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难以置信，这枚如此古老精致的钱币居然只卖这个价钱，如果能够放在协会展出……”
Smorge先生恨不得把脸贴在摊位上，如果不是雪婉还在保持着原本的步速向前迈进，可能这个时候的Smorge先生已经开始用舌头舔舐起摊位上的那枚生锈钱币了。
从古至今这片土地上的钱币铸造只有同一个标准——尽管改朝换代以及工业铸造技术的革新会使得铸造钱币的金属成分出现变动，但上面的纹饰永远按照同一套规律变化。
梅兰竹菊，四种纹饰随着朝代的变革交替依次出现，而现如今的钱币上只有梅花纹。
“五门”的影响力虽然不足以动摇政体，但在这些小事上做些决定并不困难——毕竟钱币图案的设计自建国之初就由各地区代表投票产生，只要掌握多数就能够轻松获胜。
而在Smorge眼前的这枚锈迹斑斑的硬币，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纹饰却是兰花纹。如果按照一般人的常识推断，那至少是四百年前的古物。
身为魔术师，Smorge先生对于神秘学相关事物的热情在此刻空前高涨。作为术者行使力量的媒介之一，这种从未见过的古老钱币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Smorge先生的注意力，而照看雪婉的责任又迫使他不得不随着雪婉的脚步慢慢远离那枚难得一遇的钱币。
“哦哦哦，实在是太可惜……要是带着钱包出门就好了，这件东西给我留着！”
摊主原本满脸堆笑的表情在听到Smorge先生没钱之后转眼间变得不屑一顾，伸出手像轰苍蝇一样甩手赶走这位看起来就不太正常的顾客，转身准备迎接下一位从摊前经过的客人。
如此场景在这片区域内随处可见，与严谨规划过各摊位位置的小吃街不同，这片区域处处充斥着混乱——摊贩毫不顾忌的大声与顾客讲价，仅在地上铺了一块破布就作为自己摊位的展示台，一些摊贩甚至还因为各自占地的问题大打出手，而如潮水般在摊位之间流动的顾客几乎互相挤在一起。
这种场景对于Smorge先生而言十分新奇，但初来乍到所燃起的好奇心也差不多要被混杂在人群中的汗臭味和吵杂的叫卖声冲淡了。
“老师，我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淘换古玩的，而且您刚刚看的那个很明显就是赝品啊。”
总算是好不容易挤过了重重叠叠的人潮，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刚才的那两个八尺壮汉夹成馅饼的Smorge先生在雪婉旁边累得几乎喘不上气，只能由雪婉拽着他向人流更加密集的区域进发。
日轮西沉，围绕在这片棚户区的数栋大楼在这里投下了它们的阴影，原本因为人群拥挤而稍微有些暖和的空气渐渐变得寒冷起来，而一部分摆摊的小贩也逐渐开始收拾起自己摊位上的零七八碎，背着自己的板凳和包袱消失在了棚屋与棚屋之间的阴影中。
但人潮不减，反倒比雪婉和Smorge先生刚到这里时所见的还要拥挤——毕竟好戏正要上演，谁会舍得在这种时候半途折返呢？
“是……结界吗，还是幻境？”
Smorge先生抽动鼻子，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一丝异样气息。
“两者都有，不过老师的鼻子真的好敏锐啊，我当初跟着父亲来这里的时候可是被吓了一跳呢。”
雪婉手中揉捏着从贩卖泥人的摊贩那里买来的彩色黏土，混合着颜料的黏土在她的手指间蠕动变形，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
虽然雪家的家传之中并没有捏制泥塑并加以操纵的术法，但自从接受了师父举行的那场仪式，对于灵力以及家传秘法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以后，像这样操纵黏土并令其随着自己的意志活动似乎就变得得心应手起来。
“虽然没有实际见过，不过听说这股力量似乎与之前造访这座城市的某位修行者有关……不过这份力量到我手中也就只能变成看起来很有趣的泥塑技巧了。”
雪婉抬起手掌端详着自行结合成人物塑像的黏土，忍不住竖起一根手指在那惟妙惟肖的塑像上戳了一下——原本几乎要超出泳装承受力的身体曲线被强行抹成了平板，雪婉则在做出这一举动后忍不住将视线挪向自己的胸前，想要说服自己这并非打击报复。
但被披肩完美掩盖住的部分看起来和男性几乎没什么差别，想要从中找出为自己刚才行为开脱的借口简直难于登天。
“没关系的，无论什么样的女性都有各自的魅力所在，你只是和绘枋小姐不一样而已。”
虽然知道Smorge先生是出于好意才会说出这种安慰话，但在这种环境下并不适合使用这种台词安慰内心受挫的女性——尤其是雪婉这种因为自我批判而处于失落状态的人。
