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陽焦慮不安地凝視着電梯上的數字變化。

現在他腦海裡面一直是林柯被開槍殺死,在自己面前像根枯草飄落的瞬間,以及他那在自己懷裡仰着無力的腦袋的身體,沒有呼吸,一動不動的身體。

還有那種情感,李曉陽深刻地記得。

第一次,心中翻湧的那種極端強烈的憤怒,強烈到想把那個殺死林柯的兇手像張破紙一樣撕得粉碎,還要連靈魂也燒成灰燼。

以及當自己的臉碰到冰冷堅硬的地面時,那萬劍刺心的愧疚,對林柯無法逃脫的懺悔。

如果不是夢的話——

電梯門緩緩打開,李曉陽立即跑了出來,迅速穿越狹長的走廊,在那扇熟悉的門前停下了。

凝視着銀色的門把手,李曉陽突然產生些怯意,竟不敢馬上打開。

如果不是夢的話——

自己會看到什麼呢?

一張空蕩蕩的床鋪?

幾本翻舊的漫畫?

一株孤獨的水仙花?

李曉陽深吸一口氣,慢慢打開門——

“林?!——柯?!——”

“——啊?你來幹什麼?曉陽?”

林柯像往常一樣靜靜地坐在1102號床鋪上,手裡捧着一本《名偵探柯南》的漫畫,同樣是熟悉的一臉冰霜。“如果你是只是來說昏厥的事情,那就請回吧,我沒什麼可說的。”

沒錯,是活得好好的林柯,是瘦弱的像根枯草的林柯,滿嘴毒辣的林柯。

“騙人的吧?”李曉陽兩眼圓瞪,慢慢走進病房,感覺有點不可思議。

“你?你怎麼了?怎麼像看見死人一樣,你沒出毛病吧?”林柯一臉的鄙視,不過又略有一點微妙。

“————”

李曉陽站在病床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一直直凝視着林柯。

“拜託,別一直用你那死魚眼看着我好嗎?我覺得都快折壽了。”林柯被盯着感覺有些不自在。

“你——還是活人吧。”李曉陽不知道這個問題到底適不適合詢問。

“——你這是什麼話,哼!我懂——你是盼望我早點死是吧。”林柯露出陰沉的笑容。

“你有沒有那時的記憶?那——兩個外國人的記憶。”李曉陽完全無視林柯刺耳的挑釁。

“啊?外國人?”林柯似乎有點莫名其妙,皺了皺眉頭。“我都陷入昏厥了,怎麼會有記憶。”

“嗯——說得也是,不過,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沒有昏厥前的記憶嗎?”昏厥前李曉陽與林柯是見過面的,而且林柯試圖從那兩個外國人手中救下自己。

“沒有!”林柯回答的很乾脆。“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昏倒的。沒事吧?你有點不對勁啊。”

“——”

為什麼只有自己存在記憶,林柯,不對,是所有人,也不對,是整個世界都喪失了這件事的記憶,無論是在自己眼前死去的人都活得好好的,還是被擊破的牆壁和切出大洞的電梯都恢復了原狀,一切都像沒發生過一樣。如果是這樣,那便真的只能用自己在昏厥期間做了兩個奇葩的夢來解釋了。

但李曉陽還是有點難以置信,因為之前發生的一切對他而言過於真實,雖然超自然現象和恐怖事件有點脫離現實軌道,但發生在自己眼前的各種神奇的事情以及各種慘狀,還有自己心中涌動過得各種強烈的情緒,實在不像是假的,不是用一個黑白的夢能敷衍過去的。

“我換個說法,今天上午我們有見過面嗎?”李曉陽嘗試最後的努力。

 “當然沒見過,你有來過的話,你自己會不記得。這還要問我嗎?”林柯斜視着李曉陽,有點不耐煩的說。

“————”

林柯既然否認的話,之前上午自己的記憶真的就是自己在昏厥期間自行腦補做的夢了。可還是最後還是回答不了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醫院這個讓李曉陽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哎——到底從哪裡開始,自己的記憶才是是正確的?

