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乍看之下,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剧院,沿着观众席与观众席之间作为过道的阶梯向下,则是剧院的舞台。

外形是规整的正圆,现今的这个时代的歌剧院中,已经不太常看到这种类型了。

材质是黄金,细密的符文被篆刻其上,几乎在平滑的表面刻出一片片的浮雕。

不,那就是浮雕吧,遵循着黄金比例,用凹陷下去的符文做成的浮雕,这些符文开凿出来的形状彼此相切,交错出令人难以辨认,却有着奇妙几何美感的图案。

在合适的位置,黄金之中被嵌入了精致的翡翠。

这真是非常神奇,明明翡绿色连那璀璨金黄的十分之一也没有,从不断沿着阶梯向下的视角看去,两种色彩却维持着完全的平衡。

幕布就将舞台环绕,四周有着灯光,却照不亮舞台上的阴影,在那深沉的影子中,只有一个大约一米高的【什么】影影绰绰。

嗒、嗒、嗒。

视野随着脚步而晃动。

当意识到这嗒嗒嗒的声音其实只是因为眼前的景色随着走下楼梯的而节奏产生的幻听,而在这不知位于何处的大剧院中,其实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的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人,已经走到了阶梯的尽头。

视野随之定格,向后扭头看去,一群又一群身着纯色法袍的人从走下来的台阶处走向歌剧院每一处的座位,他们忙忙碌碌,搬来沉默的观众。

那有的是荆刺遍布的黑色石像,有的是圆润光滑的巨蛋,有的是如月光般凌厉的巨剑,但更多的是浑身绽放出小簇的结晶——就和那些器具一样的,沉默的人。

当剧院的观众席被填满,这里的景色也仿佛永远的凝固,透过幕布与石柱间隙看到的远方,在光照明灭了一百多次后彻底化为静谧,只剩下那些如同死去星辰的灯光孤独的亮着。

唯独石柱上慢慢爬满的爬山虎还宣告着时间的流淌。

而当爬山虎也将石柱爬满,这一切就都凝固了,再没有变化。

直到那六盏冷色的灯柱中,亮起了第七簇的火光。

温暖,明亮,却又那么的短暂。

火光熄灭了。

“……”

莉莉娅娜猛的睁开了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女孩的眼里溢满了希望与期待。

她自己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希望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也许,她想要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从魔法师协会和圣堂教会为她们准备的柔软床铺上醒来,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幻梦。

又或许,莉莉娅娜自己所希望的是当自己的双眼睁开,就有圣堂的骑士全副武装的站在身边对自己说:已经不用再担心了,马上就将您送回翡冷翠。

可当女孩睁开双眼,雕刻了奇怪符文的平台,漏斗般的水池,环绕的六根灯柱,还有潺潺流淌的海水……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那只人面蝠的绿色血迹,还在不远处另一个平台上干涸。

陌生的月光照耀着陌生的世界,遥远的地平线上,阑珊的灯火点缀着沉睡的影子,仿佛酣眠的巨兽。

只有风更加剧烈了,像是它在梦呓中的咆哮。

只有火堆熄灭了。

“……对啊,没有人守夜的话,篝火是会熄灭的……”

木炭已经燃烧殆尽,在风中,细腻的灰烬被吹到女孩的身上,价值不菲的连衣裙的背部满是被烫出的焦黑小洞,多亏了熟睡时无意识的转身背对篝火,否则在火焰熄灭之前,自己恐怕就要被风吹起的带火星的灰尘把脸给烫伤了。

虽然说就算背对着,要是运气不好,头发被烧掉,或者衣服烧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但万幸,自己的运气没那么糟。

……但换句话说,如果自己的运气没有那么糟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吧。

看着一小堆已经连火星也没有的余烬,莉莉娅娜把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从衣领重取出,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的梦。

一个奇怪的梦。

那诡异的沉默的剧院,奢华的舞台,最重要的是透过石柱的间隙看到的那亮起又熄灭的火光……

女孩抬起头,沉默的环视四周。

是巧合吗?

