敷衍似地说着:

“是是,小妹妹,你知道的很多,叔叔们现在就在寻找瘟疫的载体和瘟疫……”

“……你们找不到的,都一百多年过去了,西奈的医生和炼金术士还是很少有机会解剖尸体。这么急急忙忙地将死尸付之一炬,甚至都没有机会观察在他们死去后身体产生的变化。除此之外,你们似乎不曾统计死者的共同点,也没对病人的情况详细记录,只是闷头在这布满熏香的医院里把药剂和魔植翻来覆去的混合,然后喂给病人……。”

那个女孩微微眯起了眼睛。说完之后,也不知道是打心底觉得失望抑或是事不关己,她在扔下最后一句话后,径直向门外走去。

“只是作为研究者,你们未免太过不像样了……不过,这确实与我无关就是了。”

在她身后,黑发的女孩和高挑少女跟着她离开了医院,看到她们离开,颓废地在纸张上写着药剂配比的数字的医生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们拿出能治疗瘟疫的药剂拯救比蒙纳夫,但这样的小孩真是让人头疼……塔拉耶卡大人?”

年轻的祭司早就没在听他说的话了。

推开刚刚被少女带上的门扉,重新回到街道上时,三位少女还没有走远,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有着雪白肌肤和显眼发色她们实在是非常醒目,

“请等一下!”

顾不上父亲自小教导的对待女性的礼仪,塔拉耶卡大声地朝她们喊着,他可以肯定,街道上所有人都能听到自己的话,几秒后,那个高挑的少女首先回过了头,然后她们好像说了什么,那个有着夜空般深邃瞳孔的女孩才站住,穿着两件式丘尼克的她转过身来,不带丝毫表情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吗?”

“刚刚、刚刚你在医院里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他们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去欺骗呢?”

塔拉耶卡一愣,这真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啊,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塔拉耶卡,塔拉耶纳之子,无形之阳阿蒙·拉的祭司……我们可以谈谈吗?”

“……”

女孩微微眯起眼睛,她的沉默,就像在问着,要谈什么。

“谈谈这场瘟疫,谈谈你所说的事,说不定我们能达成某种共识,说不定……”

咕噜。

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连声音都颤抖着。

在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种冲动,一种直觉,就像神喻忽然浮现在心间那样,一种预感正在他的胸膛之中激烈地鼓动。

“说不定,我们能拯救这座被灾厄缠上的城市。”

这一次的沉默稍微有些漫长,年轻的女孩依然面无表情,但青年感觉得到审视的目光,在她身边,高挑的少女和黑发的女孩也看着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当塔拉耶卡开始忐忑不安的时候,抱着人偶的女孩才微微地点了点头。

“……莉莉娅娜。”

愣了片刻后,年轻的祭司才在惊喜之中按耐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那是,她的名字。

………………………………………………………………………………………………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谈谈吧。”

比蒙纳夫街道上仅有的还在营业的一间餐馆中,对亲自来为她们倒茶的老板打过招呼后,塔拉耶卡把手放在桌面上急切地询问着。

自我介绍已经做过了,有一头丝绸似黑发的女孩是来自千塔之城的贵族,金发高挑的少女看起来像是典雅人,但其实来自遥远的大陆东南。

虽然看起来就像一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旅行,但她们确实是魔女的学徒和秘书,也就是说,坐在两人中间抱着人偶,看起来过于年轻的女孩其实是一位伊西斯的女儿。

虽然比蒙纳夫城中只有阿蒙·拉的神殿,但按照神殿的规定,塔拉耶卡现在应该将她带回神殿,报告给他的父亲,祭司们将设宴款待魔女,并委托她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就当下来看,这份委托显然关于这次瘟疫。

年轻的祭司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她详细地解释她在医院所说的那一番话,这份期盼甚至超过了知道原来还有魔女不率属于伊西斯神殿的惊讶。

