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秋风卷进了这间如同废墟一般荒芜的医院。

青发的少年环抱双臂倚靠在门口,手指不安分地挠动前额的头发,又时不时注视着前台的方向。

——埋在黑袍里的少女坐在前台上晃荡着双腿,手中的书籍翻到了最后一页。

「少年殊不知他挥出的刀刃,刺向的并非是所谓入侵者,而是守护在他身旁的少女。」

她凄幽地念罢这页最后的字句,轻轻地附手合上了书,自前台上跳了下来。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厅的中央浮现出了一位少年的身影。黑袍少女正是往着少年的方向走去,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他会在这时候出现。

身穿破旧校服的少年双足一阵无力、身躯难以站稳。原想站起身来,但身体只摇晃了几下就又摔到了地上。

而他根本没有余心顾及自己乏力的状况,扶着地面半支起了身体,踉踉跄跄地前倾几步,晕眩的目光游荡在空荡的大厅里,难以聚焦到一点。

「这是哪里……夏音慈呢!?快告诉我夏音慈在哪里?」我一边焦急地怒问道,一边颤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眼神由焦虑转为了恐惧,「是我亲手捅了夏音慈..对吗?」

「别摆出那种表情嘛——」门口的青发少年不知何时转向了我这边,缓缓地走近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全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可对我来说这简直就像上一秒才发生的啊!!」

「毕竟所谓的潜入式的『回忆梦境』,就是亲临过去曾发生的事情呀~」

「所以..我真的对夏音慈做了那样的事情,是这样吧?」

「当时我询问你是否真心想回忆起过去的时候,你可是想也没想就回答我『我打从心底的愿意这样』喔。怎么现在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样子。」

我确实那样说过。在回忆起这一切之前,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融化那层覆盖在真相之上的冰块。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我的造梦宫殿?】

【喔?在你眼中,这个地方只有这层意义啊?】

忽然想起了少年说过的话,我不禁回首环视了一周大厅的环境,于是双足情不自禁地开始往走廊的深处走去。

熟悉而又陌生的走廊。

熟悉而又陌生的电梯。

熟悉而又陌生的病房……

即使这里已经化作废墟,但只要经过记忆中我曾来过的地方,就能记起它原先的模样。还有其附带的记忆。

步伐最终却步在了我曾几何时沉睡的病房前,伸出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悬在把手上,却不敢打开它。

这所核心研究协会主办的曙光医院,也是每次我与母亲见面的地方、以及初次接触到支配战争与清明梦的地方。

「不进去吗?那间病房才是你真正的『造梦宫殿』喔。」

——支配者的造梦宫殿,即是他们内心深处最为恐惧、最不想前往的场所。

我曾经真正恐惧的是美好的事物,因为我觉得我是天使的完全反面,一旦触及美好的事物就会自焚。于是,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境」,就成为了我最不想前往的地方。

可我终究不是真正地厌恶美好的事物,更多的是因为无法触及才产生的恐惧,产生的是胜于中二病的扭曲心理。所以,这间创造了我真正的噩梦的地方替代了天空之境。直至如今、即使记忆丧失,也仍是我的造梦宫殿。

「记起一切之后,你反而不敢进去了是吗?」

「这世上真正直面恐惧的人本来就少之又少。能鼓足勇气走进造梦宫殿的是少数,即使是进去的人,有的是逼不得已才这么做,有的则是一时冲动……最终又有大多数因为恐惧忘记自己进来的目的。我又怎么敢呢?」

我知道我也只是想寻求一个合适的借口,来为自己的胆怯作掩饰。这一点我还远不如过去的自己,他至少敢为了闯入梦境的侵入者,不顾一切地去往他的造梦宫殿。只当坠入一片深渊的时候,才感到了些许恐惧。

