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屹立在夜幕之中。

高耸的城墙点满了灯火,无论是被一圈彩灯环绕的门扉,被射灯的光照耀得威严而神圣的塑像,还是最引人注目的城墙顶端,那被诸多魔导灯映得雪白的的几颗大大的“洋葱”,这些完全遮挡了它所守护的城市,就像黑暗的荒野中唯一的庇护之地。

“远远的看过去,还真是漂亮啊。”

在飞空艇上好好休息过,又看过爱丽芙送来的信后,少女的精神恢复了一些。

当在魔女召唤的斑纹马上回望拜克城的时候,汀娜不由得这样感慨。

在两天前,汀娜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后回到这座根本来不及好好游览的城市。

更没有想到,在飞回拜克城的当天夜晚,又从这座城市离开。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小姐。”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经过这两天的事件,汀娜对圣堂教会的好感已经一路跌破了厌恶的底线。

恨乌及屋,现在,连带这光明的城市她都格外的厌恶。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看来已经没事了啊。汀娜小姐。”

“……爱丽丝小姐,我可以问一下,这个没事是指什么吗?”

“爱丽丝还以为汀娜小姐你会消沉很长一段时间的,一般人遭遇到那种拷问和对待,就算平安度过了也多少会有些心有余悸,甚至留下严重的心理阴影,而且……”

“而且我还杀死了一位母亲。”

翘着腿躺在马颈上的爱丽丝撑起了身体,她现在的造型是那身紧缚的【神圣歼灭者】,本来就有些锐利的目光因为眉毛的微挑显得更有些压迫感。

少女怀中的莉莉娅娜也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汀娜露出苦笑的脸。

被两人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的少女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魔女小姐的鼻尖。

“……总感觉,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啊……不过,我确实是没事了,这件事还没有我刚知道光辉之城被袭击,父亲和母亲安危不明时那么让我困扰。”

的确,被扔进异端审讯室是一段噩梦般的经历,虽然只是拔指甲,但这种拷问也远比少女想象之中更加痛苦。

“虽然……我坚持到了被拔掉两片指甲,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屈服了,如果还要拔第三枚指甲,肯定,不管他们想要我说什么我都会说出来。”

但是这除了让少女对圣堂教会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厌恶之外,并没有留下心理阴影之类的东西。

“但是我不想说,我知道我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为他们攻击莉莉娅娜小姐的武器,我不能这么做,我害怕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虽然我的理智和身体都在痛苦面前屈服了,但我的恐惧和憎恨暴走了。”

说到这里,少女稍微迟疑了一下——

“如果她死掉我就不用受苦,也不会做出对莉莉娅娜小姐不利的事,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到底是影魔的暴走杀死了她还是我的杀意杀死了她……我不知道。”

——把之前没敢告诉莉莉娅娜与爱丽丝的话语说出。

虽然不知道,但汀娜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负罪感。

她不是那种会大喊着敌人的生命也很宝贵请相信爱与和平的圣母,父亲在教导她重视生命之前先教会的是安全第一,以前汀娜的确还会困惑于自己如果遇到无法靠杀戮之外的方式解决的事件要怎么做才好。

现在,她也不再困惑。

【生命很重要,是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

但重要的东西也是因人而异的。

那个审讯官如果活着就会威胁自己的生命,威胁到莉莉娅娜的安危,所以她死去后,汀娜在自己心底只找得到微弱的负罪感。

“看起来的确是没事了呢,至于这个问题,也完全不用担心,并不是汀娜小姐的过错,要说为什么的话……。”

“……汀娜小姐并不具备以自己的意志操控影魔的能力。”

“是这样吗……”

“操纵影魔的职介有两种,一种是借助阴影位面力量的影法师,另一种则是控制影魔的影术使,无论哪一个都是有资质者才能涉足的领域,而显然,汀娜小姐并没有这样的资质。”

“……”

汀娜沉默着将目光投向星空。

爱丽丝毫不客气的,就像是再说“不要做梦了”一样的语气彻底打消了最后那一点负罪感。

她抬起头,雪原与夜空的地平线不断延伸,爱丽丝和莉莉娅娜没有主动提起话题,只有马蹄在雪地和枯草上飞奔的声音,被风不断的吹远。

“……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不会很久的,在明日之前,我们会抵达那里,这是。”

