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对姐妹初次相识的那天,是支配战争正式开始前的一天。

【我嘛,萧洛洛,你们可以叫我洛洛……顺带一提,叫我妹妹路路就可以了】

自称洛洛的少女落落大方地介绍完自己,坏心眼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她不太好意思呢」,冲自己那变得娇羞起来的妹妹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萧路路,萧洛洛。不光容貌一模一样,就连名字念起来都如此相似呢。】

【可我们已经在区分彼此这件事上充分努力过了喔。】

萧路路不悦地噘着嘴,似乎是习惯性地抚起了那枚白猫的发饰。

我仔细观察二人、妹妹萧路路的长发及腰,而姐姐萧洛洛只到肩膀;妹妹右手拷着手铐,姐姐则是左手;妹妹嘴角边有一颗颇显韵味的黑痣,姐姐的脸上则出奇地白净,而这恐怕就是总有人把萧路路当成姐姐、萧洛洛当成妹妹的重要原因吧;最后就是两人不同的发饰。

白猫目光慵懒,小嘴呈倒三角状,仿佛心有不悦,细看却是强忍笑意的傲娇样;黑猫两眼眯起似笑非笑,圆弧状的小嘴留有弧度,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它长着一双媚人的明目。不得不说与它们的主人极其相似,简直就像她们姐妹的拟猫形态。

我左右望着两枚神态各异的猫发饰,忽然把某个冒昧的想法脱口而出。

【我觉得叫姐姐黑猫,妹妹白猫比较好呢。】

现在回忆起来。气氛其实沉寂过几秒,萧洛洛也并非是立即答应了自己。她的犹豫就藏在眼底。犹豫也不是不喜欢这样的称呼,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自然的接纳。

她习惯了用笑容伪装自己的真心,因此不习惯他人真心展露的笑容。尤其是当她察觉到这份笑容代表着对方对她由衷而自然的接纳时,对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的她的确是不知所措了。

萧洛洛从未见过他人的好意,自然就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人的好意。

她慌乱了,动摇了,于是犹豫了。或许早在那时她就再次设想了将来最糟糕的可能、再次考虑了未来支配战争将如何演变到我们之间的争斗,因而她把犹豫藏在了那短暂的几秒之间。

【怎样喊的习惯就怎么喊呗~】

终于,她一如既往地藏起了自己的真心。就藏在那抹意义不明的笑容之中。

记忆淡去。晕开了一圈苦涩的谅解。

「盯着我想什么呢?」

飘零的意识回到眼前的现实,视线立刻恢复了焦点。萧路路轻歪着脑袋,对我撇了撇嘴。

「不好意思...有太多的想问的事情了,一下子想不到该从哪里问起。」

虽然我走神的原因并非如此,但上述也是毋容置疑的事实。

「比如..当初我为什么退出支配战争?」

萧路路合上厚重的书,轻轻地放到了手边。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刻意地望向我这边。

「这确实也是我在意的问题之一....不过,我现在倒是能猜到一点其中的原因吧。」

比起黑猫,我对萧路路的了解自然是比较少,理应猜测不了她的动机。毕竟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交流,可能是因为她常常和林遇一起行动,而我和林遇却常常分开行动吧。

撇去她与林遇的日常拌嘴,如今我印象最深的事反而是在与堕魂的背水一战中她的退出。

萧路路用她能够干涉空间的黑雾把当时不在场的我、夏音慈和苏绘凛送到星海酒馆,之后就再也没了踪影。她的离开似乎从始至终都有莫大的隐情与苦衷。

「……那你倒是猜猜。」

萧路路抬起了低垂的视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想必她也在好奇一个与她根本不熟的人会怎样看待她的不告而别吧。

