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体型来看,她应该只有十岁或者是十一岁。除了眼睛要更加深邃一些外,她的脸看起来和一般的小孩子没有分别,鼻子小而精致,薄薄的嘴唇是淡粉色的,面色健康而红润。而她当然也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特点。她那长到可以着地的黑色发丝不知何故,从中还可以望见隐隐的雪白,看起来混乱而又朦胧。有时,这些夹在发丝里的星散的白色的面积会扩大。当你从背后看她时,只能看见头发而无法看到她的身躯。她的身体上有许多看起来年代久远得无法估量的创痕,就像她在子宫中便受到过伤害一样。

她总是披着一件深棕色的斗篷。这件斗篷同样很旧了,旧到让人无法轻易辨认出它的材质。如果她真的只有十岁,那么它一定比她的年龄还要大。她把“不好”的一切,奇怪的黑发、可怖的伤痕还有更多的东西,都藏在了斗篷里,只露出自己的脸庞。』

在一座高塔般的建筑的顶部,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正在对话。

“师傅,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较高的人如此问道。

“关于钱的事情,你应该去问你的父亲吧。他不是在吉利斯经商,而且混得不错吗?”

“他在外城经商,怎么可能知道丰宁城的事?”

“咦......那什么,他可以举一反三嘛,对,举一反三!”较矮小的身影自以为合理地抬头说道,语气就像一个刚学会怎么用成语而拿出去显摆的小女孩儿。

“......”另一个人无语着,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今天的上午,而此时面前的人就和自己的上司——“塔塔酱” 一个德性。

前辈们都这样靠不住的吗!

冈瓦纳一边苦恼着只能靠自己解决难题,一边又自信满满地想:等自己到了她们的那个年纪,一定会比她们可靠吧。

“不过,最近城里确实有些异常。”

“异常?”

“按照规定,守望者不能干涉‘协约’以外的事情。不过,这次就算是对徒弟的特别照顾了。记得好好感谢我哦,我现在要给你的可是十分重要的情报。”丰宁城的守望者,遗梦塔的主人——弗歌忒尔 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些什么.....胶水店,根据我在塔顶的观察,他们都是不怎么出去进货的。但近一个月,你说的那些老店关门后,存活下来的店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出城进货一次。”

“的确有些奇怪......不,是太奇怪了!”

丰宁城内常见的胶水有两种,分别为鱼鳔胶和猪皮鳔胶,而其原料则分别为鱼鳔与猪膀胱。城中的老作坊一般会从与其合作的屠宰场或养殖场手里以低价买入原料,并在自己的工坊里完成胶水的制作,然后出售。

考虑到运输费用,所有的作坊与养殖、屠宰场都是设在丰宁城内的。原料产地是在城中,制作的工坊也是在城中......那么那些从城外进货的商店是怎么回事?

“师傅,”冈瓦纳顿了顿,“那些进货的胶水店,是自己派马车去城外拿货吗?”

“不是,是有几辆专门负责从城外把货运进来的马车。现在城里所有胶水店的货都是那几辆马车负责运输的。嗯......而且那几辆马车是生疏面孔,我以前从没在丰宁城里看到过。”

“近一个月才出现的送货马车吗......”冈瓦纳又低头思考了起来。

“哈哈哈,冈瓦纳你的表情真是太有趣了。”弗歌忒尔趁着他低头的机会,跳起来摸了摸自己亲爱的徒弟的头。

“师傅你别乱摸啊,我在思考问题呢......”

“刚才告诉你情报后,你的脸色就青一阵紫一阵的,像被打了一样哈哈哈哈......诶你干什么!”

冈瓦纳利用身高优势抬头挣脱了师傅的手后,反手用力按住了师傅的头,“师傅你这样打断我的工作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的?你是我徒弟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你松开手啊,我头发都要被弄乱了!”

估摸着师傅大概何时会发火,冈瓦纳在最后关头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这是他以前无数次尝试欺负师傅,然后被愤怒的师傅教训后 总结出的安全时间上限——摸师傅的头不能超过六秒钟!

“哼,竟然在最后关头松手,还打算狠狠教训你一顿来着。”

“谢谢师傅宽宏大量,徒弟以后不敢了。”冈瓦纳像是很认真地作出了承诺。

“那是当然。我说过作我的徒弟就和当我的儿子一样,你要再敢乱来,小心我家暴......”

冈瓦纳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对劲,赶忙捂住她的嘴阻止:“师傅你收着国家的薪水,好歹也算半个公务员了,别整天说这种引人生出歧义的话啊!”

“唔......”被捂住嘴的弗歌忒尔挥舞着手臂,“你放开手!”

冈瓦纳有些担心地收回手,说道:“我是担心师傅被上头的人请去喝茶啊。有公职的人认干儿子,还泄露给他信息这种事......”

“怕什么?国王派来的人也打不过我!”

“......是是是,师傅天下无敌。”

“不过......”

“不过......?”