“第一次與你聊這麼無聊的問題呀?你是不是腦子裡哪根線斷了?想不起東西了。”林柯斜視着李曉陽。

“不是——我是剛剛才醒過來,我好像也在這裡中招了。”李曉陽撓撓頭笑着說道。

“你也在醫院裡?!你也昏倒呢?!”林柯大吃一驚,剛才還充滿不屑的眼睛立即緊張起來,一臉惶恐的盯住李曉陽。

“——是啊,我,我好像,也昏厥了”李曉陽被突然變化的林柯怔住了,口齒有點不靈敏起來。

“你現在身體有問題嗎?”

“沒,沒有。除了,記憶有點混亂之外。”

“檢查了嗎?沒什麼病症吧。”

“嗯,嗯,好像也,沒有什麼傳染病。”

“當真,沒有發燒什麼癥狀吧。”

“完全沒有。”

“身體沒有不舒服的地方吧。”

“真的沒有。你看——”

李曉陽像健美運動員把兩肩一拱,表示自己很健康。

“是嗎?——那就好——”

林柯像是石頭落地似的,鬆了一口氣。

“林柯,為什麼你會這麼在意——”

“才,才沒有在意,誰會在意你呀。哼!”林柯賭氣似的撇過頭去,他就是這樣,明明從來都不曾好言對待李曉陽,卻又總是不忘關心他。“我說你沒事到醫院裡幹嘛。”

“嗯——抱歉,我忘記了,我也不清楚自己之前準備是來幹什麼的了,反正就莫名其妙的昏倒了。”

“哈?——你是健忘狂嗎?你自己忘了來醫院的目的?”林柯哭笑不得。

喂喂,林柯,如果你和曉月一樣看待我,我可真的會很受傷的。

“多半——我猜是來看望你的。”李曉陽歪着頭回答。

“哼,我才不要你看望呢,說得這麼肉麻麻的,你以後別來了,不想快點染上這種病早點死的話,就不要來,我又不歡迎你。”林柯雙手抱胸,對李曉陽輕輕一瞥。

“沒事,不管你用什麼噁心的話,我都會來的。”李曉陽依舊滿臉笑容。

“哼,偽善!”

“——”林柯的話直擊李曉陽的心坎,笑容凝固了一瞬。“當,當偽善者也不錯呀!偽善到底不就成真的了嗎?”

“——”林柯面無表情的看着笑嘻嘻的李曉陽,沉默了一下,轉而扭過頭去。“切,我不管你了,你要是哪天也得了這病,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沒關係,沒關係。不過,為什麼你會這麼冷靜?你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害怕什麼?”

“全醫院七百多人同時昏厥,你不覺得很有靈異的味道嗎?”

“有一點,不過對我而言,只是睡了一覺那麼簡單。”

“是嗎?身體沒事吧。”

“身體——又能怎樣了——這個病又不會好起來。”林柯冷笑着。

“——”李曉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林柯至死都保護自己的那一幕再次出現在眼前,心中蔓延過的悔恨與愧疚讓李曉陽如芒在背。

——雖然只是夢

——雖然只是一個夢

但——罪惡的感覺卻依舊存在。

五年來,那深深的負罪感從來就沒有消失過,反而如同扎在心臟上的錐子,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深,無時無刻,折磨着李曉陽。

李曉陽看着眼前的摯友,他現在的情況真的只能用滿目瘡痍來形容,臉上布滿了青色的皮疹,頭髮脫落的相當嚴重幾乎看得見頭皮,雙手枯瘦像是沒有長肉似的,手背上的針管不停地輸送着藥液。

如果人能穿越時空,李曉陽一定要穿越回五年前,把那時的自己痛痛快快的揍一頓。

然而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葯的——這都是自己的錯,如果當年自己沒幹那種蠢事的話,如果那時的自己能再成熟一點的話——

“林柯——我想——說——”

“哥哥!!你怎麼突然跑到這裡來了。這裡可是重度感染區呀——”

聽見熟悉的聲音,李曉陽回頭一看,李曉月正氣喘噓噓的站在門口,看樣子她是爬樓梯上來的。

“曉月,你上來了。林柯在這裡喲。”李曉陽微笑着指了指林柯。

“曉月?!”林柯看到門口的女孩,臉一下紅了起來。

“林柯哥哥?!”李曉月愣了一下,露出似乎有點勉強的微笑。“好久不見啊,林柯哥哥,對不起,我哥他現在剛剛醒來,有點恍惚,你不要在意。”