「一来是因为你不忍见证支配战争的终盘阶段,反目成仇的队友们自相残杀。二来是因为支配战争的背后并非当时的我们想象得那样纯粹,而你比我们更早的知道了这件事。」

不知为何萧路路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后转变为浅浅的笑。

「你和林遇还真是相似呢....连猜测的方向都如出一辙。难怪你们注定要一战胜负啊。」

萧路路虽是默认了我猜测的正确性,但那句仿佛无心的感慨却令我内心的焦虑油然而生。

「不是,支配战争已经结束了啊!为什么你们都要说『命中注定』之类的话?」

林遇说过相似的话。他说我们的争斗没有结束,他说支配战争永远刻在我们的命运里。

「我们?」萧路路稍蹙起眉,不久就又舒开,「啊..刚刚闯入禁区的人果然是你。」

「什么禁区?」

这回又轮到了我皱起眉头。

「看来你还不明白啊。你不是刚去见过林遇吗?」

话音刚落,我猛然想起了拦在林遇前的重重栏杆,还有密径里到处皆是的警戒线。

「禁区....之前在密径外面的人原来是你吗?」

我顿然被疏通思路,抬眼重新望向萧路路。而她不知是何时摸出的一支手电筒,拿在手上随意地把玩着。她轻快地挑起眉,仿佛是特意为了唤醒我的记忆。

「你应该知道,林遇曾经策划了一场越狱吧?」

想起那位中年男人的转述,我收起内心汹涌的焦虑感,对萧路路点了点头。

「只是略知一二......其实连略知一二都说不上,只能说知道有这件事而已。」

听了我的话,萧路路朝上牵起了嘴角,仿佛早就料到了我对此情报的匮乏程度。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自从来到这里就在策划逃跑的计划,尝试过很多方法,却都没有起到多少作用。只有最后那一次——他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

「最后那次尝试...是三年以前?」

「嗯。最接近成功的这一次,也是让他最为绝望的一次。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经历了多少困难才终于召集到大半个监狱的人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早应该心力交瘁了。」

说话间,萧路路表情变化万千。起初是笑容,笑容里溢满了对喜欢的人的憧憬,然后笑容发苦,为喜欢的人感到为难,最后笑容消失,眼里只剩下混着一丝丝生气的悲伤。

我惘然间竟然有些愧疚。对自己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而感到抱歉。

「那个...对不起...」

「啊?什么啊,你不用觉得抱歉啦...跟你没有关系。而且让你来找我的人是我,你没有道歉的理由。就算有谁惹我不高兴了,那个人也一定是我自己。」

萧路路歪过脑袋,视线也跟着一同侧向一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手边的书,犟着笑意。

我又想起了我所见到的那个沧桑而又极度愤世的林遇。忽然间我无法预想他在这里经历了多少岁月,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产生了抗拒感,甚至是害怕知道答案。

但我终于还是顶着冒昧问出了口。

「林遇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又到底,犯了什么罪?」

鸟笼里的知更鸟不合时宜地鸣叫起来。萧路路再次望向了我,随即又侧过脸,抬起右手贴住她白净的脖颈,仿佛那里有不知名的虫子骚弄她,撩得她无所适从。

「大约是四十年前了吧。当时我还不在这,他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确切的时间。你应该也知道在这里、时间的流速与外界并不相同吧?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具体是哪天来到这里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愿意直视我的眼睛,搭在脖颈上的手不经意地蓬起她稠密的头发。而这次反倒是我的视野失去了焦点,双眼聚焦到莫名其妙的方向失了神。

「但是....应该就是那天吧。」

萧路路隐晦的话语借由她冰凉的视线直击我的内心,仿佛预料到了我会往哪个方向设想。

按照我之前的推测,这里的20年相当于外界的3个月,那40年则对应6个月。而6个月之前恰好就是支配战争不告而终的时候,林遇也恰好就是在这段时间失去了踪迹、没有赴约。

如果林遇遭到监禁的那天,与他原本应该赴约的那天是同一天,那这是不是就说明了这座监狱是林遇未能赴约的直接原因?

整整四十年时间都被监禁在这里不得脱身,因此他策划了一场又一场的越狱,直到最后把事情挑到明面,惹出不可忽视的麻烦,最后被移交到所谓的「禁区」里再是度过了三年。

难怪林遇坚信着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的命运,他比我更有理由也更有资格在命运面前妥协。

心底里不停叫嚣、不可思议的共鸣似乎叫做同情。它说它能感同身受,但它体会到的绝望恐怕只是林遇所亲身感受到的万分之一。然而与之并生的疑虑不容我替他继续消沉。

四十年的时光,足够磨砺林遇包括容貌在内的全部了。可我所见到的那个已是花甲之年的林遇却只有那份饱经岁月的沧桑感符合他的年纪。容貌并不怎么改变,因此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异常的时间,异常的现实……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个空间的怪异。

