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卑鄙的人,也是一个娴熟的欺诈犯。

我只能从他们偶然讲起的往事里,慢慢地了解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姐姐有多么优秀。

五官比我漂亮,头发比我秀美,不管什么才艺都是一学就会,朋友也比害羞的我多得多。即使他们已经有意识地避免在我的面前谈起她,但是我还是能深切地感受到——

我,作为一个替代品,是多么的不合格。

我看过他们的合影,夏季的庙会上她被抱在两人的中间高高举起,女孩的笑眼在阳光下弯得像一道彩虹,白色的兔子发卡因为阳光的直射一闪一闪,明媚得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就是我这样一个毫不起眼、内心不洁的人,却可以得到他们全部的关爱。

世界真是不公平啊。

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即使是我这样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也得到了令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奢侈的幸福。

所以在我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我的愿望是希望他们获得幸福。

我祈愿他们能够不会衰老,祈愿我身边美好的事物能够一直都停留在我身边。

真是好卑鄙,嘴上说着是希望他人得到幸福,结果最后只是害怕我自己会失去一切而已,虚伪得让自己都无法接受。

所以这是对我的惩罚。

对明明内心充满嫉妒和自卑,却还要装作欢笑,假惺惺地想要用自己卑微的爱来回应他们的,这样的我,最合适的惩罚。

 

从游乐园回来的次日晚上,我和琉璃参加了小镇上一年一度的冬季庙会。

11月24日这一天刚好是这个小镇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祭典举行的日子,得益于我们被无限循环捆缚在这一天里,所以理论上随时都可以来参加这场盛会。不会因为时间不足而看不完全部的表演,也不用担心因为疏漏而错过一些有趣的摊位,这倒是这起事件中少有的好事。

我坐在约定的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数着枝条上繁密的叶子数量,在我所在的草坡下方,孔明灯被一盏一盏地放飞到夜空中,比平日还要热闹的街道正闪烁着红彩缤纷的光芒。

啊......那个家伙,果然迟到了。

明明都是一起从学校里翻墙出发的,却偏偏要固执地选择另外的集合地点,在此之外还要求我一定要先到,女生都是这么无理取闹的生物吗?

在我渐渐感到疲倦的时候,立着的肩膀给人忽然用膝盖蹭了一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觉得罢了,从施动者的本意来看,或许原先就是想要用膝撞来跟我打招呼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琉璃正捏着一个红色的荷包站在我的身侧,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改良款式的粉色和服,从襟领到腰间的位置绣着缤纷落下的白色樱花图案,虽然并不是多么艳丽和新潮的款式,但却很好地衬托出了她原本可爱的底子。看来应该是穿了这件稍稍有些紧身的衣服的缘故,少女刚才的膝撞我的动作才没有好好地施展开来。

我看见她难得地将自己的秀丽黑发扎了起来,在那个耳边白色兔子发卡的旁边,饰上了一朵自内而外旋开的六瓣蓝花。或许是路途赶得比较急,又或许是昏黄光线的缘故,琉璃的脸颊两边,好像正泛着两抹不易察觉的淡淡红晕。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如既往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说道:“呐,评价一下。”

“评价......噢,很合适哦,衣服......头饰也是。”

虽然我并不是那种愿意顺着别人想法说实话的人,但打心里为她这身打扮所击中般的心情,让自己还没有什么时间考虑怎么说一些俏皮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内心的诚实想法。

“很普通嘛,我还以为你尽会说一些令人扫兴的话。”

“我哪有那么坏心眼。”

“不过,还稍稍漏了一点哦。”琉璃歪了歪头,微微笑着看我。

她的眼睛刚好正对着坡下的街道,深黑色的瞳幕里突然映出五彩斑斓的彩灯光点,好像倒映着璀璨的银河一样。

“漏了什么?”