「得了吧,你就是害怕而已。世人可不都是像你这样不敢的。即使是你如今参加的这场支配战争,去往造梦宫殿的也不在少数。你那位同伴艾露丝也是其中之一。」

「学会恐惧也是成熟的特征。之所以孩子们总是那样拥有冒险精神,是因为只有他们才真正不知恐惧为何物。」

「喔..?是吗?」青发少年挑了挑眉毛,耸肩的动作似乎刻意表现出他对此的不在意。

「除此之外,如果没有我的话,艾露丝也不敢直面她自己的过往。」

「我不想知道这种事是多亏谁的功劳。我只想知道你回忆起了这一切之后,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不明白……我的事情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是支配战争的观测者,那你应该不去插手支配者的事情才对。」说到这里我顿了顿,「还是说,每位支配者都受哪位梦之狂人的关注?」

不知为何青年沉默了下来,他不悦地侧睨着我。黑袍的少女此时也轻叹了一声,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我不禁自以为在这一回的对话成功地占了他们的上风,这份心情或许是出自对他们本身的反感,亦或是意料到我不止一次被卷入支配战争的这一事实而产生的不甘。总之都是些见不得光的缘由。

至于他们究竟为何找上自己,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兴趣去了解。可就当我打算甩开他们、去见夏音慈的时候,后方忽然感受到一股奇怪的压迫力,使我禁不住往前冲了几步。

身躯愈发靠近那间病房,房门旁边的青年也趁这时抓住了把手轻轻一转,想要刹住双足,可身躯却先一步来到了充斥着强光的、房门的彼端。

随着门关上的声响闯入了耳畔,视线之内的所见也随即化作一片乌黑。意识也被尽数撕裂成了孤立的碎片。

……

空无无人的病房,仅有一台显示着各项波动数值的计算机,闪烁着电子的光芒。可它微弱的都不足以照明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将脑袋狠狠地埋进双臂,异常清醒的意识令我腹部一阵又一阵的恶心翻云倒海。

不知道究竟是受到什么因素所影响,此刻的我的意识清晰到就连隔壁病房的病人翻身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楚。而这就令我不得不面对刚才发生在我面前的事实,更何况那把刀刃仍然静悄悄地躺在不远处,淌着鲜红的血。

「苏火火……为……为什么……」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呐..你为什么对我做这种事,苏偌烊。」

我终于忍耐不住抬起了头,蒙在双臂里许久的呼吸令我竟一时觉得缺氧,大口地喘息了起来。我借助墙面迅速站了起来,视野短暂一暗。但我也来不及顾及自己这时的一阵晕眩,只知道冲出寂静到压抑的病房。

脚下不经意踩到了那把刀刃,鞋底沾上了尚未干涩的血迹,经由我奔出病房的举动在走廊上留下了血红的脚印。距离病房愈来愈远,地板上的血印的颜色也随之变得愈来愈浅淡。

经过拐角,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尚处实习期的年轻护士,她手中的薯片袋洒落了一地的薯片。

「唔!哪来的小孩子呢..别债走廊丧乱蹦乱跑的嘛!」

那位实习的护士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说话也因此显得含糊不清的。

「刚才是不是有个女孩被送去了手术间!?」

「女孩……?虽然不清楚性别什么的啦,但刚才确实通知了有人被送到手术间。」

「现在在哪里?」

「啊?」

「我问你在哪里做的手术?!」

「……二楼C-302。」

来不及和她牵扯过多……甚至连道歉与道谢的话语也忘记扔下。得到她的回应之后,我就匆忙地往前方闷着头继续奔了起来,地上的薯片被我咔擦一声踩裂。身后的少女埋怨的「啊」了一声。

「都说唔别债走廊丧跑!嗯?这是……血迹?」

快速地按动电梯的按钮,可电梯却迟迟未升上来。我环顾四周,最终目光锁定在了安全出口的标牌。我最后回眼看了一眼电梯,就往安全出口昏暗无光的楼梯奔了下去。

思考仿佛已经彻底罢工,唯一一件知晓的事情就是我必须见到夏音慈,确保她平安无事。

推开了安全出口沉重的铁门,视野瞬间被走廊上的灯光强横地刺入,等到眼睛适应了光亮之后,寂静的走廊里能清晰地听见大型器械始动的细微的声响。

意识到手术间就在不远处的时候,我的步伐反而开始放慢。视野缓缓地转过拐角,于是手术间医用的自动门,以及自动门上红色的「手术中」这三个字就清晰地闯入了我的视线。

摇晃不定的视野随着心跳剧烈地晃动,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长椅上红着眼眶的苏绘凛身上,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穿着帆布鞋的右足略微倾斜。

