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睁一闭,不变的日常依旧不变,日历一页页翻开,珍重的日子却再也回不来。

少女依然每天都要早早的从家里赶到协会,只不过是另外的原因。偶尔,还会站在前往二楼的阶梯和前往联络部的岔路前陷入迷茫,但那每天都会给她一大袋资料的地方,已经再也没有去过了。

新的办公地点,是协会大厅的二楼,之前也来过好几次的办公室中。

“汀娜小姐,今天有什么预定吗?”

“啊,是的,工作的话,爱丽芙小姐您在9点有高层会议需要参加,然后中午要与协会的几名赞助商聚会,联络部的部长先生也会一起……”

神无月——城市的主要受灾建筑基本清理完毕,汀娜参加了纪念在灾害中英勇献身的英雄们的纪念晚会,并且作为英勇救下了众多被邪教徒绑架的市民的英雄领到了一袋金币,和一枚荣誉的勋章。

这个活动是市长秘书哈依码先生力排众议举办的,也收获了市民们大量的好评可他却没有在活动的当天出席。

那枚让汀娜可以在从今以后的自我介绍中用汀娜·冯·西亚的荣誉勋章,少女是从哈迪特市长手里拿到的。从那以后,市长就提拔了另一位秘书。

紧接着,水无月、苍穹月。

赛贡之月——在这个用照耀着大陆的赛贡之阳命名的月份中,城市的重建工作彻底完成,市政厅前的广场树起了新的雕像。

不是被破坏的,早已成为传说的龙之勇者,而是从熔岩龙兽的威胁下,将盐沙城拯救的新的英雄。

“我问的不是我的预定,汀娜小姐,而是你的,今天你还要跑到那座雕像前坐大半个小时吗?”

“……”

现在,连热火之月也已经过去,天空中,独角的雌羊赫里菈取代了摇头晃脑的火蜥,在被予以人们美好祈愿的星座照耀下,整片大陆都在枫果之月的晴朗下为秋日的祭典做准备。

汀娜现在,有了一成不变的新生活。

每天早起,和成为自己上司的爱丽芙一起来到协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今日自己分内的工作、午休、两个人在二楼的办公室里吃午饭。

下午则作为秘书跟着爱丽芙四处跑,临下班前一个小时准时回到办公室,在这一个小时中处理完在下午被递送到办公桌上的文件。

最后下班,在回家之前,在市政厅的广场上,看着那美丽的雕塑出神。

除了对自己的新上司经常去做一些不管怎么看都和本职无关的工作这点稍有怨言,不过因为工资比自己当前台接待员的时候高了不少,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少女现在,正平静的生活着。

“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还是没有办法释怀吗?不如说,你的相思病好像更加严重了。”

笃、笃。

把处理好的文件整齐的叠好,爱丽芙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接待部的办公室在所有部门里是比较小的一个,虽然采光与通风都良好,但爱丽芙并不满意。

这里的前一任主人,那位任职以来只加过一次班的爵士先生在海鸥祭的第二天,被发现尸体七零八落的散开在一处石砖砌成的祭坛上,因此,现在还有人在背地里说爱丽芙的这个职位是她运气好捡来的——这种言论少女不喜欢,非常非常的不喜欢。

可她又能怎么样呢?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是别人的事,就算骨子里属于贵族的骄傲让她无比鄙夷那些目光短浅还不知上进、只会酸溜溜嚼舌的家伙们,风评这种东西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改变的。

不过,现在比起自己的风评,爱丽芙现在更加头疼的反而是自己这个有事没事就看着日历发呆,握着胸前的那枚护符不知道是向真神或者是离开的那位魔法师小姐祈祷的小秘书。

有时她甚至还会捻自己的影子玩,真神在上,就连压根不是美德教会信徒的爱丽芙在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都差点这么叫出来了。

推荐她做自己的秘书有一部分是为了回报她将自己从羊首教徒中救下来的恩情,另一部分其实是有点做给那位名誉冒险者小姐看的。

要爱丽芙发自真心的评价的话,虽然汀娜手脚也麻利是很好,但办公室里有个单相思的小姑娘,果然感觉哪里怪怪的。

爱丽芙自己也是一个处于人生中最青春时节的少女,对浪漫爱情的憧憬和白马王子的幻想同样也存在于那颗孜孜不倦工作着的脑袋的某个角落。

但是,背负着夺回姓氏、让家族复兴使命的她没有时间浪费在灯红酒绿的朦胧幻影之中一个冒险者协会里的小小主任并不是她的终极目标,她频繁的外出和商会,和其他方面的人打交道就是为了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自己曾经失去的位置,才可以停下来。

汀娜那无所事事整日思春的样子,实在是让她觉得这对自己的意志是一种极大的腐蚀。

“你这算是在后悔吗?”