“莉莉娅娜女士说医生们的研究方向错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而易见,面对一种未知的瘟疫,他们所作的既不是解剖死者的尸体,也没有从患者身上寻找共同点,甚至不曾对死者的各种数据进行统计与分析去寻找瘟疫传播的途径,而仅仅是埋头用近乎穷举的方式把魔植和药剂搭配起来,妄图寻找到针对所有症状的良药……”

轻蔑。

如果说有哪个词语可以形容魔女在回答中透露出来的全部意思,那就只有这个了。

即使是做好迎接刻薄话语准备的青年,在听到这位魔女毫不在意地说出“解剖”这个亵渎的词语时,倒映在茶杯上的嘴角依然有些抽搐。

这段话实在是太过难听,塔拉耶卡忍不住为自己熟识的医生与药剂师们开口辩护。

“他们自从瘟疫开始,也一直在辛劳地工作……”

“可惜做的都是无用功,你们视解剖尸体为对死者最大的不敬,但可笑的是,你们制作木乃伊的方法就是一种解剖。加上你们急不可耐地把病死者的尸体撒上酒和香料烧掉,把患病的人关到你们看不到的地方,要是有谁真的找到了治病的方法,那就只能解释为你们的诸神看不下去了。”

坐下来和她们对话的第一分钟,塔拉耶卡就意识到魔女和她的学徒对比蒙纳夫的医生极其不满,恨不得用上所有的现状作为论证,将他们贬得一文不值。

这可以说是恶劣的态度就像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一瞬间,阿蒙·拉未来的大祭司怀疑,自己当时产生的这位女士或许可以带来希望的想法会不会只是在她的美貌下产生的错觉。

“既然你们这么说,那么,你们一定知道什么了,对吗?”

但发出邀请的是他,现在,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

“……我不是说过了吗?医生和炼金术士没有机会解剖尸体,他们只是因为瘟疫的症状和常见的热带瘟疫截然不同,又不知为何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是一场从未见过的瘟疫。就好像水手拿着坏掉的罗盘驶入没有灯塔指引的海洋,只要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解剖一下尸体就能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场瘟疫,和西奈历史上发生的所有瘟疫比起来,都相差太远了,不,即使真的没能解剖尸体,只要是对瘟疫有正确认知的人,应该都会意识到。”

莉莉娅娜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当她开口说出这条结论,塔拉耶卡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

“你说这不是一场瘟疫?这不可能!”

“……你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在我看来也是难以置信的,不过算了,还是直接给你看证据吧。”

“证据?”

“……虽然在黎明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但我已经去拜访过神殿与城里的隔离区,在西奈全境都是热带区域,热带瘟疫通常是点状爆发,追根溯源,一定能找到第一个患病者或最先爆发疾病的区域。翻翻你们神殿关于瘟疫的记载,肯定能看到这条。但比蒙纳夫的瘟疫呢?”

魔女摇了摇头。

“一两天内,在城市与附近的村庄之中大面积的出现,第一批确诊人数就超过一百,首先这就很奇怪。在上个月的沙尘暴后这一带发生过饥荒,在饿死了人的饥荒中没发生瘟疫,反而等到结束后一段时间才发生,这同样很奇怪。”

拜访过神殿——

今天在离开神殿前,好像就有祭司说神殿的资料室被人闯入——

“……接着,是发病群体,你知道什么叫患者统计吗?”