“啊,他什麼時候不奇怪呀?”林柯瞥了一眼李曉陽。

“曉月,你有半年都沒見過林柯了吧。”李曉陽轉頭看着在門口躊躇的妹妹。

“嗯——是——好久不見。”李曉月對哥哥使了個眼色。

“你完全長變了呢?更有女孩子樣兒了。”林柯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曉月,流露出一絲失落。

“啊——是嗎?林柯哥哥倒是沒變什麼。”李曉月依舊站在門口站着,沒有走進來。“原來,林柯哥哥在這裡養病啊。”

“是啊——真的——好久不見。”林柯燦爛的微笑着,就像蠟像一般。

“——”

李曉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邊是自己摯愛的妹妹,他說不出‘進來吧’這種不負責任的話,而另一邊是暗戀自己妹妹的自己獨一無二的摯友,他也說不出‘你回去吧’這種傷人的話。

“小妹妹,你跑的太快了,快出來,這裡沒有專業保護是不能進去的。”李曉月身後出現幾個氣喘吁吁的醫生,看見李曉陽坐在1102號床邊,趕緊說:“哎呦,你怎麼跑到裡面去了,快出來,這裡都是艾滋病患者,小心感染。”

“我——沒事的。這裡——”李曉陽感覺心臟砰砰直跳,不敢看林柯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們對你的檢查還沒檢查完呢,快出來。”

“但是——”

“你明天不是有考試嗎?快檢查完了,回去複習吧。”背後傳來林柯罕見的溫和的聲音。

“林柯——”李曉陽看向林柯,林柯正像向日葵般的笑着看着自己。

“回去吧!以後——再來看我吧。”

“——”

李曉陽默默地起身,一言不發。

等李曉陽被醫生們從頭到腳檢查一遍后,還與在外面封鎖的警察溝通了半天,終於肯放自己與妹妹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多鐘了,期末考試前最後一天——本來李曉陽計劃的好好的一天,就莫名其妙的過去了。

不過,好在李曉陽畢竟幾乎睡了一天,現在精神相當好,那今晚就能當一隻真正的貓頭鷹了,開展考前突擊了。

不過現在困擾他的並不是七個多小時后即將迎來的考試。

“哥——”

“——”

孤獨地躺在十一樓的林柯,這次他一定受了很大的打擊,以後,李曉陽真不知道要如何去見他。

“哥——”

“哎——以後還有什麼臉去見他。”

“哥!!”李曉月這次幾乎是喊出聲來的。

“曉月,抱歉,我在想些事。”李曉陽這才反應過來,看了看背後那個愛惜又略顯單薄的身影。“曉月,你冷嗎?”

“不冷——啊嚏!”還沒說出口,李曉月就打了個噴嚏。

“來,我給你把帽子戴上。”李曉陽停下腳步,將妹妹背後的連衣帽給她戴上。

兩人現在正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街上已經看不見人影了,連出租車都看不見,當然他們也不會坐出租,白天時的熱鬧場景現在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天氣有些微冷,周圍有些起霧了,冰涼的冬風吹得臉頰與雙手有些刺痛,兩側的路燈發散着冷光,照亮兩人回家的路。

“對了,哥,媽媽中途來看過你喲。我不說,你還不知道吧。”李曉月突然說道。

“啊?!真的嗎?”李曉陽有點吃驚,在他的印象中,母親似乎不會這樣關心他。

“嗯,她看你只是睡着后就放心離開了。”

“喔——這樣啊。”李曉陽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月沒見過媽媽,也不知道她現在在酒廠里的生活怎樣,她也從來沒有向家裡提起過。

“說起來,你沒帶暑假作業,今天在圖書館裡幹什麼呢?”

“我——確實忘帶了,你怎麼知道?”李曉月有點尷尬。

“你的作業都掉在椅子上了。”李曉陽說道。

“喔,我就借了本書,看着看着就睡著了。”

“——高東星,那小子不會產生什麼邪念吧。”

“啊?哥,是你在產生邪念吧。高東星可是個好學生。”

“不可以早戀喲——”

“你怎麼又在說這個,我都說了,我和高東星不是那種關係。”李曉月在空中揮舞着拳頭。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了。”

“哥,我想問一下。”李曉月突然認真起來。

“什麼?”李曉陽看着妹妹那雙明亮的眼睛。

“你怎麼知道林柯哥哥在那裡養病?”