“我明明没有说身材的事情！”
“可是，仪式构筑的契约……”
“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被看破内心想法的雪婉恼羞成怒的挥了挥拳头，气冲冲的拽着Smorge先生向目的地走去，那副闹别扭的样子简直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不过Smorge先生显然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学生的纤细心绪，他只当是凭借契约所做出的判断出现了错误，将此事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内忘得干干净净。
参加了师父所举行的无名仪式之后，雪婉她们的心相——即内心想法的化身——将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人间，而由于仪式本身操纵的力量过于庞大，雪婉的心相则在阴差阳错之下融入了Smorge先生的体内。
尽管师父后来在羽家书店店主的惩治下诚恳的道了歉，但心相成型的瞬间就已经没有补救措施，雪婉与自己的心相之间的联系则是完美转化为了她与Smorge先生之间的联系，想要让两人重新恢复正常就必须等到仪式完全结束。
“嘛，其实你们两个如果想要继续保持这种特殊的契约也并不难，铸造链接的原理借鉴了内海南岸的女巫们召唤使魔所使用的契约魔法，本书店可以免费帮你们把它转成永久生效的契约哦？”
师父那副一脸坏笑的表情又一次出现在雪婉的回忆之中，只不过现如今雪婉也没机会和师父一决胜负，处理掉今天的任务才是重中之重。
“今天来这里其实就是想顺便让老师看一看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才能演化而出的异象啦……虽然听说只要临近海洋与湖泊就都有可能出现这种幻境，但像这样按照固定时间与地点出现的幻境只有诞生出相关传说的这片土地上才能完整显现，可谓是不容错过的绝景。”
踏出一步。
天上的云朵仿佛被人揉搓一般慢慢散开，倾泻在这片被楼宇环绕的棚户区。昏黄的夕阳穿过薄纱般的云雾后偏转了方向，转化为了令人炫目的光晕投入这片本应没有光照的区域。
踏出两步。
雾气盈满溢出，原本只是如同薄纱一般的云雾逐渐变得浓郁粘稠，就算挥手搅散面前的雾块，从其他地方坠落地面的云朵也会崩塌拥塞，将行人面前的视野完全染白。
踏出三步。
脚下坚实的土地曾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但还没等到失去立足点而即将跌落无名深渊的旅者惊叫出声，体验到漂浮感的双脚便再一次踏上了切实存在于此的土地。
虽然仅仅只是向前踏出三步，但如果不是曾经来过这片幻境，亦或是身上没有携带出入此地的信物，擅闯此处的人都将会永远迷失在乳白色的雾气之中。
不过雪婉作为雪家的千金已经来过这里数次，对于进入幻境的方法可谓了如指掌，拽着自己的老师踏入这片土地也完全不算违反修行者之间各自遵守的规定。
“这还真是，让人惊叹啊……不夜城，东方的黄金国，流淌蜂蜜与牛奶的丰饶之地，这就是这片土地上富集在一处的神秘吗。”
Smorge先生站在山丘上愕然望向从脚下一直延伸向远处天空之中的灯火长龙，这种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令他为之屏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错过这如梦似幻的场景。
作为常年被海雾笼罩的都市，Smorge居住的地方时不时也能看到由雾气凝聚而成的蜃景——但那些完全依靠自然现象构筑的幻境几乎不含有任何魔力，只要空气中的湿度与温度稍有变化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像眼前这种完全由云雾凝聚而成的幻影，凭借流传本土千年的轶事传闻得以加固稳定的诸多巷道楼阁，对于以追求神秘作为人生目标之一的Smorge先生而言确实是不容错过的绝景。
“啊，实在是……太壮观了，在空气中甚至能够直接凭借肉体感受到魔力的流淌，这片区域的环境简直堪比黄金时代。”
Smorge先生伸出双手环抱眼前铺陈开来的璀璨银河，感受着空气中的魔力沿着海风吹拂穿过身体。
虽然在雪家与林家交涉后解除了Smorge先生在这片土地上使用魔法的限制——作为在“以文入圣”祭典中将这位外国来客卷入骚乱的补偿——但由于魔力和灵力并不能共存，在城市中恢复损失的魔力需要消耗比以往多出数倍的时间，所以此刻Smorge先生才能在压抑了许久之后终于重新体会到力量充盈的感觉。
