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马上就伸手不见五指,趁世界还没完全浸没在黑暗之中,洛雨回过头,一把抓住定在原地的少年,握紧铐牢双手的铁链。

少年的手指恢复了一丝人色,但转眼世界彻底黑暗下去,洛雨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手中一沉,紧接着是“buling”一声,两个手铐在半空撞到一起。地上发出两声闷响,一前一后。

还是晚了吗?

洛雨一边想着,蹲在地上,向着闷响的地方摸索过去。警局大院的水泥地不见了,他摸到的是松软的草地,以及两块温热的肉团,每一个都有五个分叉。

少年人不见了,留了两只手在这里。

心下了然,洛雨站起身,对着无尽的黑暗问了一句。

“言数美,你在吗?”

“当然。”

洛雨的手被握住,手心里塞进了一个圆柱形物体,他摸了摸,感觉是手电筒。

“我暂停了时间,有什么问题现在问我,打开灯之后就靠你自己了。”言数美说。

“行。”

洛雨点点头,也不知道言数美看不看得到,“这些鬼魂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你得自己去问。”

“……好吧。那像是之前的白雪,还有现在的黑暗是怎么回事?”

“这和鬼魂死前的感受有关,”言数美回答,“幻觉世界来源于现实世界的信息,是对死者临死之前的还原,看它们的具体感受如何。”

“现在是八月,五天前的帝都可没有雪。”洛雨说。

“也许是那个女孩的父亲杀人的时候,房间里开了空调,窒息后感觉更冷。”言数美说,“她死的时候感觉太冷,所以构筑了冰雪世界。要真是现实大雪的温度,你在雪里走了那么久,不早冻成冰棍了。”

洛雨回想了一下,的确,他经历过帝都的冬天,同样的雪景至少是零下十度。鬼魂做出来的雪景并不真实。

那黑暗代表了什么?洛雨想。之前年轻的警察提到了水泥,空气中似乎有一丝尘土的味道。一边握住自己手的言数美掰开手指,引导洛雨按在手电筒前端的圆形突起上。

“按下去就能打开了。这个手电算是纪念品,是那个能自由穿梭世界的家伙送我的,只能帮你看见,没有特别的地方。”言数美说,“我不在乎鬼魂杀了人没有,不想管这些恩怨,我的目的只是维持世界规则不被破坏。你要是想救那个少年,就帮我把鬼魂找出来,靠近它,送它回去。”

“它躲起来了?”洛雨问。

“去了一趟冥界,见到你我不跑,还留下来跟我们过年?我在这个世界的限制很多,可以说是在鸡蛋上跳舞,追不上它们。我的力量只能保证你全身而退。”

“他跑到天边怎么办,我上哪找去?”

“我会压缩牢笼,把场地限制在你所处的院子。”

“人家不出来呢?”

“它伤害不了你,又被限制了活动,就只能通过制造障碍来躲藏。你需要通过它们留下线索去寻找,或者说服它们——就像你在火车上做的。”

“那不是打嘴炮?”

“也可以等它把人杀了,杀更多的人,杀到血流成河心满意足,它满意了,就可以了。”言数美说,“你知道人有很多种死法。”

洛雨深吸了口气,“这么说,我没得选。”

“你可以拒绝我。但你不让自己选。”

“……对。”

吸入的空气缓缓吐出,洛雨把手从言数美手中抽走,按下了按钮。

“那就开始。”

一道光穿越黑暗,世界亮了起来。手电筒的光就灭了。

洛雨空着手,来到了一片废墟,远处看得到起重机与铲车,红色的砖墙颓圮坍塌,碎石一地。时间还是夜晚,繁星满天,月正高悬。

自己脚尖前面是一双手,镣铐散在一边,被血漫过。往前十步是一个没见过的少年,和没了手的少年。没见过的那位双腿埋在半凝固的水泥里,衣衫褴褛,背对着自己。只能看见他脑后秃了一块,几缕毛发黏在赤白的头骨,骑在没了手的少年身上。手里握着一块砖,一下一下砸着身下按着的腿。