把处理完的文件放到一边,为了自己良好积极的工作环境,爱丽芙决定好好的开导一下少女。

世界上好男人那么多,何必纠结于那唯一的一个呢?就算你真的喜欢……那也没有关系,沿海城市的风气也还是比较开放的,优秀的人可不少,而且,恋爱不就是在一次次的选择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另一半吗?

……说真的,这话爱丽芙自己听了都不信。

“后悔……我吗?”

趴在秘书的桌子上盯着日历的汀娜呆呆的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上司。

“爱丽芙小姐,你误会啦,那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并没有后悔过。”

她轻轻一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非常照顾自己的上司小姐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是认真的?”

那个笑容看得爱丽芙一股无名火起。

在她还拥有着一个高贵姓氏的时候,她经常在自己的母亲,嫁给了一个作为贵族足以令人尊敬,作为丈夫和父亲则完全不够格的男人的妻子脸上看到一样的笑容。

——妈妈,你后悔吗?

她也这样问过那温柔的母亲。

——不,嫁给你的父亲,我从未后悔过,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是我最幸运的决定。

母亲的回答,让小小的爱丽芙脑海里时常有一个问题缭绕。

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你总要以泪洗面呢?

如果对自己所做的决定从不后悔,这又算什么呢?最后看着那个男人被吊死在绞刑架上时你的面无表情,又算什么呢?

女人的坚强?

只是自己在骗自己而已吧!不敢承认自己的错误,害怕后悔将脆弱的意志压垮而故作坚强!

“是真的啦,虽然莉莉娅娜小姐是我的“初恋”……但是,“初恋”总是没有结果的比较多呢,最近我有在看《情感诗篇》这个杂志,爱丽芙小姐你知道吗?这个杂志上面有一个专栏,也有人遇到过和我一样的问题呢。”

因为爱丽芙的沉默和那双海蓝瞳孔中严厉起来的目光,汀娜缩了缩脖子。大概是觉得自己自说自话没有说服力,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有些卷页和破旧的杂志。

“看,这位先生的初恋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要和家人们一起搬迁,离开盐沙城了,他很痛苦也很苦恼,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做,专栏主笔的夜莺小姐说,既然是无可挽回的事情,那样的话沉溺其中也毫无意义,不然打起精神来,尽快走出离别的阴影,这个世界不论缺了谁也会照样运转,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好好对待自己,之后,无论是遇到新的恋情,亦或是在命运星空的巧合下与那位恋人重遇,都要做最好的自己。夜莺小姐还介绍了很多让人打起精神来的办法哦,我也尝试过了,所以,没问题的。”

她把杂志翻到了其中一页,就像是在绝望和困扰中突然遇见神灵启示的信徒一般,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但是啊,爱丽芙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先生”,其实就是你吗?

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告诉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一个残酷的真相,

——就像我知道你完全不知晓,那位夜莺小姐就在你面前一样。

而且,这本杂志,是一个月前发行的而已啊,短短一个月,你到底是要翻看多少遍多少遍,才会让那几页残破成这样呢?

