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托波列斯塔正在一点点变得更加繁华。

从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季节从初夏来到盛夏,三女神座在神无月最后几日的夜晚,低低的悬挂在夜空的西侧,六颗明亮的星辰,就像是这三位能望穿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一切的女神守望着大地的眼睛,依依不舍的凝望着灯火通明的城市。

并不是每一个人在她的一生中,都有机会亲眼见证一座城市从萧条变得繁华。从这个角度来看,汀娜显然足够幸运,她亲眼看着以神殿南侧的大门为起点,整条街道的房屋从黄沙中掘出,来自各地的移民带着简单的行李入住,在夜晚点起温暖的火光,面包和啤酒的作坊开始升起袅袅炊烟,陶匠们住进有院子的房屋,将泥胚放在宽大的棕榈叶上,在阳光下暴晒。

商人们也多了起来,并自发的聚集起一个小型的露天市场,从黎明到夜晚,各式各样的商品涌入,为这座古老的城市注入了新的血液。

街道上的孩子们也多了起来,想要让他们有事可做——在市民们这样请求后,发掘队的学者们在一周之中轮流着开设了简单的课堂,教授他们识字、算术、自然知识与诗歌。

偶尔,还会教授古老的圣书文,只有最聪明的孩子能学会这只掌握在祭司与王室手中,一度失传的古老文字,如今列托波列斯塔还没有贵族世家的入驻,学会圣书文的孩子将成为祭司们的预备役,也就意味着,成为新的贵族。

“看起来托密勒王朝的第二十二世法老是铁了心要把宗教的影响力从世俗王权中剥离出去了。”

这件事通过传令官向全城通告后,爱丽丝说了这样一句话。

“诶?”

“在西奈,教育在很漫长的时间里都被祭司们垄断,他们在神殿里建立作为学校和图书馆的生命之屋,教导他们的子嗣,而他们的子嗣也会世袭他们的权力与职位,这些汀娜小姐还记得吧?”

“嗯,记得……”

“所以虽然也有面向平民的学校,但这也往往是由神殿的祭司们掌控的,但是,在这里,给孩子们上课的是学者们,名义和实际上都是王室的直接下属,由他们来教育,挑选聪颖的孩子成为这座城市的新贵族,进入神殿,也没有说是哪一个神殿……啧啧啧。”

“可是,这样会有用吗?那些都只是还年幼的孩子而已……”

“每一场浩大的颠覆都是从细微的蚕食开始的,曾经被神殿垄断的权力一点点归于至高的双王冠,每次都不多,一点点而已,但总有一天,当那位法老最终摊牌时,他们会发现自己的权势已经所剩无几。”

小小的女王说完,还带着赞许的意味夸奖了一下那位远在亚历山卓的沙海与西奈之王,就像长辈在夸奖有出息的后裔。

这会儿汀娜才想起,人偶小姐现在的装束是西奈历史上那位有名的艳后,硬要说的话,如今的托密勒王朝还真的就是她的后裔……当然,某种层面上而言罢了。

宫廷斗争与法老的盘算离得太远,和少女的生活没有什么联系,更何况这斗争还隐于水面下,至少,还没有影响到神殿的发掘进度。

半个月来,列托波列斯塔神殿的主体已有三分之二从黄沙之中被掘出,出于安全上的考量,修缮工作已经开始,因此另三分之一的挖掘工作暂停,而附属建筑的发掘被提上日程。

尤其是莉莉娅娜来到这里最重要的目的——神殿中的生命之屋。

那里是储藏文献的地方,如果列托波列斯塔真的有与魔法皇帝相关的蛛丝马迹,那里是最有可能的。

所以,在开始挖掘的当天,莉莉娅娜就申请调到了那里的发掘现场。

由于可能有大量的莎草纸卷,生命之屋的挖掘要格外的小心,所以大部分魔法师——也就是伊西斯神殿的祭司都被调集到了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从上面得到了什么消息,面对莉莉娅娜,他们几乎表现得惟命是从,连赫夫迦南都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他也识趣的没问。

