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目的阳光炙烤着翠绿的草地，太阳的热量令空气产生了扭曲，这种扭曲逐渐扩大到一人多高的大小，突然间空气被某种力量从中间撕裂，打开了一个椭圆形状的通道。随后通道中伸出了一只赤裸的脚丫，一脚踩在柔软的草上，一位红眼的黑发少女从通道中探过身，小心翼翼地左右环顾，在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让整个身体显露出来。
“嗯，稍微有点冷啊。”刚一踏出传送门，少女立即反射性地用双手抱住身体，“这个地方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尾随少女走出传送门的是一只有着碳黑色毛皮的大狼犬，它机警地转动着耳朵，好确认这附近是否有无关者。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却非要一意孤行。”
少女苦笑着，加大了手上的力量，试图让身体暖和一些。少女毫不介意自己褐色的皮肤裸露在外，仅仅用红色的布料遮住重要的部分，宛如刚刚偷食禁果的人类始祖那般。但这样过于清凉的装束令她难以抵御巨大的温差，因而不停地在发抖。
少女名为莉斯，是地狱中一只不起眼的恶魔。人们常常认为恶魔中唯一存在明显女性特征的只有魅魔，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人类对于恶魔的认知仅仅停留在多年前的神魔大战，深居灼热地狱的恶魔们倾巢出动，向神和天使们展开了复仇的反扑。也就是那个时候，人们才见识到了恶魔的真身，并将其记载下来。
“那我回去拿件衣服好了。”
“站住。”狼犬黄色的眸子里发出了凶恶的光，“你别想从我的眼皮底下溜回去，小鬼，在你完成任务之前，我是绝不会让你回地狱的。”
“可是人类的世界真的好冷啊，说不定在完成任务之前我就会被冻死在路上。”
“这是你自作自受，可别忘了是谁在斟酒的时候把魔王大人的衣服弄脏的，若不是仗着你父亲立下的战功，你本来早就该被魔王大人的怒火烧成灰烬，扔到那火湖里喂鱼去了。”
“可以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吗？人家差一点就没命了。”
“你以为是因为谁我才在这里的，就因为你这毛手毛脚的小鬼犯下的过错，扰了我宝贵的休息时间。”
“好好好，全部都是我的错。”莉斯赌气地撅起嘴，“笨狗，蠢狗。”
“随你怎么叫唤，不把该做的事完成，你就别想回去。”
焦炭一般漆黑的狼犬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彰显出监视者应有的气魄。而莉斯，尽管只是一只下级恶魔，却也绝不肯向一只看门狗示弱。
“你在得意什么，蠢狗，你连刻耳柏洛斯的一只爪子都不如。”
狼犬眯缝起眼睛，莉斯顿时有些乱了阵脚。
“小鬼，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否则我要你变成看门狗的磨牙骨。”
“张口小鬼闭口小鬼的，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嘛。”
“哼哼。”狼犬冷笑一声，“小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大战之后才出生的吧。”
“那，那又怎样？”
“我在那场大战中咬死了四个天使，还让一个大天使伤了脚踝。”
“我才不信，天使怎么会被你这种小狗咬死。”
“哼，小鬼，你连天使是什么样都没有见过，当然不会明白杀死一只天使有多么容易，但大天使的确不好惹，其中最为可怕的，要数六翼天使。”
“你见过六翼天使？”
“那是比地狱里最为灼热的焦土都要炽热的火焰，仅仅是接近就会被热量剥去一层毛皮。”
“但是我没看见你身上有灼伤的痕迹。”
“小鬼，我除非是疯了才会去接近那种怪物，别说是留下伤痕，哪怕是被那烈焰的羽翼碰到一下都会在瞬间被燃烧殆尽。”
莉斯几乎忘记了寒冷，如果她继续同狼犬聊下去的话。莉斯对狼犬的话半信半疑，那场大战发生的时间过于久远，许多东西都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下面，而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恶魔对神的仇恨被一代代传承下来。
“好汉不提当年勇。”莉斯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再怎么吹嘘当时的战绩，我毕竟也没有亲眼见到。”
“傲慢的小鬼，你尽可以去问你的父亲，让他告诉你当年的那场大战有多么残酷，他也不过是苟活下来，还不配被当作英雄。”
一听到这话，莉斯可忍不了，她恶狠狠地瞪着狼犬，咬紧牙关并露出和狼犬一样尖锐的犬齿，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只高大的狼犬扑倒撕咬。
“我不许你诋毁我的父亲，他能够活着回来就说明他是英雄。”
“天真，这世道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我不想与你浪费口舌，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只会让我更晚回到地狱。”
莉斯冷静了下来，觉得狼犬说得很对，她再也忍受不了这低温的折磨，想要早些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于是莉斯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
莉斯和狼犬站在一片小小的草坪上，在他们的左手边有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清澈的水流被阳光照射散发出耀眼的光，同时洗刷着溪边攀了苔藓的石，而他们的左右两边都被高大的树木遮挡，再往远处看便是黑漆漆的密林。
“蠢狗，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看样子是在一片森林当中。”
