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在可以看到广场上正在搭建一个扇形的舞台——还是说祭台?
总之,在可以看到城镇广场中央喷泉的餐厅之中,莉莉娅娜向汀娜和爱丽丝讲述着她在教会里找寻的成果。
“祖灵,也就是先祖的灵魂。”
人们相信已经死去的先祖的灵魂依然停留在世上,或者被称为“幽界”的异空间,通过祭祀就可以将他们重新呼唤到这个世界,借用他们的智慧或者力量。
基本上,任何祈求先祖庇佑的祭祀,都可以看作是这种信仰的变种,这个派克镇就是由有这样信仰的一群游牧民和一部分开拓者共同建立起来的。
爱丽丝靠着木桌上的花瓶,代替对着【拉普拉斯】思考着的莉莉娅娜,向汀娜解释着。
这是祖先崇拜之中,比较常见的一种。
除了这个之外,什么【象征物的搭配】,【具有独一象征性生祭的选择】之类的,汀娜一概没有听懂。
奇怪的地方只有一个。
为什么在圣堂教会的地盘上,这显然被划归为异教的信仰还能存续,而且看起来和圣堂教会的关系不错。
魔女小姐的初步推测是,祭典的现象可以和往圣光上凑,不过,这个猜测的证实。
“……就要等到,亲眼看到祭典的场合之后,才能确定了。”
魔女小姐合上了自己的宝具,从空间储物戒指之中,拿出了那盒魔法牌。
“……规则,都记住了吗?”
祭典的开始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显然,是为了消磨时间。
就像在草原上时一样。
“是、是的,姑且……”
“……那就用基础盒组一个卡组,来试试看吧。”
结果毫无悬念。
不会随回合数增长的魔力值,依靠地牌才能得到的元素,地牌和其他牌混在一个卡组里……光是这些变化就让这个游戏完全变成了和少女所知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更不用说复杂的魔法应用规则,魔法与魔物的配合了——当莉莉娅娜打出两只油腻史莱姆同时进攻然后用火球术引爆的联携一瞬间清空她的护盾和生命值时,今天也是毫无还手之力惨败的汀娜,欲哭无泪的要来一杯多加糖的奶茶,为自己严重消耗的大脑补充糖分。
最顽强的一盘也仅仅坚持了6分钟而已。
那还是莉莉娅娜那盘运气实在不好,最初三轮连一张地牌都没抽到什么也做不了的结果。
等到少女把奶茶喝完重新振作起来,广场上,人群也已经开始聚集。
——我们去占个前排的好位置吧。
再喝完奶茶的汀娜这样提议后,莉莉娅娜点了点头,把在桌上安静坐了一个下午的爱丽丝抱了起来,离开了餐厅。
距离夕落之刻还有一段时间,但冬日的黄昏已然降临。
城镇广场中央的一部分被围栏围开,挤过拥挤人群站在用橡木搭建的舞台前,身材娇小的魔女小姐微微的皱了皱眉。
“看不到……”
陈列了很多皮鼓的舞台比预想的要高,不穿高跟鞋也有170厘米身高的汀娜来说,越过去直接看到舞台对面并不费劲。
可对于只有130厘米多一些的魔女小姐,想要看到舞台另一方向的竖起白木圆柱的祭祀场,这就是非常糟糕的阻碍了。
就算踮起脚,也没法越过去看到全貌。
考虑了一下斗篷下面什么也没有的情况,飘起来会被同行的自称有常识的少女说教,魔女小姐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准备转移位置。
但就在她们挤到最前排的时候,因为广场上逐一点燃的火盆而陆陆续续聚集的人群,已经非常拥挤了。
并不喜欢被摩肩接踵的魔女小姐,打开了自己的魔导书。
“啊,莉莉娅娜小姐,不用那样麻烦的啦。”
拥挤与喧嚣,才是祭典的常态,作为一个有常识的普通人,汀娜觉得仅仅因为不喜欢人群的聚集,和因为身高不够看不到就要使用魔法未免有些太没情趣了。
“……看不到。”
“这样的话……嘿,这样,就看得到了吧?”
