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名字,比较容易再见面呢。】
记得是两年前的今天。那是一个不那么炎热的夏夜,我站在异国他乡的人群中望着烟火散落,身后突然有一部相机架在了我的肩上。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遇见老乡,总是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更多的亲切感。我想这便是我们相见如故的原因。后来经夏音慈的提议,我们改签到了同一航班回国,从天南到地北,聊着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或许我心里只是想延长这个夜晚而已。我害怕天亮了以后,这场相遇就像梦境一般,在现实中破碎。
那时候的我应该怎么都料想不到,我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吧。
时间流转,冥冥之中仿佛有谁在牵着两人之间的红线。我情不自禁地朝着她的方向靠近一点,于是又靠近了一点。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极其主动地想要把握住一场相识。要问我是怎样的心情的话,那就像我们许久前就已经相识。
在我看来,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重逢。
因此,即便听说了她目标的大学在我自身难以企及的高度,我还是拼尽了自己全部的努力,去追上她的步伐。
但我们的关系并没有从此迎来平衡点。
「你是说,你收到了核心研究学会的邀请函?」
大概在七天前,我和夏音慈才终于在高考结束的暑假见了面。她整个夏天都在忙碌我搞不懂的事情。当然,我打工的理由她也琢磨不透。我们并不会因为各自忙碌而不开心,毕竟我们都没有正式确认关系。
只是我想不到年龄比我还小的夏音慈,居然会考虑直接去 「核心研究学会」实习。又或者说,我想不到她能有核心研究学会都认可的资历。
这次她去的不再是一所难考的大学,而是我再怎么努力都追不到的地方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恭喜你呀。」
我悄悄收起了茶几上精致的盒子。明明应该由衷地为她高兴,但祝福的话却是那么违心。我好不容易才抬起了头,冲她挤出了不那么难看的笑容。
思绪从回忆跳转到现实。下午照常去了补课机构,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打工还有什么意义。
「至少你拿自己赚来的钱做了有意义的事情啊。」
少女摁下相机的快门,将我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的表情拍了下来。我看着眼前这个染了一头蓝发的少女,又看了一眼她相机上我模糊又抽象的神情,一把抢了过来把照片删除掉了。
「别讽刺我了,定情信物到头来就是个落伍的笑话。」我把相机还给了她,又补充道, 「话说,你能别把相机借给陈学嘛?」
「我没有借给她过啊。」
她接过相机放在眼前,将镜头隔窗聚焦在了隔壁的教室。有个熟悉的身影拿着书包溜到了后门,我几乎条件反射地调到了拨号界面,高高地举起了手机屏幕向她远远示意。下一秒艾露丝就灰溜溜的回到了座位上。
「说起来……要是我收到这样的礼物,我肯定会当场哭出来的吧。」
薛学儿似是无意地说出了令我十分在意的话,但我终于还是左右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我只知道如果对方下个礼拜就要到陌生的国度,迎来崭新的生活,这种时候送出这份礼物就只是把她束缚在过去的工具罢了。」
我想象不到自己送出这份礼物会是怎样的情景,无论她最后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只会成为牵制她、或是影响了她的人。
「别老这么自以为是。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会追上去的。」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生一点也不见外地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册订好的企划书扔在了我的桌前。
「你倒是尽说风凉话啊,陈泽凯。」
「风凉话我可没有说,但丑话我说在前面。不管你怎么决定,我反正会争取去幻教授手边工作。」说着,陈泽凯转身就往教室门口走去,背对着我招了招手, 「你要么就和我竞争这个位置,要么就看着我从别的竞争者手里抢到这个位置。」
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我将视线回到桌上,慢半拍地翻开了企划书,第一页赫然写着一行令我瞬间心生恐惧的文字——
【实验企划:HELLO NEW WORLD(P424243)】
【……】
【发起人:威廉·安德烈斯、白土芽衣、佐藤和彦、……】
【以下人员对该企划持反对意见:冯承幻、查尔特·安德烈斯、渡部枫、……】
【……】
「HELLO NEW WORLD」?