“统计的话我们每天都在做……”

“那么你们应该很早就该发现一件事,所有瘟疫的患者,全部都是社会的中下层。”

艾说到这里,忽然转移了话题。

“根据现有情况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推断:饥荒结束后不久,瘟疫——如果真的是瘟疫的话——忽然成片的爆发。以推断出是饥荒结束后出现的什么引发了这场瘟疫,接着另一个事实是,患病的人都是社会中下层,工人,失去田地的农民,不算富裕的工匠和小商人,瘟疫爆发之前,所有的这些人都做过一件相同的事——”

然后,在就要说出结论时,黑发的女孩又故意拖长了语调,盯着塔拉耶卡的眼睛看。

年轻的祭司有些不耐烦了,在魔女几乎用断言的态度暗示这并不是一场瘟疫的时候。

听到艾就像戏弄他似地卖着关子,他当即就想要追问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在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时,他愣住了。

那张年轻而有些疲惫的脸上,流露而出的不耐烦渐渐的消失,棕黄的瞳孔骤然收缩,塔拉耶卡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莉莉娅娜和艾,他摇着头,握住座位扶手的手掌青筋暴起。

瘟疫的爆发是十五天之前,而在瘟疫爆发之前,这些人都做过的,相同的事……

“你们,你们想说什么?!”

不!这不可能!

“……并不是我们想说什么。”

可魔女并没有因为他站起来拍向桌面的手让表情有丝毫的改变。

“……而是你想到了什么。”

那双眼睛,就像要把人的灵魂也吞没进去。

“简直是胡说八道!”

一甩手,塔拉耶卡的表情变得冷硬起来,他现在百分之一百的确定,自己是被魔女的美丽蒙蔽了心智。

没什么值得说下去的了,在老板惊慌失措的目光中,年轻的祭司站起身来,怒视着面前的女孩。

“既然祭司先生这样觉得,那么,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验证方法不是吗,比起让医生找到瘟疫的治疗方法,或者是诸神降下慈悲都更要简单,而且立刻就能做到。”

这时,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金发少女说了。

叫做汀娜的这个少女的声音不像魔女那样淡漠,也不像艾一样傲慢,塔拉耶卡回过头来,被一时的气愤与抵触冲昏的头脑慢慢冷静。

他意识到,想要狠狠地反驳这个魔女和她的学徒,把那个可怕的可能性从脑海之中抹掉,其实有一个简单的……非常简单的方法,没错,就像这个少女所说的那样。

“只要,带我们去看看那些粮食就可以了。”

——只要,带她们去看看那些粮食就可以了。

…………………………………………………………………………………………………

密封的大门打开了。这些有着半圆形外表的建筑就像是被竖直切开的圆柱,静静地横卧在神殿的围墙之中,从门口射入的阳光驱散了黑暗,把堆放在地面和木架上的一个个麻袋照亮。

整个比蒙纳夫的粮食都被储存在这里。

尽管就在半个多月前,当周围的农田与还未来得及收割的粮食在可怕的沙漠风暴中消失的时候,粮仓之中堆满的木架仅仅只有可怜的一小部分。

如果不是一位典雅商人的慷慨解囊,毫无疑问,如今的城市必然已经饿殍满地。

但是,死于饥饿和死于瘟疫到底哪个更加可怕呢?

每次想到这里,年轻的祭司都会感觉心情格外沉重。

“这些粮食我们都用魔法和神术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说实话,带着三位女士来到仓库并将门打开的时候,塔拉耶卡就已经后悔了。

虽然商人送来的都是陈粮,但粮食的安全和品质是经过抽样检查的,有问题的可能性完全为零。

亏他还在几近正午,这附近都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摸摸把她们带过来。

仔细想想,自己完全中了激将法,被过于荒谬的结论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后,塔拉耶卡对这群自称魔女与魔女的学徒,秘书的女士们的目光也变得冷淡。

但莉莉娅娜无视了站在门前的他,小小的魔女微微弯腰,就抱着爱丽丝从青年的手臂下方钻进了仓库。

“说起来,塔拉耶卡祭司好像找钥匙花了不短的时间呢,你是第一次打开这里的门吗?”