莉莉娅娜平静的靠在少女的怀里,与少女一同仰望着这星辰闪烁的夜空。

魔女喃喃自语着,把手掌放在眼前摊开。

一枚小小的戒指,闪烁着黄澄澄的色彩。

“……这是,这趟旅途开始之前,就决定好的。”

…………………………………………………………………………………………

怀表的指针临近这一天与下一天交接的变化之刻前,斑纹马来到了一座小丘前。

目的地就在这个小丘的前方。

“谢谢你送我们到这里啦,光之神祗告诉爱丽丝,努力的家伙就应该有奖励。”

说着肯定不是圣堂教会教义上的话,爱丽丝用光之鞭卷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鲜嫩草料和苹果送到它的嘴边。

咯呲咯呲,马儿每啃一下苹果,小人偶就把距离拉远一点,于是马儿又向前慢悠悠的走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又是温泉吗?”

“……是温泉,同时也是遗迹。”

埃尔隆草原的西侧分布有大量的温泉,在旅途中莉莉娅娜停留并且“建设”的就有五六个。

拜此所赐,还没爬上小丘的顶呢端,汀娜就从腾腾的水雾和夜风中硫磺的气味判断出了,这是一眼硫磺温泉。

马儿踩着厚厚的积雪,沙拉沙拉的爬上了小丘的顶端,一小片平整的岩地出现在了少女的面前。

水面亮晃晃的,像是坠入大地的月光,又宛如一潭平静的水银,在这个岩地的正中央,被诸多断壁残垣所环绕。

那居然是一个平滑而规整的正圆,附近用岩石搭建的建筑饱经风雨,上面的图案残缺不堪,但拉开护目镜后,借着雪地反射的月光,汀娜依然可以隐约辨认几个残缺的图案。

比如特征格外鲜明的,某个褪色的圣光十字。

“是圣堂教会的遗迹吗?”

“应该是最古老的圣堂遗迹之一了。”

汀娜跟着莉莉娅娜走到温泉的旁边,小人偶还在喂着斑纹马,所以头也不回的回答。

少女因为这个答案苦起了脸,用没有受伤的手捂住了还缠着绷带的手指。

现在她对带有圣堂两个字的东西格外厌恶。

“……汀娜小姐,还记得游牧民们的神话吗?”

对着这样的少女,魔女小姐却突然说起了草原的神话。

汀娜完全跟不上魔女小姐突然跳跃的话题,只好茫然的点了点头。

她当然还记得。

生活在埃尔隆大草原中的游牧民们有着相当繁杂的神话,不仅仅是对狩猎之月阿尔忒弥斯的信仰,细化到每一个部族她们所信仰的神灵都会有所差异。

但在产生这些差异之前,几乎所有的神话,都有一个相同的起源。

“草原的女神驱散血色的天空,将恶魔击败,于是草原迎来了和平而幸福的时代……”

“……大陆上的许多神话,实质上都是对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夸张化的描述,这个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所描述的事情发生在第一纪元的初期。汀娜小姐,血色的天空,圣堂教会,第一纪元……通过这些词语,你能联想到什么?”

“唔……圣堂教会对血族发起战争,拯救受到残酷压迫的人类?”

汀娜还记得一些历史课上教的东西。

说到血色的天空,除了常常用于形容战争的残酷之外,最主要的描写对象就是将恐惧铭刻于人类血液之中的,那些暗夜之中的贵族。

“用拯救来形容并不恰当,残酷压迫,确有其事不过那也是情势所迫。第一纪元一直到魔法师们不堪圣堂教会的高压统治掀起反叛建立古语魔法帝国为止都是圣堂教会实力的全盛期,他们隐瞒了太多的真相。”

对马儿投食完毕的飘到了汀娜的肩膀上,向着莉莉娅娜点了点头,那似乎在说准备完全,在得到这个确认之后,莉莉娅娜朝着泉水中迈出一步。

“但通过一些旁枝末节,还是可以推断出一些些微的真相的,而且并不困难,草原女神为什么没有消灭恶魔而是将之封印?什么样的恶魔能用鲜血的颜色覆盖天空,为人类带来绝大的恐惧?”莉莉娅娜一步一步的朝着泉水的中央走去。

从魔女的身上,古老而神秘的纹章猛然璀璨亮起,莉莉娅娜的魔力光从那些古老而华美的纹路上流泻,虚幻的光晕仿佛为她披上了朦胧的彩纱。

坐在少女肩膀上的爱丽丝,在说出连只有小说看得格外多的汀娜都能把答案脱口而出的提问后,抱着莉莉娅娜的银怀表,拖托着下巴仰望月空。

戴安娜之月正随着秒针的走动,一点一点的来到,天空的正中。

“爱丽丝?”