“……”
视野豁然开朗。
对比了一下自己从数百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增长过的身高,和汀娜高挑的身材,魔女小姐沉默的合拢了自己的宝具,把怀里偷笑着的爱丽丝抱的更紧了。
“……汀娜小姐,不用这么麻烦的。”
“没关系没关系,莉莉娅娜小姐和爱丽丝就像羽毛一样轻呢……啊,对不起。”
因为身后的推搡,不小心碰到了其他人的汀娜,连忙转过身朝她道歉。
“不,没有关系……”
这位面色有些憔悴的妇人穿着朴素的衣服侧过脸来,看到汀娜抱着的,还怀抱着一个人偶的女孩后,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倦的笑意。
汀娜发现,她的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
就像是无法抵御草原上的寒风,婴儿的脸色非常的苍白,幼嫩的嘴唇,就连在毛皮和丝绸的包裹下也冻得发紫,微弱的呼吸着。
“那个……无意冒犯,这位夫人,您的孩子……”
“啊……我知道,看起来,非常不好,是吗?”
妇人紧紧的抱着那个婴儿。
“是生病了吗?”
“……在一周前,我的孩子患上了瑟尔福林症,被折磨成这种样子,医生们都束手无策,我听说这里的祭典能让人变得健康,噢,我可怜的小约翰,圣光啊,请一定要保佑他。”
汀娜抬起头。
同样看着那个已经快要气息奄奄的婴儿的莉莉娅娜察觉到了少女的目光。
“……瑟尔福林在妖精语中有自愈的含义,因为几乎所有患者在患病后都会自愈,这种病才叫瑟尔福林病,不过,病患极其虚弱的情况下,这种疾病也有极小的概率致死……概率极小,所以,大陆上对这种疾病并没有针对性的治疗方式,不过……”
微微的,魔女小姐的眼睛泛起白炽的光芒,【拉普拉斯】的封面上亮起细小的魔法阵,看起来就像书本上的图案在发光。
“……会好起来的,只要这个祭典,的确如我的猜想一样的话”。冻得发紫的嘴唇,就像得到了温暖一样,奄奄一息的婴儿,多少恢复了一些血色。
“谢谢你的祝福了,小妹妹,啊啊,圣光啊,请一定要保佑我的小约翰,他还那么小……”
擦了擦眼眶的妇人没有察觉到怀里孩子的变化,向着女孩们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之后,她再一次对着眼前的仪式场地,开始了祈祷。
“……举手之劳。”
莉莉娅娜看了微笑着的汀娜一眼,耸了耸肩。
很快,仪式开始了。
喷泉广场上二十四根白木的圆柱环绕成同心的四圈圆环。
经年使用因而黑黢黢的银质火盆排列在周围,香薰的气息随着身披白衣的窈窕少女将松木的火把用双手置入其中而随烟雾飘散弥漫。
“……如果那几个银质的火盆真的是从以前用到现在,那这个仪式的历史还真是悠久。”
“毕竟连白银都被烟熏成那样光亮的黑色了呢……”
莉莉娅娜和坐在莉莉娅娜肩上的爱丽丝说着让汀娜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在她们的谈论间,白木的圆柱顶端扑哧扑哧的亮起了火光,从外向内,一圈又一圈。
四圈同心圆象征健康,幸运,勇敢与安定的四种赐福。
每一圈上的六根木柱刻印元素的铭文,象征着六大元素的加护。
“……水面是世界界限的象征,在黑魔法中常用来连接‘死后的世界’,因为喷泉泛起波澜的水面,烟雾与熏香,黄昏……这些也存在混淆世界界限的含义。”
“向喷泉的泉水中祭祀牛羊金银——没错,这是基于这里的民俗,精密而缜密的仪式魔法,抽取祭品的生命与灵魂进行精炼,以此为触媒启动魔法,将大地的精气变成强力祝福给予参与者的仪式。”
魔女小姐的低声自语汀娜只能听懂很少的部分,但她与爱丽丝的语气有些兴奋,显然,莉莉娅娜与爱丽丝因为猜想得到了证实而非常高兴。
在这途中,一枚枚发光的符文在木柱与木柱之间浮现。
“看呀看呀,好厉害的样子!”“发光了诶!这些图案是什么?”
“会有幽灵出现吗?会出现吗?”
“要是真的可以给我带来幸运的话就让我今晚找到一个女朋友吧!”
