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界是一片纯粹的漆黑,那就不会存在所谓的「色彩」。

未曾体验过色彩的我,不会去追寻色彩。

「……」

假设始终是假设。除漆黑之外的颜色曾存在过,因此我无法适应漆黑的视界。

慌乱的思绪指使我向前方伸出手,仿佛能从黑暗中抓住一缕缤纷的色彩。

忽然,一颗耀眼的光点如闪电般朝我的后方消逝,手臂情不自禁地追随光点摆动到后方,但光点早已消失不见。再望向前方时、眼前遍布却无数流逝的光电。

眼前之景仿佛我身处深邃的隧道。我猛然间意识到并非是光点急速飞往我的身后形成消逝的景象,而是我本身在往前方迅速移动,才使周围景象流转。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真正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

我迷惘地抬起手掌,挡住前方愈来愈明朗的白光,打下的阴影扫过我的双眼。

渐渐地、即使我伸出手也遮不住那道光,体感上的温度愈发攀高。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接近那缕耀眼的光辉,而且这缕光辉、便是这条隧道的出口。

不可以回头。因为你说过纵使是不归之路,你也绝不回头。

心脏仿佛被一只宽厚的手掌不留缝隙地捏住,传来压抑而又沉重的一份感知。

前伸的手率先抵达终点。视野中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一片单调的苍白。

再转眼间,思绪已经高速脱出这条轨道的秩序、迎上被泼洒了缤纷色彩的黑布。

天空蓝、柠檬黄、沙滩金;夜幕黑、星光银、梦幻橙……

最后,——是冲天而起的、火焰般的绯红。

因为曾经拥有过色彩,所以我无法身处只有漆黑的视界。

不知不觉,紧阖的眼帘迟缓地拉开。

环绕我身体的是一枚透亮的紫色立方体,在我睁开眼的瞬间伴随着玻璃破碎般的响声散作尘屑,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到中央,世界陷入一片地狱般的画卷。

——本应是被封闭的夜空,现在却被照得通明。

鲜艳的火光仿佛嵌入了焦黑的木板,悬在屋檐的长木条摇摇欲坠。上空黑灰色的硝烟不安分地飘动,随冲天而起的火柱一同冲向赤红色的苍穹。

我慌忙弹坐起身,因没有聚焦而涣散视线顿然集中,看见不知为何停留在手心里的某物,被风扬起飘往空中。

心中莫名地产生一种仿佛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似的心情,我本能地伸出手,不知所措地抓住它,小心翼翼地挪回胸前,徐徐地松开紧攥而颤抖的手指。

——不沾任何尘土,一根洁白无暇的羽毛,仿佛天使遗忘之物般圣洁。

目光不听使唤地颤动起来。因为我隐约间记得这根羽毛,不久前我曾在另个世界见过它。失去焦点的视线模糊了手中之物,错开它察觉到了坐在废墟上的人。

少女的眸中闪动着光焰,从手心中挤出莹绿色的光辉,覆盖在手臂上触目惊心的伤患处。伤痕仿佛加速的影片般加快痊愈,数秒后就不见其踪。

「佟夕雨,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附近空气过于糟糕的缘故,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异常沙哑,甚至我只是说完这句简单的话语,喉咙的不适感就令我用力地咳嗽起来。

「我不知道。我做的只有答应别人,把你的伤势治好了而已。其他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左方响起零散的声响,好像谁搬开了横在路上杂乱无序的碎石。

我迟疑地朝着声源望去,如夜空中的星点般闪烁的火花滞留于视野,夏音慈低垂着暗淡的双眸,从横断外界的木材上方跳了下来,长发随着她的举动飘扬而起。

「啊..你醒了吗。」

注意到我坐在边缘碎裂的石板,夏音慈略显慌忙地收起眼中的情绪,她把手上的东西背到身后,掩饰似的回身瞄了眼苏绘凛。

苏绘凛背着脸部半面淌下血迹的萧路路,走到木材的边缘。她侧过身来,细心地横抱住了萧路路,跟着夏音慈跳进了我们这边的废墟。

走到我们附近的时候,苏绘凛停顿一瞬的脚步,她压抑着眼睛里涌动的思绪,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好像有很多话想问我,但最后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出口。

