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迷茫着。

感情与恋爱,羁绊与人生,生命与死亡。

这些在温馨而祥和的家乡中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在离开故乡,追逐着那近乎遥不可及的美丽虹光的旅途上,就像幽邃深海之中浮起的气泡,在海面上悄无声息的绽裂。

一个——

将自己内心比作蔚蓝美丽的静海的话,这些悄悄的浮现在脑海之中的问题最初就只是细小的泡泡,像海里的小鱼的轻声细语被呼出的气息所包裹,露出海面。

——又一个。

那时,我也还不在意。

可渐渐的,在海下窃语的不再是那些银梭般的小鱼,平静的波涛中不可避免注意到那些小小泡沫的我,不知何时起无法将目光远移。

一串——

这是聚集起来连大海里的捕食者也能吓退的鱼群在议论纷纷,还是角鲨,金枪鱼,白鲸在深海下的叹息呢?

——又一串。

静海也仿佛沸腾,海水被气泡搅动,再没有平静的蔚蓝。

我曾以为回到自己的温暖故乡,重新踏足那与她们一同漫步过的银白沙滩与海边的草地,拉开些许距离,就能让不安的海洋平静下来,可是不行。

躺在了廉价却熟悉的床上,父母端出的菜肴美味得令人想要落泪,搬回翻新后旧城区的大婶烤的热狗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连舌头一起吞掉。

可即使回到了阔别半年的家乡,当我在夜晚的海滩上凝视海面时,那一度平静的海面依然时不时的涌上巨大的气泡。

巨大到每一次的绽开。都让海面出现同样巨大的空洞。

于是我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在叹息窃语,大海的深处,海床上,有一道裂开的伤痕,那是幽深漫长的海沟,撕裂了最坚硬与最难注意到的心壳。

我听说过大海最深处有着伤痕,据说那里是世界上最热也最冷的地方,裂开的岩层下翻腾着大地的灼热血液,岩浆的温度让海水在眨眼间气化,但热气还来不及上升,数亿吨的冰冷海水也将其在一瞬间重新压回没有温度的液滴,水与火就重复着这没有尽头的循环,雷鸣般的呐喊被掐灭在静海的深处,在海面上连一个气泡也不会升起。

那是世上最深的天堑,分割平凡与不平凡是世界,仅仅是家人的温暖与故乡的气息无法将之逾越,甚至——

这些并不会成为助力。

知道这件事,是在寒冬的最后一个月,也是新年的最初一月。

下午茶时,我试探性的说起八卦小报上看到的,某位已有婚约者的男爵千金与她的女情人悄悄约会被报社的记者紧追不放,引发了一场贵族间的趣事。听完后,父亲摇了摇头感叹世风日下,母亲则挤兑了父亲一句如果年轻时她遇到了美丽的女孩——就像莉莉娅娜小姐那样的话,肯定不会嫁给他。

可接着她又叹了口气,说女孩最终还是要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为一个母亲的,就算那两个女孩再怎么亲密,最后也一定是各自有各自的婚姻,因为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人生。

接着她又说起在光辉之城——那座大陆最美丽的城邦所发生的事,虽然去年的秋天那座城市发生了不得了的骚乱,但母亲却像是一点担忧和后怕都没有,他们甚至还帮助了遇到危险的人,在事后得到了光辉学院的嘉奖,一枚纯金的校徽。

她们把这个无比珍惜的保存了起来,说这相当于光辉学院发下来的入学推荐信,能让持有者去那座大陆最古老也最优秀的学院免试试读一年,是能彻底改变命运的东西,她们要留给以后她们的孙子或孙女……也就是我的孩子。

接着她们又说起在光辉学院里也总看到英俊的男孩挽着女孩的手,然后又说起她们之后去旅行的北国看到有趣的婚礼风俗。

我不记得当时我是以怎样的表情度过那段时间的,但大概,只是暧昧的笑着吧。

那一天的夜晚,我在静海的海面上,看到了被月光照亮的冰山。

很高,很大,但那也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部分。

虽然父亲可能没有注意,但我觉得,母亲说不定察觉到了什么。

在我和她们与爱丽芙一起去看新年祭最盛大的占星仪式,同时也是一年一度占星师学徒们考核的大会时,站在市政厅前广场的人群里等待代表今年的星座升上天空并被占星师们解读时,她向爱丽芙问起了相亲的问题。

我是第一次知道,爱丽芙原来在相亲了,有些惊讶的问她后,爱丽芙却只是淡淡的说已经看过几个人,并打算与其中一个交往看看,我想问为什么,但这三个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

有什么为什么呢?

但爱丽芙好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就算她恢复了家族的声望与荣耀,如果没有一个继承人的话,她的家族也就到此为止了,为了延续家族的荣耀,这是她应该担负的责任,也是她的目标。

我又想起那枚纯金的校徽。

这个回答让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茫然的状态直到被人群们的惊呼叫醒。

代表新一年的星座升上了天空,而在喧闹声中,有人在大喊,那喊声不断被传递,变得越发洪亮。

——错了,错了。

——整个盐沙城的占星师与他们的学徒,全部都占卜错了。

我抬起了头,预兆新一年的星座已经升上地平线。

那是一把从微带血红的夜空中亮起的剑,还在鞘中,却有两颗星辰的光,明亮冰冷的仿佛钢铁。

剑鞘之年·剑出三分。

占星大师们的解读很快就出来了,但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大陆历史上也没出现过几次剑鞘之年,三个纪元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十次,这是特殊的星座,当组成其剑刃的六颗星辰全部如此刻一般闪耀,就预示着剑之年的开启。