下意识说出了那个大陆上最为人熟知的魔族名字的汀娜没有得到回应,只好也抬起头,仰望那轮满月。

……满月?

汀娜忽然愣住了。

今天是星霜之月的25日。

虽然少女总是记不得占星术士们演算出来的月历,但将星河都染成冰冷色彩的西瓦座已经在遥远天空的西方。

虽然距离月末还有一段时间,但星霜之月已经到下旬了,出现在天空的戴安娜之月应该还是弦月,是下弦月才对。

可如今挂在夜空之中的月亮,就如同莉莉娅娜浸入的泉水一样浑圆明亮。

在那光洁无暇的表面,也看不到属于戴安娜之月的纹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仰望夜天的月亮而不知为何直抵骨髓的冰寒。

“时间到了。”

爱丽丝低头看向怀表,再抬头望向那轮不知为何的明月,随着话音落下,银怀表那枚造型华丽的指针,停留在了表盘上,花体数字3的中央。

深夜三时,变化之刻。

每一日最短暂,仅有这一瞬间的一刻。

此日与明日的唯一分界。

往前一秒是昨日的逢魔之刻。

向后一秒是今日的安息之刻。

在这一瞬间。

“?!”

汀娜的的确确看到了。

血色的圆月。

“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

一股莫大的恐慌从每一块肌肉中挤出,占据了血管,汀娜惊慌失措,心跳也仿佛被注入以恐惧酿就的猛毒而哑然失音。

她肯定没有听到爱丽丝按下怀表,但世界在这血色的月光之下凝固了,天空变成猩红的幕布,星河闪烁着鲜艳到令人眩晕的光彩,把洁白的雪地变成血色的凝浆。

在这世界里,只有那眼水银般的温泉,还保留着灿烂的银白。

而这银白也逐渐染红。

极光般的虹色改变了。

莉莉娅娜身上的纹章变成了鲜血的色彩,那些纹章变成了伤口,殷红的液体正从纹章之中流出。

“莉莉娅娜小姐!”

也不知道是哪里涌出来的力量,让少女跑了起来,可是没跑两步她就被小人偶用光之鞭绊倒了。

“汀娜小姐,不要碍事。”

“可是莉莉娅娜小姐她!”

“这是解除封印的必须步骤,圣堂教会那些混蛋设置的条件是真的苛刻啊,必须是女性,必须是王族血统,必须用特别的魔法主动献上自己的生命,才能成为开启门扉的钥匙,更重要的是,必须要在苛刻的星象之下,门扉才能打开,为了这一刻,爱丽丝和莉莉可是从十三日圣战后等到现在啊。”

“但是——”

“莉莉是不会死的你要多少次才会记得住?”

爱丽丝有些不太耐烦的用光的长鞭抽打着地面。

“没有但是,乖乖看着就好了!这个时候因为喜欢的人遭遇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态而慌乱是不必要的,还是要爱丽丝再给你来一下【神圣歼灭的震慑权柄】?”

血色已经将世界完全笼罩了。

汀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娇小身体之中,究竟从哪里能挤出那样多的鲜血。魔女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而歌谣中魔女的双眼逐渐黯淡无光。

连爱丽丝现在那头灿烂的金发都被染成了血色,她坐在汀娜的头上,呵斥声一下就把少女的力量驱散了。

满意的看着不再无谓的挣扎的汀娜,爱丽丝抚摸了一下她的背脊以表示安抚。

泉水已经被染成淡淡的红,莉莉娅娜的咏唱也已经来到了高潮。

“……为您的重临致以最高的敬意,尊贵的女伯爵,愿您的红月照耀大地,愿您的城堡永世长存。”

突然,从泉水之中出现了一个血色的人形。

同样在这一瞬间,汀娜清晰的听到了,爱丽丝将怀表按下的声响。

在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时间凝固又恢复流动。

虹色的魔法阵在温泉的上空凝聚,紧接着。

降下了猩红的雨。

也许是因为使用过时停的宝具后魔力消耗过大,爱丽丝有些萎顿的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虹色魔力光组成的魔法阵中,一颗血球徐徐旋转,血雨倾盆,在泉水上溅起的水花,融化成妖娆的雾气,弥漫的血雾之中,那个身影,却仿佛更加清晰。

“……诶?”