「夏音慈呢?」

「……」

苏绘凛看也没有看我一眼,不用细想也知道她是故意不理睬我的。心脏咯噔一跳——自己捅伤夏音慈、令她处于生死不明的状况下的事实,这才被迟缓而又怯弱的大脑定义为现实发生的事件。

我不知道应该摆出怎样的神情,安慰苏绘凛嘛?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幸好苏绘凛也根本不打算看我,即使没有捂着双耳,也一定封闭了听觉、根本不会听我说什么的。

目眩与恶心充斥着清醒的大脑,我调整着仿佛会窒息似的呼吸,无力地坐在了苏绘凛的身边。

「别坐我旁边。」

冰冷的声音自旁边响起。苏绘凛却仍然沉下眼帘,令我甚至怀疑刚才的声音是否出自于她。

「对不起..」

所有的话语都被咽了回去,变作了沉重的一次呼吸。我站起身到了她的对面坐下。原以为她不会再和我说话,却没想到自己刚刚坐下来,苏绘凛就抬起脑袋同时站起了身,气势汹汹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推注了我的肩膀。

「告诉我为什么啊?」

后脑勺沉重地撞上了背后的墙面。我晕乎乎地看了一眼苏绘凛,这才发现她的眼眶红得令人不忍心注视,眸中也明显的有几条血丝。我不由得沉下了目光,可苏绘凛却伸起手狠狠地固定住了我的脑袋,让我的视线对向了她。

「回答我!苏偌烊,为什么做这种事?」

苏绘凛的瞳孔里闪烁的不仅仅是愤怒,还夹杂着哀伤、无力、难以置信及一系列其他复杂的情绪。我只能做出分开双唇的动作,嘴里却始终说不出甚至一个字。

夏音慈的腹部染红了鲜血。沾上血液的刀刃紧握在我的手中。——这都是毋容置疑的事实。

可我一点也没有做过这些事的自知,又该怎么跟苏绘凛说明呢?

「难道你想告诉我你什么也不知道嘛?呐?」

「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是你做的吗?」苏绘凛的目光闪过一丝疑虑,推向我肩膀的力道也小上了一点。

「不..除了我之外病房里没有人..只可能是我做的。可我却..什么也不知道。」

脸颊上忽然迎上了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后脑也随即再次撞在了墙壁上,视野顿然昏暗了一瞬,才逐渐好转。

「你、这种苦恼的表情……这种含糊不清的说辞,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句「什么也不知道」就想把所有的罪行都摆脱掉吗?!」

「对不起..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等到我有自觉的时候,已经.....」

「嘁..」

苏绘凛用力地掐了我的肩膀一下,才终于松开了手。脸上与肩膀的痛楚仍然一阵阵地牵动着痛觉的神经。直到这时我又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以往每一次和苏绘凛叫嚣打架的时候她都没有下狠手。或许这次也仍留有余地。

「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我还是必须得负起责任..」

我在想、如果是对于「你会不会为了忘却的、或者不曾记得犯下的错误负责」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无论何时,肯定永远都是同样的一个「会」字。

「如果夏音慈她..没法从手术间里出来了呢?如果医生们没有办法..」

苏绘凛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那双湿润的紫色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我,眸中不再有以往的自傲,语气除去质问与职责的意味之外,充斥着不安与恐惧。

「我....」

这次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此时也因她的这种说法,而沉下了原本能与她直视的视线。

「对不起。」

我盯住脚下的某处,无从平缓的呼吸也凝结在胸腔作祟。视线逐渐开始向四周游离,可周围的事物无一能被视线所聚焦,视线或许也只是单纯地逃避着什么,无力感与卑微的自知令我靠着原地蹲了下来。

之所以不坐回长椅上,是这样做的话,我的意识就不至于像坐着的时候那样的清晰。现在的我期待着意识能越模糊越好,直到能够不思考任何事情。

可是此时肩膀上的疼痛,却不合时宜地牵动后背的肌肉,我禁不住全身往后一仰,想蹲下的身躯变成完全着地坐在地上的姿势。就连蹲下也会遭到妨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不由得苦笑。