这个水池周围的灯柱刚好是6个。

而之后,算上自己的篝火,在黑暗之中,的确可以看到七点光芒。

“……这可真是……”

汀娜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连声音都变得轻了很多。

“……是啊,这可真是……”

面无表情的魔女,似乎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但汀娜还是发现了,在说到当时情景的时候,莉莉娅娜的声音还是产生了波动。

爱丽丝一定也察觉到了吧,小人偶飘到了魔女的肩膀上,温柔的拥抱住了莉莉娅娜,就像母亲安抚着做噩梦的孩子一样,揉揉的抚摸着她的金发。

“……谢谢,爱丽丝。”

于是魔女的声音,渐渐恢复平静。

对莉莉娅娜来说,那是第一次陷入那样的困境,所感受的恐惧,彷徨,直到现在也不会忘怀。

——就像自己第一次进入莉莉娅娜和爱丽丝的城堡,那个“鬼屋”时一样。

汀娜想。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也像汀娜小姐这样打了个冷颤。”

在轻声的感慨后,莉莉娅娜继续讲述着。

她知道有些魔法师喜欢用令人产生诡异幻觉的魔法作为要塞或者法师塔的防御,这些似是而非的幻觉时而会涌入人的脑海,时而会化作荒诞的梦境,置身其中太久,还会致人疯狂。

于是女孩闭上了眼睛,进入了冥想。

这是魔法师的基本功,可以集中精神,对抗幻象,不过最有用的功能也只有还没摆脱法术位束缚的学徒时期,用来确认每一天的法术位。

“……6个,吗……”

这一天可用的法术位比自己往日最大法术位的一半还多一个,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莉莉娅娜真是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既然不能用睡梦来逃避,那么就只能面对现实了,汀娜小姐,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那个时候,我其实和汀娜小姐你一样无力。”

“……感觉微妙的被说没用了……不过怎么做啊……我的话,大概除了呆在原地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吧。”

“……没错。”

莉莉娅娜点了点头。

就算是天才的魔法学徒,野外求生也不是年幼的她所擅长的。

停留在一地不动已经不再是最优先的求生方案——话虽如此,也无法保证其他的地方会比这里更加安全,自己没有去寻找食物和饮水的需求,在这里卫生条件——至少因为处于高空,大小便可以全部直接在边缘解决,如厕条件比较好。

“……除了用【水塑法】让海水变成绳索,用【羽落术】仅有一次的下降到地面收集了一些石块作为篝火和自己的挡风围栏之外,我没有离开过那个平台。”

“很保守,但也很明智的选择,因为莉莉还是人类时的体能——嗯,虽然现在也没增加多少,但那个时候莉莉的体力真的是很弱,一个十法术位的学徒也并不具备野外求生的素养,虽然苦等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慢性死亡,但当时也的确没有太好的办法。”

爱丽丝看着汀娜,微微一笑。

“很意外吗?莉莉也有这样弱小无助的时候哦。”

“诶,嗯,是很意外啦……但是,莉莉娅娜小姐最后还是开始去探索那个遗迹了吧,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机会吗?”

汀娜记得,莉莉娅娜最后变成魔女,也是在那个遗迹之中

与爱丽丝的邂逅也是,每一次如果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是不会发生的。

而那个契机……

“……不,是因为我快要疯了。”

把爱丽丝抱到怀里,莉莉娅娜小巧的下巴靠在小人偶的头顶。

“……诶?”

“……很奇怪吗?在一个一切都仿佛凝固,只能靠自己的生物钟来确认时间流逝的环境中,在知道自己获救的可能性并不大以后,人的精神是很容易陷入不安定的。尤其是连自己的生物钟都开始紊乱,时间的流逝开始离自己远去的时候。”

看着连忙用手捂住嘴试图堵住惊叫的汀娜,莉莉娅娜毫不在意的摇了摇头。

最初,为了尽可能延长生存的时间,她减少了每天的食物摄取,但是,在一两天后,就因为饥饿不得不变成少食多餐,但相对于平常还是吃的比较少。

接着是休息。

从这些被石柱支撑的平台上下到地面,收集了一些石块堆成篝火的火盆和挡风墙后,睡眠质量虽然没有得到很大的提升,但女孩总算不会再半夜因为火堆的熄灭与凉意彻骨的风而惊醒,每天睡前洗一次澡,这也能成为时间的刻度。

可是问题在于清醒的时候。

不离开这里,也就意味着无事可做,无事可做就会很闲。

研究平台上的符文吗?