神殿挖掘工作的暂停,让除了进行修缮工作的那一部分以外的工人们参与到了城市的挖掘中来,许多工地出现在列托波列斯塔还被黄沙掩盖的街道旁,探访这些地方,就成为了少女新的乐趣。

毕竟,虽然有完整的城市地图,但在只有神殿这样一个明确参照物的情况下,定位总是有不少的偏差,预计要挖出一座两层的带烤炉的面包作坊来安顿新来的面包师,但却挖出一间低矮的平房的事时有发生。

最离谱的一次,是在靠近沙漠,远离神殿的一个工地上,挖出了净化之屋,这制作木乃伊的重要设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远的位置还没有理应拥有的围墙,又成为了学者们头痛的课题。

此外,偶尔,也会有意外的降临。

这一天,汀娜在把中午要用的料理材料准备好后,赛贡之阳才刚刚跃出地平线,气温还没有那么高,于是,少女决定去神殿围墙外的一个工地,看看那里会挖出什么来。

当汀娜来到工地的时候,工人们还在劳作,用铁锹把沙子铲入亚麻布袋,把布袋堆到驴子拉的板车上。

这些沙子将被运到沙海的边缘倾倒,然后其中的相当一部分,将顺着风重新落到列托波列斯塔的街道,房顶,人们的衣服与食物中。

这里的地势已经比较低了,工人们把这里挖出了一个大坑,现在才触碰到了坚硬的地面。

“这次会挖出什么来呢?”

汀娜好奇的问。

“按照地图上看,这里曾经是某个贵族的居所,能住在神殿脚下,说不定就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如果挖到了好东西,大家又能拿不少奖金了。”

像汀娜这样的问题,工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如果挖到有价值的文物就能拿到奖金,他们之间打招呼也都是说这样的话。

“波法姆先生已经拿了好几次奖金了吧。”

“赛特神保佑,让我能从这些沙漠中挖出宝贝来,有这样的一笔钱,我就能把老婆孩子接到这边安顿下来了,新的城市永远不会缺少新的机遇,感谢法老的仁慈。”

这位工人的领队是汀娜在这座城市中少数认识的人,因为好几次在给艾送午饭时看到他笑眯眯的从文物鉴定部门的负责人那里拿到奖金,搭了几次话后,就变得熟悉了。

一边和汀娜聊着天的男人同时也还在指挥着工人们的工作,把建筑挖出来这个过程没有什么难度,需要精细作业的,是当发掘进行到室内,一不小心就会碰坏珍贵文物的时候,波法姆的吆喝,就是让他们更加小心一些。

“加紧干加紧干,谁今天干的活越多,我今天请他喝最好的酒!要是谁不小心把这些宝贵的东西给碰掉了,嘿嘿,那就不用我说了吧!”

听到他的吆喝声,一些工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虽然挖出有价值的文物会有奖金,但如果不慎把文物弄坏了,好几天的工资就泡汤了,而且还会被抓去在夜晚公开鞭笞,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

这确实不用他说,在这个两层带院子的小房子中来往的工人,全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手里的瓶瓶罐罐碰坏掉。

虽然也有护身符啊,袖珍的神像啊,但不知为何,这里最多的还是那些瓶瓶罐罐。

咚!

而且,大地还时而耸动。

咚!

“波法姆先生,这个震动是怎么回事……”

“喏。”

站在屋顶,波法姆指了指远方,在列托波列斯塔神殿的后方伴随着大地的颤动,一蓬白烟时不时的升起。

“列托波列斯塔后面发现了有一小片盐矿,几天前来自尤法姆绿洲的王国盐商来到了这里,他们觉得说不定能在那里凿出一眼盐井,就算凿不出来,也能采出不少盐供应列托波列斯塔使用,两小时前他们就开始拿着炸药在那里炸矿了。”

“炸药?”