“这我当然知道，你就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小鬼，我怎么会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你身为传送门的施法者却不知道自己被传送到哪里去了吗？”
莉斯尴尬地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那个啊，其实我还不太会用传送术。”
狼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为什么都这么大了还只是下级恶魔的原因，你的父亲难道没有让你去找一个大恶魔导师学习魔法吗？”
“我当然有在学啊，只是后来被魔王大人征召进宫殿去当侍女了，就没有时间去学了。”
“无法理解，为什么魔王大人会让你这种既没有姿色又笨手笨脚的小鬼去当侍女。”
“哈？你说谁没有姿色？人家明明长得那么可爱！魔王大人一定是因为被我可爱的脸蛋迷住了才会特地让我进宫的。”
“然后这位被你迷住了的魔王大人现在把你发配到人间去做危险的工作。”
莉斯被反驳得瞬间哑口无言，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呜呜”声。狼犬白了她一眼，继续用尖锐的言语攻击她。
“承认吧，小鬼，你和那些天姿丽人的魅魔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也许你那张脸蛋的确不错，但其他地方和魅魔相比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本来也不是魅魔啦！”
“当然，魅魔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若是连你这样的小鬼都当上了魅魔，地狱里的审美可要降低一大截。”
莉斯虽然很不甘心，却一时间找不出词汇来反驳狼犬。女性恶魔之中，只有天生丽质的美人才有成为魅魔的资质，但仅有一张漂亮的脸是绝不够的，没有曼妙婀娜的身姿连成为学徒的机会都没有。在成为学徒之后，她们还要学习各种各样的技巧，并经历一系列严格的筛选才能成为真正勾魂摄魄的魅魔。
换而言之，能被称之为魅魔的恶魔，那绝对是地狱中顶级的美人名妓。
“够了，反正我也不需要去侍奉那些惹人厌的上级恶魔，就算没有那种恶心的身材又怎么样。”
“哦，自暴自弃了么。”
狼犬冷漠地望向莉斯，莉斯不再驳回，而是终于开始认真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蠢狗，我们该往哪里走？”
“你说呢，小鬼，我可不认识这里的路。”
“所以说你才是条蠢狗啊，用你的鼻子闻一闻，看看哪里有人的踪迹。”
“你打算用这身打扮同人类接触？恐怕他们马上就会把你抓起来钉在十字架上用火烧死。”
“那样的话应该会很暖和吧。”莉斯笑了起来，“我可受不了这寒冷的天气了。”
“我该说你傻呢，还是无谋呢。”
狼犬摇了摇脑袋，开始用灵敏的鼻子去嗅人类的气息。它果真寻到了人的踪迹，便摆着尾领着莉斯往右走。
高大而茂盛的乔木遮蔽了光，潮湿的空气令苔藓迅速占据了枝头，莉斯小心地跨过盘曲的树根，跟在狼犬的后头，走上了一条被腐叶覆盖的小道。
“毫无疑问。”狼犬抬起头，眯缝起眼睛，“这是条人踩出来的道路。”
“沿着这里一直走可以走到哪里？”
“不知道。”
“没用的蠢狗。”
狼犬瞪了莉斯一眼，便不再讲话。它很清楚，现在它和这个让人心烦的小鬼是命运共同体，如果它没能监督莉斯完成她的任务，它就算回到地狱也会遭受惩罚，但同时它也深知这任务的困难，恐怕他们再也无法回去。
即所谓的流放。
“为什么是我？”狼犬百思不得其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受这种罪？”
显然这只恪尽职守的狼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让它来监督莉斯只是魔王的一时兴起。莉斯的确是犯了错，但这样的过错还不至于要遭到这般严厉的惩罚，之所以如此，同样也只是因为魔王做事素来随心所欲。
他们继续往前，莉斯总听见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当她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风吧。”狼犬头也不回地回答，“你害怕了？”
“才没有，我只是觉得这种声音很吵。”
“的确，在这样密的林里风声未免有些太大了。”狼犬察觉到异样便停下脚步，动用全部的注意力去听辨空气中夹杂的杂音。
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这样极度安静的环境下极为突出，但狼犬隐隐约约听到了这之外的令一种声音，急促且微弱。
那是喘息的声音。
这里还有莉斯以外的另一个人。
可狼犬没有嗅到那样的味道，若是当真有另一人藏匿于此，按理说绝躲不过它的鼻子。狼犬正犯疑惑，却又突然看到一条青色的蛇状物朝他们爬过来。
“快跑！”
觉察到危机的狼犬大吼一声，猛地一跃而起，几条“青蛇”紧随其后，意图揪住它的尾巴，亦或是缠住它的后腿。莉斯在听到狼犬的吼声后愣了一秒，随即迈开步子拼命跑了起来，可正是这一秒的时间，令她失去了逃走的机会，她先是被绊倒在地，脸重重地摔在了粗壮的树根上，在她发出惨叫的同时，绿色的条状物——后来她才看清那是藤蔓——将她捆绑起来。
“救命啊！”
即便听到莉斯的呼救声，狼犬也没有回头，因为它很清楚，一旦它放慢一丁点速度，身后密密麻麻的藤蔓就会扯住它的后腿，于是这只身手敏捷的大狼犬上窜下跳地一个劲往前冲，为的就是不落入陷阱当中。
手足全被牢牢捆住的莉斯在用力挣扎，但这样的努力近乎徒劳，在手臂被束缚的状况下使用魔法根本不可能。
要死在这里了吗？
莉斯的眼前闪过了走马灯一般的幻觉，随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她的幻觉，她这才注意到有一个老人在慢慢接近她。
这名老者白发苍苍，长长的白须一直垂到胸口，身披一件麻布衫，拄着一根树根雕成的手杖。
“魔鬼的孽子，你到这儿作甚？还不快滚回你的火狱！”
莉斯没有做声，因为她的目光停留在那老人的身后躲着的一个怯生生的金发少女身上，少女也同样注视着她。