汀娜的思考卡壳了。

海鸥祭时的记忆也不由得浮现出来,莉莉娅娜总是这样,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有着表面以外的意义。

——莉莉娅娜小姐到底买了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那个戒指,似乎有些眼熟。

——莉莉娅娜小姐都在研究什么呢?

——过一段时间自然会知道的。

她忽然得到了答案。

不是任何人告诉她,而是理解了眼前的景色,大脑在思考后得到的答案。

那倾盆的血雨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为什么会给送货的“雪鸽”那样丰厚的报酬,为什么被圣堂骑士检查的时候那位负责人不断的朝自己使眼色。

但是她不明白,她不理解。

被封印的真祖……这种危险的存在,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到底为什么要把她解放?!

事态的变化,远远超过汀娜理解的速度。

沐浴着血雨,被染红的血泉之中,那高挑曼妙的人影,正将魔女拥入怀中。

那是一位女性。

面容在弥漫的血雾中模糊不清,在她的头顶,血雨滂沱而下,染红的水面泛起。

“真是,久违了啊,体感时间……七千年左右吧,想不到又一次,尝到了人之血。”

陌生的声音穿透耳膜。

血月隐没,猩红色的世界消失了,仅有重新变回水银一般色彩的泉水上,血雾逐渐稀薄。

哗啦,哗啦。

那颗莉莉娅娜花了不知道多少金币和十几天的时间准备好血球,很快就缩小消失了,不再遮挡视野的血雾中,用公主抱的姿势抱着莉莉娅娜的女性,优雅的踱步到少女的面前。

一位美丽的女性。

阴影是她华美的礼服,妖艳是她优雅的踱步,眼中的猩红倒映着夜天下的世界,仿佛一位贵族巡视其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

比汀娜还要稍微高一点,会让不少男性都自惭形秽的高挑身躯有着只能以曼妙形容的曲线,有些尖锐的眼梢让汀娜想起了法师塔里那位小小的魔法学徒,但与之相比,这位女性的气质要更加强烈,天然的气场随着她黑色礼服的每一次飘摆不断的扩大,尖细的高跟每一次击打岩地,都让少女的身体难以抑制的升起逃离的欲望。

与勇气和意志无关,这是两个纪元以前,人类先祖遭遇的残酷统治刻在血流中的恐惧,在这个血族的面前,汀娜连呼吸都格外的困难。

“抬起头,人类。”

汀娜僵硬的抬起了头。

这声音威严而不容置疑。

她说抬头,汀娜就抬起了头,她将莉莉娅娜苍白失血的身体小心翼翼的递给汀娜,汀娜就立刻把爱丽丝放在肩膀上,接过了那比平常更加轻盈,轻盈的令人心疼的身躯。

“好好照顾你的同伴,她是一个坚强的女孩。”

——血族、真祖。

少女的本能与理智都意识到这一点,连牙齿也在打颤。

这大陆上最知名的魔族,现在就在自己的面前,舒展着她的身躯,就像为这无尽的夜空送上怀念的问候。

少女的肩膀上,爱丽丝却皱起了眉毛。

“你没有吸掉所有的血液?难道莉莉的血不合你的口味?”

“那是愚蠢的行径,吾等不是渴血的野兽,懂得控制自己的欲求。”

血族的真祖侧过脸,微微的瞥了爱丽丝和汀娜一眼。

“还是说七千年……当然这只是吾的体感时间,这么长一段时间过去后,大陆对吾等的认知已经匮乏到这样的地步了吗?在学会控制欲望之前,吾族的新生儿是不允许饮血的。”

就像惊讶于某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居然不为人知一般,这位女性质问着。

然后,她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或者是那群自诩神圣的家伙已经把历史篡改成这样了?那样的话,倒是不怪你们,毕竟那些家伙是会对吾等说出的‘你会记得你吃过多少面包’进行断章取义的卑劣者。”

“……事实上,人类直接也在用‘解放’讴歌着那一次的背叛,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解释一下这句话在血族中的真正含义吗?”