「苏偌烊..你能替母亲接受那个人的请约吗?」

时至如今,我也仍然记得那一切的开始。那天我告诉了母亲在清明梦中遭遇的事情,陌生男人邀请我去参加一场做梦者的游戏。母亲的双眸忽而闪烁起了我从未见到过的光芒。

「妈妈从来没有你这样的天赋,能拜托你替我做一个实验吗?」

我不附加任何条件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倒也并非全无「条件」。对我而言,能够被谁寄托了期待,就是我最期望发生的。我不再需要孤孤单单地躲在角落,有人期待着我回报的结果——这就是我参加她的实验的「条件」。

现在回想起来,说到底无论是清明梦境还是支配战争,听闻他人说起的时候,我不过是视作了逃避事实的方式。

我也曾以为我能永远躲在梦境里,我可以在支配战争结束之前一直以黑色死神的身份过下去,那之后的事情……就到时候再去想。可我未曾预料到、梦境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把我踢回到现实。

「那这一刻的你、不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逃避着事实嘛??」

耳边不知传来了谁的话语。那并非苏绘凛,声音更像是来源于我自己。

「你仍然想方设法地模糊自己的思考,只想避开手术室的门,让它别闯入你的视野就号。明明这样做无法改变任何事实,仅仅是不让自己感受到现实的低劣的办法。」

酸楚从心间朝外迅速地扩散,湿蒙蒙的水雾忽而蒙上了我的视野。手背也感受到液珠砸落下来的触感。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在夏音慈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但也是你动的手。如果夏音慈因此死掉的话,你就是这桩杀人案的唯一嫌疑人。」

呼吸变得愈来愈粗重,视野也因恼怒而一点点地发昏、蒙了一层血红色的滤镜。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却也不知道拳头应该挥向何处。连那个声音是不是出自我的自言自语也不知道。

湿润的痕迹冰凉地划过脸颊,凝聚在了下巴处摇摇欲坠。

以前从夏音慈家的女佣这儿听说过,人在真正无力的状况下,是有可能疯了的。事后想来,自己产生了想把躲在脑袋里的另一个我拉出来狠狠揍一顿的想法,或许已经是处于临近疯癫的边缘了吧?

然而将我一瞬之间拉回到现实的,是背后忽然感受到的一份温度。

「……」

抬起下颚,苏绘凛已不知不觉间不再站在我的前方。原本以为她说完了那些话以后绝不会再搭理我,可我没想到她竟会绕到我身后,与我背靠着背、我们互相抵住了彼此,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的夜幕仍旧拉得很低。手术间前闪烁着令人不安而又动摇的红光。

我们以彼此的后背作为支撑,背对背地坐在手术室的门口。只是这样仿佛就能令我稍微安下心来。

「呐..如果这就是天罚的话,你别想逃避..我也不会再扔下你们。」

苏绘凛意义不明的话语,令我的心跳随之咯噔地一抽。

「不……你从来没有扔下过我们。看到了你离开你应该去融入的圈子,来到了我的角落……我一直都很愧疚。」

正因如此,我才总是无法正面去直视苏绘凛。总是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亦或是孩子气的下赌来隐瞒自己真正的心情。我一直都很感谢她会来到我与夏音慈的世界,尽管总是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错。我早就察觉到了你们有隐瞒我的事情,可我却没鼓足勇气问过你们。」

「你没有必要把事情非揽到自己的身上。」

苏绘凛没有回应我的话语,只感到身后的她稍稍抬起了胸膛,作出沉重的呼吸。隐隐之间我觉得她在啜泣。而我也并没有比她好多少,眼泪仍然不却步的盈眶而出。

沉默了不知究竟有多久,苏绘凛深吸了一口气,后脑勺轻轻地抵在了我的后脖颈边。

「如果夏音慈能醒来的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许再瞒着我了。」

我也收起沉闷的呼吸,昂起了脑袋,经泪光折射而显得刺眼的光芒不再容许我再逃避。

「嗯..如果她能醒来的话。」

窗外的夜幕在肉眼尚不能察觉的毫厘转明。

我与少女仍旧抵背相靠。

手术室前、也仍然闪烁着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