游客们不断大呼小叫,广场上的空气因而逐渐热烈。
在这座城镇出生长大的人们则纷纷低下头小声低吟祈祷。
“啊啊,草原的祖先祖灵啊,拜托你们,请让小约翰好起来吧,他还那么小,如果能让他好起来,我一定会留在这座城市,日日夜夜为你们祈祷。”
在汀娜身边的妇人现在也不对真神祈祷了,在这个献上祭祀,为所有人祈求健康与福运的祭礼中,周围的声音似乎都已经无法传入她的耳中,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那些发光的符文,就像终于看到了希望。
……要是真的能好起来,就好了呢。
看了看她怀里,即使被莉莉娅娜用魔法保持了温暖的婴儿,汀娜眨了眨眼睛,也轻声的祈祷起这个孩子的幸运。
反正美德教会从来不阻止信徒有其他信仰,而且如果真的可以拯救一条生命的话。
些许的祈祷也算不上什么不是吗?
可是,这份祈祷。
在少女突然意识到,祭典的顺利进行需要付出男孩重要的家人的生命之后,便无言的消泯。
【人和畜生的命哪边更重要】
男孩有对这个责问做出回答吗?
自己,能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吗?
“……那就是象征‘祖灵’的符文。”
也许对这狂热气氛与少女的纠结完全视若无睹的就只有骑在汀娜肩上的魔女了吧。
莉莉娅娜的手上浮现出了【拉普拉斯】,魔女小姐飞快的翻动着书页,喃喃自语,空白的书页随着她的低语被印上了文字与栩栩如生的临摹。
站在最前台的镇长早已经结束了讲话退下了橡木搭建的舞台,原本站在他身边的萨满举起用草叶编制的长杖。一波三折的语调简直就像旋律诡异的歌咏。
“草原的祖先祖灵啊,在子孙的祈唤下,来到这里吧,接受我们的祈愿,带来幸福与快乐吧!”
同心圆环与圆环之间,那些漂浮跃动的符文变得更加明亮,这些光汇聚起来,集中在中央的涌泉上。
紧接着,一团一团半透明的光球冒出来了。
最中央是璀璨的白光,然后虚幻朦胧如烟雾的微光如阳炎一般包围着它们。
“……难怪素来不给异教好脸色的圣堂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就是祖灵吗?
用眼去看就能理解的那无比的神圣。
不是威严的那种神圣。
而是和蔼的,温暖的神圣。
……就像光一样。
莉莉娅娜眨了眨眼,意识到了这个祭典没被圣堂教会取缔的原因。
虽然本质完全不同,但现象和圣光很像,对于这类信仰圣堂教会向来是采取同化政策的。
只要对其的解释稍加改变,就能从运用仪式魔法的异教信仰变成【圣光】神迹的一种显现,在圣光指引下回到世间为子孙后代带来恩惠的先祖之灵……
爱丽丝很是不屑的啧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这个仪式魔法是谁留在这里的,游牧民的先祖,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但她敢肯定不知道更改过多少次的圣光教义上就是这么写的。
“献上祭品!!”
广场上的气氛随着大祭司的声音来到了最高潮,人们的声音把莉莉娅娜和爱丽丝的讨论完全淹没。
这一波一波声浪之中,用作祭祀的牛羊马被从广场的一角牵到了喷泉旁。
牛是忠厚勤劳的奶牛,它们的奶是游牧民们最重要的食物。
羊是大角的岩羊,游牧民把只栖息于附近一处陡峭地裂的这种生物视为比狼更难对付的猎物,是招待客人最顶级的美味。
而马……
“是小哞呢……”
看到那头红色的,在脖子上挂了黄金饰品的小矮马,汀娜觉得胸口微微一紧。
那个男孩,还是没能说服他们啊……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
想想也知道,每年一次的盛大的祭典,成千上万人期待的祭礼,这座城市的颜面,怎么会因为一个孤儿而改变呢?
莉莉娅娜小姐说,这个仪式魔法非常精密,构成其的每一部分都有着无可替代的含义,就算那孩子再怎么喜欢这匹矮矮的马也好,终究……
【小哞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
闭上眼睛,汀娜轻轻的摇了摇头。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把小哞……把小哞还给我啊——!!!!!!”
广场上鸦雀无声。
不可能是因为这纤弱的连汀娜都差一点没能听到的稚嫩怒吼。
而是因为突然冲出的男孩。
“小法泽……?”