“没错,自从沙漠风暴后,这是第一次,虽然我一直都有钥匙。作为神殿的祭司我们必须注意自己的行为,贸然接近仓库可能会让市民们认为我们偷偷拿取更多的粮食,在现在的情况下,搞不好就会变成一场暴动,所以在之前一次大面积赈济粮食,我们一口气为每一位市民都发了能支撑5、6周的粮食,然后封闭了粮仓,甚至为了做出表率,我们都是拿着去年甚至前年所剩不多的小麦,而把商人捐献的,相对新鲜的谷物给了市民们。”

仓库门打开后,塔拉耶卡不耐烦地回答着汀娜的问题,他甚至没有向粮仓的内部瞟一眼,只是靠在门外,夸张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光将飞舞的尘埃照亮,粮仓门前,三位女士却没有行动。

“怎么了?都到这里了,该不会说突然不想看了吧?”

塔拉耶卡嗤笑着,摇头。

“……如果你看到这样的场面还觉得你们的粮食什么问题都没有的话……我认为你在继任大祭司之前,需要先学会不要乱吃东西。”

男人的表情僵住了,他气恼地把目光投向艾和汀娜之间的魔女,不过莉莉娅娜没有等他在良好的家教和彻底撕破脸皮的冲动间结束博弈就已经一步走进了粮仓,而这个时候,青年才看到艾和汀娜那铁青的脸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来由地升起,他顾不得那么多地向粮仓中看去,这一眼。

只是一眼,冰冷就从头顶蔓延到脚尖,心脏都停跳了片刻,眼前那噩梦一般的景象让男人捂住了嘴,连连后退。

“发生了……伟大的阿蒙·拉啊,我们的粮仓发生了什么?!”

“……现而易见,对那位慷慨商人的馈赠趋之若鹜的不只有饥饿的市民,整个神殿……也许是整个比蒙纳夫的老鼠,也觊觎着这顿大餐,只可惜……”

艾、汀娜和塔拉耶卡不敢踏入粮仓一步,但已经走进到里面的魔女却毫不在意地用出极光色的「法师之手」,从地上捡起一只老鼠,用另一只法师之手握住一把锐利地冰刀,切开了柔软的腹部。

在汀娜的尖叫声中,没有多少血液从可怜的老鼠身体中喷出,魔女熟练地找到了这个小东西的胃,切除,剖开,用魔法把那已经散发出微微腐臭的器官固定在空气中后,随手又从地上捡起另一只。

魔女完全没有挑选,也根本不需要,在粮仓的地面,麻袋与木架的阴影中,成百上千只灰色的老鼠堆积着,每一只都像魔女捡起的第一只一样失去了生命,这让汀娜想起曾经在故事书中看过的大象坟场,这老鼠的坟场没有那样庞大,却比那更加的令人毛骨悚然。

“……看起来它们是从那边进来的,然后……嗯,没有错,确实是相同的品种。”

魔女很快就发现了老鼠们侵入的路线,一个位于墙角的缺口,接着她又拿出一个小纸袋,在用魔法对比了其中的东西和老鼠们的胃——准确来说是胃里的东西后,指着遍地的死老鼠,弥漫开来的恶臭气息,还有被撕咬得开裂的麻袋与满地洒落的麦粒,用平淡的语气向年轻的祭司询问着。

“……我相信你们不会太疏于粮仓的鼠患防护,但我不觉得你们的捕鼠器和老鼠药能杀死这么多老鼠。”

用魔法驱除衣服和身上沾染的些许臭味,魔女撤去了魔法。半空中小鼠的胃与胃中还未消化的麦粒一同落下,魔女从死了一地的老鼠中离开,在站到塔拉耶卡面前。

“……现在,让我们再来聊聊瘟疫的事。”

她说。

“已经可以确定,这些粮食是导致死亡的罪魁祸首,无论附着在上面的是瘟疫还是毒。现在,我认为我们应该去见一见那位慷慨的商人,不是吗?去问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死寂。

一直到几分钟之后,似乎从冲击性的事实中缓过来的青年,才机械地点着头。

“那个商人,苏恩克拉底,就住在神殿不远的地方——”