这些奥术语的符文完全处于知识的盲区,勉强能认出的些许字符也没法推断其意义。

可除了这些,莉莉娅娜发现自己除了睡觉之外,根本不知道应该要做什么。

那么就睡觉好了,这样还能减少体力的消耗,让自己暂时摆脱眼前的窘境。

于是,在好几天里,莉莉娅娜过着吃了睡,睡了吃,洗完澡后继续睡的生活。

没有魔物,没有危险,那个诡异的梦境也没有再度袭来。

“……所以,我的生物钟混乱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那个时候,学术界对生物钟的研究还没有开展,我也并不知道,这样的危害。结果,随着生物钟的混乱,我对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变得混乱,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度过了多久,几天?几周?几个月?又或者其实才一两个小时?原本我还能通过装食物的袋子或者水瓶来判断时间,但有一次我发现我在喝海水而把宝贵的淡水一瓶一瓶的往身上泼洒用以洗去皮肤上残留的盐分,并在还没有吃完的食物包装袋里发现自己的粪便,石块垒成的防风墙被推倒砌成了奇怪的东西,身上的洋服不知道多久没洗沾满尿液与污垢……看到水面上极度憔悴的脸,我意识到我的精神出问题了。”

“莉莉那个时候到底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虽然有作为魔法师的素养,但是精神本身还是太过脆弱了……”

爱丽丝靠在莉莉娅娜的胸前,倾听着魔女的心跳。

“这不怪你,莉莉,而且,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沉默。

汀娜没有,也不敢打破这份沉默。

她开始想像一个女孩在仿佛停滞的世界中被时间所抛弃,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陷入疯狂,想着想着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到了莉莉娅娜所坐的沙发旁坐下,把魔女与人偶拥入怀中。

“那一定很可怕……”

那该是多么可怕的场景呢?

自己是不是不知道比较好呐……

“……不用担心,汀娜小姐,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等意识到的时候,我才记起我做了多么荒唐的事,食物和水被无谓的浪费了不少,而就在那个夜晚,第二次的。”

沉默之后,在少女的怀中,魔女像只猫咪一样抱着爱丽丝蜷缩着,继续讲述接下来的故事。

接下来……对。

又一次的。

梦袭来了。

在惊恐,狂乱,把理智彻底压垮的嚎啕大哭后,重新点燃篝火沉沉睡去的自己,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沉默的剧场。

“……你是谁?”

已经可以确定这不是这个似乎是某种遗迹的地方的某种保护措施了。

如果是那样,只是个11岁小女孩的自己绝对没有陷入疯狂后还能清醒过来的道理。

那样的话,是这遗迹里的,某种意志吗?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女孩质问着,尽管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在哀求。

——不管是谁也好,不管是什么也好。

——是神灵也好,是恶魔也罢。

——要让自己臣服也好,要把自己杀死也好。

“只要能让我离开这里,不管你想要什么,不管你想要什么都——!!”

女孩只是歇斯底里的喊叫着。

然而梦境依然无言。

只是,从那个摆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观众”的剧院,那画面开始倒放……没错。

倒放。

从定格的,被幕布遮蔽的舞台中央,回退到海空无一物的剧院,摇晃的视野倒退着从台阶舞台退回到台阶上。

然后,穿过大理石柱的间隙,经过长长的一条甬道,道路的两侧,排列着暗绿玻璃般的石柱,一直排列到甬道的起点,月光下,连续三个的鸟居。

……典雅内海样式的剧院,却以东国那边的神社建筑为起点?

莉莉娅娜一愣。

旋即,这些景象再次开始前进,直到定格于舞台的中央。

“……你,想要我来找到你吗?”

幻梦无言。

只是默然的注视着黯淡的冷色灯光中,那簇明暗不定的火光。

在那之后,即使在梦中,女孩也实在忍受不了哭号后的疲倦,睡着了。

………………………………………………………………………………………………

再一次醒来时眼前依旧是毫无变化的月亮。

心跳停止了好几秒,仰躺在地上的女孩猛地坐了起来,惊恐的冲进了一旁的水池,海水刺激了眼睛,从鼻子里涌入,冰凉与咸涩把她最后一套还算干净的衣服打湿,也让她的脑袋清醒了起来。

没有改变。

这是当然的。

但改变已经发生,那个梦就是征兆。

“……”

紧紧攥着胸前的蓝宝石和自己手上的戒指。

现在,也只有这些才能让莉莉娅娜得到些许的慰藉。

“咳、咳咳!咳……呼……呼——”

她深深的呼吸着,旋即歇斯底里的叫喊。

“希望我去找你吗?”