思绪几乎在目光接触那行英文的瞬间被切断,刹那间恍如隔世,自己一眨眼已经身处陌生的空间。十二台时钟孤立在赤色的苍穹之上,死神的幻影飘荡在上空,空洞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视线正在凝视着我。
「我们不会忘记在那个世界许下的约定吧?」
「什么……约定?」
「你会为那些被你遗忘的错误赎罪吗?」
身体如同被置于冰水之中似的僵硬,无法动弹。
这位死神,与我之间仿佛慢慢插入了一面磨花玻璃制成的镜子,我越来越看不清他的模样,记忆却是愈发令人心寒的清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为自己遗忘的过失赎罪。」
似乎发生过的对话在眼前重演,我忽然浑身一阵剧烈的震颤。我们之间的玻璃出现了斑斑裂痕。
「很好。我之所以将手中的接力棒交到你所生活的新世界,是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到。」
「这次不再是在别人的簇拥下走到台上,而是自己去接下重任,是吗?」
死神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寂静到几近虚无的空间终于有了除了我们以外的第三种声音——祂将身前的镰刀甩到了我的脚边。
「你的世界依照外界作为蓝本而运行,因此,在你而外其实有两个外部世界相互依照:外界现实利用对夏千颜的梦境实验制造出了里世界,里世界又创造出所谓的『新世界』,开始了独立于外界的『现实迁徙计划』。不可避免的是,三个依次延伸的世界总会呈现出相似性,一切总容易重蹈覆辙。」
「所以……新世界极有可能再次出现『核心研究学会』的存在,他们会再次启动新世界计划,对吗?」
曾被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回忆,此刻都从眼前一张接着一张掠过。
「新的世界终会创造出下一个奴役于现实的梦境,发生过的悲剧还是会重演。苏偌烊,你能阻止下一个悲剧吧?」
「可我的记忆已经被你抹去了。回到我的现实以后,连现在和你进行的对话都会忘记啊。」
如今回忆止不住地涌上心头。现在的我已经记起了与盗梦者的那场最终交战,但站在我眼前的死神并不记得,对他来说,这一切还没有发生,他接下去才要去面临他的世界余留的住民。但对我来说,全都是被新世界所遗忘的过去了。
「接下去你就要去和盗梦者的残党交战了。如果你不去选择将世界从头来过,而是让世界从你存在的时间点接续,那我们就会记得上一个世界所发生的历史,也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让整个世界从头来过,是他当时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但在这个重新开始的世界生活至今的我,宁愿自己能保留过去的记忆。
「那样是轻松得多。但你我都知道存在神明的世界只会成为一场神做的梦。无论神明是善、是恶,世界都会因为他的意志而存在既定的立场。谁都不应该成为支配现实的神,你我也绝不应该成神。你只能在崭新的世界,成为崭新的自己,只管坚信你所相信的事情,那便足够。」
说话间,赤色的世界已渐褪去色彩。那些真正属于现在这个我的记忆,也逐渐替换掉上一个世界的记忆。
我从来就不是被抹去了记忆。在这个崭新的世界出生、生活至今的苏偌烊,从来就不是昔日的倒影。
「你是你,我也只是现在的我自己而已。」
又是那断断续续的笑声。我捡起了地上的镰刀,朝着他的身影扔了过去。他仿佛这一切也在意料之中,一把接住了这件属于他的武器。
「是的。你不应该想起我的记忆,我只是曾经存在过的历史,影响着未来的你,但不是未来本身。」
话音刚落,我恍然感到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裂痕已然蔓延到我视野的全部。他的幻影化作时间的洪流即将一哄而散。
「给我好好地活出自己,这就是你的任务。即便我已经在交错相通的轨迹上看见你崭新的人生,但你也可以活出我看不见的样子。」
梦醒了,碎了满地的现实。
我猛地回过神来,泪光冲破视野,窗外吹来一阵夏末的微风。
眼前是上一秒的教室,但一切犹如隔世。
说来让人奇怪。我总觉得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是否发生过什么,心底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感。
「喂,借我一张纸。」
我从薛学儿的桌上拿来一张空白的纸,将企划书推到了桌角。手中的铅笔刷刷地书写着似乎就快要遗忘的话语。追寻那似梦似幻的话语,几乎要抓破我的头皮。橡皮在纸上擦除好几次错误,铅笔也因为过分用力而断芯。
纸上记录的是一首陌生的英文诗歌。但我还没来得及阅读,突然响起的下课铃就带走了这片安静,嘈杂的桌椅声、学生们有说有笑的交谈,薛学儿走远的脚步声,各式各样的声音接踵而至,就好像睡着的现实也慢半拍地醒了过来。
【若是今后不幸深陷迷茫之中——你犹豫不决、停滞不前,也不要回头在过去的世界寻找答案。昨天的我,今天的你我,所有过往的遗憾都不可能重新来过,只有明天的你还能填补未来的遗憾。】
当我有所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将手中的纸折了起来,将它收进了口袋。不知为何,我不准备在这张纸上寻求答案了。
「我先回去了哦。」薛学儿的声音从教室门口响起,她一手抓着肩上的背带,冲着我说道, 「你也别因为她的事情太烦恼了,总会有办法的嘛。」
「嗯,总会有办法的。」
我说着拿起了刚刚被我推到桌角的企划书。她的嘴角牵起几分弧度,也不再多说,默默地关上了教室的门。
当天晚上,我主动拨通了陈泽凯的号码,他也几乎是秒接了我的电话。
「你知道我会打过来?」
「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能不了解你吗?」
我笑了笑,侧过脑袋夹住手机,从他下午给我的资料里翻找出了我在意的信息。
且不管所谓的 「HELLO NEW WORLD」具体是怎样的项目,冯承幻这个名字才是我需要关注的地方。他在最近的学术界名声大噪,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 「核心研究协会」。因为几项与虚拟现实技术有关的研究得到突破性进展,这两个名字几乎是绑定在了一起。
但是冯承幻对这个项目持反对意见,这就特别值得我细细品味了。
「幻教授之所以在这个时间募集新的助手,是因为他以前的助手站在支持的那一方吗?」
「你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啊。」陈泽凯爽朗地笑了起来,声音离电话更近了一点, 「所以你知道怎么才能更容易竞争到位置吧?」
「他以前的几个项目都具有非常明显的实验性质,或者说,都是些没有人敢碰的项目。这样的他现在为什么会带头对一个项目持反对意见?我们首先得弄明白这个问题,并且要和他站在同一边,他就自然会优先考虑我们了。」
「就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吧,到时候也竞争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