“盐矿不是很大,他们就不愿意花钱搭建开掘的机器,用炼金炸药比较便宜,虽然这摇啊摇的给我们挖掘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那帮老爷们可不管。”

叹了口气,男人再一次吆喝了一声,然后从房顶跳到了二楼的阳台上。

这间二层楼的房屋摆满了精美的瓶瓶罐罐,虽然破烂但依然能够看出其完好时的奢华的布帘,镀金和绿松石的各种饰物。

在刚刚把大部分的沙子都挖出去的地下室,还累放着大量的财物,这些珍贵的器物被小心的运到了房屋的外面,城卫军的士兵们正在统计其数量与价值,并按照这些的价值发放奖金。

波法姆的脸上当然是笑开了花。而汀娜,在被这些华贵的宝物晃花了眼之余,也忍不住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让这些富裕的人家连这么多财物也顾不上带走,遗弃在房屋中,任由黄沙淹没?

咚!!!

没有铲除干净的沙粒从二楼的屋檐簇簇撒下,落到男人的光头上,波法姆毫不在意的甩走沙粒,带着汀娜从阳台走进了已经几乎被搬空的卧室。

二层的这些文物,还剩下最后一批,几个精致的木盒由大到小被垒放着,在最上面,是一个扁扁的木质首饰盒,进过时汀娜有些好奇的将之打开,一支纯金缀以绿松石的小小权杖被珍重的放在了里面。

“那是万斯权杖。”

“万斯权杖?”

“沙漠与风暴的混乱,豺头人身的伟大神赛特的象征,据说他用这支权杖号令沙漠中的风暴,时而保护行走于沙漠之中的人,时而令他们迷路而被黄沙吞没。”

波法姆是地道的西奈人,说起那高高在上的诸神,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

“我们这些在沙漠里讨生活的人必须敬畏赛特,敬畏他的权杖,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状的护身符。”

“很少见吗?”

“根本没有见过,万斯权杖是神的权柄,谁这样傲慢与不敬,将神之权杖拿来做自己的护身符呢?”

这样看来,又有那些学者头疼的了。

一想到可能要为之头疼的人中还包括艾,汀娜忍不住带着一个稍显阴暗的微笑,把首饰盒盖好,放在了这一对盒子的最顶端。

然后,一位工人上楼来搬起了这些箱子,他看了波法姆和汀娜一眼,低头致意之后,就把这几个箱子抱着,向楼下走去了。

这只是到处都在发掘着古老城市下遗留的财富的列托波列斯塔,平淡无奇的一天,人们已经习惯了从某个因长久掩埋而破败不堪的房屋里找出令人咋舌的财富,也习惯大张旗鼓的发掘却除了一栋房屋别无所获。

“这是二楼送下来的最后一批了吗?”

“地下室也快搬空了,真羡慕这家伙,接连几次都挖到了这么多的宝贝。”

“让我看看有什么?嗯,都是盒子啊,一个木质鎏金华纹纳衣盒,一个雄狮苍鹫石板杂物盒,这个盒子是干嘛的?”

“什么盒子,这是棋盘,大两圈你就认不得了?摇一摇,听,里面还有棋子。”

从这间二层楼的小屋走出来,波法姆为了工作上的事前去接洽了,汀娜抬起头,在耀眼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

是现在回到「寻光者」号上去做午餐呢,还是乘着早市还没有结束,再去逛逛呢——这时还在想着这样的事的汀娜,听到了士兵们的谈话。

刚巧,这两位负责清点核对发掘出来的文物的士兵们,正在罗列着二层最后运下来的几个箱子,看到汀娜,他们还多看了几眼这位高挑的少女,才继续工作。

“这个最小的是什么,首饰盒吗?”

“大概是吧,不过里面是空的,所以就写空的枣木首饰盒就可以了,这种空盒子还真是不少,看来这座城市的人离开时也不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了。”

“这不是废话吗,换我我也会把最值钱又方便携带的东西给带在身上,傻子才会留在这里。”

如果,少女没有因为无意中听到的话而驻足,那么,这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一天。

“等一下,你们说这里有个空盒子吗?”

