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入住民宿的这段路程在夏天的气氛,以及棕夏拂过我脖颈的秀发影响下显得有些梦幻,好在街道并不复杂,很快就顺利回到了住处。

背着身材娇小的棕夏上楼的时候,民宿店的老板娘对着我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虽然的确是有些误解......不过,好在她没有露出什么“大事不好”的表情,我也回之一笑匆匆带过,要是解释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登上所住楼层时,趴在背后的棕夏醒了过来。

“唔......已经回来了吗?”

“啊,你醒了,正好,你跟白杨的房间在哪?还有,把钥匙给我。”

棕夏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喂,钥匙,就是开门的工具啊,难不成你会穿墙吗?

这时,棕夏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

“啊!糟糕......”

“钥匙在白杨那儿......”

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钥匙啊钱包啊什么的丢了都是小事,按棕夏小姐的作风,某天能把自己弄丢了也说不定。

“既然这样,先去我房间休息一会吧。”

“......好。”

想想也没有什么回绝的余地,我调转方向,朝自己的房间步去。

回到房间后,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让棕夏从背上下来,示意她坐在床边休息,随后给她倒了杯水。

“谢谢......”

棕夏接过水杯拿到嘴边喝了一口,脸颊上的红晕稍微消褪了一些,不过,她的表情看上去还是有些吃力。

吃坏肚子什么的,果然还是没办法短时间自愈吧。

想到这里,我回头翻起带来的行李。

“水先别喝完哦,我带了些应急的胃药,吃了应该会好受一些。”

“你居然还带了胃药啊......小叶子也担心自己会吃坏肚子吗?”

“毕竟是平时不经常吃的海鲜,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嘛。”

更何况还是免费的,‘免费’这个词虽然对我有些极大的诱惑,不过,风险评估这种事情我还是很在行,再加上谷月学姐那狡诈的性格,不得不做好完全的准备。

我把药丸递给棕夏,就着杯里的水咽了下去。

“躺下休息一会儿如何,我可以去天台那边看书。”

“那倒不用,小叶子你待在这里就好......”

“不会吵到你休息吗?”

“不会啦,倒不如说留我一个人在房间反而休息不好......”

“哈?”

“我休息了,安静一点。“

说完,棕夏侧过身去背对着我躺下,留我一个人还在回想着刚才的话语。

这还真是稀奇,完全不像那孩子会说的话呢......果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还是会有些感情吧?你问我什么感情,大概是......宠物离不开主人之类的?不过,谁是宠物谁是主人,这可不太好说......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我拿起携带的小说书,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读了起来。

明媚的光线,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以及棕夏均匀的呼吸,狭小房间里静谧的氛围逐渐成型,就算是打个哈欠也显得小心翼翼。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之下,大脑应该更能集中注意力才是。

我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掠过眼球,留下印象的却少之甚少。

就这样挣扎了一会,我合上书页,缓缓叹了口气。

放弃,果然无论阅读还是睡眠,都是独处空间的专利,光是想到只要稍微移动视线,就能看见棕夏的睡姿,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别误会,我才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嗯,至少没有特别想。

既然阅读如此,话说,在那边躺着的棕夏,真的能安稳地睡着吗?

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移动视线。

好在棕夏依旧保持着方才的睡姿背对着我,肩膀伴着呼吸颇有频率地缓缓耸动着,看上去胃药应该起了作用,睡得很香。

咦......?说实话,之前几乎没有好好观察过棕夏,虽然是侧躺,不过......她的个子是不是稍微长高了一点点?因为是很细微的差别,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话说,不盖被子的话,要是感冒可就不好了。

将书本放下,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给她盖上毯子的时候,自然地看见了她的睡颜。

脸色已经恢复正常,眉头也舒缓开来,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一觉醒来后就会跟之前一样生龙活虎吧。

盖好毯子之后,我又回到了窗边。白杨她们差不多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就麻烦她代班照看一下病人吧。

手边没有供我消遣的工具,我只好再次拿起那本小说。

“小叶子还真是会照顾人呢。”

棕夏的声音没来由地在安静的房间内响起。

“你果然没睡着啊。”

将书本重新放下,我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去。

此时棕夏已经翻了个身,额前的刘海有些遮挡她的视线,不过,茫然却温柔的目光依旧清晰。

“还是......刚刚盖毛毯的时候吵醒你了吗?”

“我只是闭着眼睛休息,可没说过要睡觉哦。”

说完,她又平躺在床上,呆呆地凝望起天花板。

“再说,如果要睡觉的话,肯定会把你赶出去的。”

“不用那么粗暴啦......我自己会出去的。”

“不过,想到小叶子也在这里,就跟家里的感觉一样,会安心一些。”

“那样的话,睡沙发反而会更安心吧,毕竟你一直都是睡那儿的。”

“烦死了。”

“对不起......”

能说这么多话,想必她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

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好不容易才降下来的体温,此刻似乎又有了升温的迹象。

“不过,我还真是容易生病呢......”

棕夏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惆怅。

“小时候也是这样,稍微着凉就会感冒发烧,在家里躺上两三天才好,只要在操场上站五分钟就会头晕目眩,不得不引人注目地蹲下身去,现在想想都觉得很羞耻。”

“因为我身体很差的关系,大家都不愿意带着我一起玩,觉得我只会拖他们的后腿。”

她突然说起自己曾经的事情。

我还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些话。

毫无疑问那是‘棕夏’的过去,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呢?