穿着白袍的少女逃也似的躲开了莉斯的注视，低下头搀扶着情绪激动的老人。结果老人却越骂越起劲，莉斯再也忍受不了。
“人家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分的是你吧！”
莉斯不争气的眼泪越过鼻梁，划过颧骨，留下一条晶莹的溪流。
“人家到底做错了什么嘛，先是被魔王大人流放，后来又被那只蠢狗丢下，现在还要让人欺负，怎么可以这样对人家！连我爸爸都没有打过我！”
老人仍旧气不打一处来，强烈的情绪波动让他止不住地咳嗽。他想要用法术杀死这只嚎啕大哭的小恶魔，但一旁的少女却不忍心再看下去，在老人举起手杖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
“爷爷，停手吧。”
“不要被魔鬼的眼泪欺骗了，塞拉，魔鬼狡猾得很，我一定要杀死她。”
“她只是个可怜的孩子，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
“塞拉，你要是真的这么想就太天真了，即便是刚出生的婴儿，魔鬼就是魔鬼，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爷爷！”
名为塞拉的少女在同老人争执的时候，莉斯明显察觉到身上的束缚轻松了许多，想必是老人的注意力被争吵而分散，再无心思去维持魔法的缘故。莉斯立即收敛了表情，从藤蔓中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朝着前方逃跑。
“再见啦——”
调皮的音调故意被拖长，发觉自己被愚弄的老人怒不可遏，用手杖猛击地面，霎时间无数藤蔓破土而出袭向莉斯。
“我可不会被同一招打败两次！”
莉斯在往前狂奔的同时双手便在掌心中聚集热量，随即将这样的能量具象化，形成了火焰，紧接着将火焰推出变成火球，一个最为基础的火球魔法便这样完成了。
但是莉斯马上发现她的火球术对于紧紧向她逼近的藤蔓作用不大，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藤蔓中含有大量的水分使得其难以被点燃，何况这样的法术还被巨大的魔力供给，小小的火球奈何不了这些粗壮的藤蔓。
“那么这样又如何。”
莉斯猛地转身，将汇集在双手手掌上的魔力加大，然后一口气全部释放出来，巨大的火焰从莉斯的手掌上喷发出来，形成颇为壮观的放射状。
“燃烧吧，燃烧吧，燃烧吧！”
狰狞的笑容在莉斯毫无自觉的时候显现在脸上，试图接近的藤蔓和附近的树木全被高温的火焰烧成焦炭，然而就在莉斯正得意忘形的时候，她发觉有水滴打在了她的鼻尖。
“欸，不是吧？”
还没等莉斯仰起头，乌云便迅速笼罩在她的头顶，随即带来的倾盆大雨将她放出的火焰浇灭，也把她淋成了落汤鸡。
“怎么可以这样，太耍赖了！”
但是，还没有结束。
大地吸收了水分后开始变得潮湿，莉斯分明就感觉到地面在慢慢陷下去，可她想跑也跑不了，因为脚下的泥土像是长了手一般紧紧抓住她的脚掌，一个劲地将她往下拖。等到雨停的时候，莉斯只剩一个脑袋露在外面了。
塞拉搀扶着爷爷慢慢走向莉斯，灰头土脸的恶魔少女在同被施展了魔法的大地的争斗中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仍旧没能从泥潭中脱身。
“好，好冷啊……”
老人居高临下地望着莉斯，愤恨与得意溢于言表。
“这下你看清她的真面目了吗？孙女哟，善良本是件好事，可却不该施与魔鬼。”
“完全不是这样的，爷爷，这根本只是单方面的凌虐。”
听到这个词语，莉斯露出了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般的表情。在地狱这种讲究实力至上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曾流行将新生的病弱婴儿抛弃到炼狱深处任由其自生自灭的风气，即便是健全的婴儿，也难逃一系列严格的考验。魔王试图利用这种筛选法来制造一批强大的战士，接着再让这些战士产生更多的战士，进而提高地狱的人均实力。但后来恶魔们迎来了大战的败北，战后百废待兴的地狱需要大量的新生劳动力，同时恶魔的数量在大战中急剧减少，因此这个计划不得不宣告终结。
尽管现在魔王放弃了他的伟大计划，但地狱里实力至上的社会风气却从来不曾有变过。莉斯虽然是生在复兴的时代，但没有强大的实力，去做魔王侍女的这一份工作还是她的父亲为她争取来的。
现如今，她连做魔王侍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我……真的有那么弱吗？”
莉斯轻声地低喃，思绪游离于现实之外。
神的背叛者们仅仅笃信一条准则——
弱是原罪。
这是不可原谅的罪。
塞拉听到了莉斯的轻语，轻轻蹲下，凝视着恶魔少女赤红的双眼。
“你不是坏人对吗？”
“嗯？这个嘛，谁知道呢。”
“我觉得你不像是坏人。”
“奇怪的人。” 莉斯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可是恶魔哦，你不害怕吗？”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副样子的恶魔。”塞拉忍俊不禁地捂住嘴，“就像是被拔出一部分的曼德拉草一样。”
莉斯将腮帮鼓得像只圆滚滚的河豚似的，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不过塞拉觉得这种反应十分可爱。
“爷爷，把她放出来吧。”塞拉用央求般的语气说道，“她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
老人不再如原先那样坚定，孙女的试探让他产生了动摇，但他无法真正信任过去的敌人，于是只好摆出以往的架子。
“不行，不能放任魔鬼在人间肆虐。”
“爷爷——”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让我来破坏这个法术吧。”
“什……”
不高兴的少女将右手按在大地之上，默念咒语解除了老人施展的魔法，地面顿时如同泥沙般开始流动，莉斯连忙伸展手臂，塞拉在这个时候握住了莉斯脏兮兮的手掌，一把将她从土地中拉起来。