 “虽然我很能打,很强。”

冈瓦纳仿佛已经听到了接下来会说出的“但是”两个字。

“但是,我最近有点想吃水果了。”

“师傅你这逻辑完全就不通啊喂......”

“下次上来带一些水果吧。”她舔了舔嘴唇。

冈瓦纳扶了扶额头,还是决定帮助师傅这个“塔里蹲”补充一些维生素:“好吧好吧.......额,苹果可以吗?”

“我还要橘子,草莓和葡萄,要最好吃的那种!”弗歌忒尔两眼放光地说道。

“好好好,有我‘水果之王’冈瓦纳在,保证给师傅挑到城里最好的水果。”

冈瓦纳的确有这方面的才能,他可以在最便宜的水果中挑出味道不亚于高级品种的仅有的几个。

但灰格认为这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能力。她曾经这样问过冈瓦纳:那为什么不直接买高级品种的水果呢?

冈瓦纳的回答是:有钱真好。

 

几分钟后,冈瓦纳基本问完了有关这次事件的问题。

“那么,时间也差不多了。”弗歌忒尔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牢狱中被探监的囚徒一般。

“也是呢。”冈瓦纳却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对话。

“你今天先走吧。”

虽然平日里很喜欢说大话,很小孩子气地非常在意自己比徒弟矮,还喜欢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但在身边的人的安全问题上,弗歌忒尔一直都以最严谨的态度对待。

她不想再重复歌莉娅的悲剧了。

塔顶的边缘,她破碎的大衣被高空的气流撕扯得飒飒作响,那被诅咒的渺小身躯则在扬起的披风下显露出来。

剑伤、火痕与疮疤。

这些苦难曾被她视为骄傲,而身上的印记则是她浴血战斗后的勋章。但讽刺的是,这些在老兵身上会令人敬畏的伤痕,印在她那娇小的身体上,只会让人想到虐待这个词。

冈瓦纳曾看到过一次弗歌忒尔解下斗篷的样子。

那时她正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卷曲的乱发上的黑色开始褪去,而那近乎透明的白色则像极冬的冰川一样扩散着。

他觉得她就像要消失了一样。

“你今天先走吧。”弗歌忒尔又重复了一遍,“在我这里待太久的话,不止是我自己,你也会被怀疑的。”

弗歌忒尔说:“在我这里待太久的话,不止是我自己,你也会被怀疑的。”

“我明白的。”

“训练之外的时间,你还是少来依罗梦加比较好。”

“嗯。那么,我先回教会一趟。”

冈瓦纳走向了塔顶出口处的门,却又在门前停了下来,仿佛不经意般说道:“师傅,你连自己的家人都记不清楚,却能把城里每一辆马车都记住。这种事本身,也像是一种诅咒吧。”

弗歌忒尔整理了一下刚被冈瓦纳摸乱的头发,回答道:“习惯就好嘛,这都多少年了。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经待在这座塔上了。”

冈瓦纳回头,看了看她此时平静的表情,弗歌忒尔注意到他正盯着自己,便对着他笑了笑。

他楞了楞神,旋即也展露出了笑容。

“也对,师傅那么厉害,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吧。”

“嘿嘿~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作你师傅。”

“哈哈哈是啊。”

冈瓦纳走进了门。

“那么,师傅再见。”

他离开了塔。

 

 

教会黑派所在的教堂一如既往的冷清。

“冈瓦纳,刚刚送来了一封寄给你的信!”

“啊?您先帮我保管一下吧,我现在有急事要办,谢谢你了克维缇娜前辈!”

“那也不能在教会里奔跑!”

“抱歉抱歉,下次一定会注意的!”

冈瓦纳飞快地跑进教堂,转身上了楼。

他穿过三楼的走廊,以最快地速度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关上了门。

冈瓦纳急不可耐地来到自己的桌前,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随意地扯来了几页纸,然后用铅笔书写了起来。

“腥臭,老店倒闭......”

“不知源头的货物,没见过的马车......”

正如弗歌忒尔说的那样,冈瓦纳此时的表情很有趣。那是一种将好奇、疑虑、惊讶和带着一丝恐惧的心情全部纠结在一起,并组合着展现在脸上的奇特颜艺。

而此时他的头脑也正飞速运转着。

从其他城市进货的话,最近的乌斯镇距离这里也有三天的路程,运费成本就已经超过了胶水的价值,是不可能卖出比现有的胶水还低的价格的。所以那些去城外进货的马车,目的地一定距离丰宁城不远。

再者,丰宁城所在的位置是玛尼亚王国的西部边境,靠近沙漠,气候较干旱,所以除了城内少有的几个人工湖,外面是几乎不存在水源地的,也就不会有鱼的产出。城外也不存在大型的家猪养殖场,仅有的一小片森林也不可能提供数量可观的野猪。从这个方面来看,传统的鱼鳔胶与猪皮鳔胶都不可能在丰宁城外大量制作。这样的话,则有很大可能是真的出现了新的制造工艺。

整合以上线索的话——

在城外的不远处,应该会有一个以新工艺制造胶水的大型工坊。

冈瓦纳决定收回之前说的“总觉得是个有些无聊的案件”这句话。

此刻他已好奇到了极点。

这种新工艺为什么没有推广到老的胶水工坊那里去?为什么新的工坊位置会在城外?这种新工艺,到底是什么?