于是,十分钟后。

“啊,塔拉耶卡祭司,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

神殿的围墙外,被街道环绕,独栋的典雅别墅中,穿着红和白典雅式长袍的男人,他的问候的后半句,在年轻祭司手掌中炽热光焰的烧灼下,变成了回荡在典雅柱和神像之间的惨叫。

如果不是魔女事先设置的隔音结界,这痛苦的嚎叫会把周围的所有人都吸引过来吧。

但即使如此,塔拉耶卡的怒吼,还是在整个房屋中回荡。

那遍地的死老鼠让年轻祭司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看到商人的脸,他毫不犹豫地用上了神术,将最大的暴力和怒火扇在了这个今天之前还被认为是城市的救星的男人脸上。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那些粮食,你到底是怎样的憎恨我们,憎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们才会做出如此恶毒的事来!!”

但至少,他还懂得收敛力量,不至于将这个身体丰盈的商人直接打死或者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但苏恩克拉底的眼里,在惊惧与痛苦之下,有的只是毫无头绪的迷茫。

他被掐着脖子,按在桌面上,陶瓷的器皿和篮中的水果全都砸在了地上,好几分钟后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忍着脸颊灼热的疼痛,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那样叫了起来。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不要装傻!我已经看到了,在粮仓里,被你的粮食吸引过来的鼠群在吃掉那些麦子后死得一干二净!”

“老鼠……你到底在说什么……咳!!”

又是一拳。

男人的眼里迸发着的是怒火,几乎要把棕黑的眼眸烧灼成更深的色彩。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可怜的商人,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这和善礼貌的年轻人为什么突然暴虐如雄狮,被那样的一双眼睛盯着,他即使想说什么,也完全说不出来。

“其实他的目的大概是可以猜到的。”

代替在惊惧与慌张之中只能无措呼喊的商人,艾靠在一旁的墙壁上幽幽地说:

“可怕的瘟疫必定造成严重的死亡,乃至一整个村庄的消失,这样他就能轻松地买下大片土地。尽管人死了,但田地肯定不能荒废,神殿和王室说不定还会提供优惠的政策和补贴……”

商人声嘶力竭地大叫了起来。

“不、不是的!我从没想过要这么做!!”

女孩的话语直接将他变成一个利欲熏心、邪恶至极的阴谋家,而且如果他再不开口解释,眼里已经看不到丝毫理智光芒的青年毫无疑问会把那只能够击穿岩石的重拳砸向他的胸口。

“那些粮食不是我采买的!我只提供了金币!”

“你想把黑锅推到谁的身上?我父亲那么信任你,我们的市民那么感激你,但你就用瘟疫和死亡来回报我们吗?!”

“咕唔、所、所以说,我只出了买粮食的金币……我一个刚来西奈的商人,哪里有……咕啊……哪、哪里有门路在这种时候买到这么多的粮食……”

可这解释反而将青年激怒了,他抓紧喉管的手掌不断的收紧,仍由愤怒激荡的力量捏碎那颗坚硬的喉结与,将游丝般的气息掐灭于掌心——

“……他没有说谎。”

——如果,魔女的开口再迟上半秒的话。

塔拉耶卡回过头,怒视着魔女。

“你说什么?!”

“……粮食并不是由他买来这件事,他没有说谎。这个男人并不是在面临死亡威胁时还能保守秘密的人,他说没有渠道在这种时期买来这么多粮食这件事应该也不是谎言。因为那场沙尘暴,西奈各地都发生了饥荒。如果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筹集来这样多的粮食,以他的能力根本无需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在魔女开口的时候,扭过头的祭司眼中,那个他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玩偶的人偶朝他飞了过来,一股力量在他和商人之间爆发,迫使他们分开来。