我缓缓地恢复了视线的焦点,落在眼前似乎在等待我消化这些信息的萧路路身上。

「那...他犯的罪呢?」

话音刚落,萧路路抱起了双臂,映着些许哀伤的视线与我对接。

「据我所知。他之所以遭到监禁,是因为杀了人。」

「杀人?」我不由自主地升高了语调,「不可能,他怎么会在那种节骨眼上——?」

「在将要分晓你们之间胜负的节骨眼上做这种毁掉一生命运的事,是吗?」萧路路先我一步说出了我的心思,打断了我的话,「这种问题,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答案吧。」

「他没有跟你提起过吗?」我凝视着面露难色的萧路路,注意到她的难色中藏着一丝期待。我忽然觉得她是别有用意,立刻转口问道,「还是说,你想让我..替你去问他答案?」

细细想来。萧路路今天特意找我的目的,大概只与一件事有关。

萧路路举起右手撑在了脸颊边,将食指伸进头发里,缠着细长的发丝绕圈。

「三年前林遇的越狱失败了,可他三年前召集的追随者之中仍有很大一部分愿意追随他。所以,即使是现在的他,其实如果他愿意重新振作,也大有可能让三年之前的风波重演。」

此言一出,我这下是彻底领会了萧路路的用意。

「虽然我对你了解得不多,但我想,苏偌烊你也一样不想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吧?」

萧路路含笑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给出她期望得到的回答。我自然是知道萧路路希望我和林遇合作,而这实际上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只不过——

「你和我说这种事,不怕隔墙有耳?」

话音刚落,空气陷入一片寂静。萧路路居然一瞬间慌乱了起来,瞪圆了眼睛捂住小嘴。

我以为萧路路是早有对策,没想到现实是她笨到极致。

「我,我当然考虑过这种事啊!而且再怎么说我曾经也算得上战术监听的专家,这件事不会有别人知道,只有你知我知!放心啦...」

萧路路卖命地辩解着她的天真,最后把手伸了过来,像模像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监听专家我没听说过,只听林遇说过你带他监听一号时钟的对话结果被发现的事。」

「啊?哪有这种事,哈哈,肯定是林遇瞎编的啦。」

故作镇定的眼神中是露骨的慌乱。真不知道萧路路是呆在这里时间还不久,还是不论她经历多少事情这种呆蠢的性格仍然不会有半点改变。我自说自话地把她归为了后者。

我忽略了萧路路仍在继续的自我欺骗式狡辩,环顾四周确认了附近的情况。大概这世上「傻人有傻福」的说法确有几分道理,周围竟然破天荒的没有人。我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虽然有些冒昧...但你是不是误以为安静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了?」

「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可我觉得你在变相地说我蠢。」

萧路路警觉地上下打量着我,接着就像认定了我是打从心底这样想的,气鼓鼓地撑起双臂。

「其他的方面我是真心不敢恭维,不过你的直觉倒是出乎意料的挺准确啊。」

「你果然是在心里骂我笨蛋!你认为我蠢吗?我可是经常来这里看书,知道什么时间人多什么时间人少,我是挑好人少的时间才让你过来的!就算说不上心思缜密也算细腻了吧?」

她大概是对心思细腻这个词语有点误解,经常看书也不能说明一个人笨或不笨吧。虽然对她来说、懂得挑选时间恐怕已经是莫大的不易了,我可能对她要求过高了。

「我们说回正题行吧...」

「闭嘴!我不跟你这种把我当成笨蛋的人说话!」

所以林遇又是怎么跟你说话的,他跟你相处这么久简直就是奇迹啊。

正当萧路路闹脾气的时候,有人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枫林。庆幸的是萧路路听见了脚步声,生气劲顿然间消退了不少,反而是不知所措地与我对视起来。