有记载的漫长历史中,大陆迎来过三个剑之年。

第一纪元,圣堂国同盟影响力式微,诸王并起的年代,冰冷的剑高悬夜空三十六年,直到伟大的龙之勇者,龙裔统一大陆,建立起普赛汀帝国,而后古语魔法帝国从这位龙裔皇帝的帝国中兴起。

第二纪元,代表人类魔法最高成就的古语魔法帝国崩塌之时,这把剑就冷冷的漂浮在魔法皇帝的浮空城上方,直到天空不再魔法师的辉煌,直到伟大的皇帝们尽数湮没于历史的尘埃。

几乎一个纪元一次,而最近的一次,就在三百年前。

第三纪元,十三日圣战的前夕,诸多教派彼此尖锐的争斗,所谓的圣战如狂潮般席卷大陆时,这个星座也只是无言的在天空中闪烁着。

剑之年,灾厄,战争,鲜血,死亡!

而剑鞘之年,就是预示或者警醒,向大陆上的所有人宣告着有什么危险正在蠢蠢欲动。

因为这个糟糕的预示,与过往相比,盐沙城在整个降临月也弥漫着一股愁思似的气氛。

或许是这个原因,回家后一段时间,母亲安排了我的几次相亲,为了不让她难堪和不安,我都去了,不过最好的进展,也只是和一位在盐沙城里经营着一家炼金商铺的单身青年探讨了半个小时初级炼金术的问题……

好吧,这就是极限了。

之后,母亲便没有再安排相亲,也没有提过这些事。

只是,在那天夜晚。

静海的海面上,我看到了那座冰山。

孤零零的漂浮在海上,没有增大,也没有缩小。被月光照耀得透亮,散射出美丽的,七彩的光芒。

以前,我认为那是彩虹的光芒,但渐渐的,我意识到,我错了。

那不是雨后天晴,在合适的时间与合适的地方就能看到,甚至几乎能触摸到的美丽彩虹,那是在寒冷的雪原上,更高的天空中,只有特定的时间才会绚烂的淹没整个夜晚的——

——极光。

然后,兽走月。

“真的不用啦,妈,我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

“怎么,当女儿的要出远门,做父母的送一送你又怎么了。”

“而且我们是三小时后的飞空艇,送你,也顺路过去直接等了。”

“……诶?”

春日的第一个月,初春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消失,只有不畏寒冷的迎春梅与报春草舒展开雪白与鹅黄的花苞。

在这个让花粉症患者非常苦恼的时节里,我站在门口看着也换上外出的鞋子的父母,目瞪口呆。

难道我的父母也觉醒了对于旅行的热爱吗?

“你们又要出去旅行吗?不是说剑鞘之年,大陆都不太安全……”

“待在盐沙城也没安全到哪里去,你这就忘了去年那头可怕的火龙了吗?”

“那是熔岩龙兽,不是火龙……”

“反正都是危险的东西,光辉之城还号称是大陆上最安全的城市呢,不一样被那什么……费瑞登……”

“是费瑞登自由民。”

说着说着,母亲卡壳了,父亲小声的提醒之后,她才翻了个白眼,“对对对”的,这么说着。

“连光辉之城都死了很多人,那些变成人脓还是什么的家伙,都死了,一个都没能活下来,漂亮的房子被烧,还有恶魔在大肆破坏,那时我就明白了,这片大陆上就没有哪里真的是安全的,就算躲在家里,哪天火山里再飞出一条熔岩龙兽来,就不一定有上次那么好运了。既然这样还不如趁着还能走到处去走走,上一次旅行时我们认识了一个热情的牧羊人,她邀请我们去北边兽人领的苏米大草原看一看,和汀娜你去的那片草原不一样,据说那里养了很多羊,当兽人的部族迁徙时,就像一片毛茸茸的海洋在草原上移动呢。汀娜你不知道,其实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可爱的小羊羔了!”

“……”

我有点跟不上母亲的逻辑,大陆上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所以要到处去走走?

看着我呆呆的样子,母亲摇了摇头,一副“你怎么这么笨呢”的表情。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屋里的时钟:“再不走的话说不定赶不上飞空艇了哦。”

说完,她拉起我的手,向隔壁的爱丽芙打了个招呼,父亲在后面锁上了门并且将钥匙交给她保管,很快,我们就离开了这栋公寓。

初春的微冷伴随着淡雅的清香,赛贡之阳照耀在街道上。

拦下一辆马车后,我回头看向那栋铭刻在我生命中二十多年的公寓,爱丽芙还靠在围栏上,金发梳成辫子,如同流动的黄金被光芒照亮,她看着我,对着我无声的开口。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希尔芙的祝福也没有带来那无声的告别。

但我仍然看清了她的口型,那是四个字。

说完之后,她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汀娜,最后一次检查你的行程本和飞空艇票据,再要发现遗漏了可就没办法咯。”

“啊,好的!”

已经坐到马车里的母亲催促着,我连忙拿出票据与行程,再三确认没有任何的遗漏之后。

我看着写在行程本上最后一站的名字,伸手轻轻的抚摸着。

亚历山卓。

古老的沙海之国,西奈的王都。

“……请再等一等,马上,我就会过去的。”

“汀娜?”

“嗯,没什么,我们走吧。”

用力的摇了摇头,最后,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家的气息,踏上了马车。

我依旧迷茫着。

但时间,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