侥幸逃脱的商人瘫软在石桌上,就像垂死的鱼儿那样发出嘶嘶的声音,放大的瞳孔看着院子上方的蓝天,紧接着,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死亡从未离他如此之近,而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有觉得自己安全了。

虽然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是粮食出问题了。

“那么到底是谁!如此的邪恶,如此的卑劣……”

对魔女得出的结论,塔拉耶卡几乎没有去思考,怒火已经充斥了他的身体,在脑海之中如同灼热的日轮那样烧灼着。

那一地的死鼠就是魔女正确性的最好佐证,塔拉耶卡从地上爬起来,捏紧了双拳,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仅仅是无力地喘息着的商人,一字,一顿。

他只想找到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将他送往阿普顿的口中,让他沦落至永远的地狱。

“是……哈啊、哈啊……”

可是,在商人用他那破风箱一般的嗓音喘匀了气,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猛然抬起头来的塔拉耶卡,他身上的神术光芒,消失了。

就像是他眼中顷刻间消失的火焰。

“你说……谁?”

第二次.

在粮仓前时那好像无数冰冷细小的钢针刺透肌肤,扎入骨髓深处的感觉,第二次在血流中弥漫。

“你在……胡说什么!!”

商人没有回答他,挤出那个称呼之后,他好像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躺在石桌上,除了喘息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在他身后,魔女们却开始低声窃语。

“这么说起来,最开始说这是瘟疫的人是——”

最开始发现,这是瘟疫的人是……

“……要求把尸体烧掉防止瘟疫扩散的人是——”

力排众议,焚烧尸体的人是……

“这样大量的粮食,很难想象不是事先准备的……”

“可是是谁准备的?不对,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准备这些粮食的必然是粮食的供给者,问题是……他知道这件事吗?”

……啊,这么说起来,连这句话,也是第二次。

有那么一瞬间,塔拉耶卡的头脑中闪过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巧合」的念头,接着,他又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魔女她们,一个似乎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真相卡在喉咙中,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虽然从小就被说是脑子不太好使的人,但只有这一次,青年这样痛恨着对这样的评价一笑带过的自己。

“我要去问……我要去,问他。”

“……”

莉莉娅娜只是平静地看着这样的他,什么,也没有说。

回过神时,塔拉耶卡已经坐在了自己熟悉的房间里。

随着意识清醒过来,身体到处都在隐隐作痛,塔拉耶卡皱着眉,可这些痛感却没能让他从浆糊似的脑海中找出自己怎样回到这里的。

那三位女士有没有跟过来呢?自己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认识的人……算了,这些都无关紧要。

塔拉耶卡站了起来,在书桌上翻找着。

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立刻,马上,他翻找着文件堆,没有记错的话,这批粮食的签收单是由大祭司——也就是父亲签字的,如果能找到那张纸,至少还能知道粮食的提供方,虽然最后依然要从父亲口中得到答案,但现在,如果不知道些什么,塔拉耶卡觉得自己一定会要发疯。

拉开抽屉,寻找书架的柜子……塔拉耶卡不小心碰到了膝盖上的某处淤青,阿蒙·拉在上,也不知道他踉跄地走回神殿时磕绊了多少次,这一瞬间的痛苦让青年“嘶——”地吸了口气,某件在今天一连串事件后遗忘掉的事重新浮上了脑海,让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卷郑重其事地装饰得非常华丽的纸卷后,沉默了很久,扭头走向房门。

就在他的手握住门把之前,门被打开了。

塔拉耶卡猛地抬起头。

然而,出现在焦急的青年面前的,却不是那位因为解决了饥荒而声望空前的老祭司,塔拉耶卡看着不知道多久前分开的金发少女,错愕的瞪大了眼睛。

“汀娜……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替莉莉娅娜小姐过来传话的。塔拉耶卡先生离开后,莉莉娅娜小姐和我们去了你家,与大祭司进行了对峙,并且在他房间的密室里,找到了供奉起来的这个……”