「佟夕雨,你还……可以吧?」

夏音慈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在确认似的。大概她们在我醒来之前汇合过一次,是佟夕雨让她们把萧路路带过来的吧。

佟夕雨不介意再回答一次已听过的问题,用没有波动的语调平淡地说道。

「勉勉强强。3-5小时之内我能再治疗一个人。」

在场的5个人都有程度不一的伤势。我和佟夕雨大多的伤口已经痊愈,只剩下数道诸如划痕之类的创口,我想应该是被她治疗过了。

夏音慈的嘴边有明显被擦拭过的血迹,脸色略显得苍白,精致的俏颜此时有些阴柔的气质,没有以往高傲的神采。苏绘凛则是手臂、腿部等多处有混有血迹的淤青,倒是没有病态的疲惫,相比起来她更多的是外伤。

伤势最严重的是萧路路,手心里残留着稀薄的黑雾,血肉裸露在肌肤之外,脸部遭血迹遮掩,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而且她现在已经陷入了昏厥,

「今天麻烦你了,请治愈一下她的伤势吧。」

苏绘凛担忧地打量了一眼夏音慈的状态,她犹犹豫豫地嘱咐罢,抱着白猫原地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白猫安放在相对平稳的地面。

佟夕雨轻轻地撩开白猫的刘海,莹绿色的光芒随着她的手掌贴上白猫的前额。断层的记忆让我的脑袋涌来犹如暴风雨的阵痛,我的视野一度因此模糊不清。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记忆里不久前我还在与十二号时钟的支配者交战,那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在我昏迷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答案,似乎就在我的掌心。

我迟疑地摊开手掌,视线再度回到了掌间托住的那根羽毛。我曾在艾露丝的世界见过它,大致知道它从何而来、又有什么用途,因此心里才会这样不安。

「我去那边一个人呆会儿。」

我魂不守舍地跟夏音慈她们交代道,未等到她们的回应就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走到了角落,沉下脑袋,将视线的焦点集中到这根掌间的羽毛。

仿佛想要解答我内心的疑问一般——羽毛仿佛被寄以灵魂,挣开我的手指,自由自在地飘向空中。我慌忙地伸出手时,艾露丝略带高傲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喂!苏偌烊,我问你!」

「如果来这里救你的人,不是我的话……」声音短暂地停顿,就好像有意收起哀伤的心绪,「如果换作是夏音慈或者苏绘凛,她们会怎么做呢?」

***

——大约一小时前。

色彩斑斓的丝带从所罗门的背后以弯曲不平的姿态源源不断地探出,上一秒呈现着柔和的曲线,下一秒就毫无征兆地变幻成笔直的轨迹直刺而来。

「喂喂,怎么了啊?为了不影响到你的同伴,所以不使用操纵重力的能力吗?」

术士神情狂妄地摆下双掌贴向地面,铺在地上的红色地毯顿然扭曲,化作柱体从少女们的后方逼近,同时这道柱体的前端磨成尖锐的椎形。

前后两边都是找不到破绽的攻势,但相比起来,术士的攻势更为猛烈,是以贯穿她们的身体作为目的,但所罗门出于某种原因是想用丝带捆住她们。

夏音慈把两者稍作权衡,索性向所罗门这边拉开步伐,苏绘凛与萧路路经过同样的考量选择跟随夏音慈后退。但是,术士的流柱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夏音慈似是在默数,与苏绘凛、萧路路分别对视了一眼。