“人类那破烂的大脑当然无法记住他们吃过的每一片面包,但吾等记得每一位给予过吾等血液的妖精,人类,兽人与矮人,血液是灵魂的货币,他们的血流过吾等的喉咙,其一部分灵魂就与我等同在,吾等对此心怀感激,并永恒铭记。”

毫不迟疑的宣言,血族的真祖转过身,高傲的扬起了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如此宣告着。

“故,禁止让这位女孩死后重生更加快捷这类的进言,此乃愚行,此乃对生命的漠然与轻蔑,无论如何吾也不会去做的。”

“……爱丽丝知道了。”

爱丽丝目瞪口呆。

“汀娜小姐,把这些药剂给莉莉喂下去吧,这实在是超出爱丽丝和莉莉的预料……汀娜小姐?”

“人偶卿,那位少女似乎被吾迷住了呢。”

“……不,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伯爵阁下你作为血族的魅力是敌不过莉莉的【魔性魅力】的,汀娜小姐是第一次看到莉莉这样虚弱无力的样子,在心疼之余又觉得太过迷人,然后人类发自血脉中对血族的恐惧混在一起,脑袋混乱掉了吧……”

“……这么说起来,吾也觉得这个小魔女格外的可爱……”

“真是的,所以说没用的一般人啊……早知道就找莉莉多要点魔力了……【神圣歼灭的震慑权柄】!”

几分钟后,汀娜揉着有一道火辣辣鞭痕的脸颊,把喝下一些药剂后似乎好多了的莉莉娅娜扶了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拥有伯爵爵位的血族真祖一直坐在附近一根残破的石柱上,那根石柱的顶端原本已经残破不堪,现在已经被削平了,她就坐在那里,远望着北方地平线的彼端。

用有些寂寞的目光。

“……伯爵阁下。”

“告诉吾你的名字,幼小的魔女。”

意识到虚弱的魔女恢复了一些体力,她偏过头来,声音稍微柔和。

“……莉莉娅娜·爱因斯坦斯。”

脸色格外苍白的魔女倚靠着汀娜的身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仰视着这位金发的女士。

面对一位血族的真祖,被以幼小称呼,魔女小姐的语气和表情也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和魔女小姐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汀娜。

看到莉莉娅娜平安无事的她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可即使这位女伯爵什么都没做,她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混杂了一点点埋怨的目光表达自己的担心。

……不用担心我。

也许这实在是太明显了,莉莉娅娜眨了眨眼睛,对她摇了摇头。

“称呼吾为女伯爵。”

纠正了魔女小姐的称呼问题,

“莉莉娅娜卿,吾不会问你如何找到这里,又从哪里知道了把吾暂时从封印之中唤醒的方法,虽然那些血液只能让吾短暂的离开封印,但你的坚强与觉悟值得吾出手,现在告诉吾吧,你不惜承受可能失血死亡的痛苦将吾唤醒的理由。”

真祖从石柱的顶端

“……有无论如何也想要知道的事,想要向女伯爵阁下询问。”

“只要是吾知道的,都会告诉卿。”

“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能完成一个约定。”

“约定?”

“……没错。”

向着夜空下的女伯爵,莉莉娅娜伸出了小小的手。

“一个小小的人类,没能履行的约定。”

一枚小小的戒指正静静的躺在那里。

女伯爵在看到那澄黄的色泽时,表情就改变了。

从石柱的顶端,她宛如一股漆黑的云雾向下俯冲,几乎是在莉莉娅娜的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就来到魔女的面前。

女伯爵的衣摆激烈的涌动着,仿佛那就代表了她激烈起伏的感情,汀娜抱着因为大量消耗魔力而动弹不得的爱丽丝接连退后了好几步好几步,在她的面前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

这就是暗夜之中的贵族。

她们在永夜王朝末期对人类的暴政已经化作与生俱来的畏惧与恐怖深深的扎入所有凡人种族的血脉之中,就像草原的神话,用血色遮蔽天空的恶魔,游牧民们至今仍深深、深深的恐惧着。

如果不是莉莉娅娜就在身边,如果不是爱丽丝就在怀里,少女早就被血管中流动的恐惧淹没。

在来到这个遗迹的途中莉莉娅娜也拿出过一枚戒指,黄金的质地,指轮有月牙的镂空,戒面精细的雕琢着什么——

她根本没能看清那枚戒指的样貌,在恐惧下挣扎的好奇心,只能从记忆中找出这个戒指的外形,可是连这部分的记忆也因为当时仅仅是微微一撇而模糊不清。

“莉莉娅娜卿,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件事的。”