汀娜忍不住走到了士兵的面前,听到少女的提问,他们耸了耸肩。将那个空盒子展示给汀娜看。

是那个首饰盒。

而里面的万斯权杖却不见其踪。

“搬这些箱子的工人在哪里,既然能搬动这么多东西,想必是个强壮的家伙吧。”

汀娜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随意的一问,两个士兵听完,其中一位“哈”的,轻笑着摇了摇头。

“这位女士难道觉得这些东西很重吗?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不需要多么强壮也可以搬动,搬这些的那家伙也不是那么强壮,刚好,他去地下室了,现在还没出来,裹腰布上有一圈红线的就是。”

说完,这士兵还补充了一句。

“不过真的只有最强壮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小姐你呢。”

“多、多谢夸奖……”

这种类型的话,从小到大,汀娜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她只好礼貌地微笑着当作没有听到,重新走向房屋,刚好与从地下室走出来的几个工人擦肩而过。

在二楼见过的那个工人,不在他们之中。

就像西奈如今的传统宅邸一样,这间房屋地下室的入口被设置在一层某个房间的一角,只能用梯子上下来往,汀娜来到这里的时候梯子还没撤走,地下室中,已经只有一个人了。

黢黑壮实的西奈男人,虽然确实说不上特别强壮,但那隆起的肌肉还是比汀娜在盐沙城见过的很多男人都要健壮。

想了想,汀娜按住了手上的戒指,摩梭白玉的指轮,在魔力护盾竖立起后,爬了下去。

听到声音,那个正在墙边摸索着什么的人回过了头,看到汀娜走下来,粗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明显的一怔。

“小姐,请不要随便下来,沙子里有蛇与毒蝎,很危险的。”

“为什么我觉得你看到我时才像是看到了蛇与毒蝎呢?”

地下室的沙子没有完全被清掉,潜藏有什么危险的虫与蛇也确实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汀娜没有心情和他绕弯子,她爬下梯子,毫不犹豫的走到了与男人只相隔一米多一点的地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无论有什么苦衷,也不能做盗窃的事啊,现在还能当成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把那只万斯权杖交出来吧。”

“什么万斯权杖?”

“不用装傻了。”

汀娜叹了口气,虽然这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的动摇而只是疑惑的看着自己,但是。

“波法姆先生和我都看到过,是你负责搬运二楼最后一批的那些盒子,但放在那个扁平首饰盒里的那支黄金与翡翠的权杖却不见了。无论是偷盗还是不慎遗落,责任都在你的身上,如果是盗窃,请马上交出来,如果是遗落,现在还能去找,我觉得你也并不希望被埋在热砂里,被太阳炙烤成一具干尸吧。”

无论是偷盗还是遗失,责任肯定都在他的身上,这一点无须质疑。

想偷偷摸摸把挖出来的宝物据为己有的家伙,当然存在,不如说,怎么可能不存在。

但在列托波列斯塔人口逐渐增多前,城卫军就专门将一部分魔法师调派到城市的边缘,用哨岗,巡逻和魔法的眼睛盯死了每一个进出的人,有的人将镶宝石的戒指吞进肚子里,都被魔法检测了出来。

这些怀着侥幸被他们抓住的人,已经在城市边缘的沙漠中被晒干得非常好了,按照从七丘帝国学来的刑罚,他们的干尸被钉在十字架上,排列在街道的两边,伊西斯神殿的魔法师们还弄出几个小玩意,记录着他们死前的哀嚎,隔一段时间,就在他们的干尸旁回响。

虽然汀娜认为这过于残忍,但她也无法否认,这几近残暴的刑罚阻止了文物的大面积的的“失踪”。

男人沉默了。

大概,他也想到了被立在街边那些可怖的死尸吧。

“现在还能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把万斯权杖交出来吧。”

沉默中,大地微微的震动。

汀娜继续劝说着。

“果然,汀娜小姐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但男人却笑了。

“可是请不要认定,会偷东西就是一定有什么苦衷啊。”

“……诶?”

他表情的突然变化,让汀娜下意识的退了半步,警惕的看着他的脸——因此,当男人就像感慨似的摊开手的时候,少女慢了数秒,才听到咔擦一声。

就好像什么与什么完美的契合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呢,也许,只是在作为一个探求者找寻某件事物的真相……嗯?”