“我化妆了。”

“誒?”我不由得擦了擦眼睛。

“别靠我的脸那么近。”

话音才落,我就感觉到一只手掌带着力道盖上了我的脸,推得我连跌出去数步,莫名其妙就被打了。

在我的身体还未来得及站稳前,一股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就握上了我的手心,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朝着下方人流密集的会场跑去。

在踉跄晃动着的视界里,我呆呆地看着琉璃小步跑动的背影,她另一手牵着的粉色荷包随着起伏前后晃动,这一切近在眼前、握在我手心里的画面,却一时间让我有种失去实感的错觉。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着这种日子,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循环中,虽然明知道这样很对不起眼前的少女,但我好像正越来越倾陷在一种可耻的幸福感中。尽管我潜意识地有在遏制自己卑鄙的想法,但是内心仍然不可控地擅自萌芽出奇怪的情感,即便抵触却无法欺骗地,为能够跟她相处的时光而感到庆幸。

“你怎么了,我打昏你了吗?”

“没,没有......”

在琉璃疑惑的声音里,我决定暂时先放弃思考这回事,逃避也好,自欺欺人也好,我想要先享受这段和她相处的时光。

从头逛过庙会的摊贩,捏糖人、纸风扇、棉花糖、荷包挂件、庙会烧烤、面具摊......琉璃好像对什么东西都有着不寻常的浓厚兴趣,看来她说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并不是谎话。

【庙会这种地方,如果只身前来的话,会感觉很奇怪的吧?】

我好像大概理解了她这句话的意思。

 

等我们都已经有些感觉疲惫时,我跟着琉璃来到了一处最高点的隐秘台阶上,这里能够直接鸟俯到整个冬季庙会的全部景观,手拉着手在摊位上穿行的人们像萤火虫的光点一样在蹿动。

她端坐在台阶上用双手拄着脸颊,我不知道她正在出神想什么,所以打消了把保温饮料突然靠到脸颊上吓唬她的念头,只是悄悄地打开瓶盖后,放在了她的身侧。

“谢谢......”意识到我回来了的少女,轻轻地说着道谢的话语。

“没事,用的是你的钱。”

她没有吐槽我的话,只是安静地将双手靠在保温饮料上取暖。

“呐,你真的认为观测者也会来到这里么?”

“不知道呢,不过如果我是观测者的话,这个小镇上最出名的冬季庙会肯定是每天来一次都不会厌吧。”

“真是奇怪的想法......”

“毕竟我也不是观测者啊......不过这个你真的不吃么,味道很不错哦。”

不计较琉璃的态度,我开始兴奋地开始吃起手里买来的各式各样的小吃,顺便伸手给她递去一串。

“不要。”

“有什么关系嘛,又不用在意会发胖。”

“庙会上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吃。”

“哦,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我有些自打没趣地叹了口气。

这时,身后的树林里突然 传来了“沙沙”的声响,吓得我下意识地转身站了起来。随后,从树丛里慢慢地钻出了一对男女,男生在看清了我们的样子之后瞪大了眼睛。

“诶!原来你们也跷课跑到这里了啊,哈哈,真是同道中人呢!”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室友,他的右手正牵着一个身着低年级制服的女生,那个女生一直低头拉着衣角,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看起来应该就是他前几天跟我们吹嘘的学妹了。

“欸,你小子找到姑娘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说啊,真是不讲义气。”他不正经地笑着走上前来用胳膊撞我的身侧。

“啊......那个,她不是我的......”

“嘛,反正大家都是一起翘课的,不如一起在这里看一会儿的烟花会吧,人多不是才够起劲么?”

“啊......那个......”我赶紧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说辞。

“滚开,两只猪豚。”

但是已经晚了,室友一脸惊讶地看着背对着他的琉璃,一时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啊......那个......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是说......”

“快滚开,不管是味道还是声音,都已经快让我几乎没有办法呼吸了。”

完蛋了,我这样想着。

 

最后,就在我快到拦不住即将暴走的室友时,多亏了他那个低着头啜泣的小女友在他耳朵说了几句话,他才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虽然临走的时候还对我竖了个中指就对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重新在琉璃身边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连刚买的烧烤串都忽然没有了味道。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啊......”

“没有关系的,只要明天一过,他们一定会忘记今天的事,然后继续傻头傻脑地和你称兄道弟。”少女面无表情地,好像在述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即使这样......”

“即使怎样?”她忽然有些生气地打断我。

“可是,现在不也一样还是伤害了别人吗,不也还是让那个女孩子哭了么?我的朋友也只是开个玩笑,打个招呼就会马上离开。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想要一起的意思的话,难道就那么难么?”

“我不理解。”

“......”