“哼哼，这片幻境之中令老师惊讶的地方可不仅仅只限于此，毕竟这可是这片土地上整合了一切踏足修行之路的人与非人，令其互换有无的场所。”
喧闹的人声从雪婉的身后随风传来，她伸开双臂站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脸上满是自豪的微笑：“这就是包容一切人与非人之物并见证他们携手共进的桃源乡，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交易市场，‘云海鬼市’！”
……
或许是在凉风的吹拂下重新冷静下来，雪婉像是被切断电源一般垂下双手，面红耳赤的背对着自己的老师捂脸蹲伏在地。
冷静下来一想，刚才的发言完全是由雪婉自己的主观印象构成，对于并不了解与鬼市相关传说的Smorge先生而言，刚才的介绍就和没说一样。
雪婉自己本来就对自己遇到的那种一牵扯到个人爱好就自顾自说个不停的家伙没什么好感，现在猛然发现自己刚刚犯了与之相类似的毛病，那股剧烈的羞耻感简直像是化为实质性的压力一般令她无力站起。
虽说自我认知所造成的羞耻感是导致雪婉现在心情复杂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Smorge先生在听到刚刚雪婉所说的那段略显夸张的介绍后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仿佛已经习惯了一样。
这一反应反而再度激起了雪婉对于自己曾在这位大学助教面前做出各种夸张举动的回忆，那些羞于见人的浮夸演技现如今看来既不帅气也不合理，反倒是纯粹沦为了折磨雪婉的黑历史。
谁都会有自我意识过度旺盛的时期，只不过对于大多数而言那段时期都是初中或高中，而雪婉则是在大学——因为看了太多歌剧与童话导致行为和言语时不时变得过分浮夸，在外人看来像极了所谓的“中二病”。
“为什么要害羞啊，我不说话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接受你的讲解啊……”
Smorge先生的手工皮鞋踢蹭着脚下的卵石路，站在蹲伏在地以手掩面的雪婉旁边，慢悠悠的说道：“我确实能够感受到你心中的那份对故乡的热爱与自豪，多亏了有这份能够彼此联通的契约存在，即使并不了解这份伟大壮丽的景象究竟如何建立而成，但我也深受感动啊。”
留有雪茄味道的手掌轻轻抚摸着雪婉的头顶，Smorge先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学生理解话中的含义。
按照原本预定的仪式流程中，雪婉等参加者将会各自召唤出自己心相的化身伴随在身边，但由于未知的原因，那个本应该完全理解雪婉并帮助她赢得此次活动胜利的幻灵反倒依附在了Smorge先生身上。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未知的原因。
雪婉很清楚这其中的奥秘，而作为她的老师，Smorge先生也在解析了仪式原理之后明白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只不过，这种事情只需要心中清楚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说出口。
无论古今中外，无论是踏足修行之道还是穷究魔法之渊，被个人情绪左右的人都难以到达其所涉及领域中的极致，甚至还有可能因为一瞬间的疏忽大意迈向毁灭之路。
所以，这份并不合适也不现实的情感，就这样……
“好啦好啦，老师真是一如既往的不擅长安慰人呢。”
雪婉苦笑着站起身来，原本梳起来用发卡固定在鬓角的发丝垂落，恰好遮住了脸颊上还未完全褪去的红潮。
将刚才掉落在卵石路上的黏土重新捡起，雪婉轻车熟路的迈开步伐，而Smorge先生则慢了半拍才赶忙跟在雪婉身后。
“我也只是实话实说，毕竟现如今我既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幻灵，虽然还不到完全洞察内心的程度，但体会到你心中的情绪还是很简单的……这么说来，这个效果倒是与你们所说的‘他心通’有些相似，这种感觉确实十分微妙。”
Smorge先生摸了摸额头，尽管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感受到雪婉心中的情绪并非因为大脑之间被线缆接通，但这种以前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额头有些发痒。