眼角余光窥视的女伯爵的表情,既有怀念也有困惑。

“如果只是凭借道听途说的故事做出这样的东西讨好吾,吾可是会生气的。”

声音在颤动,那之中正蕴含着如话语所诉说的愠怒,怒意化作了血色的迷雾,血雾席卷之地连白雪都枯朽消融。

“……这并不是我做出来的,女伯爵阁下其实也很明白才对。”

“……那么,是那个胆小鬼还苟活于某处吗?一个小小的人类,难道违背了约定现在还在这大陆的某处苟延残踹吗?!”

“……不。”“他把灵魂滞留在什么容器中了吗?舍弃人类的身份变成血族了吗?还是说探求了禁忌的力量,从小小的人类变成了可悲的亡灵渣滓了吗!?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约定,还真是有胆啊!!!!”

咬牙切齿。

尊贵的女伯爵按着她的额头暴怒的质问,就像是要把那个“小小的人类”至于齿缝中撕裂嚼碎般,血色的雾气在她身边翻滚,世界,再一次被噩梦般的猩红覆盖。

汀娜已经完全无法站稳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天空中骤然取代了戴安娜之月的血红月轮,仿佛被扼住了心脏。

一副景象出现在了她的眼前:那是一座宫殿,极尽奢华的宫殿,被漆黑的岩石所搭建,露台上铺有鲜红的地毯,女伯爵在露台上手持水晶的高脚杯摇晃,晶莹之中的液体殷红如血。

不,那就是鲜红的血液吧,就如同宫殿顶端高傲照耀的猩红圆月,无论何人,在这月光的笼罩下,都只能膜拜臣服。

宛如游牧民的神话再现,天空被血色笼罩,真祖的愤怒呼唤来猩红的月光,四面八方都响起狂躁的狼嚎,蝙蝠与乌鸦扇动着翅膀不知从何处飞来。它们的眼睛也被血色笼罩,铺天盖地,在血月的下方盘旋成漆黑的螺旋。

“……请解除掉您的固有结界吧,女伯爵阁下,请您不要如此的愤怒。”

直面真祖愤怒的魔女踉跄的向前扑倒。

她实在太虚弱了,药剂的效果正在缓慢的发挥,但这并不足以让她迅速恢复,比起汀娜,她更加直接的遭受了真祖在暴怒中不小心流露的力量,苍白的肌肤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就像是……

就像是要燃烧起来。。

“……呼,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女伯爵似乎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她连忙把女孩抱入怀中,血月隐没,盘旋的乌鸦和蝙蝠齐刷刷的落在附近的遗迹上,静谧无声。

“……【等到重逢时就不要顾虑什么你是真祖我是人类的身份差距,光明正大的去约会】……”

在真祖的怀中,魔女虚弱的喘息着,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用一成不变的语调,平静的诉说着这一切的来由。

“与女伯爵您许下誓言的,那个小小的人类,已经不在了,他虽然为永夜王庭,为您战斗到了最后的一刻,并未与黑色的王城一同陨灭。”

目睹了女伯爵被那位光之勇者封印,知道仅仅是人类的自己是无法熬过与一位被封印的真祖重逢的漫长时间的他,改名换姓,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娶妻生子,把这枚戒指与誓言一代一代的流传下来。

一个在许下时,无论是谁都觉得简单无比的,小小誓言,

一直到现在。

“……至少,他的末裔是这样告诉我的,但他们,最后也在无意义的宗教战争之中死去,湮灭了。现在……对女伯爵你来说七千年后的现在,这枚戒指与誓言,来到了我的手中,成为我的誓言。”

汀娜安静的听着。

就是从他们的手中,莉莉娅娜得到了那个小小的人类从圣堂教会里偷走的,用复杂密文写就的,有关血族真祖被封印的地点与暂时解除封印方法的情报。

那是他人生最后所做的事。

也许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最重要文献的丢失,让圣堂教会消灭血族的意图彻底破产,甚至,间解导致了光之勇者的陨落。

