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钟澄约定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至少希音是这么说的。
虽然在来的路上,希音一再强调这是钟澄选的接头地点。
但是实际到了地方,国渊在见到这家店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希音的品味——形而上学的商标,抽象的名字,以及……‘写实’的吉祥物。
说真的这个以绿色为基调的咖啡厅看起来很有那么些离谱。
尤其是那个吉祥物……国渊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才好,就有点像……唔,汉堡王那个鲜为人知的招牌人物有几分神似。想了半天,国渊觉得这可能是因为那个吉祥物的头套,这个吉祥物和‘国王’一样,明明是个写实派的人物,却非要用橡胶做个巨大的头套,让其脸上那写实的恶心笑容永远的定格在观看者的虹膜之中,以便灼伤观者的眼珠子。这二者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国王,一个是叫花子,仅此而已……现在想来,白衣上校和条纹小丑真的好多了,这两个吉祥物就没有这个毛病,所以不会让人又冲上去揍他一拳的冲动。
而这个建筑……说它是咖啡馆国渊有点不相信,因为他看起来太像是个茶摊了,不要说装潢,它甚至连墙壁都几乎没有,全是用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布条缝制起来的,简直就像是染坊里布匹的帷幕那样……虽然看上去寒酸的多。
虽说现在所谓的猎奇营销很多,但这个……
“哦!丐丐哥!”
还没等他对这家店做出更多的评价,只见萝德林先冲了上去,兴奋的围住了那个猎奇的吉祥物。
“这里居然也有丐丐哥啊!”
她这样说着,就像孩子一样在那个欠揍的头套上打了两下,这两拳,看起来揍的挺狠的,直把那张扭曲的脸打的更扭曲,打的眼珠子都给像卡通一样突出了眼眶,直震的那吉祥物的扮演者颠三倒四,跳舞一样在原地打转。
“丐丐哥?“
国渊皱着眉头发出了这个疑问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听萝德林的这个说法,就好像在多瑙联邦也有这种恶心玩意儿?
“那是当然。”
仿佛看出了国渊的疑惑,希音双手插着胸,靠在一旁的路灯上,颇有几分得意的说道。
“丐丐哥在世界都有分店。”
“这还是连锁店?”
国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一个神职人员看红灯区的眼神盯着那个塑料头套巨大而猥琐的笑容看了半天。
他越看……越感觉自己是听错了。
你说一个有着大眼睛和毛茸茸身子的玩意儿受欢迎他可以理解,那很可爱,一个黄澄澄红脸颊的老鼠受欢迎,他也可以理解,那很呆萌,就连一块会说话的海绵风靡全球他还是理解,那很滑稽……但是,但是这,这东西纯粹就只有恶意而已啊!
“这东西居然还能受欢迎?”
国渊又一次问道。
他看向希音,发出了求助的视线,但回应他的,只是一个冰冷而陌生的目光。
“你根本不懂丐丐哥的一丝一毫!”
她如此说着,也走了上去,照着丐丐哥的头套狠狠的挥了一拳。
这一拳可厉害了,手臂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有如流星一条,陨铁莅临于大地之上,直接要把那头套给揍的没了人形,仿佛是要爆开来一样。其余威之狠,甚至在希音把拳头挪开之后,都还在头套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光是看着,国渊就觉得痛,吃过希音一记勾拳的的他比谁都知道这究竟有多痛,他捂住着下巴又回忆起了脱臼的痛苦。
不过这吉祥物的扮演者也真算是一条好汉,硬吃了这一拳头,居然能立于大地之上,没有屁股着地,光从这一点来说,国渊已经是对这个‘丐丐哥’刮目相看了。
他看了看希音和萝德林挽着臂膀走进店里的背影,又看了看已如风中残烛一般死命撑着倒下的‘丐丐哥’,居然为这个刚才他还万分反感的玩意儿义愤填膺。看那残忍施暴的二人,居然一边走,还在一边谈笑风生,好像自己刚才没做什么事情一样。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走上前,对着脑袋刚刚开始恢复原形的丐丐哥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气冲冲的走进了店里。