这些话在爱丽芙的喉咙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凝视着那几张都快要脱落的书页,长长的叹了口气。

因为你最后留了下来,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莉莉娅娜·爱因斯坦斯的离开,才会给你写那么多的建议和开导,现在看来,是我判断失误了。

汀娜,汀娜·冯·西亚,这位被授予荣誉勋章而获得荣誉姓氏的少女,依然没有——也许是从来没有接受过,莉莉娅娜·爱因斯坦斯的离开。

那自己的劝解就只会带来反作用了。

“闲谈时间就到这里为止吧,汀娜小姐,把这些文件送到三楼,哈卡先生的办公桌上,上午的工作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啊,好的。”

少女在接过那叠文件的时候,明显的松了口气,放下杂志,把那小心翼翼的放回抽屉,就像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珍宝一样,把抽屉好好的关好,才站起来。

“回来的时候,给我泡一杯咖啡,速溶的就行。”

“知道了。”

“想做什么就不要有所顾虑的去做,思前想后只会让你什么也做不了,哪里也去不了。”

“诶?嗯……”

门关上了。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爱丽芙就像突然垮下来了一样,窝在椅子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自己最后的话,她有没有听进去呢?

——算了,明知自己在装睡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的,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拉伸完身体,感受着骨骼的一阵放松,少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枫果之月的阳光,常常被比喻为丰收的黄金之光,但盐沙城没有什么种植业,即使被这依然有些毒辣的阳光照耀着,风中也不会有麦浪的清香,倒是海水的咸味与海鱼的腥味如旧。

“……不过,那也只是说的漂亮话而已……”

靠在窗边,从衣服中拿出一块怀表,少女平静的把玩着那镀银的外壳,手指在白百合的蚀刻上拂过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人即使是想要被牵绊,也已经做不到了呢……”

却始终也没有打开。

…………………………………………………………………………………………

送完文件,沏好咖啡,吃完午饭,跟着爱丽芙跑来跑去的做些不知道寓意为何的工作,回办公室,下班……

向今天似乎也要努力加班的爱丽芙告别后,汀娜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站在冒险者协会门前的两块黑方石碑前,少女习惯性的站在那里,仰望着鲜艳的火烧云,陷入沉思。

做为爱丽芙的秘书,她下班的时间比起接待员们还要早上不少,夕落之刻刚刚降临,虽然无法和联络员时下班的时间比,但是,也足以让本来就毫无社交活动的少女对“接下来去做什么”这件事感到深深的迷茫。

如果是平常,她大概会选择绕个远路,或者搭马车去市政厅广场吧,就像爱丽芙说的,一个人呆呆的坐在长椅上,盯着莉莉娅娜的雕像看上大半个小时,直到越来越早的夜幕逐渐开始降临,吟游诗人们从孩子的口袋里赚足了零用钱向附近的酒馆走去,她才会恍恍惚惚的从长椅上站起,踏上回家的旅途。

按照爱丽芙的说法,她都快要成为经常在市政厅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嘴里新的都市传说了。

不过,上午爱丽芙的话让她稍微有些迟疑。

也只是有些而已。

如果不去那里,自己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家里而已,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娱乐,她并不太清楚,也不喜欢,她最近买了不少魔法相关的书本,学院里魔法基础的课本也重新翻了出来,但是现在也没有回去翻看的心情。

魔法是同时需要天赋,努力,和不断实践才能学习的奥秘,虽然汀娜的精神力强度和元素亲和力都不低,但是,无法使用魔力就无法使用魔法,无法实践魔法就永远只能是个魔法理论学者而不是一个魔法师。

“……哈……”

长长的叹了口气,汀娜走到了马路边,坐上一辆通往市政厅的公交马车。

这一路的风景,也已经熟悉到几近厌倦了。

是啊,变化是有的啊。

贫民窟已经重建完毕,换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红盐区】,父亲和母亲在那里买了新的房屋,大概冬天就能装修完毕搬新家了。

路灯上的海鸥早已一个不剩,据说在祭典夜晚最后留下来的雕塑被市政厅拍卖了出去,赚足了城市重建的资金。

城北的幽灵古堡也消失了,城里的传言却越发旺盛,像是那座城堡其实是一个强大恶灵营造的幻像啊,现在消失是因为那个强大的恶灵比更加强大的恶龙烧死了之类的,那里其实是邪教徒们的秘密巢穴,勾结了贵族们让他们光明正大的待在那里,天使小姐把邪教徒一网打尽后,市政厅的人们连夜把它拆除了,就趁着灰雨那几天,大家都躲在家中的时候……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盐沙城里,依然是一片一成不变的风景。

可哪里不是这样呢?