“我不理解。”琉璃又重复了一遍的刚才的话语。

我直视着琉璃的双眼,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或许稍稍有些在对于我的反应莫名所以,总之,丝毫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问题所在。

我把喝到一半的饮料用力地掷到远处的垃圾桶里,然后很自然地顺势斜着坐起来背对她。

身后的琉璃没有半点动静,我也完全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我生气了。

不,想想她应该也不会在意我的情绪才对。

 

寂静的空气持续了几十秒就被烟火的轰鸣声打破了,余光瞄过天空中绽放着的五颜六色的烟花,耳边开始响起底下人群们欢呼和赞叹的声音。

我其实是想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即使是在这样没有尽头的世界里,也会有这样美好的东西存在,所以只要一直不放弃地坚持下去,也总有办法可以得到拯救的。

庙会小道上形形色色的人都在欢笑着欣赏这场盛大的烟花会,这样的人里面肯定也会有正经历着苦难或者正在遭受着我们所不知道的挫折的人,但他们不也还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重要的人来到这里了么......

“这样子的人,怎么可以将他们视作无物呢......”

身后的少女已经不知道何时消失了,我静静地卧倒在草地上,看着漫天的绚丽,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们都没有主动联系对方。醒来后的我满怀歉意地跟室友打着招呼,但却被他用不明所以的眼神询问了。

嘛,没有办法,看来他确实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琉璃的冒犯了。

像以往一样,我在小卖部买了一个菠萝包,快速在路上吃完后来到教室开始上课。经历了这几天疯狂的外逃跷课,久违的校园生活反而更加令人怀念了。

但是事实上,重新投身到日常的校园生活中去,结果却并非我所想的那样。

重复的讲课内容,老师讲话的节奏,偶尔写断粉笔的时机,训斥学生时的动作,都完全分毫不差的符合和我过往重复的记忆所吻合着。

面对这些令人感到困乏和疲倦的湖面,我只能百无聊赖地拉开座位边上的窗帘,望着文科班那边的楼层。

但如料到的一样,完全没有找到所在意的那个少女的身影......

她怎么可能会乖乖地来上课呢?我不禁嘲笑着自己多余的举动。

课间的时候,一如既往地被室友怂恿着要一起跷课去看庙会,还神神秘秘地透露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

嘛,知道了啦,知道你找了个可爱的小学妹女友了啦。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掉,然后静静地在教室里翻看着重复写过很多次的试卷题目,隔壁桌同桌上课悄悄话的内容因为已经听过一次了,所以也完全没有窃听的愉悦感。

身体静静地趴在桌子上,这已经是今天第六十七次抬头注视着黑板上方的破旧时钟了,在这里痴痴地等待着时间流逝,就好像一具灵魂已经死掉的尸体一样。

好无聊,无聊得让我窒息呢.....

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也这样照葫芦画瓢的简简单单地结束掉......

第三天也一样......

第四天......第五天......

重复的日常,仿佛诡计般分秒不差的发生着,不断刺激着我的大脑神经,每日的苏醒和生活都不慢慢的变成了沉重的负担。

直到第六日,我做出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情。

 

内心潜伏的恶鬼侵占人心需要多长的时间呢?没接触和了解过任何人性实验或者报道的我,很自然地认为那会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以至于当这种状况切身地发生在我身上时,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和察觉。

琉璃曾经警告过我,如果继续面对学校和教室里的人,很快我就会疯掉的。

我下意识将她的这句话当作是因人而异、夸张过度的说法,但直至殷红的鲜血漫上我的双手时,我才明白这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后果罢了。

在室友第六次笑呵呵地来怂恿我跷课去参加冬季庙会时,我狠狠地把手中的钢笔扎到了他的肩膀上,温热、真实的鲜血立刻就飞溅到了我的右手手背上。

我的嘴里咒骂着连我自己听到都会感觉难以置信的话语:

猪豚、白痴、复读机、蛆虫......

每天每天每天都问我一样的话,你在干什么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呢?啊......烦死了烦死了,想要去看庙会的话你自己一个人去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一样的天天问我?都已经回答了那么多次不想去了,为什么就不能够体谅一下别人呢?

