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男孩看到地上有很多坑点。有红的,有透明的,那是洛雨手上的伤口滴血烫出的坑,还有如雨坠落的汗水,以及他的泪水。

洛雨没发现自己哭了。不知是因为剧痛还是别的什么,表情与颜色都像是钢铁的脸上满是泪水,正在往下滴着。他的眼睛却还失去了焦点,茫然地看着天空想要站起来。

男孩就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表演,很快,他的身体边成了轻微痉挛,眼睛渐渐清明,他一下捂住自己的胸口,五官因为痛苦扭在一起,嘴唇被洁白的牙齿咬烂,满口是血。

“啊……哈啊……哈……”

洛雨竭尽全力,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病发作,必须休息了,可他还是不甘心。尽管双脚在不停地打颤,肺部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粗重的声音,脑子一片混沌天旋地转,眼里只有黑白两色分开,快要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也必须站起来。

然而站起来之后呢?他环顾四周,男孩的脸庞模糊不清,只有笑容还残留痕迹,紧接着是汽车引擎的隆隆声响在靠近。洛雨看到那辆火车,银白色的车身几乎与雪花混同一色,疾驰而来,自己就站在那辆车的正前方。

他看到前窗玻璃上有一摊肉在不断撞击,间而露着赤白的颜色,紧接着那片玻璃忽然破碎,车内的火舌不受控制地肆虐而出,扬起的雪花,变成水滴啪啪打在车上,从洛雨身边猛然掠过,一个红色的包裹从破碎的前窗抛了出来,落在了脚边。

害怕自己弯下腰就再也站不起来,洛雨曲下了左膝跪在地上,无力的手抓住包裹几次要摔落,但最后还是抓住了。离得近些就看得见,里面的孩子的皮肤烂了,眼睛一片焦黑,没有哭,但还有呼吸,泪水在两颊的冲刷出一道白色的印子。他用嘴咬住包裹的一角,作呕的焦臭和一股不能细想的烤肉香就灌进了喉咙,强撑着站起,背过身,朝着远处的列车迈开步子。

相比来时,回程每一步都是煎熬。说自己是烂命一条不是玩笑,去年春天的那次心跳骤停差点要了他的命,手抖的后遗症至今还留在身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比去年更糟,四肢越来越不受控制,只是一架沿着预定轨道运动的破旧机器,随时可能四分五裂。眼前能看到的世界只有黑色与白色,列车不知为何就在几步之外,但他分不清哪个是车门,要从哪里进入,只能看到一道绿色的高墙横在眼前。

汽车的引擎声在身后一下远,一会儿近,只要自己停下步伐就逼了过来,洛雨抱着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孩子往远处走,寻找进入绿墙的口岸。他知道这是那对鬼魂姐弟干的,弟弟一直走在自己身边,一直微笑看着自己。在汽车的引擎声之外,那个女人的哀嚎与砰砰砸玻璃的声音也没有停止,在背后追逐着他。

洛雨的脊背弯曲了,夜色也跟着弯曲了,脚下平静的雪原仿佛激流澎湃,每一片雪花都在牵扯他的脚步。但他好像听见了某个声音,跟他说“走吧!”——于是他一步不停,弓着背,眼睛直直盯着漫长而无尽的绿色,一直连接黑与白的尽头。

突然,胸口心跳的轰鸣徒然炸响,轰隆!轰隆!他的视界就要在陷入黑暗,一抹白色却在此时出现在了墙壁中央,像是伸给溺水的他的一根稻草,希望来临!他看到了脑袋被父亲斩下的女人站在门边,那古典美女的脸庞就捧在她手里,白色是失血的肌肤和连衣裙。他向着那里奔跑;其实只是一点一点挪动脚步,但列车的入口就在前方,触手可及!

就在这时,洛雨的口中燃起了一团火——婴儿的包裹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嘴唇血肉模糊,灼烧之下犹如万千刀片在口中咀嚼,剧痛让他嘶声哀嚎,包裹也脱离双臂与牙齿掉在雪地里。他的脸被烧伤了,眼睛也因为烈焰而失去了一只,身上的衣服跟烧焦的皮肤黏在一起,轻轻一碰便大块剥落,露出白色的肉膜。

“啊啊啊啊啊啊啊!!!!!!!”

洛雨的惨叫在荒原回荡。他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睁得大大的,耳朵也能听见声音。所以他看见包裹中婴儿的小手伸向天空,顷刻间变成焦黑的颜色,再也没放下去,嘤嘤的哭声刚出口便随同白雪消融。银色的汽车又来了,它“沙沙”地急停,冲出积雪的烟花,停在了洛雨的身边。破碎的车窗上挂着另一具烧焦的尸体,双手插在玻璃上,已经分辨不出样貌,只有头颅一半粘着烧焦的血肉,另一半露着赤白的头骨。

他明白母亲与孩子都死了。

扑通。

荒原上哀嚎的余音尚在,回应它的是洛雨倒在雪地的声音。他撑不住了,直直地倒在雪地里,连痛苦都越来越远,只有死亡离他越来越近,想要陷入沉睡。也许一切都是一个梦境,他不过是在列车上睡着,现在是一点整,再过半个小时列车员就会把他叫醒。

怀抱自己脑袋的张姓美女现在走到了视线中央,雪地里抓住自己的小男孩也来了,洛雨好像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流出了那辆汽车。他们围着自己,男孩先开口。

“让你活着会很有趣,”男孩说,“可惜活不了太久了,有什么要说的?”

洛雨听得见他说话,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今晚他一事无成,西瓜都没吃一口,但不觉得遗憾。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动了动嘴唇,看着男孩模糊的笑容,喉咙震动出几个字眼。

“你……是……对的……”洛雨说。

“当然,活着本身就无能为力。”男孩笑着点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死后的世界也有管理人,她是冥河上的摆渡人,那条裂缝也许会被她弥补,不会有再回来的机会了。好好休息。”

男孩看着身边的古典美女,“你有什么要说的?”

女人把头抱在怀里,不用费太多力气转动眼珠,洛雨就能看到她。洛雨不等她开口,先开口。

“不要……”

“我不可怜你,”女人看着他,“辛苦了。”

这样就可以了。

洛雨松了口气。他的力气随着气息从鼻腔流泻而出,也全部消失不见。他失败了,但他不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尽管懊恼、无力与悲痛的情绪塞满胸腔,洛雨也不觉得自己被打败了。

都说人在将死之时会看到生前往事,他也不例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朋友和他说的: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毁灭他,但就是无法击败他。原话是什么记不清了,那个朋友成了一缕幽魂,也许度过了那条洗去记忆的河流,不会回来了。但是朋友的样子还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她来了。然后是父亲,母亲,妹妹,朋友托付给自己的亲人,好像有很多人围在自己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男孩,黑影,女人也站在人群之间,视线越来越黑,心情也越来越舒畅,他想要唱歌来做告别,又不知要唱给谁。天上辉煌的弯月一点点黯淡。

“时候到了,”女人看着洛雨的瞳孔渐渐溃散,她说,“那么,再——”

啪。

清脆的掌声在荒原之中响起。女人的话语徒然断开,洛雨模糊的视线就此黑暗,所有的人都消失不见,世界沉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