初夏的灾难真正波及到城区的,还不到整座城市面积的十分之一,尽管全部拆干净重新设计修建,也不会令这座城市改头换面。

最后,那位魔女小姐留下来的痕迹,也只有市政厅前,这座优美的雕像而已。

市政厅花了大价钱,不遗余力的聘请了数十位优秀的画家与雕刻家来铭记海鸥祭时最神圣的一幕。

这些人的优秀也被证明确实值得市政厅挥霍出去的金币,即使是在没有任何影像和留影存留下来的情况下,花了足足三个月,他们硬是通过不停的询问那天夜里的目击者,把那神圣的一幕用洁白的大理石重现。

重现那圣洁的女孩舒展光翼,于高天之上踏步而下,将邪恶的龙兽变为赤足下一具散落的骸骨的场景。

每一根发丝都纤毫毕现,每一道曲线都优雅而美丽。

让汀娜有些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这些艺术家们将魔女小姐美丽的身躯,用一席轻薄的纱衣来遮掩吧。

尽管那精雕细琢的褶皱栩栩如生,仿佛在风中轻盈舞动,这种程度的衣物,又怎么能衬托出那位魔女哪怕一半的美丽呢?

而且,在将龙兽消灭时,莉莉娅娜的脸上,也不是那样悲天悯人的表情啊。

莉莉娅娜从来也没有露出过那样的表情,她总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世界的一切,沉默以待,哪怕是面对将火山也灼烧至沸腾的熔岩龙兽,哪怕从岩浆中纵身飞起,也从来没有改变过那淡漠的表情,她只是一个过客,而这座城市的人们却以自己的猜测和想象,生硬的竖起了【天使的丰碑】。

但那就是莉莉娅娜在这个城市之中,最后的痕迹。

无论她对于这两点多么的感到不协调的厌恶,这也是这个城市中唯一能让她无所事事的注视着,去思念那不知在何处的魔女与人偶的唯一遗留了。

“莉莉娅娜小姐……”

就像这数个月来一样,汀娜撑着脸,呆呆的坐在距离这个雕塑不远的长椅上。西落的赛贡之阳在雕像柔和的曲线上落下温暖的红晕,伴随时间飞逝渐渐被夜色侵染成玫瑰的艳紫,最后沉沉的落入夜幕,被月光与星空笼罩,让少女清晰的看到,那永远也不会忘怀的一瞬。

但这样的时间,只有那短短的数分钟。

很快,雕像旁边的魔导灯亮起来了,仿佛簇拥着一般,将雕像照的雪亮。

而汀娜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你这算是后悔吗?

路边酒馆的嘈杂中,仿佛又飘过了爱丽芙的问题。

“后悔吗……我……”

汀娜边走边想着。

——不知道。

而这个问题,直至回到家也,没有得到答案。

抽屉里的那张职位调动说明书早已经积了薄薄的灰尘,那上面没有写通知的时限,但是,那绝不是可以轻易做出的决定。

如果那样简单的就可以决定的话,自己又为什么,要纠结如此之久呢?

汀娜一直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一直都迷茫着。

可是——

现在,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在这里呢?

在树枝与鲜红的枫叶下,少女盯着那巧妙的使用着门前的双树组成的独特招牌,迟疑着。

红色的枫叶组成她所看不懂的文字,幸好在这有着奇妙韵味的枫叶招牌下还有着用大陆通用语写成的另一个招牌。

——【枫叶小号】

而且就在这两棵树的旁边,还有这条街道的路牌。

多亏了这些,汀娜在反复确认了自己手上写有地址的纸条后,才敢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天已经黑了,要是找错地方了,那可就太糗了啊……

“……呼。”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紧接着,又因为自己这不成样子的紧张不由得苦笑。

也许自己真的是不适合远行吧。

明明车票,路线,行程都被协会一手包办,甚至手上就拿着做好了标记本地的地图,装满了行李的空间储物戒指里有着充足的出差补贴,即使如此。

仅仅是洋溢在空气之中的气息从咸腥变为牧草和麦浪的清香。

仅仅是朝夕阳落下的方向望去看到的不再是那与苍穹融而为一的海面而是少女只在书本的插画上看到的无边旷野。

仅此而已。

少女就感觉自己仿佛被世界遗弃在了谁也不知道的角落,泥土的道路和成排的木质房屋构成了没有尽头的迷宫,越过两个街角,就再也分辨不清方向。

还有在街头巷尾懒洋洋趴着的老狗和耕牛,穿着过去从未见过服侍的人们对着她的西装指指点点,商店的吆喝,迷路时向人们问路时听到的也尽是难以听懂的口音,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对她宣告着,宣告着她并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个草原边陲的小城。

“咕……”

——啊啊,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呢?