“不可能，师父她学的应该是北国偏西那一带的巫术与魔法，想要修得禅道神通至少要花上几十年的时间才能触摸到其中的奥妙，更别提还要将其转化为阵法的一部分……倒不如说她居然找到了类似的术法达成与‘他心通’类似的效果，虽然只能让老师看到我的一部分情绪究竟算不算‘他心通’就要另说了。”
雪婉在前方拨开蔓延到路上的树枝，时不时回头看看Smorge先生究竟有没有好好跟在自己的身后。
前往“云海鬼市”的道路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这么简单，且不提鬼市外围需要手持信物或是曾经造访此地的存在才能安然通过，就连这条通向市坊的山林小路也是危机四伏——有相当多的一部分非人之物并没有什么可供以物易物的资本，而它们又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理由需要进行交易，而为了以最快速度凑齐用以交易的“本钱”，一部分非人之物将会……
“哦呦，这不是坎波利亚跳蛛吗，居然能够在这种地方看到，还真是相当罕见！”
面对从树梢跃起扑向自己头顶的黑色阴影，Smorge先生惊叹一声，将原本用于支撑身体的手杖向上抬起，魔法阵绽放的光亮在一瞬间照亮了满是阴影的树林，而雪婉也在那一瞬间大致掌握了这些包围自己与老师的非人之物究竟有多少实力。
“砰！”
明明没有直接触碰到手杖，而是果断选择在空中使用粘在身体上的蛛丝改变了下落的轨迹，但从暗中偷袭的跳蛛并没能得逞，而是狠狠地撞在了空中那面透明的屏障上。
“偶尔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我们也有严格筛选过什么样的人才能进入鬼市……不过今天的欢迎显得格外热烈啊，包围敌人暗中偷袭之类的可不太像这些小喽啰们会做出来的事情。”
雪婉从口袋里抽出了平常惯用的那根碳素笔，另一只手则捏着一张空白的黄纸符。
视野范围内的所有小妖都无法对雪婉和Smorge先生造成任何威胁，但只注意能够看到的威胁反而是件异常危险的事情。
——因为有些威胁是不可见的。
“噫嘻嘻嘻嘻嘻，我还以为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应该没机会复仇了，没想到还真的能够在这里遇到了最令我痛恨嫉妒的那支血脉，看来努力苟活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啊！”
延伸到卵石路上的树杈扭动变形，逐渐融入地面上的阴影之中。
无论是谁来看，都只需要一眼就能辨认出那并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存在——即使位处这片人与非人之物因共同利益而维持脆弱和平的云海鬼市之中，它也绝对属于不被欢迎进入此地的类型。
“那么，看样子你就是它们的统帅了？不报出名字就偷袭，看样子你也是不遵守契约行动的那批害虫之一啊。”
雪婉眯着眼睛扫视着那全身上下布满眼球的扭曲形体，在对方肢体的末端看到了那枚小小的符篆印记。
那是和羽家书店订下契约的非人之物身上特有的证明，也是雪婉她们判断对方究竟是不是敌人的依据之一。
“谁要按照那家伙的意愿去行动啊，如果不是因为只有那个蠢货能够打穿灵界牢笼，我们才不会奉它为主将。它愿意做梦就让它自己做去，我等回到人间的目的就只有一个！”
从刚才起就重复开阖的上百只眼睛此刻齐齐张开瞪向雪婉，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怨念化为实体奔涌而出，将雪婉设立在自己面前的屏障冲撞的发出阵阵碎裂声响。
“ ‘万化魔眼，身似老妪，声如钟鸣’，和书上记载的一模一样，没想到居然真的正巧撞上先祖曾经着手封印的妖怪……这也算是缘分，我说的没错吧，妒方！”
被叫破本名的妖物此刻才终于合上半数的眼睛，用剩下的那些瞳孔死死地瞪着在刚刚那一瞬间完成了看穿敌人真身、书写符篆、行使术法等等举措，成功的将妒方刚刚那一记蕴含了一万八千种诅咒怨毒的视线阻挡在外。
“可恨，可恨，即使经历了如此长久的岁月，这支血脉的继承者依旧如此优秀，实在是让我厌烦到极致——”
话还没说完的妒方突然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形体，原本从外形上来看像是人类头部的那部分躯体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似乎还在讲述着自己对雪家怨恨的妖物就如同没察觉到所受伤势一般继续手舞足蹈着。
“虽然事先报出名号是我们绅士之间进行决斗所需遵守的礼仪，但对于你这种恶徒，果然还是要施以毫不留情的制裁。”
将还残留着火星的手杖敲向地面，Smorge先生微笑着将雪婉挡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