男人放下了手,黑暗中,汀娜清楚的看到了他手掌移开的地方,黄金与绿松石的颜色嵌入了墙壁的凹槽。

那是万斯权杖。

可为什么那柄权杖可以放进墙壁上的某处?

疑问在汀娜的头脑中升起,她警惕的看着眼前这个有问题的工人,把带着指环的手指攥紧了。

“……”

“……”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以呢?”

“……”

几分钟过去了,依然维持着摊开手姿势的男人在汀娜的凝视下,尴尬的把手放了下来。

“大概是年久失修,机关卡住了,我辛苦搞到的那本古籍应该不会有错的,那六位贤者之一的最后血裔确实是住在列托波列斯塔,这个房子里也有他的纹章和万斯权杖钥匙……”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忍不住跺了跺脚。

“理应会有通向秘所的门……但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黄沙上印上了他的脚印,整个地下室里,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一些沙粒簇簇的洒落。

远远的,盐矿爆破的声音带来了大地的颤动,又震落了不知哪里的一堆沙,簇簇滑下的声音更加明显了。

而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片刻后的失重感中,少女得到了答案。

起初只是细微的簇簇声,因为男人有些焦躁的跺脚而变得明显,在远处盐矿的爆破声中则是更为明显,不过,等到这声音的源头明显到汀娜可以确认,并看到脚底下的沙粒正向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条裂隙滑落的时候。

已经晚了。

“什什什什什么——??????”

她的惊叫在下坠中被拖得很长很长,带着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悲鸣,下坠的风中还有男人得意的笑声——但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

黑暗中没有光,不过男人显然也有夜视的能力,至少足以清楚的看到,在这个设置在地下室的、直径超过一米的机关门下,这至少十几米的落穴下方,有一滩水。

只有,一滩。

“苍澄石石石石石石——!!!!”

下坠的时间,其实只有十几秒而已。

几乎就在男人大喊出声的时候,他们已经距离浅浅的水面很近了,这个时候原本或许打算表演一下高台跳水的男人还维持着头下脚上的姿势,这个时候汀娜还没能按住「元素冠冕」上代表天空的澄澈宝石,这个时候。

“所以我说过不要相信这些几千年前的机关嘛,几千年了,哪有不会坏的。”

风卷起来了。

强力的气流从下方上升,黑暗无光的落穴中,陈腐的气味成为了升力,将急速下坠的少女飞快的减速,然后。

“唔喔!”

“嘶——”

掉进了连腰都无法没过的水中。

水花飞溅,老实说,这个紧急减速的体验一点也不好,当汀娜手忙脚乱的从水中爬上岸,一度让她以为要停跳的心脏才扑通扑通的剧烈跳动了起来,她半跪在沙地上,没命的喘息着。

“还、还以为要死了!”

“这不是没死嘛。”

一支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被少女拍开,黑暗中,手的主人有些无奈的打开了一盏魔导灯,在冷色的光中无奈的耸肩。

“对救命恩人要心怀感激啊。”

“首先,是你害我遇到了生命危险,其次,就算要感谢,我也应该感谢苍澄石小姐,而不是你这个没有信用的怪盗。”

喘顺了呼吸之后,冰冷的水与冷汗已经混在一起,打湿了少女身上雪白的丘尼克,最后几个字,汀娜几乎是磨着牙齿发出来的。

“无名先生。”

“就像我在亚历山卓大图书馆时所说的那样,我们很有缘分,不是吗,汀娜小姐。”

“这缘分一点也不令人高兴!”

“嘛嘛,别这么说嘛,能在异国他乡的土地遇到熟悉的人总是令人高兴的。”

手脚发软的汀娜坐在地面上,狠狠的瞪着这个男人,但男人却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站了起来,借着魔导灯的光芒审视着四周。

“一条狭长的岩洞,看起来是天然形成的,我们真是掉了非常深,直接掉到沙漠下的岩层里了,有水的这边是出口的话……我们的目标就在那边了。”

他抬起了头。

“嗯,没错,上面的机关门已经关闭了,毕竟是出过贤者的家系,留下来的东西不至于那么不耐用,比金字塔里的那些机关可结实多了。”

“你又要偷什么东西?”

