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早早来到了学校,一路上我几乎没有看到其他学生,我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人,没想到教室里已经有一位先到者了。

贺茂枝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打算说出口的问题在脑子里过了一边,朝他走了过去。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就在我要走近他时,他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吓了一跳,没有料到他已经发现了我。

为什么他会问我这种问题?虽然很想知道他的企图,但由于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这时,记忆先于我的理性做出了回应。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跟他搭话也是在没有人的教室。

贺茂枝因为性格软弱而总是被男孩子捉弄。那天早上我来到学校,看到他正用橡皮擦费力地擦着自己的课桌,那上面布满了孩子们恶作剧的涂鸦,他的表情看上去就要哭出来了。我也有被其他孩子捉弄的时候,他无助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弱小的自己。

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只是拿出了口袋里的红绳递给他。

“你会玩翻花绳吗?”

他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愣了两三秒,他接过了红绳,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害羞的微笑。

以红绳为契机,我跟他成了朋友。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在学校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我们的友谊只持续到了小学三年级。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们全家不得不搬到T市。我在离开的前一天告诉了他这件事,那时的我以为如果他任性地挽留我,说不定我就可以不用离开。

他并没有那么做,所以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因为我的错,他在跑出我家的时候被路过的卡车撞到而死去了。

回忆到此为止,我不能再让心中的阴影不断扩大了。于是我说了谎,接着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不记得。你找到红绳了吗?”

我屏住呼吸等待贺茂枝的回答,但他没有做声。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面向我。

“你呢?”

结果,我预料中的答案并没有出现,贺茂枝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我。他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说明他也没有找到红绳吧?察觉到他话中所包含的这层意思,我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你没找到红绳,对吧?”

我的激将法好像没有生效,他一点都没有动摇,依然平静地看着我。

“你不觉得把这东西作为死亡证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吗?从你死后已经过了八年了,谁会把这种东西保存八年?我早就把它扔掉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陷了下去,身体感到一阵晕眩。我的脑袋里开始响起各种声音,嘲笑声像浪潮一样此起彼伏。在我看来留有宝贵回忆的红绳,其实在贺茂枝眼中分文不值。一开始把红绳作为死亡证明就是个错误,一直以来我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单方面地思考问题。把贺茂枝视作珍贵的朋友,期望被他挽留,奢望被他原谅,那都是我单方面的想法。

到底谁是死者,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因为就算我死了,贺茂枝的人生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之后,我在教室里度过了恍惚的一天,外界的声音和影像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屏障所遮挡,我只能听到内心里嘈杂的噪音。

放学的时候,天气变得阴沉起来,远处传来低沉的雷声,眼看就要下雨了。我没有带伞,就这样走出了教学楼。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身体却本能地向着家的方向移动着。雨开始下了起来,是和那天一样的大雨。

快要走到车站的时候,头上的雨突然停了,紧接着,我发现并不是雨停了,而是有人把伞伸到了我的头顶。

“……?”

我抬起头,发现白鹭老师正举着伞站在我旁边。

“你今天忘了来图书室。”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而是注视着前方。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生气,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那在黑发下若隐若现的侧脸。

我小声地说了句“抱歉”,但因为雨声太大,这句话并没有传入白鹭老师的耳中。我感到很疲惫,甚至忘了向白鹭老师道谢,只是跟着她一路走到了车站。

“你家住在哪里?”

到了车站,我们躲在站牌下,白鹭老师一边收伞一边问我道。

我说出了写在站牌上的一个站名,她也给我指了指自己家所在的车站名,看来我们等的是同一路车。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抱住自己的身体,发现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皮肤传来讨厌的湿冷感。

“把这个穿上。”

我无意识的举动被白鹭老师注意到,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给我,而她的身上只剩下了一件白色衬衫。

这个举动让我受宠若惊,虽然她给我打伞的行为已经让我足够吃惊了,但我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

我感谢地接过那件黑色的女式西装外套,它对我来说略显宽松,但穿上之后确实暖和了不少,我甚至能够感受到残留在外套上的余温。

车终于来了,我们跟着人群挤上车,勉强找到了能够站稳的位置。

“他果然也没有找到红绳。”

在吵闹的公交车上,我低落的心情渐渐恢复了过来,于是我对白鹭老师说了今天的事。

“那不是很好吗?至少能证明你的记忆没出错。”

我不认为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那种心情是他人无法理解的,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里播放着新闻,时断时续的新闻报导声跟嘈杂的人声相混杂,这些噪音让我头昏脑胀。我只好闭上眼睛,想要排除耳边的噪声。不料,刚闭上眼睛没几分钟,我的身体便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冲击,几乎就在同时,一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突然闯进了我的耳中,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耳朵,却差点跌倒,幸好身旁的白鹭老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短暂的耳鸣后,我回过神来,听到一车的抱怨。

“撞车了吗?”

车厢里站满了人,我根本看不到车头的情况,只能做出如此推断。

“没有,只是急刹车。”

从白鹭老师的角度好像可以看到车外的情况,她伸出头确认了一下,回答我。

“可我刚才明明听到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清晰,以至于我无法相信它只是我的幻听。我问白鹭老师有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她却摇了摇头。

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跟白鹭老师道别后,独自向家走去。

我回想起刚才在车上听到的声音,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直到走到家门口,那个声音才在我的脑中有了大致的轮廓。

我想,那大概是铁轨跟火车车轮摩擦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头痛。我的思路受到一股不可抗力的牵引,这几天的回忆以片段的形式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接着,我的思路被引向了更早之前的回忆,是我进入高中之前的暑假。在那里,我的记忆呈现出一片混乱的空白。最后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段红绳跟一个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