一进到里面,国渊愣住了,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但里面的样子,还是让他有些傻了。
一眼望去,这家店比起咖啡馆,确实更像是茶馆,不管是从氛围还是什么来看,都和这种城市一切的那种茶铺差不了多少,在国渊先入为主的观念里,咖啡厅虽然大多都是欧式或是现代风格的,像这样……当然也不是中式,只是破烂的什么风格都称不上的咖啡厅,真的是在他的想象之外。
而且其中的人,居然还是爆满的,完全是座无虚席。
这使得他不得不在无数个脑袋……而且还是平凡没有一点特色的脑袋中寻找希音和萝德林了。
不过好在他在做便衣的时候,已经算是锻炼了从众多人中时寻找一个特定对象的能力,所以他没有用多大功夫,就从一大堆的后脑勺和帽子后面找到了这俩……不,应该说是三人的座位。
在离着桌子还有几步的距离,国渊就就看见了,在破烂的桌子上,夹在二人身影之间的那个人。
而从那个端庄的姿势,略显神秘的气质,也许还有些心有灵犀的默契,和微不足道的推理,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来,那正是钟澄。
让他稍稍有些吃惊的是,钟澄的穿着。
他是第一次见到钟澄其他的装扮,平常与她见面都是在医院了,她也一直是穿着护士们可爱的淡粉色制服,还有印着显眼红十字架的护士帽。
而现在,她却戴着一顶只有在历史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绿色遮掩帽,卷着漂亮的蕾丝和纸花,用丝带固定在脖颈上,这种帽子国渊说不上名字,但他知道这帽子流行于帝国主义最兴盛时代,好像是英国人发明的。往下看,她的着装依旧紧跟着那个时代,从脖颈到,肩膀到手臂,甚至那些能些微展现出的女性风韵与魅力,而现在又不那么在意的地方也全都遮的严严实实,用上好的粉绿色布料,还包这些许偏黄色纺布,这种新奇,少见而又算不上扎眼的配色,让国渊耳目一新,也的确颇有一番风情。而这种仿佛把人挤起来的,密不透风的感觉保守,朴素感,也和国渊印象中满街不明所以的英文字母还有猎奇画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和帽子一样,这件连衣裙也装饰着复杂的蕾丝,虽然不知道外国人对蕾丝究竟有什么样的感情……但在西方人的女性服装中,蕾丝的地位的确挺重要的。
放在现在,这种就连穿个中山装走在大街上都会吸引一片目光的时代,钟澄这身打扮毫无疑问是奇装异服了,这让国渊有些难以想象,毕竟……她似乎是个喜欢低调的人。
虽然上一次说起服装的话题,她喋喋不休了一长串。
“啊……”
国渊走上前,想要对桌前的三人说些什么。可一下子脑子一片空白。
也许是平常被钟澄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和单薄的表情影响多了,他感觉现在看见钟澄之后自己冷静了很多。也一下子忘记了要给门口那可怜的‘丐丐哥’出头的事情。
“你来了啊。”
用一板一眼的动作浅浅吮了一口杯中之物。
钟澄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国渊没了解过关于和红茶的礼仪,但从那小巧而精致的红茶杯,杯下那片薄的让人后怕的托盘,杯中袅袅升腾,浮现的热气,他觉得这似乎是相当正宗而专业的,这么一想,就连钟澄的动作看起来也变得洒脱飘逸了。虽然国渊一直是个牛饮派,相当的看不起冠冕堂皇的茶道和下午茶礼仪。
“请落座吧。”
钟澄说道,其声音中好像带着某种……磁性?国渊掏了掏耳朵,总感觉钟澄说话的声音和平日不太一样,虽然他们俩在病房里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反正国渊就是觉得不对劲。
但纳闷归纳闷,听见这句话,他还是条件反射的坐了下来,就在钟澄的对面。
而希音,一边她正对着的萝德林谈笑着,一边随手拿过来托着茶壶的大托盘,甩了一个杯子在国渊的面前,另一只手抄起那看起来价值连城的茶壶,稍稍的倾了倾,在国渊的杯子里泄出了咖啡色的液体……
没错,咖啡色,闻起来也是咖啡色。
国渊皱着皱眉头,这颜色看起来不像是茶,就连奶茶也不像。
直到他举起杯子将杯子里那足够沾湿舌头的量倒入嘴里,他才确信……
“这是咖啡?”
“对啊。”
希音回答道,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和理所应当的语气。
“因为这里是咖啡厅啊。”
“可这个……”
国渊举起手中的杯子瞅了又瞅,不管是从这个大小,这个只能插进两根指头的杯把,还是复杂到有点多余的装饰……他都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可是,这个是红茶杯吧?”