“请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大陆上可没有任何一个王国的法律把拿走无主之物定义为偷窃,更何况,我只是来瞻仰一下古老的历史痕迹而已。”

“那只万斯权杖难道不是你偷的吗?”

“不是留在上面了嘛,我又没有把它带走,只是把它挪了个地方。”

“……你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汀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是把东西挪了个地方,怎么会有人能理直气壮的说出这种话的。

连飘在自己主人身边,之前一直用魔法掩蔽着自己身形的小人偶,也忍不住扶额,汀娜几乎可以想象这只小人偶在平时有多么辛苦。

“羞耻心只在有用的时候才会有,而且——”

毫无羞耻心的怪盗说出了完全没有羞耻心的台词,接着,他又拖长了语尾,对着汀娜怂恿着。

“就算汀娜小姐这么说,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好奇吗?为什么这个房子的地下室里有这种结构,洞穴的那边又有着什么?真的一点也不想看看吗?”

当然不可能不好奇。

危机感过去,好奇心涌出来。这种事汀娜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老实说,她现在心里就好像有一百个爱丽丝露出了那种耐人寻味又不明所以的笑容那样,对这个每一次出场都完全没法和上一次的形象联系起来的怪盗嘴里的目的充满了好奇。

“完全不想!”

但她还是按耐住了好奇,气冲冲的用这句话做了回答,来表示她们之间的泾渭分明。

然后。

“哦,那算了。”

无名挠了挠光头,哦了一声就站起来,自顾自的走了。

没一会儿,魔导灯的光芒消失在岩洞蔓延的远方,留下汀娜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沙地上,哑口无语。

“你这个——”

光的远去,让黑暗重新淹没了这里,虽然在黑暗中汀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但失去了光,作为人的本能总是有些不安。

没错,造成这个结果的确是由于自己嘴硬,但是那个男人就这么毫无绅士风度把自己丢在黑暗里,连一点光源也不留下?

好吧,或许觉得一个连预告函都不遵守的恬不知耻的怪盗会有绅士风度这种东西的自己才是笨蛋。

少女咬牙切齿的从喉咙里掐灭了脏话的后半段,等到手脚差不多恢复力气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着无名离开的方向追去。

狭长的岩洞,就像无名所说的那样,应该是天然形成,被上面那栋房屋的主人用落穴打通,成为了宅邸中隐秘的地穴。

岩洞不长,有几个拐弯,最后,被一扇门扉所分隔的岩洞尽头,狭窄突然变得宽敞。

黑暗中,方正的石块笔直的垒砌,撑起岩石的穹顶。

木质的书架在方形的石柱四面,紧紧的挨着,每一个书架的空间都被交叉的两块木板分隔成四个三角形空间,与放置在里面的莎草纸卷在厚厚的灰尘与蛛网下沉寂,也不知道,已经被尘封了多么悠长的岁月。

比起来时的岩洞,这里有更多的人工痕迹,紧挨着石壁的长桌上,还放着一尊同样满是尘埃与蛛丝的神像,周围环绕的已经熄灭的蜡烛与金质的烛台,仿佛可以看出这个隐秘的洞穴在过去是多么收到重视。

也许那位人偶用「元素门扉」这样的魔法为这个岩洞换过气,陈腐的味道要轻一些,空气也不是那么的沉闷,只是历经岁月的宁静,并没有因为有人的闯入而被打扰。

被这安静的气氛所影响,汀娜放轻了脚步,薄底的凉鞋在地面上发出微微的声响,这里到处都散落着纸卷与陶罐,而那个怪盗和小人偶,正提着灯,在神像的前方蹲着。

远离他一段距离,汀娜站了他的后面,木制书架上有金饰,桌面上也放着些纯金的饰物和嵌着宝石的手镯,但无名看起来是完全无视了这些,在那尊靠墙的长桌上,豺头人身的神像下,在伫立于神像前的石碑前,他拿着一个本子,用魔导灯照明,不断的看着石碑与本子上的图案。