面对来自两边的夹击,在流柱的尖端撞上自己前,三人迅速地分散成两组,利用黑雾错开丝带的同时间,将流柱引诱到了所罗门所在的方向。

飞逝的锥形尖端向下直接贯穿所罗门的斗篷,夏音慈立刻回过身,却发现理应是双腿的地方空无一物,下方被整个穿过的斗篷竟然没有任何支撑地漂浮在空中。

「果然,是这样吗~」

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的所罗门,向后方转来犹如恶魔的赤红双眼。

「我不拒绝任何人的投降。恕我直言,不使用重力的你们——毫无胜算。」

无数化身利刃的丝带,随他毫无起伏的语调应声袭来。站在较远位置的术士向后方窜开一步,附在黏土材质的地砖上的双手制造出移动的「山岳」逼近少女。

忙于应付丝带的萧路路无暇顾及后方术士的攻势,苏绘凛只好展开右臂,对向直视着这里的术士,眼中顿然间耀动起赤红色的光焰,朝着术士的眼睛飞逝。

「一号时钟的术士,我允许你在此休息片刻。」

苏绘凛的指令让术士与他的移动山岳同时却步。对于「片刻」的定义实际上是相当模糊,各人都定有不同的界限,正因如此才能保证自己不受到反噬的效果。

暂时可以专心应付所罗门的萧路路在对方的身后展开黑雾,令穿过自己身前的丝带进入所罗门附近的空间,高速驰骋的丝带不分敌我地穿破斗篷。

可是,已是破损不堪的斗篷仍旧没有半点失去意识的征兆,迎向他的攻势只能减少斗篷的面积,却不能伤到所罗门本身,这样就没有了意义。

「你这种自我认知……算是作弊吧?」

「我并不觉得,超出现实的自我认知何尝不是种支配能力的衍生物?」

「刚开始闷声不吭的家伙,现在怎么像个老婆婆一样喋喋不休?」

丝带穿过斗篷的兜帽,直接刺中所罗门的眼睛,但它就像一枚细针伸进了一杯冷水中似的,没有对这杯水造成影响。所罗门仍然安然无恙。

「我是用我的方式回答你的问题而已。看来真理在愚蠢之人眼中就是糟粕呢。」

「你说谁是笨蛋啊!」萧路路几乎形成了直感的本能,大声叫嚷道。

所罗门冷笑一声不再回答她,眼睛忽然眯起,穿进黑雾的丝带瞬间收回到背后,睁开束缚的术士也同时让山岳袭来。但重力却在下一秒,再次发生变化。

「哦?你难道不担心牵连你的同伴了吗?」

「再不打败你们,同样会牵连到她。」

夏音慈甩开向上的重力,坠落的术士即刻延展了那道山岳的顶端,铺开一层厚重的岩石,术士随即摔落在这层岩石上勉强地支撑住了重力。

猛烈的重压使岩石脆弱的部分产生裂痕,术士正要调整岩石的密度,铺天盖地的轰鸣就从左方瞬间爆发,耀眼的火光顿时撕裂开大楼的墙面扑面而来——

踩下桌面的苏绘凛猛退一步,同时推开离她最近的夏音慈,随后足以吞噬一切的爆炸在下一瞬间降临到这座大楼里所有人的视野。

最接近爆炸的人是左边的萧路路。这时她正好接收到了疑似是林遇、黑猫、查尔特和薛学儿那边的联络,而她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这阵冲击,又因这条突然的通话而漏出致命的犹豫与停顿,因此几乎是被正面卷入其中,摇摇欲坠的顶棚彻底断裂,把她埋进了化作废墟的楼层。

所罗门被卷进爆炸造成的飓风,飘向上空错开那道火光消失不见。大楼被铺展的火光割裂成两部分,冲开的岩块正好撞到术士的后背,连带他一起扑飞出去。

「是艾露丝那边……」

毁灭性的冲击甚至不容许她说完的时间,夏音慈本能地反手抬起手臂挡住眼前,视野顺即被带走了色彩,只剩下了被照得通亮的苍白一片虚无。

纵使在火光中也格外显眼的火焰色长发飘扬在这幅地狱画卷的中央。于是,群青色的晶屑呈千丝万缕的螺旋状消散在红得通亮的天空。

***

「夏洛特他们将希望寄托给我,现在我想任性地把这件事托付给你。如果你能赢得支配战争的胜利,请你顺带为我的世界……带来光明——」

星阵的光芒如吹灭的蜡烛般晃动间消失,失去寄托的纯白羽翼随风飘向天空,连同她的声音一起消失在我的世界,只在我的心口余留一份空荡荡的哀伤。

「千颜…你在的吧?求你,出来吧…」我垂下双臂,疲乏地乞求道,「你不是可以回溯时间的吗?拜托你……让我,回去吧?」

「你要。回到哪去?」

这次,千颜没有无视我的请求,但也没有正面出现在我的面前。

「什么时候都好,只要是艾露丝为我而死之前的时间,任何时间都行。」

短时间的无言沉默让我的心切实地感受到痛楚。

千颜轻叹了一声,答道:

「这种事,我也做不到的。我说过,那是对未来的预知梦。」

清澈凛然的声音即使这次没有故作冷淡,却依旧如一盆彻身灌下的冷水。

「已经发生的事,就是既定的过去。谁也无法干涉。」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全部抽干,呼吸在喉咙深处挤出哀嚎。我无力地跪坐在这一片狼藉的钢筋废城里,视野蒙上了一层白雾。

「……」

这算什么?

「……」

这到底,算什么啊?

不知失声多久,话语它自己从喉咙里被那股难以言说的心情挤压出来。

「呐,告诉我啊….什么啊!这算什么方案啊….!」

「什么叫做荣幸?自恋狂!」

「删掉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的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说什么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删掉才不是因为傲娇吧!」

这种事……我其实都明白的啊!

「到这种时候…..任谁都会想说出真心话的吧?为什么你这种时候还要考虑我的感受?为什么删掉?别担心我会不会困扰,坦率地告诉我啊….!」

至少……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候,你应该坦率一次吧?

「感谢我做什么?呐,我才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个多管闲事的废柴啊….」

「让我笑着谢谢你?叫你姐姐?喂,你被冻结的一百年能算进你的年龄吗?!」

我苦笑着仰起脑袋,酸楚的心情夺眶而出。

「少来了吧!!你这家伙….无论心智还是外貌,都顶多只有12岁啊!」

没有意识的100年,这什么也没有经历的100年,根本不能算进你的人生吧?

「别装作是活了100多岁的老者!明明你只有12岁吧?!别说得好像你已经活了很久……久到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一样啊白痴!」

「别在我不知情时,自说自话地为我牺牲啊……笨蛋。」

强烈的撕裂感紧紧揪住我的心脏,声音因此而失去支撑的力气愈发减弱,以至于我无法把话语大声地喊出来。

「带你从过去那些不好的记忆中走出来,把你拉回现实,是让你好好地度过接下去的人生啊……牺牲的话,我做的这些事也没有了意义不是吗?」

不止一次的嘶吼令我的嗓音逐渐变得沙哑,我用力地咳出嗓子里的不适感,却不料眼眶里抑住的泪水也会难以控制,直接涌出眼眶,彻底模糊我的视野。

「别人托付给你的事,你自己去完成啊!这不是你活下去的执念吗!?」

时至如今,我终于真正地明白何谓「失去参加支配战争的理由」,那就是活下去的执念。正因他们不想再活下去,支配战争才会抛弃这些失去「理由」的人。

佐藤和彦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威廉完成了一直压抑在心底没能做到的事。因此他们不用再执着于支配战争,不用再执着于人生。

那你呢,艾露丝?为什么要把我这种人认作可以放弃人生的理由呢?

「你牺牲性命救我这种废物,根本不值得啊——」

忽然,一份轻微到不易察觉的分量被用力地盖在我的头上,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

「苏偌烊,你想发泄情绪,以痛喊来诉说哀伤,我都不会拦你。」

视野中犹如星点的火花向上方浮动,斥责着我的温柔声音把我拉回眼前。

「但是,你过分自责、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用自暴自弃的方式否认、践踏我们对你的喜欢,我是不会允许的。你不只是看轻你自己,也是在侮辱喜欢你的人。」

颤动的心绪带动我的视线一阵晃动,被盖在顶上的那顶尖帽夏音慈没有给我戴稳,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落下,我用双手接住了它,于是,视线再次一片朦胧。

「爆炸发生以后,来找艾露丝的路上,我无意间发现了这顶尖帽。」

这是艾露丝的帽子,或许也是她唯一留下的失物。

当我醒来的时候,夏音慈见到我后慌忙地把手上的东西藏到了身后,苏绘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她们是在考虑我的感受。实际上一直如此。