少女紧紧的攥着手里的地图,在这座用红木与庭院中的枫树搭建起来的三层小楼的门口迟疑不前。

“……客人?”

突然,从少女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甜甜脆脆的声音。

“——哇!!”

因为事先没有听到脚步声,当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本来就紧张得不得了的汀娜就像是被不小心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蹦了起来,慌不择路的朝着眼前的石子路向打开的大门跑去。

可她还没有跑出两步,满是石子的路面突然就在眼前放大——

可怜的汀娜真的是被吓坏了,少女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顺拐了。

这种姿势显然不适合跑动,只是两步,她身体的重心就失去了平衡,向着前面重重的摔去。

然而,就在她的脸要与胸怀博大的大地母亲来一次时隔十五年的亲密接触之前。

——失去重心的身体被拉住了。

“客人小姐,没事吗?”

眼前红褐色的鹅卵石和泥土距离鼻尖只有不到一个手指的空隙,汀娜连忙伸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啊,太好了,看来没有撞到呢。”

看见拉着汀娜的女孩轻轻的松了口气,“嘿”的一用力,把暂时维持住平衡的汀娜拉了起来。

“对不起哦,我都忘记我穿着猫脚鞋,走路不太有声音了,吓到你了很抱歉。”

“啊,不,站在路中间发呆的我也有错……”

不、不如说,完全都是自己的错才对,站在路中间发什么呆啊……

说着说着,汀娜的声音越来越小。

“客人小姐?”

少女眼前的小女孩抱着怀里的竹篮颠了颠,让装的满满的桑葚堆成一小座晶莹的紫色山丘。

……她似乎没有看到,这个女孩把竹篮拿起来的动作吧?仔细想想,自己快要摔倒的时候,也没有时间放下篮子之后再一把抓住自己吧,不对……

汀娜清楚的记得手上的感觉,拉住自己的小手,只有一只。

……等一下。

少女惊悚的看着面前,还没有自己肚子高,有着健康小麦色肌肤的女孩,那纤细的小腿和腰肢,裸露在连衣裙外小巧的锁骨,看一眼就难以移开目光的可爱小脸和……

也就是说,这个女孩只用一只手就拉住了快要摔倒的自己,还一下子把自己拉了起来?

就用这么娇小的手臂,这么柔弱的身体?

“……诶?”

这个时候,汀娜才看到了从女孩的发丝间露出来的尖尖耳朵。

——妖精?

……………………………………………………………………………………………

是否亲眼见过这点另当别论,在这片大陆上,大概不会有谁不知道,这个高贵而神秘的种族的存在吧。

伟大的创世母亲在无尽星空的一角创造了灼热的赛贡之阳与十二轮明月,然后,在太阳与十二月的中央,创造了一个由融洽的法则构筑的星星,创造了昼与夜,引导星光落下为万物赋予魔力。

但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便离开了。

数千年,数万年之后,这颗仅有元素与融洽法则的星星中,诞生了最初的生命,伟大的巨龙,随着它们的诞生,各种各样的法则彼此交织,呼啸的风暴止息,激荡的海洋和大地稳固,最初的火焰从地底涌出,在法则的交织中,魔物诞生了。

除去那伟大的巨龙,这世上的一切生灵皆为魔物的一支,它们遵照着自然的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在逐渐郁郁葱葱的大陆上竞争厮杀。

又过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在十二月交辉的某个夜晚,从大陆最初的双树下。

与魔物同源却相异的自然的另一面,世界最宠爱的儿女诞生了。

在星空与十二月的祝福下诞生的她们一诞生便知晓自己的名。

——妖精。

旅店一楼的大堂完全由木制品所充斥,无论是墙壁,支柱,吊顶还是柜台,桌椅,目之所及尽是令人感觉到温暖的原木色泽。墙边一整排的花盆里郁郁葱葱的草叶,和地板上米色的地毯,又让这里多出一分家的温馨。

——客人为什么要在我家的旅馆前站着呢?难道不是来投宿的吗?