离熟悉还离得很远,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天前才认识,一起走过一段路,又在城里有过一次重逢的孩子。
他从广场的一端突然跑出,在几个守卫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穿过了白袍的萨满们,冲到了泉水边,一把推开因为他的乱入而呆住的白袍少女。
“哞~~~~”他一把拉过了小哞的缰绳,用力的拥抱着自己重要的家人,看到自己的主人,小哞开心的甩起了尾巴,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陈旧的灰毛衣和棕长裤,棕色的头发凌乱不堪。
用这样一副别说在祭礼上,就算是稍微有些格调的餐厅也会将他拒之门外的装束,法泽就站在喷泉的前方,用不强壮的身体紧紧抱住了小哞。
就像抱着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宝物。
“我绝对、绝对不会允许你们杀掉小哞的!”
这一次,所有的萨满,所有的观众。
这落针可闻的广场上的每一个人。
都听到了他稚嫩的呐喊。
片刻的寂静后,喧嚣重新如同火焰蔓延。
“怎么回事?”
“那个男孩是谁?”
“这也是祭典的环节吗?”
旅人们还因为这突然起来的状况陷入疑问与困惑。
“那小子干了什么混账事!”
“天啊,他怎么敢这么做!不净之人汇入祖灵愤怒的啊!”
而镇民们,在短暂的寂静后,从嘴里喷出了愤怒的斥骂。
怒骂的声潮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就压过了所有旅者的困惑,激烈的话语化作暴风,化作刀戟,摧枯拉朽的涌向了广场中央的男孩。
“法泽,你在作什么蠢事!竟然敢在神圣的祖灵祭上捣乱!”
橡木的舞台上,大祭司气的连胡子都在发抖,就算只能勉强听到他吼声,汀娜还是能感觉到那之中翻腾的怒意。
“快点下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养了你十年,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吗?!”
镇长也在大声的喊着,他想让守卫把法泽拉出来,但是守卫们踌躇着要不要进入神圣的祭礼场——这是绝对的禁忌。
所以这个男孩闯进来时,大祭司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于是,老人又大声喊着,要唯一被准许进入祖灵祭坛的那些少女把男孩拉出来,但一看到那些白袍的少女靠近,男孩就拔出了他那把小短刀。
赤脚的少女们尖叫着逃开了。
“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保护小哞!和镇长,和大祭司谈都是没用的,你们不把小哞的命当命看,所以我要直接和先祖们谈!”
“那只是一头畜生!”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镇长急得要跳脚。
“你喜欢马的话之后给你三头,十头马,以后的供马都交给你来养也可以!现在快点下来!”
可是,男孩对头发花白的老人的话语视若无睹。
“草原的祖先祖灵们呐,我是法泽,失去了父母,被这个城镇的人们养大的孩子,这是在我五岁时被交给我养育的马,因为会哞哞的叫,所以我叫它小哞。”就像他所说的,朝着那些飞舞的光球,男孩大声的说着。
“从六年前开始,我就和小哞生活在一起,喂它胡萝卜和草,看它哆哆嗦嗦站起来学会奔跑,教它不要随处大小便,抱着一起睡在稻草里,虽然和其他的马比起来小哞小小的,但是,这是我努力把它养到这么大的!”
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是向汀娜也说过的,他与小哞的过往。
他与它的,美好记忆。
“小法泽……想要直接向祖灵们请求放过小哞吗……”
汀娜突然意识到这的确是一个解决的方法。
被作为这一次祭典的供马养大的小哞,在这座城市除了法泽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眼里,都是理所当然的祭品。
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在现在被杀死,用热腾腾的鲜血和心脏换来给予所有人的祝福。
一个无父无母的男孩,是决定无法对抗这股力量的。
但是,祖灵可以。
要是这个城镇的先祖们听到他的请求,知道了这个男孩和这匹小矮马是多么无法分割的家人,感受到这男孩与马之间那真挚纯粹的感情的话,说不定——
“……没用的。”
“……诶?”
平静凝视着这一切的魔女合拢书本。
“……已经多少解明了,那个所谓的【祖灵】,果然和圣堂教会的【圣光】非常相似,只是个接受特定条件后被激发的施法机构而已,简单来说。”
化作白炽的瞳孔逐渐暗淡成星夜的黑暗,用平淡的语气做出否定的判决。
“只要按照仪式的规格与步骤,无论是谁都能召唤出来,只要给予名为祭品的施法素材就会使用祝福的力量……没错,这是个单纯的魔法,连奥术精灵,灯神之类的东西都不算,是完全没有‘意识’的。”
接着,爱丽丝做出了解释。
“虽然很残酷,但那个男孩的话语。”
“……哪里也传达不到。”
不仅如此。
“呐,祖灵们呐,我求求你们了。”
不仅祖灵们在一遍又一遍请求,眼圈红通通的男孩面前,无动于衷。
“我没有了父母,请不要再夺走我最重要的家人了啊!”