“我可不会感谢你喔。”莉斯双手叉腰把脑袋扭向一边，“要是没有你们我哪会吃那么多苦头。”
褐色皮肤的少女满身都是深棕色的泥土，看上去就像是一棵刚离土的萝卜，塞拉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不起，作为赔礼，请到我们家里来，至少清洗一下身上的泥土。”
莉斯警惕地望向老人，生怕他什么时候又用个法术将自己困起来，但老人不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森林的远方。
“不用担心，爷爷他不会再对你动手的。”
老人一句话不说，拄着手杖直直朝前走去。莉斯和塞拉不解地望着老人的背影，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爷爷你要去哪里？”
“巡山。”老爷子头也不回地回答。
“真是个怪人。”莉斯小声地低喃，“刚才还那么凶巴巴的。”
“别见怪，爷爷他毕竟亲历过那样的大战，一直对恶魔的行径耿耿于怀。”
塞拉的话让莉斯有些发懵。
“欸？可是那场大战不是我们和天使打吗？”
“是没错啦，但战场在人间啊。”
“这是怎么回事？”
这次换塞拉发懵了，她脸上掩不住惊讶的神情。
“你不知道吗？恶魔先打通了从地狱到人间的通道，在人间集结兵力准备要强行登陆天界，天使发现以后全体下界和恶魔交战，他们战胜恶魔之后还一路攻进了地狱,差一点就抓住魔王了呢。”
“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大家都告诉我是神击败了我们。”
“大战的时候神可没有现身过。”塞拉非常肯定地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果真如此吗？莉斯不禁产生疑惑，从眼前这名少女口中得知的说辞同父亲讲述的过去有着巨大的差异，而归根结底，双方的分歧点在于神的身上。终究这位创世造物的神有没有在大战中施展神迹，莉斯无从考证，她也没有这种兴趣去刨根问底，毕竟恶魔的战败已成事实，再去挖掘那些陈年旧事也不再能改变什么。
她现在想做的，就只有早些把身上的泥土冲洗掉。
塞拉领着莉斯回到他们的住处，一间简朴的小木屋，角落里堆了许多干燥的柴火，屋前有一口水井和一片小菜园，种的是卷心菜和胡萝卜。
莉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光景，因为灼热的地狱中少有生物生存，食物一直以来都是恶魔们最头疼的问题，他们不得不建立大型农场养殖和种植少数几种能够食用的动植物，而不是像人类这般自给自足。
“我来帮你打水吧。”塞拉冲莉斯笑了笑，“待会把我的衣服借给你。”
“嗯……”
恶魔是不会有感恩之情的。莉斯这样想着，别过手解开红色布料上的绳结，将两块被泥土染了色的红布放在一边。
“恶魔的衣服都是像这样的吗？”
“因为地狱里种不了亚麻之类的玩意，所以纺织物都是奢侈品。”
莉斯现在的“衣服”是从不要的破旧衣物上裁剪下来的。在魔王的宫殿里做侍女时，她穿的是专门的工作服，而那套衣服在她遭到流放的时候被收回了。
“欸，那也太可怜了。”
“才不可怜。”莉斯轻轻哼了一声，“只要等改造环境的魔法被研究出来，就算是下级恶魔也可以穿上华丽的衣服。”
塞拉拎着满满的一桶水放到地上，莉斯光是把脏兮兮的手伸进桶里就令清澈的水立即变了色。
“好冰！”
莉斯反射性地抽回了手，原本人间和地狱的温差就已经让她很难受了，再用这样冰冷的水清洗身子，恐怕她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定。
“唔，没办法了。”莉斯盯着木桶，脸上痛苦的表情像是做出了某种艰难的抉择，“事到如今……”
莉斯鼓足勇气，猛地抓起木桶举到头顶，让水任由重力牵引自由落下，冰冷的水流在冲走泥土的同时也给莉斯带来了锥心刺骨的痛苦，莉斯咬紧牙关才没有发出惨叫。
“没事吧？”塞拉注意到莉斯痛苦的表情，一时间慌张起来。
“好，好冷……”
话音刚落，逞强的少女晕厥过去，趴在井边一动不动。
漫天的厮杀声从远方传来，惊扰了莉斯的梦，少女发觉自己匍匐在一片血海当中，周围全是残缺不全的尸体，有恶魔的，还有另一种没见过的，奇特的生物。
但那也不是什么美丽的生物，这种陌生的生物就像是几种动物的混合体，漆黑如鹰的羽翼连接在拱起的驼背上，全身覆盖着稀疏的黑色的羽，细长的脖颈支撑起圆形的头脑，突出鸦一般的大喙，鹤那样细的长腿下面却是巨大的爪，手臂同样如此。
莉斯首先想到了鹰身女妖，可这种怪物和漂亮的哈比全然不是同一个物种，它是那样的丑陋，令人恐惧，仿佛不属于此世之物那般。
毫无疑问，恶魔的少女正身处一处战场，这些死去的恶魔与怪物便是佐证的凭据。莉斯慢慢站起来，试图寻找战场的方向，她的确听到了可怕的声音，而且就在不远的地方。
暗无天日的空间里只有嘶吼的声音在荡漾，平坦的草原上尽遍布血与尸的痕迹，飞蝇营营。莉斯带着崇敬的心情从这些战士们的尸体上跨过，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行。
那之后，少女见到了父亲总是闭口不谈的那场大战。
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黑色，并非乌云，而是莉斯先前见到的那些样貌奇特的怪物，如同巨大的飞蝗群一样自上而下俯冲攻击，将位于地面的恶魔军队的阵形冲散，每一个妄图飞上去迎战的恶魔都会迅速遭到怪物的攻击，在一阵黑色的风吹过后，便只剩下些残肢掉落下来。
在地面的部队同样如此，恶魔们的阵形被冲散之后，又被多次分割，直到整个战场被打乱，于是这群怪物得以降落到地面，利用数量优势去围攻落单的恶魔。
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下恶魔们难以使用魔法进行反击，只得被动地迎战，丧失了所有的优势，任由对方掌控局势。
莉斯站在远处呆呆地望着，完全没有发现一只庞大的怪物落到了她的身后，那怪物将三爪合拢成锥形，猛力刺穿了莉斯的后背，打断了脊椎穿过胸腔，直到这时莉斯才带着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转过头，同那发着幽暗红光的四只眼球目光相接。
那一瞬间，超乎恐惧本身的某种可怕的情感侵袭了她。
少女带着惊恐醒来，全身被冷汗浸湿，急促地呼吸慢慢缓和下来。