因为声嘶力竭而破音的喊声回荡在荒野上,引起了一片不知是什么魔物的嚎叫。

但莉莉娅娜不在乎,她一遍一遍的叫喊着,一次,又一次。

她的精神真的已经到极限了,现在只要给她一个目标,无论那是去屠龙还是去当脱衣舞娘,她都不再在乎,而那个梦——那个通过梦境在与她交谈的某人,或者某种东西给了她一个目标让自己去找到那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剧院,那么。

在莉莉娅娜此刻的脑海里,就只有找到那个地方这一件事。

所以女孩开始了行动。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利用那些石块这个水池的平台上堆起了高度不一的三堆火,然后躺下,强迫自己睡着。

她不确定那个家伙是否明白这三堆火的含义。但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把它看到的东西切实的告诉自己,自己就可以找到方向。

“从它的视角看三点火光是从右到左依次降低,彼此间隔很近,从我现在的视角看这三堆火也是从右到左依次降低,但是间隔大致均等,它的视线和我现在的方向是一样的,也就是说……”

在睡梦中,女孩看到了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

于是在醒来后,莉莉娅娜沉默的扭头看向了自己的身后。

这被无尽的黑夜与月光笼罩的世界就是一个小型的城市,抛开那如同巨兽蛰伏,有高塔与雄伟轮廓的城市中心,在外围,遗迹的数量渐渐减少,稀疏。

自己所在的,被巨大的柱子撑到半空中的水池区域也在这个范围之中,毗邻流淌的河流,水池中的海水就是用不知名的魔法从河道中汲取来的。

更外侧的一圈,大地荒芜一片,远远的可以看到更加稀疏零落的建半球形黑色阴影,那些要小很多,里面有些什么,完全看不清楚。

莉莉娅娜皱了皱眉,捡起火堆旁一块木炭,在地上划了一条横线。

“……它所处的建筑之中投来的视线应该与这条火堆形成的直线成一个比较小的角度,但是一片漆黑中没有参照物,无法分辨哪边是近点哪边是远点……”

不过也不需要进一步的参照就是了。

把这个平台上并排的火堆视作一条直线,外围那些建筑中能与之形成较小角度的黑色半球……有两个,在同一方向,离得也很近。

“……那边吗……”

不过莉莉娅娜没有急着动身,她用木炭在平台上朝着那个方向又画了一条直线作为标记,接着熄灭了三堆火,将它们搬到那个方向重新点燃,然后在面对着从左到右依次增高的三堆火焰,试图再一次进入梦乡。

这并不容易,来到这里的绝大部分时间女孩都在睡觉,肉体压根没有任何疲倦的感觉,不过生物钟紊乱也有生物钟紊乱的好处,当清楚的意识到自己除了躺下睡觉后没有任何可做的事之后,莉莉娅娜很快,进入了再一次的梦乡。

这一次从梦中得到的景象,是黑色的夜空下半空中有着冰冷灯光的位置,从右到左依次降低的三堆火焰。

间距大致相等。

……与预想中一样。

睁开眼睛的莉莉娅娜揉着睡了太久而发痛的脑袋。

那里,就是这个神秘的家伙所在的地方。

也就是自己将要前往的方向。

“……于是,我得到了将要前进的方向。”

“好厉害……”

汀娜发自真心的感叹着。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就是觉得好厉害……”

“……只是简单的数学和其他知识的综合运用而已,那片遗迹除了建筑密布的中央区域之外都格外的广阔,并且能得到切实的反馈才能这样使用。”

“真不愧是莉莉娅娜小姐呢……在那样的精神状态下还能想到这样的办法,而且谨慎的连续使用两次。”

茶点已经吃完,少女的赞叹没有让魔女的表情有任何的改变。她抱着爱丽丝,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少女的怀中,像是一只慵懒的猫咪。

