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我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回家,这时,贺茂枝来到了我的座位上。

“你看上去很低落啊,是不是想起自己死的时候的事了?”

他像是故意来找茬的,我正准备反驳,上节课看到的场景却一下子浮了上来。我咬住嘴唇,咽下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我已经不忍再说出“死的是你才对”这种话,造成他死亡的难道不是我吗?但愿他所说的是真的,要是那个时候死去的人是我,我也不用再待在这儿忍受那罪恶感的折磨了。

但事实是那个时候死去的是他。他应该消失,从我眼前消失,从我记忆里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脸,那张脸让我想起自己的罪行,他的每句话都好像是对我进行的控诉,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原本就快消失的那份压力感又出现了,我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了那天的回忆。责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得逃离这个地方。

在我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已经跑出了教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心里只想着甩掉那些如同诅咒般的画面和声音。突然,楼梯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我没刹住车,撞上了那个人。随着一声惊呼,那人手上抱着的一摞书全被我撞落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

我连忙道歉,一抬头却发现这个人就是图书室管理员。她看到是我,也显得有些惊讶,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责备起我来。

“你在做什么啊?难道不知道走廊上是禁止跑步的吗!”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受到她这么大声的斥责,我吓得缩起脖子,就差跪下向她谢罪了。但她丝毫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

“这可不是对不起就能解决得了的事,这些书都是新的,摔坏了可是要赔的!”

看起来她好像很生气,我屏住呼吸,不敢有一点反驳。她命令我把书都捡起来,然后跟她一起回图书室检查书有没有破损。

我虽然想回家得不得了,但也只能照着她所说的做。

我抱着书战战兢兢地跟她回到了图书室,放下沉重的书本后,她让我跟她一起检查。我有种跟狮子共处一室的感觉,心里不断祈祷着这些书不要有一点破损。但不幸的是,我发现有一本硬皮书的书脊好像有些松动了,我安慰自己说这大概是装订厂的疏忽,跟我没多大关系,正准备偷偷把它归入完好的那一摞书,这小小的瑕疵却被图书室管理员发现了。

“那本书骨折了吧?”

“骨、骨折?”

这个人难道认为书是一种脊椎动物吗?

在我对她的用词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她已经从我手中拿过了那本书,发现了书脊的损坏。

我以为她又要像狮子那样开始对我怒吼,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接受她的斥责。但比起我她好像更在意手上的书,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了一瓶白胶来,小心翼翼地把书和书脊裂开的部分粘合了起来,那温柔的动作就像在对待受伤的小动物,然后她把书放回了原位。

“你叫什么名字?”

处理完这本书,她开始向我发问。我想,她是要让我写检讨了吧,接下来的问题肯定就是班级和班主任的名字了,所以我还没等她问到班级,就自己说了出来。

“叶洵……一年级。”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接着问我的班主任是谁,而是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我叫白鹭,是新来的图书室管理员。你今天上午是来借什么书的?”

这算是闲聊吗?我心里的紧张感还没散去,只是对白鹭老师突然转移话题的行为感到戒备。

“是……心理学方面的书。”

我拘谨的声音好像暴露了自己的紧张情绪,她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我有那么可怕吗?”

是的,比贺茂枝的幽灵还可怕。我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说着相反的回答。不过,单从外貌来看,我不得不承认白鹭老师是位颇具魅力的女性,前提是她不开口说话。

白鹭老师露出怀疑的神色看了我一眼,我条件反射地别开了视线,装作在认真检查书本的样子。

“所以,你是碰到什么心理难题咯?”

接着,像是为了让我放松下来,白鹭老师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为什么她会突然对我表现出关心呢?

“没有……只是单纯的兴趣。”

“是吗?那你刚才慌慌张张从教室里跑出来是要去干嘛?”