“原来你一直都是那种容易病倒的体质么?光从外表跟魄力完全看不出来啊。”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人锻炼过啦,小学的时候,大家放学都三五成群地回家,只有我背着书包去跑道上跑圈,跑到精疲力尽才会回去。”

“这么说,当时你还是想跟他们一起玩的吧?”

对不擅长独处的家伙而言,在学校里没朋友的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从别人的行动与话语中发觉到自己不合群,就会努力朝着合群的方向发展,让自己置身其中,摆脱内心对“孤独”的定义。

只要努力加入他们,就不会被当作“异类”看待,这只是看似充实,实则空虚的心理安慰罢了。

听我这么说,棕夏愣了愣,将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撩起刘海。

“没错,我也不想变成没人喜欢的孩子。”

“也想要被人接受,被夸奖,被安慰,一起玩耍,一起分享开心的事情,只是......”

“......就算努力加入了他们,我也只是群体中不起眼的角色,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作朋友也说不定。”

“因为记错了游戏规则,被班里的一个男生揪了头发,明明我已经道过歉了,对方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这种行为要是发生在现在的棕夏身上,完全不敢想象后果有多严重。

“没有人站出来说‘住手’,也没人跑去通知老师,大家都只是看着,或者看都不看,彷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

“你有做什么吗?”

“......”

棕夏将手放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跟他打了一架。”

“呜哇......那人应该被打得很惨吧。”

“对方也不是完全没有还手啦,毕竟是男生,我当时也受伤了。”

“结果呢?”

“那还用说,打架这种事情我还没怕过谁。”

不愧是你。

“当时的我意识到一切后,被不知名的情绪冲昏了头脑,将心里的不悦全部发泄到了对方身上,直到他再也没力气还手。”

“从那时起,我彻底放弃了。”

“学校里的人无论是谁,都用避之不及的目光看我,就算是老师也会逃开。”

“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也没人再敢靠近我。”

“没过多久,我被办理了退学手续,到了另一个城市,只是,每次都是同样的结局。”

棕夏侧过身来望着我,眼里有深不见底的忧郁。

“小叶子,被人喜欢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呢。”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合适的话语,很想说些什么回应她。

只是,第一次从她嘴里亲口听到这些话,一股很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些伴随着窒息沉闷的痛苦传达了过来,很压抑,但却完全不想推开。

沉默良久,我将视线移向窗外。

“没错,所以我也放弃了,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

“小叶子小时候也没玩耍的朋友吗?”

“倒也不是......我有固定的玩伴啦,妹妹什么的......”

“听上去就很悲伤。”

确实,“因为哥哥在学校太不受欢迎所以只能跟妹妹一起玩”什么的,光是回想就让人想要泪目了呢......

这样看来,过去的我在学校里也一直保持着孑然一身的形象,某种意义上而言,从棕夏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相似并不是没有理由。

我们也一定在某种情结上感同身受过,才会活成如今的样子吧。

“虽然也有过三人一起玩的时候就是了。”

“你说的是翁雨馨吧,明明是青梅竹马,现在却完全没有交集,没问题吗?”

“等等......你的意思是,让我跟她回到小时候那种状况么?”

“是啊。”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

棕夏面带困惑地组织着语言。

“小叶子本来就没几个朋友,难得重逢老相识,就这样疏远掉会不会太可惜了?”

说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又接着补充道。

“因为啊,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这种机会吧,但是小叶子的话就不一样,你们的的确确有好好相处过一段时光吧。”

她话语里所包含的真切,让我的记忆飘到了许久之前。

我们的确相处过一段于我而言无比珍贵的童年时光,翁雨馨在我跟小梦的生活里消失之后,我也不时在梦里见过她,醒来之后的失落空虚,心里的隐隐作痛,也确确实实曾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痛了。

“没有那个必要啦。”

“为什么?”

面对她执意的逼问,我只好无奈地挠了挠头。

“因为你看......现在她不也生活得挺好吗?跟结音王浩霖他们那么优秀的同龄人相处得也很融洽,我也不想去打扰她啦。”

不止如此。

体育大会的医务室里,那个曾在记忆中强烈晃动的身影,事到如今,似乎又渐渐淡去消失不见。

时过境迁,任何熟悉的事物,热烈的感情,都会慢慢陌生,冷淡下去。

唯有这一点我可以断言。

我只需要平静地接受就好。

“......这样啊。”

棕夏不知何时从床上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随后,她抬起视线,面带微笑,以一种释然的神情望向我。

“但是小叶子你,并不是孤身一人哦。”

海风从窗外明媚的光景里穿堂而过,她耳边的发丝也随之起舞。

胸口忽然“咯噔”一声,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声响。

“也是。”

我并不讨厌与人四目相对却并不言语,确切的说,现在这种情况,我完全讨厌不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

心中对于自己与眼前少女之间关系的定义,至今也无明确的答案。

同学,朋友,相似的人,学生会的同事,便利店一起打工的店员,瑠璃的主人,离家出走的少女与收留她的少年,假扮情侣去烤肉店吃优惠餐的伙伴,圣诞夜之吻的小恶魔与被恶作剧的对象......

抑或是。

那个曾经还模糊不清的“标准答案”,如今或许早已在彼此心里浮现出清晰的轮廓,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抓住。

但是,我们都没有选择抓紧,反而在它周围筑起迷宫。

只要触碰就会改变,只要改变就会失去,正因如此,我们才小心翼翼地一边靠近,一边规避着它,把控着既心存余地,又不害怕失去的距离。

倘如模糊入口与出口的定义。

我想,我们一定是各处一方,蜷缩在一角,抚摸着迷宫上斑驳的墙,怀抱着温柔又痛苦的不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