“……再花了一些时间,通过冥想确认了当时的休息状态不可能恢复到7个以上的法术位之后,我出发了。当然,这并不是那样顺利的旅途。”

魔女点了点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个时候的我,差一点就死掉了。”

当莉莉娅娜用老办法——【水塑法】将水池中的水凝聚成绳索,把自己吊着平安降落到地面后,看着几乎就在地平线上的那两个半球状的阴影,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在半空的平台上看的时候,那两处被有别于黑夜的阴影所笼罩的建筑,还远远没有触及地平线的边缘,但那只是身处高出所看到的假象。

就像这平台的阶梯一样,平台间遍布的阶梯看似有上有下,但连接的仅仅只有这些半空中的平台,既不往上连接到其他建筑,也不向下与大地相接,让莉莉娅娜在冒险的最开始就浪费了一个宝贵的法术位。

“……其实那个时候我本可以用空间储物戒指里存放的【羽落术】卷轴的,但是,因为不那么冷静,所以没有想到,没办法,比起卷轴和炼金道具,魔法师还是更加相信自己的魔法。”

可如果退缩,回到了平台上,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在无所事事中吃光所有的补给然后等死?还是怀着渺茫的希望等待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个世界入口的救援?

根本就没有选择。

更没有让人去思考选择带来的后果的时间。

看着荒芜的,只有一些低矮的草叶在夜风中摇荡的荒野,莉莉娅娜犹豫了很久,依然向着地平线的方向迈步。

……注意,控制体力……

这是一场堪比马拉松的漫长跋涉,望着丝毫看不见缩短的目标,没有时间可以作为跋涉的标尺,莉莉娅娜只能记下自己休息的次数,来作为时间的记录。

累了、停下,饿了、停下,需要上厕所、停下,然后继续前进。

就这样单调的重复着。

她曾经回过一次头,看到那石柱与水池构建的建筑也被某种漆黑的阴影笼罩后,她的注意力一度被这个发现所吸引了。

大概是有某种机制在把这些建筑笼罩在阴影之中,壳处于建筑内部时却又看不到这层阴影。

为什么呢?

这是某种防御机制?还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相较于遗迹中心的阴影,这些更加黑暗完全看不到内部的轮廓,是因为笼罩的范围缩小所以效果更好吗?

一个问题牵连出另一个问题,让莉莉娅娜开始了思考,虽然这是没有依据没有论证也没有结论的猜测,但总归让无聊的跋涉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就在这样的途中。

一声诡异的兽嚎从原野上响起。

“……?!”

正在休息的女孩猛的蹦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凶猛的狼,又像是怒吼的雄狮,是偶尔也会远远听到的,不知何种魔物的嚎叫。

大概是古语魔法帝国时代,魔法师们带到这个小型世界之中存在魔物吧,这一点莉莉娅娜是知道的,就是因为有人面蝠这种大陆上也有的魔物,她才做出这应该是一处人工建造的世界的判断。

可是,自从将自己掳到这里的那只人面蝠被自己杀死后,莉莉娅娜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一只魔物,连远远看到的都没有,所以当这兽嚎响起的时候,她一时之间居然没能做出正确的应对而是傻傻的在原地不动。

——!!

——!!!

第一声兽嚎落下,更多的嚎叫此起彼伏,阵阵声浪之间有差异相当明显,但不变的依然像是充斥了饥渴与怒火。

可它们的动作却又与这暴躁的吼叫截然不同,这些浑身漆黑的魔物来到莉莉娅娜眼前的方式是从阴影之中优雅的踱步,悄无声息。

紧张的女孩才刚刚把魔力护盾的【解读】唱破,六只、八只、十只——总共十二只的魔物,已经把女孩包围了

比黑暗稍淡的阴影如火炎般在它们身上燃烧,这是狮子的鬃毛?还是狼的?莉莉娅娜认不出来,因为那些看上去像是平面画的兽躯之上没有头颅,有的只是一个旋转着的深不见底的阴影漩涡,哪怕仅仅只是注视,也仿佛要被牵扯吸入。

“……完了……”