他又瞅了瞅那个歪嘴巴的茶壶,一下子感觉自己的疑问放错了地方。为什么这么破烂的店里会有这么高级的茶具?从茶壶纹路上些许的发亮的轮廓与线条来看,这毫无疑问是在某些地方镀了银的,而这个瓷,好像也不是用比较土,或者说传统的方法烧制了,估计价格不菲,想到这他握着杯子的手突然有些发抖,要是打烂了这个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就是丐丐哥的精髓啊。”
萝德林说道,说的时候还带着微笑,不住的点着头,这个模样,让国渊想起复述孔圣人玉言时摇头晃脑的老妇孺。
“外表看上去是茶壶,里面其实装的是咖啡……颠覆传统,敢于向世俗常识挑战的出格之举。”
“荒诞,而不荒疏,荒唐,而不荒谬。”
希音接着说道。
这二人一唱一和的,简直像是哪里搞相声的,只不过两个都是逗哏。
这让国渊嗓子眼痒痒的,‘荒唐和荒谬区别很大吗?’,他真想这么说。
“噢……”
但憋了半天,还是只憋出了这么个无可奈何的感叹词出来。
这个丐丐哥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还是没有搞懂。
“不过,真没想到在这里也有‘钙粉’呢。”
萝德林继续说道。
“而且我一下子居然就认识了两个。”
这另外一个,大概就是钟澄了吧。
看来希音没有撒谎,这地方真是钟澄选的……虽然国渊有点不想承认。如果有人知道自己长久以来以为的和自己心有灵犀的朋友实际上和自己所认为的完全不一样,任谁都会感到沮丧吧。
不过也好,看来刚才他进来的那段时间里她们已经认识了,那也省下了自我介绍的功夫。
“然,为金者则必放光。”
钟澄继续把弄着动作,把她的那个小杯子搁在嘴边放了放,然后才开口道。她完全没有加水,可能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喝,只是在润了下嘴唇,要么就是单纯拿的空杯子。
现在国渊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劲,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在用假声说话,如果不是因为她用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他还真听不出这话里没有针对性的傲慢与藐视,简直就像是不知道是哪里大小姐一样……和她这衣服挺般配的。
“天下钙粉是一家呢。”
希音用手撑着下巴说道,话语里不无点高兴的意思。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国渊的面前递上了一个牛皮包装的小册子。
抬头望去,递来册子的人,是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从他和这个有如窝棚一样的破店子的契合度来看,他大概是这里的服务生,这也应该是个菜单茶水表什么的。
国渊瞪了这个叫花子十几秒,有些不情愿的接过了菜单。
他不喜欢喝咖啡,更不要说是在这个诡异的魔窟里喝咖啡,但别人在他面前晃了那么久的单子,也算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了,不点个什么确实不太好,只好认命了。
“啊,你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点单吧,需要帮忙吗?”
“你第一次到来这里,我来帮帮你吧。”
就在他接过菜单的一瞬间,这二人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出了同样的话。
还没来得及看看菜单,国渊先盯着这二人看了十几秒,这俩人几乎都快要把脑袋给凑到国渊这里来了。
“不,不用。”
看着那二人眼中传教士般的光芒,国渊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让别人帮着点东西,估计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变成番茄酱和沙拉酱的战争。而国渊现在只想好好的喝完这杯,去秋熙路的小吃街上吃点小食。吃饭的时间快要到了,这可比下馆子解馋。
于是,他毫无心理准备的翻开了菜单的第一页。
第一页,只是第一页,他就傻了眼。
于是他翻开第二页,第三页,直到最后一页,全程都是这干瞪眼。
这道不是被那金光灿灿的拜神纸给闪到了,而是因为菜单上全都是外文,就连价格都是阿拉伯数字——或者说印度数字。
当然数字这个国渊还是看得懂的,他看不懂的是每道菜都有两个价位,比如这个15~45。
他一开始猜测大概是大小份,但中间这个~符号是干什么用的?真是见鬼了。
把菜单接连翻了好几遍,国渊还是没有在菜单上发现一个他看得懂的英文,像是‘Start’‘Save’‘clear’什么的……当然,用屁股想菜单上也不会出现这些单词吧。
这就非常的尴尬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国渊觉得自己居然被一本菜单给逼至了绝路。
这种绝望感,这种令人汗毛直立的焦虑,激增的肾上腺素,简直就和他被停职调查写检查时的感觉一样。
有什么东西自额滴落了下来,滴在眉毛上,遮蔽视线,又顺势而下,缓缓的流入国渊干煸的唇间,咸咸的,充满了危机的味道。
“哎,还没决定吗?”