于是,在三百年后,星象归位的这一年,魔女与人偶南下,途经盐沙城,穿越埃尔隆大草原,来到了这里。

“……现在……请让我履行这个约定吧。”

莉莉娅娜讲述着,与其说是说给女伯爵听,不如说,这是说给汀娜听的。

可汀娜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这边。

莉莉娅娜将那枚小小的戒指递到了女伯爵阁下纤细的手指边,有些笨拙的想要为她戴上。

少女看着她的举动,努力的想要让好像麻痹了的声带颤动起来,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被爱丽丝用“在这种时候别太不解风情”的目光把想要喊出来的话语瞪了回去。

“等到再次相见,就不要顾虑什么你是真祖我是小小人类的身份差距,一起去约会……哼,你守住了你那自傲的人类身份,却没有守住这个誓言啊。”

莉莉娅娜话语的中途就闭上的猩红双眼睁开了。

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有沸腾的怒火。现在,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从她那平静的脸上,汀娜无从猜测。

但是。

肯定不是错觉,汀娜可以肯定,这位血族的真祖,在睁开眼睛之后,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从莉莉娅娜的手中,拿过了那枚戒指。

“七千年……这还只是吾体感的时间,在封印里经常会睡的特别沉,事实上,毫无疑问已经过去了更加长久的时光吧。”

抱着莉莉娅娜的真祖,自嘲的捏住了那枚戒指。

指尖穿过黄金的指环,迟疑着,又慢慢拔出,纤细的手指依依不舍的拿着那枚指环,但是,连一个指节也没有穿过。

“到最后,吾也没能履行,陪他走完他那最多一百年人生的誓约。”那到底是是哭泣,还是微笑呢?

搂着莉莉娅娜的血族,苦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夹着戒指,突然用力的一捻。

戒面上牵着手的两个小人,就那样被抹去,只剩下了光洁的金色镜面。

礼服的飘荡的衣角,从那阴影之中,飞出了一只蝙蝠,咬着那枚戒指,飞到了汀娜的面前,松口。

少女茫然的看着戒指从眼前坠下,追逐着这唯一亮色的目光,因为感觉到了视线,而本能的抬起。

视线交错。

海色的蓝中,坠入了殷红血滴。

“这就是永生种与短生种恋情无法避免的苦涩结局。”

——?!

那枚戒指啪的掉在了雪地上。

汀娜的瞳孔猛然的收缩,下意识伸出想要捡起戒指的手也缩了回来,她手足无措的看着血族美丽平静的表情,毛骨悚然。

直视着少女的美丽的女伯爵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带一丝阴霾的语调,伸手环过莉莉娅娜纤细的腰肢。

“但这又怎么样呢?不争气的爱上只是区区人类的他的时候,吾就知道这一点了。”

她突然用另一只手挽过脸颊垂落的金色发丝,俯身抱起了怀中的魔女。

“——等一下!给我等一下啊!!”

所有的茫然与无措一瞬间被吹飞到九霄云外。

当汀娜不敢置信的大声吼叫起来,这突然的深吻已经结束,拉开的唇间相牵的不是细弱的银丝而是一道殷红的血线,那象征相系的生命,连接魔女与血族的心跳。完全无视掉汀娜抓狂的大喊大叫,高跟鞋底,黑色的影子托着魔女与真祖升上月光照耀的天空。

“莉莉娅娜卿,还有力气吗?”

“……嗯。”

借着月光,在她们还没有飞的那么高的时候,少女看到了莉莉娅娜的些许困惑。

汀娜急得跺脚时,她也看着少女,似乎对这样的状况有些措手不及。

“那么就来跳舞吧!”

但马上,她就对着汀娜点了点头,牵着女伯爵的手,站在了天空中。

雪上的月光在真祖的歌咏中编织银白的礼服,包裹住魔女娇小的身躯。高贵的女士宣言着盛大的舞会。

“爱情无法永恒。永恒的时光会磨灭曾经所有的浪漫与心跳,又会为你送上更多的罗曼蒂克,可这又怎么样呢?曾经以为永恒伫立的千年城也被北地的风雪掩埋,吾那值得自豪的夜枭的城邦也化作尘土了罢,就算要履行约会的誓言,也无处可去,人类的城邦则未免太过无趣!”

“但至少吾等还能起舞,至少,戴安娜所照耀,以夜天和星辉所搭建的舞台,还配得上这迟到了七千年的一夜约会!”