莉莉娅娜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绝望的看着这十几头魔物。

女孩认不出这具体是哪一种,但她还是从自己的知识储备之中找到了这一类魔物属于什么。

阴影兽,一种元素魔物,是距离暗元素位面很临近的阴影位面的来客,就如同其名字一样,是由阴影所构成的凶兽,在魔物之中,属于非常危险的一类。

——非常危险。

回忆着魔物图鉴的条文,无论火焰还是雷电,奥术飞弹还是冰霜,如果没有办法造出极亮的光芒或者极深的黑暗,这类魔物就是不死的,它们是阴影本身,与影子一样顽强。

至少现在,莉莉娅娜完全没有办法对付它们。

“光亮术的卷轴还有很多……但是不够强烈的光明和黑暗只会让它们更加强大……”

阴影兽们并没有给女孩多少思考的时间,包围圈完成后,十二头阴影兽凶猛的嚎叫着,却又以与这声势浩大的威吓所相反的安静动作靠近。

包围圈一步一步的收拢。

阴影兽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小。

嚎叫就像是整齐划一的号子,没有一头魔物贸然的冲向莉莉娅娜,它们谨慎而切实的推进着包围网,完全没有贸然进攻,这让莉莉娅娜想起自己父亲曾向自己说起过的,他光凭一把剑击退的狡诈狼群。

不同的是父亲有可以信赖的同伴与磨练的武艺,而自己却只有五个法术位。

不能坐以待毙!

“【聚集的温暖,烈焰的辉光,于此炸裂绽放。】”

“【火球术】”

一枚拖曳着焰尾的火球投掷于阴影的包围圈上,炸裂的明亮火光一瞬间将两头阴影兽驱散。

阴影兽们止步了。

只是短短的几秒而已。

火球炸裂时造成的明亮火光只维持了一瞬,连草木都没有的板结大地无法支撑火焰的燃烧,火光熄灭,月光下的黑暗很快就成为了这两头并未被消灭的阴影兽的食粮。

它们迅速的恢复了那比女孩更加高大的身躯,步履一致。

……现在,只剩四个法术位了。

莉莉娅娜预料到的场景,与这一模一样。

火球术的确可以把阴影的围栏撕开一道裂口,在强烈的光下这些阴影的魔物不比泡沫更加坚固,自己有魔力护盾保护,在打开裂口的一刹那,也的确可以直接从火焰之中穿过。

可是从固守变成被追逐,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了吗?

答案是否。

至少莉莉娅娜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得过这群阴影兽。

……也就是说,到此为止了……吗?

“……可恶……”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力感在自己的身上蔓延。

身体最先做出了反应,因为极度的空库,紧紧将脖子上的蓝宝石握住的女孩感觉胃在痉挛。

这从腹部涌起的绞痛让她摇摇晃晃的跪倒,温热的液体从两腿间蔓延,莉莉娅娜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因为恐惧发出的呻吟带着哭腔。

……不要……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呐喊。

……我不想死。

……我不想被吃掉……

……谁都好,救救我,不管是谁都好……

平日里的冷静早就失去了,在自己的脑海里只是歇斯底里的翻滚着这些除了把满溢的软弱从嘴里吐出的话语之外,什么也没有。

啊啊,真是可笑,明明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想着找到给予自己梦境的人,让它杀了自己也好过在这里无意义的疯狂与腐朽,可不久后的现在,死亡切实的逼近眼前时,她却和其他任何对此无能为力的人都没有任何不同。

丢脸的跪倒。

无助的哭号。

好像这样就能激起死神的同情心,让它晚一点,更晚一点的将自己带走。

但魔物们知道什么叫同情吗?

就算它们知道,猎手又为什么要与近在嘴边的食物谈论同情与怜悯呢?