那块漆黑的岩石上用白色颜料纂刻的,全是一个个图案,有的看起来像坐着的人,有的看起来像蹲坐的豺狼,还有半圆形与里面布满横线的圆,这些抽象的字符完全独立于大陆通用语的语系,只在这片沙漠的国度,以圣书文之名在僧侣与祭司之中隐秘的传承。

“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她的声音在岩洞里回响。

每次去给莉莉娅娜送饭,汀娜看到的最多的,就是这些文字了,西奈的文明与大陆其他的所有地方都有不同的源头,而圣书文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即使在这片土地上,这种文字也在逐渐失传,因为三百年前那场燃遍大陆的战火,如今的祭司们掌握的,也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了。

就连魔女小姐都要对着大堆文献对照才能半推测半肯定的翻译过来的文字,汀娜不认为这个只有满脑子鬼主意的盗贼能看懂。

“可能会有一些偏差,只是对照着逐字逐字翻译勉强能看懂七八成。”

“……你居然看得懂吗?”

“我当然看不懂,但借助这个——你不是看着我把这个抄下来的吗?那位馆长的研究成果,他整理了圣书文基本的字词和语法规律,只要没有太多的生僻字。”

无名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大概意思还是能看懂的。”

“……是那个本子啊……等一会,你把研究破译了?”

汀娜想起来了,在亚历山卓大图书馆的时候,好像那位馆长确实说过,被无名偷——或者说抄录走的,是他研究圣书文的结果。

那时那位馆长还很不屑的说,他的研究成果都是用他一个人才知道的加密方式写成的,看上去的意思和实际的意思有很大的区别。

“啊,没错,因为拿到后发现读不通而且很多地方自相矛盾,于是又去了馆长的家一趟,在他书房的衣柜里潜伏了两天,直接从他嘴里知道了编解码的方式,只能说自言自语并不是一个好习惯吧。”

无名随意的回答着,用火把逐一对照着石板上的文字,他的表情渐渐的有些失望。

看着他好久也没有动静的汀娜,来到书架旁想要抽一卷莎草纸的卷轴看,但是。

“不用看那些了,西奈的石料资源并不丰富,所以只有重要的东西,古老的西奈人才会用石材纂刻,换言之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块石碑,其他那些莎草纸卷上的东西,都是次要的。”

“而且,那些也是用圣书文写的吧,汀娜小姐应该看不懂。”

“……我当然知道啊……”

汀娜有些不满的看着无名,在她开口的时候男人已经从石碑前站起来了。

在灯光下,少女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无名紧紧地盯着石碑,反复的看着自己手上的本子,却不发一语。

“怎么了?”

少女忍不住开口询问。

“石碑上写的是什么?是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吗?”

“不是。”

他言简意赅的回答,然后长长的吐了口气,黑黝黝的额头上眉毛紧缩,从那双厚嘴唇里吐出的字也显得有些不敢确定。

“我追逐着六位贤者的遗留,但这块石板上提到的却是关于这座城市的事,我是逐字逐词的翻译而没有去管语法,所以不能确定是否一定是正确的,会不会有某些否定,逆否之类的语法被我忽略,但是。”

但他还是说出来了,看着汀娜。

“列托波列斯塔为了西奈被埋葬,献给沙漠之神赛特,因其被黄沙掩埋而承担所有沙漠的怒火,因而,这座城市一旦重见天日,即背离与赛特神的誓约,神之怒火将席卷西奈的每一处。”

“……那是什么意思?”

汀娜眨了眨眼睛,这听起来就像是骑士小说之中经常出现的预言,而且她对西奈的神话不太熟悉,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有不太好的预感,历史上这座城市可曾经是西奈的王都啊,一整个王都都消失在黄沙之中……”

无名摇了摇头,看向安静的人偶。

“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这座城市的任何资料。”

苍澄石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汀娜似乎在什么地方也听到过。

不过没等她细想,无名又把视线移回她的脸上,严肃的开口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然后,你需要将这件事告诉那位魔女,还有神殿的人与学者,我只是无视语法翻译得出这样的含义,说不定他们会有不同的见解。”

“诶,嗯,那,我们就等有人来救援?”