没了手的少年还是满口求饶,但已经不笑了,眼泪混合鼻涕口水流了满脸。他靠着一堵塌了半边的砖墙,挣扎不过,只能像条肉虫扭动,脑袋一下一下往后砸着,向骑在身上的人求饶。

“王哥!王哥!是我不对!您饶了我转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绕我一条狗命……不是,是饶了我一条贱命……我有罪,我改过!您生前心肠是顶好顶好,求求您饶了我啊!”

少年没了手,断口不住流血,脸色苍白。脑袋破了口子,汩汩的血液从发间淌下,混合着泪水又流一脸,红白的对比异常强烈。

这时候,少年看到附近还站着一个人,就是在静距离擦身而过的青年。连忙昂起头,像只公鹅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爷爷!爷爷!救救我啊!求您老人家救救我啊!”

被少年叫做“王哥”的少年停了手,放下砖块,回头,跟洛雨对上了视线。洛雨看到他的眼睛像是一块冰,死寂而冰冷,和自己一样没有任何动摇。少年看到洛雨抬起手,鼓起掌来。

“厉害。厉害。”

洛雨一边鼓掌,诚恳地说:“换我肯定忍不了这么痛。手都没了,脚也快断了,还想着要活下去。我不如你。”

“爷爷救我——”

求饶声未落,“王哥”捏住了少年的喉咙,声音死在半截。“王哥”问洛雨:“你是谁?”

“我叫洛雨,洛阳的洛,下雨天的雨。”洛雨摊开手,反问道,“不知道两位贵姓?”

“免贵。我叫王悦诗,这个人叫李楠,我们原来是初中同学。”“王哥”松了手,说,“你来做什么?”

“冥河的摆渡人让我劝你回去,”洛雨侧头看了一眼,没找到言数美,“她刚才还在这。要不我们等她回来,让她跟你说?”

“不用了,”王悦诗把砖头扔在李楠血肉模糊的腿上,低头去拍身上的水泥块,“要是我不回去,你们要动手?”

“你看我像心胸那么狭窄的人吗?”

洛雨退了一步,俯下身,就坐在地上。将手掌向上摊开,五指并拢,伸向王诗悦。

“坐下谈,”洛雨说,“没什么事不能坐下谈的。我说了我来做什么,你也说你要做的事吧。总不能没人知道你以前怎么活,怎么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我知道就行了,用不着说给别人听。”

洛雨收回手,盘起腿,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点了点头,“要不是没有办法,谁不想好好活。你死不能复生,你的家人呢?你的衣服不错,不像是孤儿,你父母应该挺疼你。有什么要说的可以告诉我,我尽量帮你带到。”

王悦诗顿了一下,也退一步,坐在李楠的脚踝上。只听“咔嚓”一声,李楠的脚踝就向下扭曲成了麻花,眼看没治了。

可李楠脸色变成了猪肝紫,疼得冷汗如瀑,身子筛糠似地颤抖,他也紧咬着嘴唇,一声疼也不哼,脸上讨好的笑容扭曲恶心,却没有褪去。

“死的是谁不好,非要是我?”王诗悦问洛雨。

“这个问题我也常想去问别人。不过,”洛雨看了一眼李楠,而李楠也在看着他,于是他抬手指向李楠,“你打算现在杀了他,还是要他慢慢熬?”

王悦诗想了一下,露出了笑容。他回过头,只看了一眼,李楠手臂的断口就不再流出血液。

活过来的李楠还没把讨好的话说出口,王悦诗又掐住了他的脖子,又松开,他就再不能说话,只能瞪直满是泪水的牛眼,盯着洛雨。

“你觉得我应该花多少时间来杀他?”王诗悦问洛雨。

“一生一世。”洛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