挽过比自己矮小得多的莉莉娅娜的腰,女伯爵纵情的笑着,在夜空中高歌,歌曲中,血族与魔女在天空之上,跳起一支华丽的华尔兹。

鸦与狼开始了嚎叫。

为黑夜下的舞会献上乐章。

舞者仅有两人,观众也仅有两人。

魔女与真祖的轮舞仿佛跨越了七千年的岁月,黑与银的裙摆在夜空中尽情的盛放。

“……汀娜小姐觉得很不甘心吗?”

使用过一次莉莉娅娜的怀表,又对着汀娜用了一次【神圣歼灭的震慑权柄】之后,魔力消耗过度的小人偶已经飘不起来了,在少女的怀中,她突然抬起头。

“多少,肯定是有一点的啦……”

当然,会有吧。

汀娜咧了咧嘴,她想无所谓的笑,却不小心牵动了【神圣歼灭的震慑权柄】打中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就在自己眼前,莉莉娅娜和血族的女伯爵接吻,在天空之中尽情的起舞。

自己却只能在地面上远远的望着她们的裙摆如穿梭于繁星间的花朵怒放,在乌鸦与遥远的狼嚎中为之着迷。

“后悔留下来了吗?”

摇头,摇头。

“只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已。”

只是一点点而已啦,她这样对着怀里的人偶比划着。

汀娜也明白这毫无道理,现在自己只是单方面仰慕着莉莉娅娜,虽然说“告白”了……但那样的情况下,那到底是“告白”还是告别连汀娜自己也说不清楚,说到底,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毫无道理。

“……你知道吗,汀娜小姐,爱丽丝和莉莉,其实与不少人一起旅行过,时间有长有短,但无一例外,她们都离开了。”

星光,在魔女与伯爵的舞步间,编织出极光的帷幕,那本该是极北的天空才会看到的美景,却在这片草原上,成为她们飘动的裙裾。

“……那是,为什么呢?”

汀娜出神的看着。

爱丽丝也出神的看着。

“因为了解的越多,就越会发现,莉莉和爱丽丝与他们所想象的,所希望的其实并不一样呢……人生观,善恶观,行事手段,感情的温度差……”

“汀娜小姐能坚持到多久呢?”

“我不懂……”

“比如,那个骑士,其实不是邪教徒。”

“……诶?”

让那些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就暴露的监视者看到莉莉和爱丽丝想让他们看到的景象并不难。

让女儿检举父亲,让妻子检举丈夫,有莉莉的【魔性的魅力】配合一些话术,这都不困难,这很像洗脑但并不是,尽管对有着坚定信仰心的人没什么效果,但信仰能称得上坚定的也并不多。

配合上【银时计】,让她们‘偶然发现’那些信件并相信莉莉的说法,很简单。

“说起来也很有趣,明明人类的法律不会把亲人的证词作为无罪的证据,却会格外相信亲人的举控,之后,稍微活动一下黑色的人脉,伪造一些证据就可以了,具体的手段……汀娜小姐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哦,牵涉到莉莉不愿意提起的一些往事。”

“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栽赃了那位骑士吗……”

“准确的说是诬陷,不过为了避免接汀娜小姐时他被逼的太急鱼死网破,莉莉留下了一些余地,他会因为协助邪教徒遭受圣堂教会的审判,但是,毕竟只是一个‘不小心走错路’的宝具级强者,对这种人,任何一个教会都是很宽容的,不过,因为某次严重的问题会格外严酷的对待也不一定,不过谁管他去死呢?就算引起大清洗也与爱丽丝无关,不如说死光了最好。”

“……即使这样,爱丽丝小姐不还是怂恿着我吗?”

“人生短暂所以要让自己不会后悔,人生漫长所以不要留下遗憾,无论哪边都是说得通的,汀娜小姐,重要的不是爱丽丝怂恿汀娜小姐你去作什么,而是……”

而是……什么呢?

爱丽丝摇了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那是汀娜小姐要自己去思考的事情——那表情,就像是在这样说着。

天空中魔女与血族的真祖还在跳着仿佛会持续到永远的舞蹈,视野的一角,因为月光,雪地上闪耀着美丽的金黄。

“……”

这就是永生种与短生种的感情,无法避免的苦涩结局……吗?

汀娜犹豫了一会儿,偷偷的。

把那枚戒指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