“梦……么？难道说那个就是……”
话到嘴边却被她咽了下去，因为莉斯看到塞拉正朝她走过来。
“你醒了啊，没事吧？怎么突然就晕倒了？”
莉斯混乱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她注意到自己正躺在床上。说是床，其实不过是一张席子垫在稻草上面。
“没什么，只是受不了这样冷的天气。”
“可是现在是夏季啊？”塞拉疑惑地望了望窗户外面，“而且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
莉斯并不知道什么是夏季，但她坚信如果人间在最热的时候还是这样冷，那么她迟早要被冻死在这里。所幸塞拉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了莉斯，这让她多少比刚刚踏入人间的时候要好一些。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莉斯。”
恶魔的少女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眼神依旧空洞无神。
“我叫做塞拉，和爷爷一起住在这里。”
就在这时，塞拉的爷爷拄着手杖回来了，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似乎刚刚进行过激烈的运动，莉斯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走路都需要手杖的老人还能做什么样的运动。
“啊，爷爷，你回来了啊。”
塞拉转身正要迎上去，老人朝她们们瞥了一眼。
“你还打算把她留在这儿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们家怎么可以收留魔鬼。”
“可是莉斯好可怜的，独自一个人被流放到这里，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独自一个人？”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别信了她的鬼话，魔鬼最擅长用这套来蛊惑人心。”
“我相信她不会骗我。”
“你太天真了，塞拉，她一定会害了你，也许现在装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在你放松警惕之后她就会从背后夺走你的命。”
塞拉还想替莉斯争辩，就在她整理语言的时候她看到莉斯朝着门走去。
“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的，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恶魔的少女自说自话地走出去，塞拉连忙跟上。
“不是这样的，你可以留下来，我一定会说服爷爷。”
那样又有什么用呢？莉斯不禁这样想，尽早离开才是明智之举。
“总之，这身衣服先借我一段时间，等我回地狱的时候一定会还给你的。”
当然能不能回去还是一个大问题，以往地狱里被流放的恶魔几乎没有人能够回去，连是死是活都无人知晓。莉斯只好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万一自己活着回去了呢，魔王大人一定会不计前嫌让她回去继续做侍女，说不定还会给她一些奖赏。
“你真的要走吗？”塞拉问。
“嗯。”
“那等明天早上再走吧，现在下山太晚了。”
莉斯想了想便同意了，塞拉的爷爷确实不好对付，但只要不做多余的事情应该就没问题了。而塞拉这边，思考的却是怎么把这只小恶魔留下来，塞拉太久没有和外界的人交流，迫切想要和人说说话，哪怕对方是被爷爷深恶痛绝的恶魔。
塞拉支起铁锅，往下面架了柴火，打算生火做饭，莉斯坐在旁边抱住膝盖望着她，看她半天没有把火点着便在手掌上聚集魔力，没过一会儿柴堆内部就飘起了烟，随即蹿出了红色的火苗。
“谢谢。”塞拉冲莉斯笑了笑，莉斯却别过头，故意躲开那样热情的眼神。
“没什么。”
“恶魔也没有爷爷说的那么坏嘛。”
“只有我而已。”
或许莉斯真的只是个例外。据她所知地狱中极少有恶魔同人类接触，有少部分魅魔会被魔王派到人间去做收集情报之类的工作。而其余不与人类接触的恶魔对人类则是完全不感兴趣，至于人类传说中出现的与人类进行交易的恶魔，那是少数恶趣味的上级恶魔在无聊时进行的消遣。
“现在还觉得冷吗？”
“嗯。”莉斯点点头，“但是稍微好一些了。”
塞拉用一根木棍拨弄炭火，让火与空气充分接触，燃烧得更加旺盛。两个少女围坐在火旁，篝火将她们的影子映照在墙面上。塞拉的爷爷盘腿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双目紧闭进行每日的冥想。
“要是我也会用火的魔法就好了，这样生火做饭就方便多了。”
莉斯默不作声，因为塞拉的话语让她回想起她还在做侍女的时候，时不时被叫去厨房里帮忙，那个时候她经常打着“尝尝味道”的幌子偷吃，而后又为日益增加的体重烦恼。
魔王的宫殿里称得上年轻漂亮的侍女只有莉斯一个，其他人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年轻的女孩们都不屑于这样的工作，即便她们服侍的对象是至高的魔王，她们也忍受不了做这样低声下气的活计。
“你怎么不说话？”塞拉问，“我还想多和你聊聊。”
莉斯从回忆中缓过神，带着迷茫的眼神望向有些生气的少女。
“你想聊什么？”
“比如……你的家庭之类的。”
“我的父亲是魔王的侍卫，母亲是个不入流的魅魔。”
“不入流是什么意思？”
“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说说你的吧。”
“我吗？双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爷爷把我养大的。”
“这我知道了。”
“之前有旅人从这里路过，管我们叫德鲁伊什么的，我也不太懂啦。”
“那个啊，我有听过，住在森林里的贤者祭司。”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莉斯绞尽脑汁回想她的大恶魔导师在魔法课上给她讲授的知识，但由于时间太长早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忘记了。”莉斯一边摇头一边回答，“但是，是个很厉害的职业。”