——诶?这个地址,就是这里哦,果然是客人呢,那就快点进来吧,妈妈,有新的客人哦——

汀娜是在如上的对话之后,被这个名叫丹的妖精女孩硬拉进来的。

虽然靠近妖精的领地法瑞兰,但这些天生的艺术家和旅游者似乎对海洋兴趣缺缺,这么多年来汀娜从来都没有在盐沙城见到过任何一个妖精,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在大陆中南一个草原边陲的小城里遇到了。

现在,少女正坐在旅店的吧台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与她的母亲。

而且,还是一对母女。

这就是妖精吗……

汀娜有些出神的想着。

书上说,她们高贵而优雅,她们聪慧而谦和,建立起神话的世代,在历史上留下无数传说。

“丹,我已经说过很多次,穿着猫脚鞋的走路的时候要用力一点吧?”

“是——”

“真是的……汀娜小姐,真的非常抱歉,丹还在淘气的年纪,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是她就是不听呢……”

【枫叶小号】一楼的柜台前,身材高挑而丰腴的妖精捏了捏小妖精的脸蛋,有些歉意的看着汀娜。

“诶?不、没关系啦……”

意识到自己的注视有些失礼坐在她面前的汀娜连忙摆了摆手。

她们真的非常漂亮,无论是女儿丹还是母亲费洛亚,虽然在隐约的感觉上比不上莉莉娅娜和爱丽丝,但那仿佛神灵巧手捏就的美丽面容和姣好的身材,都让汀娜感到词穷。

甚至自卑感都油然而生。

“汀娜小姐,是第一次看到妖精吗?不用那么偷偷看也没关系,对于妖精来说,毫不掩饰的目光是赞美而非失礼哦。”

但是,少女偷看她们的目光可没有逃过妖精们的红色眼睛,这家旅店的主人,费洛亚·枫落为少女沏上一杯奶茶,毫不躲闪的看着金发的少女。

“诶?对、对不起……”

明明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却依然如少女般坦率的目光反而让汀娜有些脸红了,她支支吾吾的接过茶杯,点了点头。

“我其实是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家乡里法瑞兰很近,但我从没在那里看到妖精。丹和费洛亚小姐,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妖精……真的吃了一惊,比书上的插图还要更加漂亮……”

而且,真的和书里说的一样,就算是年幼的妖精也有着同体型人类数倍以上的力量啊……

少女吐了吐舌头,小声的嘀咕着。妖精尖尖的耳朵抖了抖,微微轻笑。

“汀娜小姐第一次出来旅行吗?难怪看起来这么累呢。不过,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小城市呢?虽然这么说不太好,这个城市除了奶牛和小麦以及一些趾高气扬的贵族,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的城市哦?”

她从手边的陶罐里舀起一勺枫糖浆,在乳白色的奶茶中搅匀。

“嗯……要说为什么的话……”暖暖的奶茶加入了枫糖浆,甜甜的,味道很好,放下马克杯,汀娜感觉自己的紧张都被这一杯奶茶和妖精的温言细语抚平了。

“我是来找人的,那个……费洛亚小姐,莉莉娅娜·爱因斯坦斯小姐,是居住在这里吗?”

但真正开始确认的时候,少女还是忍不住紧张的握住了胸前,魔女所赠送的护符。

——莉莉娅娜小姐在这半年里在大陆中南四处旅行着,最后一次从冒险者协会传来她的消息,是三天前,她好像很少在一个地方待超过三天,不过这次似乎是在那个城市接下了什么委托,而且我们已经把汀娜小姐你要前去的信件寄过去了……

当她拿着那张调职通知书冲进盐沙城冒险者协会会长室时,那个胡须花白的老人是这么说的。

那是三天前的事了,她是突然作出这个决定的。

当天夜里,汀娜拿到手中这封有着莉莉娅娜滞留地地址的信件并登上飞空艇,经过两天的空艇行程和一整天的马车,她才最后来到了这座城市。

人生这第一次的旅途并不愉快,一点也不,从来都没有写日记习惯的少女甚至在平常用来记录时刻表和日程预定的小本子上,把自己的忧虑化作文字。

——我无时无刻的在担心着。

少女写到。

——要是莉莉娅娜和爱丽丝在接到冒险者协会的信件之前就离开自己所知道的唯一地址了怎么办?要是错过了自己,扑了个空要怎么办?要是她们气我之前的拒绝,见面之后气氛非常尴尬怎么办?