有人督促道。
听这语气,应该是希音说的。
“无妨,百花缭乱,万里挑一。”
钟澄接着说道。
啊啊,说实话,在这种慌里慌张的时候听见这种话真的好烦人啊。靠着发散性的死亡,国渊大概可以理解钟澄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这样这俩词用实际上算是病句啊!
国渊感觉自己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了。
都有些开始滴落下来,沾到了金灿灿的菜单上。
早知道,早知道就应该让这两人帮忙的,或者小学的时候好好学学英语……
但事到如今,没有后悔药可吃。那只有一路可走。
国渊毕竟还是做过大事的人,真正要当机立断的时候,他还是做得到的。
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挥动着布满斑驳老茧之手掌,猛的板起笔直之指,以非凡的气势,在一个写着20~78的东西上面放下了自己的手指。
“我要这个。”
他笑着说道,装出对自己选的东西很满意的样子。当然他实际上只对自己的演技感到了满意。
“好的,为您下单。”
服务生说着在那脏兮兮的记事本上刷刷刷的写了些什么。
然后做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至少国渊看了是匪夷所思的。
他把手伸进了裤子口袋里,刷刷刷的不知道是在掏什么东西。
“哎?到哪去了?”
服务生自言自语道,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着眼前的客人们随意的鞠了一躬,又继续掏他的裤子了。
“这是……”
按理说,下了单应该就行了啊,难道还有什么小礼物什么的?
国渊求助般的看了那三个对‘丐丐哥’挺在行的女士几眼,刚想要发问,却被桌上传来了霹雳哗啦的声音给吸引力。
“啊,找到了,不好意思,久等了。”
服务生尴尬的笑了笑。
听着桌上弹跳,律动的声音,国渊很快确认了那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他其实不算陌生。那是几颗骰子,最标准的那种,白底蓝点的那种。
沉默了半响,他有些疑惑的朝服务生看了看,却发现服务生也同样疑惑的看着他。
“啊,你还是一次来啊,所以不知道这个啊!”
如果不是希音及时的插入进来,这尴尬的沉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从桌上将骰子一个个的捡起来,又一股脑的塞进国渊的手里,希音显得有些兴奋。
“快扔吧!”
“扔……扔这个干吗?”
“这是这里的特色啊。”
萝德林解释道。
“菜单的价格那里不是写了两个数字吗?多少到多少的?”
“啊,是的。”
“那其实是价格区间,这里的菜品都是通过骰子的点数来决定菜品价格的。”
“投掷的点数越小,价格就越低哦。”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对这里的了解并不比萝德林少,希音迫不及待的补充道。
“有点意思。”
国渊噘了噘嘴。
这种决定价格的方式,他有点不能接受,这好像有点违反物价法。而且……骰子这东西,都是搞把戏的老主顾了,要出个千什么的太轻松了。
握着手上的骰子,他初步掂量了一下,又抖了抖,捏了捏,看了一下几个面。
重量没问题,材质好像也对劲,六个面的数字也对……好吧,看起来没有问题。
想到这,他挥起手,干脆的将手中的骰子扔到了桌上。
骰子在桌上相互弹跳,旋转,继而又相互碰撞。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钟澄,希音,萝德林三个,不知道为什么却看紧张的很,全把脑袋凑了上来,搞得心情本来很轻松的国渊都有紧张了,屏住呼吸,像是在看惊悚片的高潮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桌上的五个骰子。
而后,骰子一个个渐渐的停了下来,其上的数字终于用肉眼可见的静止方式呈现在了观者的面前。
而那数字让人情不自禁的念叨了出来
“一个,两个……”
希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的数着。
“三个……四个……”
萝德林也在数。
“五个……”
就连钟澄,也轻轻的动着嘴皮子。
“六个!”
服务生惊呼道。
“是六个六!”
“六个六!”
国渊一下子有些不高兴了,虽然他不知道六个五是什么价格,但是六个六肯定是最高价,真倒霉。
“六个六你也不要说出来啊!我会付钱的!”
“你不用付钱啊。”希音激动的握住了他的手,简直像是在迎接一位英雄一样,都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