 

女生们的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地传入我的耳中,周围的人群开始混乱地跑动。他们像躲避怪物一般地躲避着一身鲜血的我,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我感觉到脑海里一片轰响。

闻着涌入鼻中的血腥味道,瞳孔中映射着熟悉的室友哭叫着蜷缩在地板上的姿态,恐怖电影中的画面比全息投影还要真实地放映在我的身边。

我丢掉手中染红了的钢笔疯狂地跑了出去。

那些尖叫声仍然像厉鬼的呐喊一样围绕在我的周围。

为什么要这样指责我,明明受害者是我才对吧......

你们才是加害者,每天,每天,每天每天像排练好的话剧一样呈现在我的面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折磨我的内心,再友善、再亲切的笑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呈现着都太虚伪了吧,饶了我吧......太恶心了,简直恶心透了。

我毫无目的地疯狂奔跑着,一路留下斑驳的血水,把夜晚的学校走廊渲染得像地狱一样。

而我这个地狱的缔造者,却滑稽地想要拼命逃脱这个地狱。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到了那个第一天和琉璃对话的天台,好像只有这里独有的冷冽夜风才能让我冷静下来,我抽泣着在趴水龙头的位置冲洗着那只沾满鲜血的右手。

冬天的自来水像冰锥一样地刺入我的肌肤,但即使这样也根本洗不干净,即使承受了这样的寒冷,那片猩红色的印记依然牢牢地铭刻在了我的手背上,只要一靠近就会有刺鼻的血腥味让我想要作呕。

仿佛像罪恶的印记一样,已经彻底成为牢刻在了我的手背上的东西。

但是没事的......我听到内心的声音宛如恶魔的话语在作响。

只要明天依然对他笑脸相迎,礼貌地回复着他的问候,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掉今天的行为了吧。

反正,反正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的好事,居然真的存在着啊?

是的,确实存在着。

室友因为痛苦扭曲的脸庞,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哭喊,只要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彻底从我的脑海里忘记掉了。

只要我重新忍耐住这样的日常,我一定可以得到原谅的,这样的好事......

“开什么玩笑......”

我听到自己哽咽而颤抖的声音。

“太卑劣了......”

“我无法原谅......”

我慢慢地往围栏的方向走去,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想要逃离这座囚笼的欲望驱使着身体去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就算谁都可以忘记这段循环里发生的一切,但却唯独在我的脑海里深深割刻下了这些痛苦的记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一直重复叠加着。

我听着自己失去意识下混乱的脚步声,月光映射下没有魂魄般摇晃的身体倒影像是表演失败的小丑一样,既滑稽又丢人。

我的双手握在了冰冷的铁锈栏杆上,支撑着身体慢慢地攀上了那条并不算高的安全围栏,夜风不断击打在脸庞上的感觉,渐渐模糊了此刻要呈弧线坠下的恐惧。

然而就在我的半身已经几乎完全投入那片漆黑的夜色中时,一双忽然从身后绕来的双手牢牢地锁住了前倾落下的身体。

少女柔软的身体忽然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身后,那股熟悉的香气是此刻最能让我安心的东西。

“就算你跳下去,也不会被拯救的。”

熟悉的,冰冷的声音,述说着一个同样冷酷到不行的事实。

“我知道的。”

“如果那么简单地就可以逃避这一切的话,我早就那么做了不是吗?”

“对不起,一直戴着伪善的面具,一直自说自话。”

“我明明什么都不了解......”

身后的少女把头慢慢地埋进了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她有节奏的呼吸吐在我的制服上的温度,非常的温暖。

 

“这一次就原谅你了......”

“因为没有办法啊......”

“在这个糟糕的世界里,我就只剩下你了呀。”

我听到自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直到喉咙都要快要变得沙哑。可能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在面对的,是怎样一件恐怖的事情。

起初的兴奋、好奇还有期待,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呐,讲个笑话给我听吧,这是你唯一的长处了。”

“喂,别哭了,你哭起来的声音很难听誒。”

“啊......老师和学生们好像带着棍子追上来了,要不咱们还是跳下去吧。”

我擦着一直不争气地滑着的眼泪,无可避免地对上了怀中琉璃的笑眼,想象着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非常丢人吧。

但是没有关系,反正在她那里的形象已经怎么都不会更糟糕了,于是我又沮丧地摇了摇头:

“不要,那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