——旅途的风景我压根就没有去欣赏,甚至连夜里我都没能睡一个好觉,每天黑眼圈都在加深我也只是随便补了些粉底掩饰一下,在马车上,连车夫都要被我“快一点。”的自言自语弄崩溃了。

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希望从妖精的嘴中听到的,却是“没有”。

但是,事与愿违。

“汀娜小姐是莉莉娅娜小姐的朋友吗?”

听到汀娜说出的名字,费洛亚几乎没有思索就给出了一个反问。

“……我是莉莉娅娜小姐专属的……联络员。”

朋友……吗?

汀娜硬着头皮回答道。

“是吗……原来如此,说起来,爱丽丝小姐确实说过,他们是魔法师协会的特别行动人员之外也是冒险者协会的名誉冒险者呢。”

好像没有察觉到少女的纠结,妖精温和的笑着,站了起来。

“莉莉娅娜小姐就住在三楼的013房,我带你过去吧?”

“诶?啊……啊——不、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那个……对、对,我想给莉莉娅娜小姐一个惊喜,因为有一段时间不见了……”

虽然少女支支吾吾七拼八凑的拼命挤出了一个借口,但是小妖精却像是立刻就理解了一样,双手一拍,不断的点着头。

“啊,我懂我懂,久违的友人,想要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对吗?”

她还拿了一个小盘子,在上面放了好些水灵灵的桑葚递给了她。

“不过,莉莉娅娜小姐是很安静的人被这么突然吓到可能会有点生气,这个时候就要有美味的点心登场啦,给,汀娜小姐,013房在楼梯左转尽头哦,去吧去吧,莉莉娅娜小姐在我们这里住了好几天我都没看到过她其他的表情呢,一定要跟我说哟,我用我的点心和你换!”

“丹——不可以随便打听客人们的隐私哦?”

费洛亚轻轻的敲了敲女儿的小脑袋,她的语气里有点阻止的味道,但是红色瞳孔的眼底,也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那么,汀娜小姐,我们就不要不识趣打扰您与友人的重逢了,今天莉莉娅娜小姐还没出过门,应该还在房间里的。”

“好、好的,劳您费心了……”

对此,汀娜也只能无奈的苦笑,然后端着那一盘桑葚,干笑着走上了楼梯,一楼,二楼,最后。

“……”

在写有013门牌的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踌躇着。

举起的手就是无法敲响近在咫尺的木门。

她忽然从自己的行为中察觉到了些许既视感——没错。

自己这犹犹豫豫的样子,不是和第一次前往莉莉娅娜小姐的城堡时一样吗?

一样的犹豫不决。

一样的不敢敲响门扉。

不一样的是,那个时候自己没得选择。

不一样的是,自己现在可以直接转身,无视两位妖精去其他的旅店睡一觉,然后明天一早就返回盐沙城。

一样的是,那时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都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

——说到底,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这是汀娜在旅途中,第十次还是第二十次这么质问自己了。

在半年前拒绝了一起同行的邀请的自己,被毫无余地的甩掉的自己,在半年后的现在,又死皮赖脸的跑回来?

为了什么?

——那一个金币的月薪吗?

——还是说自己也升起了冒险心想要来冒险了?

——她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莉莉娅娜和爱丽丝?

——笑着说再见以后,就能笑着再见吗?

一次又一次抬起的手,一次次放下。

最近时,指节已经碰到门上,却触电般的缩回。

咬着嘴唇,汀娜用力的揉乱自己的头发,她重重的叹了口气最后。

抬起脚步——

……………………………………………………………………………………………

某一日的后话:

——吱呀。

“……”

“……”

“……”

“……”

“……进来吧?”

“……呐,莉莉娅娜小姐。”

“……?”

“为什么,又是裸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