阴影猛兽的脚步是无言的嘲笑,它们的嘶吼是死亡的号角,这些家伙靠近莉莉娅娜的步伐自始至终也没有紊乱,无论莉莉娅娜跪坐的土地被润湿,也无论女孩精致的小脸因绝望而扭曲,将漆黑的眼瞳闭紧。

但紧接着,那双眼睛睁开了。

然后,亮起了光芒——

并不是形容,在这个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连一点点斗争得气势也看不到的人类的手中,就如字面意思那样亮起了并不耀眼却足以照亮周围的光芒。

一盏又一盏。

一盏又一盏。

印有封腊的羊皮纸卷出现在莉莉娅娜的手中,女孩发疯一般将这些【光亮术】的卷轴撕开,让一个又一个明亮的,散发着温暖光芒的光球散布到自己的周围,不同的位置,不同的高度,将女孩身边近十米的范围照亮得如同白昼。

阴影兽们的嚎叫变得尖锐起来,因为恐惧。

在四面八方的光照之下,它们浓黑的身躯开始变得稀薄,那宛如摇曳黑炎的鬃毛更是在光球升起的同时就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

短短半分钟,它们就从猎手变成了猎物,被它们无比渴求却又不敢沾染的光芒狩猎!

这可真是一种矛盾的魔物,它们从阴影之中诞生,终其一生都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追求光芒,却又会因为太过强烈的光芒湮灭,什么也不剩。

也许,也正是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让它们变得嗜血与疯狂吧。

阴影们在并不强烈的光芒下变得虚弱,在它们缩水的身体上,更深的影子和更加浅薄的影子之间出现了分明的轮廓线,就像被剥开外壳后裸露的内核。

——!!!

————!!——!!!

它们争先恐后的逃跑了。

逃到这片光芒所无法照耀之地,逃到阴影丛生之地重新变得高大和狰狞,但却没用再敢靠近这片白昼——如果它们理解何为白昼的话——一般的领域。

“呼……呼……那就是……阴影兽的本影和……半影吗……呼……书上说阴影兽就是影子……呼……似乎也没错……这样就能理解那些、那些黑色的帷幕的作用了,是为了……呼……是为了防止这些阴影兽的进入……”

在光芒的中央,放下即将撕开的第十一张光亮术卷轴,莉莉娅娜颤抖着,她拼命的深呼吸,把思考从恐惧和哭泣之中抽离而转向其他的问题。

她必须这么做。

否则,暂时死里逃生的喜悦和依然没用脱离险境的事实可能会让自己做出不那么理智的事来,现在一旦失去理智,一切就都完蛋了。

伴随着阴影兽与死亡的远去一同渐渐消失的,还有眼前的另一幅景象。

那是一间墙壁贴满洁白瓷砖的房间,房间中央的平台上,几个穿着洁白魔法袍,带着手套和口罩的人,正在解剖一具尸体。

他们的头顶是一个碗形的圆盘,多枚水晶被镶嵌在其上,散发着并不耀眼的光芒。

在这幅景象出现在眼前时,莉莉娅娜还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义,但随着视线的转移,她看到这些魔法师们明明手和各种解剖工具在这具尸体上移动却只有很淡的影子之后——也许要归功于千钧一发时的灵感乍现,她立刻意识到这是用不同角度的光照,在光亮并不强烈的情况下也能减弱影子的应用。

刚好,她的空间储物戒指里虽然战斗用的魔法卷轴不多,但【静音术】,【光亮术】,【羽落术】这三种在生活和学习中经常会用到的还有好几十卷,家族炼金商店每个季度没卖出去的库存,除开那些战斗用的魔法,几乎都被她拿回来了。

“……虽然、虽然不能消灭它们……”

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擦掉脸上的泪珠,莉莉娅娜看着退去的野兽,努力的想要挪动脚步。

可她的脚还在颤抖,裙子和内裤因为失禁变得湿哒哒的,感觉很难受

“……但是它们毕竟是影子,也是生物,把它们削弱到一定程度后,出于求生的欲望就会仔行退避,呼……”

那个不知名的存在又帮助了她。

尽管依然无法确定究竟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但至少,她应该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

……快跑!