甚至,那璀璨的光芒,还开始逐渐暗淡。
因为祭祀被打断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爱丽丝这样说着。
但因为【祖灵】们的异变,让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无论是谁都意识到这样下去祭典无法完成。”
洞察人心的魔女,淡然的揭穿人心。
“无论是谁都发现,这样下去谁都得不到祝福。”
超越人心的人偶,普通的揭示结论。
其结果。
“白眼狼!小畜生!要为了一己之私触怒祖灵吗?!”
“该死,为什么萨满们还不想办法把他弄下来,祖灵都已经生气开始消失了啊!”
“忘恩负义的混账,忘记了是谁把你从路边捡来养大的吗!?”
无论是这个城镇的居民。
还是从居民那里知晓了事情,又或是什么也不知道单纯起哄的游客。
比上一次声势更浩大,因为肉眼可见的祖灵在暗淡而更加恶毒,神圣的祭典转眼间变成诅咒的大杂烩。
而这所有的话语中,最为恶毒的诅咒。
“你这个该死的恶魔!”
来自少女的身边。
“你这可恨的恶魔,该死的畜生!你怎么敢阻挠这场神圣的仪式!你是地狱的恶鬼来夺走我的小约翰的吗?只要得到祝福——只要得到祝福我的小约翰就会好起来,可你这畜生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我诅咒你,我诅咒你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诅咒。
如果是从一个丑恶而疯狂的人口中吐出,也许一点也不会令人惊讶。
可是,说出这样的话语,双眼通红简直像是要把男孩生吞活剥的,是不久前还慈眉善目的,那位母亲。
她抱着自己虚弱的孩子,不断张合的双唇就像撕裂的脓疮,怒吼而出的每一句话都满溢恶毒与诅咒。
一步,两步。
少女忍不住的,远离了那个女人。
那原本疲累却温柔,依然抱有希望的眼睛……少女忍不住闭上了眼。
她无法直视那之中的疯狂!
“——可是!”
男孩不知所措的看着黯淡的祖灵,因为海潮般的咒骂,几乎要哭泣。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咬着嘴唇,举着小刀,把那头被大家的喊声吓到的小矮马保护在自己的身后。
“小哞也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了救你的孩子,就要杀死我的孩子!”
他好像听到了妇人的诅咒。
那双已经溢满了眼泪,有些不知所措的大眼睛看着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和她怀里的孩子。
汀娜呆住了。
没有听到他的人依然在咒骂。
——喂,你们听到了吗?那个小子说那匹马是他的孩子诶?
——什么真的真的,那他是上了哪匹马吗?还是说他是从马屁眼里钻出来的?
——这不就承认自己是畜生了嘛!畜生!快点滚下来吧!
而听到了的人在一瞬间的楞神后,也依然在咒骂。
至于这位母亲。
她似乎早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祝福,除此之外的一切,现在对她也似乎毫无意义。
男孩几乎要哭泣。
却没有哭出来。
稚嫩的脸上在疑惑。
这是单纯的疑惑。
这是单纯的质问。
为什么没有人回答。
仅仅是无谓的咒骂。
“……反而是还不了解生命区别的孩子,更理解生命的本质。”
莉莉娅娜小声的说着。
“……养育者是父母,被养育者是孩子,与种族,血缘,伦理,法律皆无关。人类不理解这一点,说到底还是不认为人类之外的生命与人类平等。”
然后,少女理解了。
因为魔女的话语,她突然看到了。
孤身一人,面对整座城市的愤怒与憎恶。
尽管他战栗着——这是当然的吧,因为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
尽管他在后退——这也可以谅解,因为他面对着整座城市的杀意。
那几乎要把他压倒,那几乎要把他撕碎。
逐渐黯淡的光球,几乎是他死刑的倒计时。
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后退。
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孩子”就在身后。
【父亲】这是,“法泽”的使命。
“莉莉娅娜小姐,爱丽丝,你们什么也,不打算做吗……”
在汀娜的记忆中,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这样伟岸的身影,但是没有任何违和感,如果,现在是自己在小哞的位置,那么自己的父亲。
一定就在那里。
“毕竟法泽是阻挠了祭典的进行,可能会使祭典中断呢,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条文,但爱丽丝觉得这座城镇肯定有相关的法律,既然那些守卫都不靠近的话,大概还有什么禁忌吧,除了选中的人不能靠近之类的。”
小小的人偶,用毫无情感的语气诉说着冰冷的现实。
“扰乱公共秩序,造成极坏的后果,要是那位夫人的孩子不幸死去,而她又将之归咎于法泽的话,说不定还会冠上杀人罪名……要说的话,哪怕被送上绞刑架,爱丽丝和莉莉也无权干涉呢,汀娜小姐,难道接近两个月的草原之旅让你忘记了吗?”