我默默感叹着萧路路变脸如此之快,故作脸上的平静站起了身。

「走吧,我们去外面聊聊。你消消气。」

萧路路像只受惊吓的野猫似的仰望着我,两三秒后才明白了我的用意,跟着我站了起来走到外面。方才进来的人并没有怎么在意我们,只是多看了两眼萧路路。

离开枫林以后萧路路忍耐不住,慌忙地拉住我的手臂。

「怎么办怎么办?那个人刚刚一直看着我,是不是起疑心了啊?」

萧路路矮我一截,两眼可怜地眨巴着继续仰望我。我生平第一次有这种家里养了个笨女儿的感觉。当初林遇何必认她做妹妹,明明当女儿更加合适。

「你刚借着那股生气的劲喊得那么大声,人家不盯着你看才值得奇怪。你放心吧,他不是听到我们之前的对话起疑心,单纯是你闹得太响了而已。」

「抱歉...」萧路路不好意思地瞥开视线,又小声嘟囔道,「可是,谁叫你把我当成笨蛋啊。」

我悄悄地朝萧路路这边瞥了一眼,她始终望着别处,似乎是不敢与我对视。

虽然不考虑环境的安全性是她的问题,但我后来那句半开玩笑的话确实是过火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萧路路是我迄今为止重遇的人之中唯一没有多少变化的人吧。但即使是出于对以往时光的怀念也不能肆无忌惮。

「对不起,刚才的事是我的错。」

我的道歉好像有些唐突,萧路路慌忙得双肩一颤,抬眼向我望过来。我连忙抬手挠了挠脸颊,借此挡住她迟迟不愿移开的视线,却不知为何她轻笑了几声。

「你果然与林遇再怎么相似,也还是跟他不同的。他啊,绝对不会因这种事道歉呢。」

没有想到她的回应如此,我迟疑地放下了手,身旁萧路路笑靥如花,藏起怀念与哀伤,就像当初黑猫把犹豫藏在数秒之间的迟疑间。我忽然不想说话,只带她继续走。

自从被关到这里我就没少考虑过避开监听与他人对话。后来我发现比起单独两人、其实到人多的地方去更安全。毕竟这里似乎无处不有监控,在人多的地方人群就是最好的掩饰。

「我们说回正题吧。」我顿了顿,「你想我与林遇合作,我也想,可他并不乐意。」

虽然我当时说过还会回去找他,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到一套能让他接受我的说辞。

倒不如说,得知在我度过那极其煎熬的六个月时林遇经历了八十倍于我的煎熬以后,我更加难以面对林遇,甚至渐渐地理解了他对我的迁怒。换做是我不一定做得比他好。

「除了你我以外,有很多人都希望林遇重新振作起来。因为他是唯一曾经接近外界的人。但三年以来没有人能说服他,如今的他只一味地坚信那套宿命论。我也只能远远地看他颓然不已。直到今天见到了你....如果是他永远过意不去的那场战斗的对手,一定能叫醒他吧?」

不知不觉已走到那条密径的附近,萧路路情不自禁地望进去,左手本能地摸向身上的手电筒,动作自然到仿佛出于日复一日的习惯。她的视线穿过深渊似的黑暗,望眼欲穿。

「你难道没有想过,我的出现可能只是给他平添厌恶与憎恨吗?」

「即使他对你只有厌恶与憎恨,那也是三年以来他除自暴自弃以外最丰富的情绪了吧。我明白你有你自己的顾虑,但就算林遇见到你以后只有厌恶、憎恨,对他也是莫大的解药。」

萧路路说这话时始终没有与我对视,不如夏音慈请求时的楚楚可怜,不如苏绘凛的清冷和霸道,更不如薛学儿的执拗和纠缠。萧路路的请求对我而言理应不具有任何的强制性,她单单是诉说她的央求,而我也只是倾听她的理由,我不必答应,她也不愿强求。

可即便如此,我却还是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那我会尽力试试的。毕竟在囚禁斗角场、在核心研究协会、还有与堕魂的那战,那么多次与他也说得上是出生入死了。我相信只要与他协力,这座监狱也并非是不可逾越的牢笼。」

这次再也不是因为对他人的愧疚,我不亏欠萧路路任何东西。

就如那位少年、那位因数年如一日的鬼压床而相识的少年所说的那样:

无关责任、无关义务,只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刹那间,我看见萧路路转过头望我,圆睁的两眼写满惊喜,于是眼睛徐徐弯起了勾人的弧度,嘴角也仿佛一帧一帧地扬起来。是她笑得太慢,还是我主观地放慢了时光?

我不知道。少女的笑、我的彻悟,摆开架势的世界。这世间的一切都来得太慢。我也太慢,刻在我命运里、要穷尽我一生完成的战争其实早已开始,可我领会不深,察觉也才不久。

从前的世界太慢了。今后却要以百倍甚至万倍的速度运转。

我要以多少倍的速度,才能追上命运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