“很不巧我没兴趣去西奈的城卫军那里喝茶,他们的椰枣茶真的是难喝的难以言喻,而且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我们走水路出去。”

说完,无名扭头就走,汀娜连忙跟在他的身后,同时疑惑的问着。

“水路?”

“我们掉下来时下面的那摊水,虽然时间太过悠久导致淤沙,但既然没有干涸,水脉就应该没有被完全堵住,而在尼罗克莱周边,所有的水脉,都来自西奈这伟大的母亲河。”

回到落穴的下方时,抬起头,上方依然不见光亮。

偶尔伴随闷雷似的声音,还有些沙粒滑下。

水池边,无名指挥着苍澄石,用大气的魔法掘开淤积的沙,花了一些时间后,这个本来只到腰部的水池,足足被挖深了好几米。

而在水下,有一道超过两米宽,一米多高的岩洞。

“你会游泳吗?”

“我是在海边长大的。”

“真巧,我也是。不过洞穴潜水和海里的潜水可不是一回事,没记错的话,这间房子离河边相当的远,即使在海边长大的人也白搭,如果没有苍澄石在,我肯定就乖乖等救援了。”

“既然有苍澄石在?”

对于汀娜来说,潜泳也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少女按照有些褪色的记忆调整着呼吸,一边把宽大的丘尼克收紧了一些。

但在想了想后,还是把这件透气,舒适,宽大,但吸水后会变重的亚麻织料的衣服脱掉,只穿着朴素的内衣。

反正内衣和泳衣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况且,她可不想因为衣服被水下的什么钩住而出现意外。

“……我能做出大量提供呼吸的气泡,也能打开通往无息风暴之巅的元素门扉提供空气,所以无名和汀娜小姐,都要抓紧我,地下水路可能会很复杂。”

维持着淡漠的表情,苍澄石平静的说着,做完热身运动的无名看到只穿内衣的汀娜,轻浮的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就被小人偶拿着骑枪在脑袋上敲了一下。

“准备好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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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来说,汀娜人生中第一次的洞穴潜泳并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地方。

幽暗的水下,黑暗的石壁石柱本应是最大的危险,但在奈特祝福过的瞳中却没有什么可以隐没。

而另一个危险的因素,地下水脉的冰冷,少女也完全没有感受到,温蒂妮的祝福让甚至为她安抚了无法用视觉去捕捉的暗流。

更不要说还有苍澄石源源不断的提供空气,汀娜觉得,说不定就算是旱鸭子的艾来了,也能安然无恙的度过这二十几分钟,从尼罗克莱的深处浮上。

“姑娘,游泳呐?都没见你下水,从哪里游来的?”

“啊,诶,那个……啊,啊哈哈哈……”

她突然的出现把河边正在洗衣的妇人吓了一跳,有些尴尬的对视片刻后,汀娜环顾四周。

不远处,就是列托波列斯塔城外的河畔田地。

——汀娜小姐。

但是,哪里也没有看到那个黢黑的男人的身影,不如说从那条狭窄的水脉之中钻出来,看到细沙与水草的河床后,人偶和无名就都失去了踪影,大概,又是用大气的魔法遮蔽了身影吧。

只有苍澄石的声音在少女的脑中回响。

——我们不愿意被抓住,所以请你去要通知那位魔女和其他人吧,请一定要传达到,这或许,关系到所有人的安危。

旋即,声音消失了。

“……”

这代表着那个怪盗与人偶,又逃之夭夭了。

大概,连自己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了,不过算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那块石碑上的发现,告诉莉莉娅娜才行。

叹了口气,汀娜把手指从按住的戒指上拿开,朝着河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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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日的后话:

“诶、诶,姑娘,你就这么走啊?”

“诶?嗯,我有重要的事要向神殿报告……”

“我不是说这个,衣服、衣服,你要穿成那样走去神殿吗?”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