汀娜用一只手抱着爱丽丝,在她伸出来的另一只手上,则是一个除了面容被雕刻得模糊之外,无论哪里都栩栩如生的神像。

一尊属于这几年慢慢流行起来的有别于九柱神的信仰,被神殿的祭司们不约而同定义为异端邪教的教派。

黎明之女。

塔拉耶卡的瞳孔一缩,差点第三次地发出大声的质疑,但他忍住了,今天挑战他认知底线的事已经够多了,如果自己崇拜的父亲就是这场惨剧的罪魁祸首,那么他其实是一个该死的异教徒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但青年还是咬着牙,向汀娜问道:

“证据呢?”

“大祭司的日记。他藏在很隐秘的地方,或许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上面详细写了这场瘟疫的计划,我相信,塔拉耶卡先生能够认出父亲的笔迹吧?”

“……当然。”

接过少女递来的日记本,年轻的祭司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那精心保养的皮革封面。

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父亲的笔迹,日记的第一篇还远在自己的出生之前,不短的篇幅中,生活,工作,信仰,烦恼,高兴的事,悲伤与痛苦的事……有些事塔拉耶卡听父亲说过,但有些事,他也是第一次从这些熟悉的笔迹中知晓。

“……”

但很快,他又摇了摇头,飞快地翻动书页,大约在日记的后半部分才停了下来,阴沉着脸,看过那一行行的文字。

——年轻的法老比他的父亲更加激进,将神殿从王国实权阶级中赶出去的意图也更加明显,如果不是用军队烧毁神殿会动摇他统治的根基,我毫不怀疑他会这样做。

——法老殿下对孟菲斯的改革失败了,自古以来各大神殿就是西奈最大的土地持有人,虽然这些土地名义上全部属于他,但他不能把每片土地上的农民都换成他的人。亚历山卓可以通过粮食贸易养活自己,但西奈大部分地区还是要靠自己的土地与农民,土地就是我们最大的依仗,只要能尽可能多的将土地握在手中,就算是法老也没法对我们做什么。

——该死的典雅移民政策,越来越多的典雅人在西奈购置土地,而我们却没法阻止,真是难以想象,我们的敌人除了那个典雅人的法老,还有那些目光短浅的农夫!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必须把土地握在神殿的手中,除了祭司们,谁都不可靠!

——一切都如那个预言一般发生了,沙漠风暴摧毁了大部分农田,富庶的西奈居然遭遇了饥荒。那些家伙又来找我了,他们提出了可怖的,没错,一个可怖的计划,但这个计划能拯救比蒙纳夫,一旦成功,能让王室的声望遭遇致命的打击!而要付出的代价……是那些农夫和市民的性命,甚至刚好有一个商人向我表示他虽然没有渠道,但愿意捐献大笔的资金来换取慷慨的名声……哦,这太可怕了。

——政务厅的混账们居然试图将粮仓的管理权从神殿里分割出去,用莫须有的可笑借口!他们难道不懂得对神报以敬畏吗!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时代正在改变,为了迎来光辉璀璨的黎明,在黑夜中,我们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为了,必将到来的黎明……

“……父亲……”

“在大祭司的计划中,这场瘟疫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他将‘偶然间’在政务厅重要官员的家中找到‘瘟疫’的源头,并和炼金术士与医生们一同找到特效药……其实就是解毒剂,这并不是一场瘟疫,而是在粮食中加入了某种新型的毒素……”

汀娜停了片刻,等待着面前的男人消化掉这个可悲的事实。

青年沉默着,许久,抓着日记本的他,才疲惫地摇了摇头,看向比自己还高挑的少女。

“那么,你们已经找到解毒剂了吗?”

汀娜点了点头。

“这场所谓的瘟疫,已经不是问题了,莉莉娅娜小姐是这么说的,但是问题在于,你要怎么处置大祭司……你的父亲。”

“……我还能做什么呢?在所有人面前揭露父亲的罪行,让他获得应有的审判,然后作为罪人之子,为这一切赎罪?”