“是吗。”
少女们不再交谈，静静地将眼前的杂菜汤送入口中。塞拉还想再找些话题，她注意到莉斯躺在火边蜷缩起身体，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阖上眼皮。
“你要睡在这里吗？”
“嗯。”半梦半醒的恶魔少女发出模糊的声音。
塞拉将碗收好后又给篝火添了些柴，便回去睡觉了。
翌日一早，塞拉带着莉斯下山，塞拉对这座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莉斯如果没有得到塞拉的帮助，恐怕得在这里迷路好久。塞拉把莉斯带到山脚，向她指明附近村庄的方向后便返程了，因为还有许多杂活在等着她。
塞拉原本以为这次告别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莉斯，没想到她们在三天后又一次相遇了。只是相遇的地点是在村落中间的广场上。
塞拉从山里采了草药和蘑菇，想到村子里卖点钱，买些必需品，却遇见村民们正在举行私刑。某种不妙的预感促使她奋力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赫然发现被铁链绑在十字架上即将被烧死的人正是莉斯。
恶魔少女饱尝肉体的苦痛，眼睛失了神，丢魂落魄地垂着脑袋，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这场由村长主持的私刑没有通告教会，参与者全是这个村子的村民。人们把柴堆放在莉斯脚下，又在她身上撒上松香，万事俱备，只欠火种。
塞拉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想要救下莉斯，却又担心爷爷会因此而受到牵连。这时一个男人举着火把靠近，只等村长一声令下就要把火把点燃后扔到柴堆里。
塞拉拼命地思考解救莉斯的方法，莉斯此时注意到了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少女，两人四目相接，莉斯却向塞拉摇了摇头。
那样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不要管我了”，这反而让塞拉下定了决心。
方才还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顿时乌云遍布，诡异的阴风令人不寒而栗，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霎时间下起瓢泼大雨，雷声也紧随其后。男人刚刚点燃的火把被大雨迅速浇灭，围观的人群在惊恐中各自逃回了家。霹雳自天而降，劈断了莉斯背后的十字架，同时赶走了试图靠近她的人。
于是，在这雷雨天气站立在空旷空间的，只剩下两个少女。
“能走吗？”
莉斯没有做出回应，她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塞拉果断放下自己的背篓，把绕在莉斯身上的铁链解开并扔在一边。趁着无人发觉，塞拉把背篓套在莉斯背上，自己则背起莉斯。少女们冒着大雨逃离，幸而家家户户都因为暴雨而关门闭户，无人发觉她们逃离了这个村子。
塞拉的爷爷看到自己的孙女第二次把这只恶魔带回家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舍不得骂他的宝贝孙女，一时间竟讲不出话，全身都在发抖。
“她总归要在人间丢了性命，你不要再去救她了，被流放的人，或者是魔鬼，都只有死路一条。”
但塞拉并不这样想，她把莉斯放下来，赶忙去搬柴搭火，她清楚地感受到莉斯与她接触的肢体有多么冰冷。将篝火点燃后，塞拉立刻把莉斯身上湿掉的衣服脱下，而她看到的却是褐色的皮肤上千疮百孔的伤痕。
“好过分……”
“没什么，光是这样还杀不死我。”
虚弱的少女几乎用尽全力才吐出一句话。
塞拉握住莉斯冰冷的手，眼睛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同情和坚定的情感。
“我绝对会治好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我还想跟你讲好多话，想让你做我的朋友。”
小恶魔不再讲话，因为除了父亲之外还没有人这样重视过她。
借着疗养伤势的藉口，莉斯在这里住下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天，莉斯在塞拉的精心照料下逐渐恢复了体力，便开始帮这个家做一些事情。塞拉的爷爷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充满敌意，不过却从没有对她放松警惕。
在不知不觉之中，莉斯仿佛真的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一样，但她的心里很清楚，她从来就不属于人间，甚至时常担忧自己的身份会给塞拉带来灾难。
某一天，莉斯正在屋外劈柴，她突然听到附近的灌木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举起柴刀保持警觉，没想到从灌木中露出头来的竟然是那条漆黑的狼犬。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溜回地狱了。”
狼犬没有应她的话，而是打量着她的身后。
“你倒是很安逸嘛。”
“算是吧，在这里长住也不错呢。”
“小鬼，你不想回地狱了？”
“无所谓。”莉斯重新开始手上的活计，“你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吧，回去告诉魔王大人，莉斯已经被人类绑在十字架上烧死了。”
“这可不行，魔王一眼就能看穿我在撒谎，那时候要被烧死的可是我。”
“那你想怎么办？”
“当然是让你带着那玩意回去，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打听到那玩意的位置。”