白鹭老师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接受了我的回答,但接下来的问题不得不让我以为她是在试探我。

“只是想早点回家……”

虽然不知道白鹭老师有什么目的,但被人试探总是不好受的,所以我只是给出了一个敷衍的答案。

“书包都不拿就准备回家?”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注意到自己竟然连书包都忘在了教室。那就意味着我还得回教室一趟,说不定还会碰上贺茂枝。我觉得现在的自己真是“腹背受敌”。这时,白鹭老师看我的眼神竟然由刚才的严厉变为了同情。

“我说,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或者被孤立了?别看我现在是图书室管理员,其实我大学念的是心理专业哦。”

这个可笑的结论是从哪里得出来的?我想马上否定白鹭老师的话,但恐怕那只会让她更加确信我被人欺负了。所以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回答。

“啊……是有这么个人,一开学就找我的茬。”

我想,就算说出贺茂枝的事,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出身心理专业的白鹭老师肯定也会觉得这件事不在她的解决范畴之内而放弃对我的纠缠。

“这个人一口咬定我已经死了,而且是在很早之前。”

我故意用随便的口吻谈论着这件事,想必白鹭老师已经看出我是在胡扯了,她一定马上就会放弃帮助我这个“问题学生”了吧。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这个人也早就死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就是我想知道的问题。那么,白鹭老师,您怎么看这事儿呢?”

说完,我观察着白鹭老师的反应,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看上去相当认真,好像完全相信了我说的话,而且还摸着下巴仔细思考着。

“也就是说你们俩之前互相认识吧。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小学三年级。”

白鹭老师竟然把我的话当真了,我开始后悔起刚才那轻率的举动了。但话已至此,我没法再走回头路。

“他是怎么死的?”

“被卡车压死的,我亲眼所见。”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清晰的一幕。时隔八年,我还是无法忘记那时的情景,即使我强迫自己去忘记,也只会徒增它出现在我梦中的几率。

“那在他看来,你又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死的?”

我想起今天中午时跟贺茂枝的对话,他说他跟我有相同的记忆。那就是说,贺茂枝也认为我是死于小学三年级的交通事故。

“我大概明白了。既然你们都坚持自己的记忆是正确的,那记忆就不足以成为证明任何一方死亡的证据。你们需要更为客观、具体的东西来证明对方的死亡。”

“等一下,什么叫证明对方的死亡?需要证明的只有那个人吧?难道您不认为我是活着的人?”

听完白鹭老师的分析,我马上就发现了违和的地方,但对于我的追问,她只是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我无法判断。”

“这是……什么意思?”

一种异样感渐渐笼罩了我的全身,我感到遇到了不寻常事情的不止我一个人,眼前的白鹭老师,好像也被染上了那种不寻常的颜色。

“意思就是,我能看到幽灵,但无法把它们跟活人区分开来。”

我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白鹭老师,企图在她脸上找出哪怕一点儿她在说谎的证据,但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晚饭一般自然。

“也或许幽灵和活人本身就没什么区别吧,至少在我看来。”

仔细一想,我不也看到了贺茂枝的幽灵吗?所以,“能够看到幽灵”这件事本身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那是我的幻觉呢?

“不管是幻觉还是幽灵,它们的出现都会有原因吧?要是觉得困扰的话,找到原因就好咯。”

白鹭老师一边回答我的问题,一边把检查完毕的书一本一本进行归类。

她的话好像照进洞底的手电光,我觉得自己豁然开朗。之前我一直在抵触和逃避贺茂枝,但却没有真正思考过他出现在我面前,以及认定我是死者的原因。如果能够鼓起勇气面对他,事情说不定就会迎刃而解。

这时,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我对白鹭老师给出的建议表示了感谢,然后准备离开。

“等一下,叶洵,你不会以为摔坏了一本辞典是拍拍屁股走人就能解决的事儿吧?”

糟糕,我竟然忘了这件事!刚才那个热心地关心着学生心理问题的白鹭老师,现在又变回了那头可怕的狮子。

“我也不要求你赔偿啦,不过作为惩罚,从明天开始,你要帮我打扫一周的清洁。”

也就是说我每天放学之后就要来这里做清洁吗?我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却不敢违抗她,说不定她会真的告诉我的班主任或者让我写千字的检讨,那样事情就更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