艾露丝她是一样的,和她们没有差别。

即使是最后的留信艾露丝仍旧在顾忌我的想法。她故作俏皮地带过她以为会让我困扰的话,直到最后才说出请求,这证明她没有随便找借口,是真心的喜欢我。

我没有怀疑她的喜欢。反而是正因为知道这一切,我才会如此痛苦。

「呐。如果你还是觉得我们的喜欢不值得……」

夏音慈冷不丁环起手臂,遮住我的双眼,把我的后脑勺向她轻轻地靠了过去。

「如果你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的喜欢,那你就努力地改变自己所有令你觉得『配不上』别人的地方,然后让我们的喜欢,变成『值得』的吧。」

胸口里传来了撕裂的感觉。我抱住手中的尖帽颤抖着身子咬了咬牙,眼眶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润湿了我清晰的视野。我紧攥着尖帽,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悲音。

是哭声,谁在竭尽全力地放声哭泣。

就像生来只知道啼哭的婴孩。因为被赋予活下去的使命,就迷惘地哭喊不止。

这阵不愿停歇的哭声,让我揪心地哀伤。

传来阵痛的意识在混乱之际寻找着答案,想辨认声音的方向。

然后,我找到了答案——

是自己的喉咙里啼出的哭声在撕裂着我的心脏。

「……感谢我的时候,你的表情不能太难看!哭的话更加不可以!」

呐,艾露丝。我怎么可能……笑着面对你的离开呢?

所以……其他的要求我都会答应你,但唯独这件事……恕我没有办法实现了。

***

被黑影洗劫一空的街道萧瑟而又荒凉。

不知为何,道路的中央有一条尚未干涸的血迹,延伸至目不能及的远方。

顺着这道血迹一路向前,会看见披着漆黑斗篷形影单只的身影,步履蹒跚地朝着目的地进发。

他粗壮的手腕淌下一道渗人不已的血迹,衣服仿佛是因爆发的冲击而各处撕得粉碎,裸露着血肉模糊的肌肤。姿态让人难以置信他还能凭自己的意志行动。

——事实上确实并非如此。因为他的意识已经昏去,就连眼睛也紧闭不睁。

再稍加观察便会发现,他身上残缺的斗篷正裹住他的双腿,是斗篷拉着他的腿往前拖开脚步,从正面望去甚至能看见斗篷的空隙里有一双泛红光的眼睛。

经过街口的拐角,迎接所罗门与术士的是贴着「禁止入内」的告示、周围以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起的废弃基地。唯独中央的建筑本身仿佛新建的楼似的干净。

术士在遍布的铁丝网破损的位置「停下」脚步,鲜艳的色带凭空窜出,向下贴到道路的血迹,沿着它滑行出去,途径的血迹都被擦得一干二净。

所罗门不知道丝带的极限能到达哪里,心里默数着倒计时,也不顾有没有完全除去,就收回了拖到两三个街道之外的丝带。

他操纵着术士的手腕用劲掰开铁丝网,破出能容术士通入的洞口,拖着他的身体进到了铁丝网的里面。「生人勿入」般的异样氛围瞬即刺激了所罗门的直觉。

要不是这里是我们的据点,我怎么也不会愿意到这种地方来。

所罗门在心底暗暗地收起出自本能的排斥,进入到中间大楼的内部。

沉重的脚步在大楼里的瓷砖地面踩出一串涟漪的回声,除了他们俩之外这里似乎空无一人。但所罗门像是确信着什么,执拗地带着他下楼,打开地下室的门。

门缝间挥散的尘土仿佛怪物呼出来的白色吐息,平淡却又压抑着恐怖压迫力的声音随即从所罗门的意识深处响起——

「来了啊……怎么?二号的主力不是在和2号他们作战么?伤成这样?」

只听得见声音,但却看不见对方的身影。早已习惯的所罗门解开术士的身体,黑色斗篷飘移到了前方。失去支撑的术士立刻倒在地上,撞出一声闷响。

「是,主力确实不在我们这边……只不过,正如我之前的猜测,九号时钟的支配者果然给我们添出了乱子。」

说到这里,所罗门眯小斗篷里三角状的眼睛,又话锋一转道:

「但无论如何,至少攻破他们据点的任务已经完成。」

回荡在房间的回声逐渐散去,所罗门没有听见对方的回应,仿佛他早已在无声无息间离开了这里。所罗门转开视线望向四周,也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一号时钟的1号支配者,从未出现在任何人的眼前过,甚至连同时钟的支配者也没有见过他的真貌,交流也为数甚少,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这场支配战争。

所罗门曾经因为好奇,与其他支配者关于1号进行过讨论,得知他们都是被神秘的声音邀请到支配战争中的,没有人见过他的真身。

比起其他时钟的支配者,所罗门其实更加关心自家1号的真实身份。他越是不出现在人们的眼前,所罗门对他的好奇欲就越是要重几分。

在这里的人不可能对支配战争没有兴趣,丧失兴趣的人早已被强制退出。

把首领的位置随意的扔给墨绿瞳,不意味着他不想赢得支配战争。事实证明他们成功地留到了这场支配战争的最终阶段,如果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呢?

人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夸大神秘的事物,所罗门也不例外,1号的神秘感让他内心萌生出「对方是怪物级别的强者,甚至是比这还要夸张的人物」的想法。

「喂,你还在的吧?」

所罗门环视着四周,放高声音向着无人的方向问道。其实他也不知道1号还在不在这里,但即便是虚张声势,他也无时不刻想问出对方的底细。

【果然是已经走了吧。】

久久的没有回音,所罗门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知道他离开,压抑的心情就会稍微好转。或许1号就算什么也不做只站在那里,也会涌现出恐怖的氛围。

「我当然还在这里。」

冷不丁的声音钻进所罗门的思绪,而且比之前的声音更响,让所罗门慌乱地后退半步,同时挥出数道丝带袭向没有人的方向,狠狠地扎进地板扯出裂缝。

「术士身上有这么重的伤势,我怎么可能离开,是吧。」

1号的语气依旧异常平稳,似乎丝毫不会因为所罗门失礼的反应而怪罪他。但所罗门隐约觉得他这平淡的语调也是在嘲笑自己过激的反应。

「你们完成了我交付的任务。即使带回一身严重的伤势,但也无伤大雅。另外,我直到最近才接替墨绿瞳的位置,你们却如此信任我,这也让我相当动容。」

声音回荡在所罗门的意识,来回切换位置,时而出现在右方,时而又是左方。让所罗门渐渐地晕头转向,但他仍然努力地想从他的话语中捉到有用的信息。

「所以——我想给你们俩奖励。我想,这是首领应该做的事。」

「奖励就不必了吧。攻破据点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利……」

所罗门对1号还是有些距离感,他确实好奇他所谓的奖励,但也怀疑他的用意。

「不,不。奖励是必须的。人类有句话说的很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知道大家的目标相同,所以才会身为同伴,但若没有奖励,人类是会产生惰性的。」

明明不存在自己的视野里,但所罗门却感觉到自己被搭了一下肩膀,回过身却什么人也没有看见,甚至连气息都察觉不到。

「那好吧……我在此提前多谢你的厚赏。只不过你的奖励,是什么?」

氛围再次陷入无声的沉默。空气寂静到所罗门的耳朵刺痛起来,响起耳鸣。他渐渐地发现周围在不知觉间发生了改变。这让他感到不安,慌忙地寻找那份突兀。

于是,他的视线聚焦在了原本躺着术士的位置——那里现在空无一人。

猛然间察觉到不对劲的所罗门连忙飘往后方,想离开地下室,但转过身的刹那他却全身上下都被熔化掉了一般,漆黑的斗篷变得僵硬。

「我们是同伴对吧?那给你们的奖励也是给我自己的奖励,这样我想你们不会介意的吧。」

术士的身躯被漆黑所吞噬,伴随着吞咽的声音消失在所罗门眼前。

「啊,忘了说……我看你好像对我的身份很感兴趣,你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谁。那我想你一定会喜欢我给你的奖励的,你可以尽情地了解我。」

「我的奖励是——让你们『成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