听到狼犬这样说，莉斯只是脸上浮现了些许惊讶，手却没有停下。
“真的？在哪里？”
“战场的遗址，那是我们败退的地方，附近有一座破旧的神庙，魔王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面。”
“既然你知道位置，为什么不带回去给魔王大人？”
“小鬼，被流放的人是你，不是我。”
“那还真是有劳你费心了。”
莉斯抱起劈好的柴，堆放在专门存放柴火的地方，用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姑且去看看吧。”
恶魔少女望向在井旁打水的塞拉，一心想着要怎样同她说明。狼犬在这时缩回了脑袋，又钻进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我也要去。”
塞拉的反应让爷爷和莉斯都感到措手不及，两个人竟然同时产生了反对的念头。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
“才没有这种事，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行，太危险了。”
“爷爷，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诸如以上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好久，爷爷和莉斯轮番上阵都没能说服这个倔强的少女。于是仍旧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塞拉告别了爷爷，跟着恶魔的少女出发了。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哦。”用长袍的兜帽遮住脸的恶魔少女如是说。
“没问题，我并不是一时冲动。”
塞拉的确有她的考虑，不过她考虑的是要怎样避免重演上一次的事，她可不想再看到这只小恶魔被绑在十字架上了。
她们一路打听战场的遗址，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亲历者不是像塞拉的爷爷那样苍老，就是已经逝世，稍微年长一些的人，也只是听过这样一个传说。
她们绕了很久，莉斯凭着毫无根据的自信认为她们离那里越来越近，直到她们遇到了一名旅行者，才知道自己完全走反了路。
“你们要去大战的遗址做什么？”那人问她们。
“有很重要的事情。”塞拉回答，“希望你能告诉我们正确的路。”
旅行者给她们指了路便走了，少女们按照他说的方向一路前行，果真找到了那片荒芜的地方。她们在附近村庄的旅店落脚，想等天亮再去找那座破旧的神庙。
“别靠近那该死的破神庙，外乡人。”听到她们谈话的旅店老板突然用一种阴森的语气插话，“那不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吗？”塞拉问。
“凶恶的怪物，不慎踏入的任何人都会在瞬间被杀死，据说那是大战结束后留在人间的恶魔。”
这时候莉斯才真正明白狼犬的话外音，并不是狼犬想把机会让给她，而是因为被强大的怪物拦住才没有拿到那件东西。
“那个怪物长什么样呢？”
“不知道，听人说长着翅膀，但具体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毕竟见过的人已经无法说话了。
莉斯决心要去一探究竟，不管怎么说，她离回家只有一步之遥，若是在这里放弃了便再也无法回到地狱。
两个少女在清晨离开旅店，前往战争的遗迹。时隔多年，这片遗迹上死去的恶魔尸体早已腐烂，只留下一片片白花花的骨，犹如乱葬岗那般阴森恐怖。塞拉挽住莉斯的手臂，跟随她小心翼翼地从尸骨上面跨过，生怕惊扰了这长眠的恶魔大军。
在恶魔坟场的尾部，她们见到了那座破旧的神庙，由于遭到战火的洗礼，加上长期没有被保养，神庙的上半部分像是被什么东西削掉一样，没了顶，罗马柱只剩下半截立在地上，台阶也残破不堪，似乎一踩上去就会陷下去一样。
少女们半蹲着慢慢接近神庙的入口，莉斯远远就看到她要找的东西，那是她回家的凭证。
摆放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黑色的的玩意，看上去像是一只盘羊角，实际上是魔王在大战败退时被天使斩下的角，这只象征了屈辱的断角一直令魔王心怀芥蒂，他给莉斯下的命令便是要她取回这只断角。
莉斯正准备过去拿回魔王的断角，塞拉立即拉住了她的手臂。
“怎么了？”
塞拉说不出话来，只好用颤抖了手指了指前面。
那是莉斯曾在梦里见过的怪物，而且比莉斯那时候见到的还要巨大，有三对翅膀，六只像红珍珠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们。
这只怪物在看守魔王的断角，并且被下令要杀死所有妄图接近的生物。
两个少女因为直视怪物的眼睛而被恐惧所吞噬，那怪物张开六片巨大的黑翼，周围的气流便迅速流动，产生强大的风，风以怪物为中心运动，形成漩涡状，并迅速向她们逼近。
旋风的能量绞碎了地上的草，强烈的摩擦之下竟然有了烧焦的气味，而这样的风足以将两个人都绞成肉末。
莉斯最先从恐惧中恢复，拉起塞拉立刻往村落的方向跑。那怪物也扇动翅膀追出来，但还没有追多远，突然发觉了什么，连忙折回神庙。
两个人捡回了一条命，躺在白骨堆旁大口喘气，塞拉还没有完全从恐惧中回过神来，紧抱着莉斯瑟瑟发抖。
“那是什么？那怪物到底是什么？”
“天使。”莉斯望着晴朗的天空，表情格外阴沉，“而且是六翼天使。”
狼犬的错误描述让莉斯误以为六翼天使的能力是释放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实际上并不是火而是风，刚才若是她们被卷入那恐怖的旋风中恐怕真的要被剥去一层皮。
“怎么可能，天使怎么会是这样可怕的怪物。”
“不管你信不信，那就是天使，我在梦里见过，就是这样的怪物打败了我们的军队。”
并且，接下来莉斯还要同这样的怪物作战，夺回魔王的断角。光是想想，恶魔少女就已经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塞拉终于冷静下来，慢慢爬到莉斯身上。
“走吧。”
“哪里？”
“我们家。”
“但是……”
“还不懂吗？我们绝不是那种怪物的对手。”