——这里,已经不是,文明的荒野了啊。
发光的【祖灵】逐渐黯淡。
守卫们拿起了长矛和剑
冷酷的现实像是冰锥刺入骨髓。
魔女小姐和爱丽丝,平静的凝视着动摇的少女。
“……还是说,汀娜小姐是希望我和爱丽丝,像在盐沙城那样大闹一场吗?”
“就算莉莉和爱丽丝帮助法泽逃出了城市,他也会变成通缉犯吧,大概。”
接二连三的诘问。
大祭司阴沉的脸就像隐藏着将临的风暴——
足以将站在那里的男孩轻易淹没。
“……更重要的是,我们真的应该帮助法泽,中止仪式吗?”
从金发少女的怀中离开,魔女小姐平静的瞥了一眼歇斯底里的妇人。
瑟尔福林症。
她怀里的婴儿患有的,是没有特效药,不通过自身免疫力的增强去战胜就束手无策的疾病。
致死率极低极低,但显然那个孩子并不幸运。
如果切实的可以得到这个仪式魔法从祭品身上精炼的生命力,就可以治愈,最少也会好转,这就是莉莉娅娜做出的判断。
反过来说,祖灵的祝福不能顺利落下的话,已经奄奄一息的他,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夭折。
汀娜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谁的命更重要你都分不清吗?】
在城门前,一位萨满斥责法泽的话,在这片咒骂的浪潮中格外的清晰。
谁的命更重要?
是与法泽共度了六年时光就像这个幼小男孩的孩子一样的小哞。
还是妇人怀里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几乎要逝去的婴儿呢?
“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不是,有没有办法的问题呢,汀娜小姐。”
飘到莉莉娅娜肩上的爱丽丝摇头。
“……这是,有没有权力的问题。”
“那是……”
“……我没有资格去决定,用谁的命拯救谁的命,如果早几天来到这里并且解明,还可以直接对魔法进行干涉,但现在。”
魔女小姐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来不及了。
被她拉着衣袖朝着人群外走去的汀娜这么想着。
拥挤的人群,在莉莉娅娜走过时自动的分出一条道路,大概是因为魔女小姐用了什么魔法吧。
但这狭窄的道路在她们走过后,就立刻被朝祭台那里拥挤靠近的人们淹没。
这个祭典真的是,聚集了很多很多的人啊。
多到连男孩的一条生路都要堵死。
男孩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还有小哞也是。
只有陷入群情激愤之中的人、人、人,用数量进行一面倒的审判。
——在他们眼里那边更重要呢?
小哞?
那个妇人的孩子?
还是迟迟没有得到的祝福?
“……那么,如果我能给莉莉娅娜小姐一个【必要】的理由的话呢?”
汀娜,止住了脚步。
“就像在盐沙城,我拜托莉莉娅娜小姐去救那些,莉莉娅娜小姐觉得没有必要去救的冒险者的时候一样,不管什么代价莉莉娅娜小姐都可以拿去,至少——”
——请不要,什么都不去做。
挤过一个又一个人的魔女没有停下脚步,连头也没回。
“……”
“不行的哦,汀娜小姐还不够自私,无法用与自己没有什么关联的人的性命去换取熟识的人的性命,所以,现在你是无法做出决定的,汀娜小姐。”
在她肩上的爱丽丝看着汀娜。
“你什么也做不了。”
毫无疑问。
这就是,她的决定。
拥挤人群正推搡着朝着舞台挤去。
在莉莉娅娜的魔法下他们不自觉的为少女们分开一道缝隙,但是这涌动的河流简直要把一切都卷挟着碾碎,如果有谁不小心摔倒,说不定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啊啊,所以莉莉娅娜小姐要赶快离开啊。
之后会怎么样呢?