“莉莉娅娜小姐提供了两个方案。第一,大祭司一直在调查瘟疫,今天他终于找到了引发瘟疫的罪魁祸首,但是由于年老体衰,加上连日操劳,在追捕犯人时受到了攻击,昏迷不醒,但幸运地从他们手中抢到了治愈瘟疫的药剂。莉莉娅娜有能力让大祭司昏迷数个月乃至一整年,而把责任直接扔到黎明神教身上。第二,要是你觉得你父亲的罪必须要以死亡来赎清,那么,莉莉娅娜小姐说她也可以代劳。第三,如果你认为有更好的处理方法,那么我们也可以将一切交给你,然后离开。”

汀娜把魔女让自己传达的话语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然后,又加了一句。

“现在的比蒙纳夫迫切需要的并不是审判和断罪,而是平稳和修养。”

塔拉耶卡呆呆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少女,他突然捂着脸,苦笑了起来。

“如果你们没有提出第三个方案,我现在可以怀疑其实是你们谋划了一个可怕的阴谋来杀死我的父亲,但是现在……哈、哈哈……”

青年咬着牙,咬牙切齿地。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啊。”

“……我知道了,那么莉莉娅娜小姐过会会弄出一些动静,塔拉耶卡先生带神殿的守卫赶去,可以找到昏迷的大祭司与一些黎明神教相关小东西,还有解毒的药剂,然后,就交给你了。”

汀娜点了点头,在心底松了口气。

“而我们就告辞了。”

少女转过身,不过,就在要离开房间前的时候,她又转过头来,看着靠在墙边,已经什么气势也没有的青年。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

“那些土地……在瘟疫结束后,会怎么处置呢?”

“如果土地的原持有者还幸存,或者家人,亲戚还活着,那么当然会还给他们,只要有人还活着……呢,不然,就会由神殿收回。”

“……我知道了。”

“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在粮仓的时候,那位魔女女士拿出过一个纸袋进行对比……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印埃曼卡拉。”

“诶?”

塔拉耶卡没有想到,少女会突然说出一个名字,她盯着自己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父亲是西瓦拉,母亲的名字则是芭雅,如果这座城市的户籍管理还没失去机能,你应该能找到她们的名字。五天前,他们逃出了城市,打算穿过沙漠去别的城市求救,我们在沙漠中偶遇了他们,那时,她已经奄奄一息,由于不知道是什么疾病,我们没能拯救那孩子,在她死去后,莉莉娅娜小姐从她的胃中找到了那些还没完全消化的麦粒……”

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女有些哀伤地抱紧了怀中的人偶。

“我们没能拯救那孩子……但至少,我们能救下还活着的人。最后,再给塔拉耶卡先生一个忠告吧,小心来自亚历山卓的人……那些粮食,就是从亚历山卓运到这里的。”

“……愿阿蒙·拉保佑你们。”

最后,除了这个,年轻的祭司什么也说不出来。

少女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呆了很久,塔拉耶卡摇摇晃晃地坐回了房间的椅子上,这张椅子属于他的父亲,但现在,他又不确定,是不是还属于某个邪恶的,可怖的灵魂。

安魂的仪式依然进行着,空气之中,人被烧灼的焦臭与香料的气味混合成的气息,从未如此令人作呕。

很久很久之后,他胡乱地抓过一张莎草纸写下了一些字。

「水无月,第22日。一位魔女来到比蒙纳夫,她们带来了不幸的消息,也带来了可怖的真相。我什么也没法做,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但至少我会记住一个名字,印埃曼卡拉,这个不幸的女孩,因为她们……」

数分钟后,爆炸的轰鸣声从城市的一角响起。

而年轻的祭司正好将笔放下。

「今天,将是比蒙纳夫瘟疫的最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