“是这样没错，可是……”
“别回去了，留下来好吗？”
塞拉那充满柔情的目光和祈求般的语气让莉斯动摇了。
“我……”
“好吗？”
没有回应，也无法做出回应，口唇再也无法发出任何连贯的音，只任由对方的牵引，成为一具提线木偶。随后呼吸变得急促，胸中小鹿乱撞，两颗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缠绕在一起。
“我，我知道了。”
面色潮红的恶魔少女投降了，胜利者则露出得意的笑容，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恶魔。
“明天我们就返程吧。”
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塞拉设想的计划行动，她们返回附近的村庄，准备好食物与水，就等着第二天出发。少女们在旅店度过了愉快的一夜，当塞拉昏昏入睡之时，她怎么也想不到莉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塞拉懵懵懂懂地从睡梦中醒来，猛然发现枕边人不见了踪影，她借给莉斯的那套衣服却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一旁。塞拉立即起身到处寻找，把整个村子上下都翻了一片，仍没有看到莉斯的身影。
少女心里一紧，猜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马上沿着她们昨天去时的路寻找。塞拉不断在心里许愿，期望她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然而当塞拉到达神庙的时候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莉斯不在这里，天使也不在，她像是当头挨了一棒，无力地跪在神庙前面。
“骗人的吧……这一定只是个噩梦……”
塞拉的手指深深嵌进泥土里，膝盖上传来的痛感反复向她传达同一件事，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现实。
塞拉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向她靠近，她以为是莉斯在同她开玩笑，又以为是天使要来取她的性命，她带着惊恐和希望慢慢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黑色的大狼犬。
“人类。”
狼犬的话语让塞拉一时间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但后来她确信的确是眼前的这条狼犬在对她说话。
“有个愚蠢的小鬼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塞拉呆住了，她在无意间与狼犬目光相接，于是狼犬便借这个机会对她施展了幻术。
褐色皮肤的小恶魔现在就站在塞拉的面前，同她们最开始见面时那样，用两块红布作为衣服。
“怎样？”莉斯露出得意而邪恶的笑容，“被恶魔耍得团团转的感觉如何？”
塞拉因惊讶而发不出声来。
“其实我只是想利用你，因为我对人间几乎一无所知。”
“幸亏有你的帮助，事情才会发展得这么顺利。”
“嗯，一切都非常顺利，只差最后的一点点。”
莉斯脸上的笑容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见了。
“最后，我本来是想让你帮我打败那只天使的。”
“我们两个合力的话，说不定可以……”
“但是……”
恶魔少女转过身，背对塞拉想要掩盖什么。
“我啊，从来就不属于这里。”
“所以不管你救过我几次，说过些什么，我都想要回去。”
“因为啊，恶魔是没有信用的对吧。”
“所以请你把我存在过这件事当作一个谎言。”
塞拉慢慢站起来，从背后抱住眼前的小恶魔。
“只有这个我做不到。”
莉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堤坝，悲伤的洪水突然决堤，迅速涌上心头。
“昨，昨天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其实我，最喜欢塞拉了。”
“我也是，最喜欢莉斯了。”
狼犬望着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都是幻觉而抱着空气哭泣的塞拉，摇了摇脑袋，叼起魔王的断角走了。
“这样一来，我就解脱了。”狼犬心想着，迈着小碎步向魔王的宫殿走去。
宽宏亮丽的大厅里仅有魔王一人。若是以前，身穿侍女服的莉斯一定站在魔王的右边替他斟酒，而现在，魔王失去一个漂亮的侍女，只得百无聊赖地摇晃着空酒杯。
对于魔王而言，找一个年轻漂亮的陪酒侍女不算难，但他希望莉斯能够活着回来，继续替他斟酒。
狼犬的回归则彻底击碎了他的希望。
“是吗，那个女孩和六翼天使同归于尽了……”
魔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帕擦拭断角上的唾液。
“正是如此。”
“这样看来，是失败了……不，说不定是成功了。”
“请问魔王大人是什么成功了？”
“你以为凭她一只下级恶魔能轮得到和六翼天使同归于尽？”
狼犬一惊，事情果然没有那么单纯。
“这么说，魔王大人派我们前往人间，也不单是为了夺回断角吗？”
“当然，我犯不着让一介侍女去做这等危险的事情，比她厉害的恶魔大有人在。这是一次实验，我在她身上施展了新研究的增幅魔力的法术，想看看她能够做到什么程度。照这样看来，连一只下级恶魔都能够达到与六翼天使同归于尽的程度，那这个法术将大有所为。”
“魔王大人英明。”
狼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早知道魔王打从一开始就是让莉斯去送死的，却不曾猜到这背后的原因。想来魔王在将来肯定还要做更多的实验，万一哪天魔王一时兴起把实验的对象选为自己……
狼犬未曾注意到魔王脸上有几分落寞的神情，连忙退出宫殿，往自己的住处赶去。
“这小鬼，到生死关头倒是机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