已经近乎一场暴动了。
“……”
就在这个时候,朝着人群外走去的莉莉娅娜停下了。
然后,在魔女小姐的手中,【拉普拉斯】被翻开了。
不停的在书页上放上施法的素材,把每一个施展的魔法用【装填法术序列】作结,在这咒恨之潮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魔女沉默不语,细小的魔法阵不断在她的斗篷之中闪烁,只有一度冷却的漆黑瞳孔,再次化作灼眼的白炽。
“莉莉娅娜小姐?”
汀娜惊喜的叫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莉莉娅娜突然回心转意,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言不发的默唱魔法。
但在魔女小姐的手中,出现了银色的怀表。
然后。
银色的怀表被按下了。
当汀娜转头看向那白木的圆柱林立的广场时,就像是缺页的书本被翻开。没有任何预兆的。
暮天的昏黄阳光之下,落下了星光。
一道由星光编织的螺旋阶梯,从男孩的身边,一路蔓延至云层之上的高天。
宛若神迹。
无论推搡的观众,舞台上的萨满和市政人员,还是守卫与那些白衣的少女。
所有人都惊呆了。
短短十几二十分钟,这场祭典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不管是谁,此刻脑子都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面对着仿若神灵降下的星之阶梯,他们仅能哑口无言。
但这个“他们”之中,并不包括那个在稍微犹豫后,就骑上小哞朝台阶上跑去的男孩。
尽管紧紧抓着小矮马脖子上金饰充当缰绳的男孩看好像随时都会从直达云天的阶梯上跌落,但很快,星光的台阶就出现了围绕着他们的光环。
就像在保护着朝天空驰骋而去的他们一样。
远远的,汀娜看到马背上的法泽挥了挥手。
也许还说了些什么吧?
但是,已经有些远了以至于没有听清。
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骑在马上的男孩,飞快的消失在火烧云的尽头。
…………………………………………………………………………………………
祭礼就这样中断了。
【祖灵】彻底消失,祝福也当然没有落下。
“……汀娜小姐遇到的两难,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在好奇心被满足后,基于理智的考量,我无权剥夺任何的生命,去拯救另一个,无论是人,或非人。”
回到旅馆后,汀娜从魔女小姐的口中,知道了她突然改变心意的理由。
魔女的世界观与妖精非常相似。
作为【生命】而言,人并不比巨龙低劣,也比不比马匹高贵,从一开始生命就无高低贵贱。
生命的天平上,三者都是等价的。
就像汀娜一样,魔女小姐也陷入了小哞的生命,与那个婴儿的生命的两难。
——谁的生命更加重要呢?
这个问题也摆在了她的眼前。
正因为是魔女,莉莉娅娜无法给出答案。
在漫长的旅途中她早已经深刻的知晓了,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理性的层面上谁也并没有资格去决定他人的命运。
能做出这个决定的,只有感情——至少莉莉娅娜是这样认为的,而她又对两边都没有什么感情。
既然自己没有两全其美的能力,那么无论是那个妇人的孩子,还是法泽的孩子,在一切的法理上,她都无权决定任何一方的生死。
所以莉莉娅娜的选择是无视。
这是理性思考后,莉莉娅娜所得出的结论。
“……所以,一旦两难的局面不再,这个结论也会随之变更。”
小小的足尖浸泡在热水之中。
这个旅馆没有专门的浴室,仅仅提供一个低矮但够大的浴盆以供客人沐浴。
浴盆的材质是陶,莉莉娅娜的双足踩在那陶红的颜色上,就像呈在红色餐盘上的嫩白鱼生,让金发的少女想到在盐沙城,魔女小姐用【魔性的魅力】让自己舔舐的场景。
但出奇的,那种往日脸红心跳的感觉并没有出现。
大概是因为,胸口已经满溢了,一个生命逃生的庆幸吧。
与之相对的还有,一个生命逝去的苦涩。
一口气用多次的【法术瞬发】积累银时计的力量,又在时间静止的短暂间隙里【施法免材】【法术瞬发】了一个视觉效果极尽华丽的大魔法的莉莉娅娜在浴缸中坐下,微微有些困倦。
“……大概是因为拥挤推搡时的不幸摔落,又或者是那连成年人都感觉难受的耳鸣,众多人聚集起来后浑浊的空气……总之,那个婴儿死去了。”魔女小姐平淡的说着。
星光与火光从窗户外照进了这个用毛皮装饰的房间。
按照祭典的流程习俗,这个时候是后夜祭夜市开张的时候,可游客与镇民们,都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于是……莉莉娅娜小姐就,出手了吗?”