“嗯,我其實已經去過好幾次了。”

“你今天在醫院,也是因為去看林柯哥哥嗎?”

“嗯,八成原因是這個吧。”

 “那個,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是——下次能別去林柯哥哥哪裡了嗎?”

“——,為什麼?你討厭林柯哥哥嗎?”

“不,說實話,我很喜歡林柯哥哥。但是——”

“是因為林柯身上的病毒嗎?”

“——嗯”李曉月不甘的回應着。

“沒關係的,我們不是都知道嗎?只要注意一些細節,就能避免艾滋病傳染——你知道林柯哥哥剛才心裡有多難受嗎?”

“可是,那種事又怎麼能做說是一定有效!”李曉月爭辯着。

“沒關係——”

“不可以,這是我的規定,以後你不能再去了。”李曉月直接打斷哥哥的話。

“曉月!林柯現在患上這樣的病,早已是身心俱疲,我們要是不關心一下他的話——”

“你總是關心別人關心別人,你有沒有關心過我的感受?我真的很害怕。”

“——曉月!!你怎麼能這樣,你小時候可沒少受你林柯哥哥的照顧啊。”李曉陽有些生氣了。

“——,這我當然知道,我當然明白,但也是迫不得已啊,你又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沾上艾滋病,這種病可是有潛伏期的。”

“我知道啊,可是,這樣不就太無情了嗎?”

“哥!——”

妹妹再次闖入自己的懷裡,雙手抱住自己的後背,就像之前自己剛剛醒來時一樣。

“曉——月——,你——”

“求求你,哥,別再管柯哥哥了,我真的很害怕。”李曉月緊緊地抱住自己,把頭埋入哥哥的懷中。

“————”

望着面前這個小小的身軀,自己已經發過誓要保護的人,李曉陽陷入到深深地矛盾中。為什麼會這樣,以前他們三人可是誰也離不開誰的關係,為什麼今天會走到這個地步。強烈的負罪感流入李曉陽的心中。

“可——這樣的話,林柯就——”

“我們家可不能再加一個病號了,如果你也病了的話。”

“我不會病的——”

“不要說這麼不負責任的話!!!”妹妹的聲音突然升高八度,好像是硬要蓋過李曉陽的聲音。“你難道想看見我也染上那種病毒嗎?”

“——當然不可能想——”

“那你覺得我會希望你會染上嗎?”

“——”李曉陽終於明白了,妹妹根本就不是在擔心自己,而是在擔心哥哥,自己還以為長大成熟了,沒想到竟然還要讓妹妹擔心,真是諷刺啊。“可是——如果我不去的話,我就——”

“我,我也很同情林柯哥哥啊,嗚,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呀,艾滋病可是絕症啊!”妹妹的聲音有些囁嚅。

“————”李曉陽的心中一陣陣酸楚,明明想去贖罪,卻一步都跨不出去。

“無論我如何關心林柯哥哥,可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生活呀,我們現在自身可都難保啊。”李曉月抬起頭,李曉陽捕捉到了她眼角的淚珠,立即自責起來。

自己真是卑鄙,真是自私,內心總是在呼喚着贖罪,說到底,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活得更加輕鬆一些,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哪裡管過妹妹和周圍人的想法呢?自己總是自詡利他主義者,說到底也不過是給為了自己這種事造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

李曉陽默默地端詳着李曉月,妹妹稍微長高了一些,烏黑的頭髮更長了,左眼下方新生了一些粉刺,哎,自己明明是哥哥,竟然沒有察覺到妹妹的一些變化,真是不負責任啊。看見妹妹瘦小的身體和臉龐,李曉陽就一陣心痛和自責,現在明明兩人都是吃長飯的青春時節,卻對吃飯這種基本需求都要精打細算,由於營養沒有跟上,妹妹不僅較同齡人要矮小,發育也晚,看上去就像是剛剛畢業的小學女生。

明明就是自己將這個家拖垮成這樣了,哎,好像將當年的自己好好揍一頓,要是當年有人能提醒我、幫助我就好了。

“所以,就當是為了我和媽媽,你就別再去柯哥哥哪裡了,就當他不存在好嗎?忘記他好嗎?”

“————”

曉月是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來的,李曉陽無法想象。

“————我知道了,我答應你,我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