冈瓦纳将写满线索与自己的思考过程的几张纸折好,把它们夹在了一本桌上摊开的书中,并且略微摆正了一下夹在书中的纸的形态,然后将书随意地放到了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左边的书是《雨前记语》,右边的书是《牌桌》。

他记下了书的位置后,离开了房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今夜教会没有任何仪式与活动,所以大部分修女都已经回家了。而另一些长期居住在教会里的修女,此时则正排着队走出教堂的大门。

她们沿着门外的街道步行,像是要去履行什么职责一般,走得整齐而缓慢。漆黑的队伍穿行在这日与夜交接的时刻,有一种莫名的仪式感,仿佛今日太阳的消逝是她们所为。如果此时是世纪的末端,那这条移动的不知名境界线一定在宣告着某种终结,或是孕育着某种开始。

但事实上,这是她们每天都会做的一件事。

她们在教会所在的这条街上移动了约两分钟,然后在街道右侧的一个低矮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只有一层的简陋木屋,而当你走进门后会发现,它的内部结构更是简单得让人觉得有些草率。除了有门的那一面墙壁开辟了一扇窗户之外,另外三面墙就像是彼此的复制体,单调、重复地立在了的另外三个方向。

房间中央放置了一个长木桌,其周围则是数量够用的十数把木椅。在这个与奢华、浪漫等词汇无缘的房间里,没有虚妄的上流社会里常见的鲜花与名画,唯一能称得上装饰品的东西,是因实用性而被穷苦人家青睐的烛台。

修女们保持着原有的步调有条不紊地一个个进入了屋内。

一会儿后,可以从街上隔着窗户看到屋子里亮了起来。

“冈瓦纳呢?怎么没看到他来吃饭。”

“他好像有什么急事。我刚才叫他一起来吃完饭再去忙,但他还没答应我就跑出去了......”

“安静!”窃窃私语的二人被一个身材高挑的修女狠狠地瞪了一眼。

凑在一起的两个人赶忙分开,认真地吃起了盘子中的食物。

“享用主赐予的圣餐和向主祈祷是一样的事情,你们怎敢在神的面前交头接耳!”

“对不起......”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而屋外的天空也彻底地变成了黑色。

桌上的烛台成了整个屋子唯一的光源,这微弱的明亮吸引着众人将目光聚焦其上。

那摇晃的烛焰让看着它的修女们觉得有些恍惚。

 

这时,在街道的另一头,从本应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却走出了一个身影。

夜色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在教堂外与另一个人碰面,并交谈了起来。

“你找到了吗?”

“嗯。他把东西夹在最近在看那本书里了。”

“你怎么知道他最近在看哪本书的?”

“你随便找本别人没看完的新书,从书口侧面看一下就知道了,被反复翻动过的看过的页面会变得疏松,彼此之前出现明显的缝隙。”

“而没看过的那一部分书页则贴合得十分紧实?”

“是的。”

“可是书架上的书都是书脊朝外的,不能直接看到书页的情况。你一本一本拿出来确认的话,效率仍然很低吧。”

“教会里的书柜另一面都是空的。”

“所以你把它转了过来吗。”说话者的言下之意很明显:这样大动静的动作很容易留下痕迹。

“你怀疑我会被他发现吗?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小鬼。”

“哦?他在刑侦处的考试分数可不低,难道连这点能力都没有吗?”

“他还连藏东西都不会。那些‘教科书’上的东西,到了现场就什么鬼用都没有了。”

“你就不怕那负责写书的可爱文员听到后会伤心吗。”

“她的心情与她的职责没有关心。如果伤心就可以不去工作,那我也不会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哈哈哈哈,你在后悔吗?”那人笑着,向对方伸出了手。

“......”

对方却无动于衷。

“别不说话呀,你要是想走,当然也是可以的。不过你现在的位置......”那人不再等待,自己用手抽出了面前的人握在手中的那几张布满字迹的纸片。

“我......”

“嗯?”

“你......你看完了没有?我要放回去了,要是让他发现了起了疑心,对你我都没好处。”说话的人好像有些激动,但在急促地呼吸了几次后,又克制着平复了下来。

另一个人的嘴角诡异地勾了勾,然后重新交还给了那几张纸条。

“那么你放回去吧。”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

“是,是的,她有没有发下什么新的任务......”

“不不不!不要问这种问题啊,您又不是那位大人的奴隶,为什么总要说这种‘请求主人指示’一般的话呢?”

“你明明知道。”

“哈哈哈哈,知道什么?不要贬低自己啊大人,您和她在名义上可是平等的关系!”

“......那,我先走了。”

“慢走啊,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呢。”

“......再见。”

 

『莫妮莎,只有你,只有你可以和她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