眼前的难关虽然勉强度过去了,但【光亮术】的卷轴也只剩下二十几卷,阴影的猛兽还在虎视眈眈,如果不赶快离开的话……

可是无论如何,莉莉娅娜也迈不动脚。

就像崩到极限的弓弦已经断裂一般,整个身体都松懈了下来,被自己失禁流出的液体打湿的裙摆重的像是一串哑铃,明明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却发生了这种事,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大脑又开始因为焦虑变得混乱。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幕的景象,在莉莉娅娜的眼前浮现。

依然是那与道路尽头的圆顶廊柱式大剧院格格不入的三座鸟居,只不过这一次的视角拉的更远,让莉莉娅娜能看到鸟居前流淌的溪流。

画面沿着溪水,朝的上游慢慢前进,一段路程之后,穿过了那只有在外侧才能看到的阴影帷幕。

紧接着是和如今莉莉娅娜所在的地方没有什么区别的旷野,一样的寸草不生,一样的连块能当作地标的隆起也没有。

只有那条溪流的流速渐渐的加快——不,是景象的放映在加速,就像一个人迅速的回忆过往。

溪流很快便汇入了一条河流,眼前的景色沿着河水的浪花逆流而上,飞快的,河边一处被阴影帷幕笼罩的地方映入眼中,当穿过那层黑色的帷幕,平台上的篝火还没有熄灭。

“……要我沿着河流顺流而下……吗……”

没有回答,就像之前的两个梦境。

到底是对方无法发出声音,还是自己无法听到呢?

莉莉娅娜有着各种各样的疑问,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

光亮术的卷轴一个能支持大约半小时,但实际上在这个时间走到一半之前这些可以跟着使用者一起移动的光球的亮度就会下降,作为储存在卷轴之中面对一般人顾客的魔法,没有可以随时补充魔力的魔法构造,这是无可避免的。

而相较于现在还在地平线上只比刚出发时多了那么一些的漆黑帷幕的圆顶,就在左手边大约两、三千米,能看到一些粼粼波光的河流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谢谢你们让我诞生在爱因斯坦斯家,兄长大人,也谢谢你听取我的建议说服父亲发展家族炼金业……”

要怎么做显而易见,莉莉娅娜从空间储物戒指里拿出一瓶恢绿花药剂喝下,接着又灌下一瓶清醒药剂。

身体渐渐的恢复了力气,手脚渐渐的也听使唤,只有湿哒哒的裙摆还拖累着脚步——

撕拉——

但现在不会了。

把湿透的内裤脱下来扔掉,掏出小刀把垂落到脚踝的裙摆切裂,就像挣脱束缚,让膝盖上一半的大腿也暴露在月光下。

“……我要活下去。”

知晓死亡者畏惧死亡。

“我一定要活着,回到你们的身边!”

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人,不会再随便说出死也没什么的蠢话。

阴影的凶兽畏惧她身边的光芒,却又如妄图扑火的飞蛾一样趋之若鹜,它们追逐在女孩的身后,尖啸着。

莉莉娅娜跑了起来。

即使之后她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大陆的各地都留下了属于自己的足迹,这依然是她最为倾力的一次奔跑,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不顾一切,把所有的迟疑与思绪抛至脑后,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

阴影的猛兽在她的身后。

流淌的河流在她的眼前。

心跳就像战锤在胸膛砸动,空气从张开的嘴中大量的涌入隐隐作痛的肺部,还没被体温加热就被再次吐出,四肢好像都要开始痉挛。

“【以温蒂妮之名,无形而又有形之水啊,我赋予你千变的可能,暂且遵从于我!】”

这已经不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会不会肌肉酸痛的问题了,莉莉娅娜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河岸近在咫尺,将一卷【羽落术】的卷轴撕开的同时唱破【水塑法】的解读。

大量的水之矛从河水中升起,带着强大的冲击把重新获得了实体的阴影兽从河岸逼退,与此同时,魔法的力量让女孩宛如一片轻盈的羽毛在水面漂浮,比看起来更加湍急的水流迅速的将她冲向了下游,而在这个时候。

药剂的副作用开始了。

绿花药剂加强体力恢复效率的代价是极度的疲劳。

清晰药剂提升注意力与五感的代价是连绵不绝的困意。

本质上都是透支,因而体质越强的饮用者,副作用到来的时间越晚,危险性也越小,莉莉娅娜的只能算作健康而不是强壮,在剧烈的运动后,这些副作用几乎立刻显现了出来。

“唔……不行,必须坚持住……”

必须坚持住,否则到此为止的拼命都要白费了。

必须要,坚持住——

在【水塑法】凝聚的仿佛胶质的水面上,女孩用力的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借助疼痛维持清醒。

河流载着女孩向下游飞快的漂流,而在夜空与月光下的远方。

那黑色的帷幕,也渐渐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