竖起耳朵去听,所有的流言与交谈都关乎那把作为祭品的马匹说成是自己的孩子,又被天空降下的星光桥梁带走的男孩。
主流的观点是说,那是神迹,男孩感动了草原的神灵。
但反对者的观点也很简单——如果真的是神灵为之感动,为什么不直接赐下祝福呢?
那样的话那个男孩也不用离开养育他的这里。
又有人说,被又骂兔崽子又骂白眼狼的,还愿意待在这里才奇怪……
总之众说纷纭。
也有说那其实是魔法,有魔法师看不下去救走了他之类的猜测,但是谁也没找到证据。
毕竟,静止的时间,只属于莉莉娅娜一人的停止世界,完美的湮灭了所有痕迹。
其他魔法师和萨满在星光的旋梯落下前完全没有感觉到那个规模的魔法被使用时肯定会产生的魔力波动和魔法阵,就算这就是真相,也只能停留于猜测之中了。
至于每年都吸引众多游客来到这个草原之中城镇观光的祭典以那样的方式中断会造成什么影响,男孩和小马之后的人生又会怎样,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汀娜不感兴趣。
在莉莉娅娜说出自己突然选择出手的原因后,少女只是沉默的坐在小板凳上,从浴盆中掬起热水从魔女的肩头浇下。
“……莉莉娅娜小姐,谢谢你。”
爱丽丝趴在床上,莉莉娅娜的宝具摊开在人偶小姐的面前,那上面记载着这个城镇的仪式魔法。
听到少女的话,她歪过了小脑袋。
“爱丽丝还以为汀娜小姐的反应应该更加悲伤一点呢,这个并不是汀娜小姐想象中的最好结局吧?”
“诶?嗯……的确,我其实希望的是祖灵们被感动,不需要祭品也降下祝福的完美收场,但是果然不行吧。”把魔女小姐摊在水面的长发挽起,用手掌揉洗着光洁的背脊,汀娜用平静的口吻说着。
或者也可以形容成认命。
“因为那个所谓的‘祖灵’就只是一个魔法造物,虽然不知道是谁做出来的,但并不存在自我意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啦,那个婴儿最后还是死去了这一点让我很不是滋味,但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没有办法了。无论我再怎么觉得生命无比重要,失去的生命还是失去了,这已经比莉莉娅娜小姐撒手不管离开会导致的结局好太多,我已经……很满足了。”
指尖从肩胛,沿着背脊往下。
不在意贴身的毛衣会被弄湿,金发的少女把手环过女孩纤细的腰肢,在她的耳边再一次的说着。
“谢谢”
那个笑容很苦涩。
但也很坦然。
房间中的蜡烛照耀着靠近的莉莉娅娜与汀娜,在窗外,仿佛有谁轻声的呜咽。
在这里,在这一天。
一位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
但一位父亲和他的孩子,通过那星光的阶梯,离开了这座城镇。
他们会在新的地方有新的生活吧?
还是说会遭遇不幸呢?
说到底,那个父亲只有11岁,那个孩子只是一匹矮矮的小马。
但是,没有问题的吧?
毕竟,无论在哪里,生命都会顽强的生活。
毕竟,不管在何处,父母总会为了孩子拼上一切。
爱丽丝想着,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翻开的下一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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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的后话:
“那个,爱丽丝小姐。”
“嗯?”
“……爱丽丝小姐曾说过希望我能学会,【不干涉】原则吧,因为我们只是旅者,在什么地方做下的一切我们都可以一走了之而后果无论好坏都要那里的人们自己承担……”
“想想盐沙城就该明白了吧?虽然爱丽丝和莉莉完全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各种各样的事都有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
“但是?”
“今天之后,我还是觉得,既然有能力去做的话,做要比不做更好。”
“……晚安,汀娜小姐。”
“诶?嗯、嗯,晚安……爱丽丝小姐?”
“爱丽丝也要说晚安了呢,汀娜小姐,晚安。”
“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