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啊!”

那人气势满满的怒吼声炸裂,随之而来的是一记简单的竖斩。

索拉先是迅速地将手中的木剑举起,稳稳地接下了这一击,然后右腿猛地一蹬地板,同时转动手腕,一发力,便将对手的木剑弹开。

眼前比自己高半个脑袋的男人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推了回去。

这里是王都,一修剑所内。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并不算大的场馆,把桦木地板照得光亮。进门正对是一尊双目紧闭、神色威严的神像,两侧各有几排座椅,已是满满地坐上了人。

这些人正观看的,是场馆正中央空荡的场地上,这里曾经的学徒索拉 凯特 希卡与现大弟子的决斗。在此之前,他已经击败了好几名学徒。

按修剑所的规矩,决斗时要使用练习用的木剑。索拉便事先把自己的爱剑千璇放在了场馆门口。

“几年不见,还是喜欢用些搬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啊,希卡。”

第一击便失利的男人——索拉过去的师兄汤尼挤着眉毛挖苦着他。

索拉对此则是不予理睬,只因为他早已习惯类似的嘲讽。

汤尼今年大概也十八九岁了,个子挺高,块头也不算小,穿着的修剑所的灰色制服不知为何已是伤痕累累。一头浅棕色的短发凌乱地翘着,完美地衬着他那张凶狠的面孔。

相比之下,索拉就显得柔美得多了:柔软的黑色短发,额前如瀑的刘海下是与头发同样乌黑的双眸,鼻子嘴巴也带几分秀气。身穿深蓝色衣衫,背上挂着个黑色的皮革剑套。

这副模样常常被人家说像东方人。也许,这些人最初就是因索拉的相貌才把他视作异类的吧——

“就是,你这偷学剑术的小贼!”

“是时候给你点教训了!”

“汤尼,像以前那样把他的骨头折断!”

从座上观战的其他弟子口中,便可略知索拉从前在这修剑所的地位。

    然而索拉并不愿意因此大动肝火。毕竟,他三年前便离开此处,理应忘记那些痛苦的经历——

    七年前,也就是被阿斯特瑞亚救下后不久,索拉请求自己的叔叔——米洛兹 克鲁斯 希卡公爵教自己学剑。

    作为回应,叔叔便把他送到了这家修剑所。

    随后他就感受到了来自这里所有人的恶意。

    作为学剑的代价,被辱骂,被虐待,被殴打。

    时常被一连几日地锁在屋内,也曾体验过几乎每一块骨头被折断的滋味。

    而这一切的折磨,换来的仅仅是师傅极为吝啬的教导。

因此,他在三年前,义无反顾地离开这里,独自在外闯荡。

而前几日修剑所的主人德墨师傅请他在安息日的今天回来与众弟子切磋时,他本是不愿来的。

但是索拉终究是在这里学习了剑技,也是这修剑所让他离那个名为阿斯特瑞亚的神之少年更近了一步。强烈的自尊驱使他终于还是接受了邀请。

若是连这点勇气都拿不出,岂不是跟七年前的自己一样软弱?

索拉要证明,他变强了,已经不是那个被恶魔吓得只会哭鼻子的小男孩了。

于是他微微降低重心,将剑持在身体中上部,摆出突刺的架势。

出击前,他向几步外神色略显惊慌的汤尼投去刀锋般锐利的目光,口中沉吟道:

“何为正统剑术,还请师兄赐教。”

语毕,他便如离弦之箭般地冲出,身穿的深蓝色上衣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轨迹。

咬牙切齿的汤尼摇摇晃晃地举剑准备迎击,但那动作之中满是破绽。

“那就看好了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汤尼显然已经没了耐心,把剑高举过头顶,想凭借一记威力巨大的垂直斩打断索拉的突刺。

但索拉深知,怀着这样的情感所挥出的剑,是脆弱不堪的。

于是索拉不带半点犹豫地迈出一个大跨步,等汤尼的剑开始落下时,祭出斩击。

挥剑时如同流水般自然的动作令索拉只觉十分畅快,宛如手中的剑被赋予了生命,引领他向前冲锋、迎击敌人一般。

两剑相撞,先是清脆的碰撞音,又是激烈的摩擦音,最后是“咣当”一声。

二人都立在原地,索拉则是马上后退两步,空挥了挥自己的木剑,然后将其刺入地板的缝隙之中。

只留一脸呆滞的汤尼,看看手中只剩半截的木剑,又看看地板上被削去的半截剑刃,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

索拉刚才的攻击,将汤尼手中的练习用木剑斩断了。因此这毫无疑问是索拉的胜利。

良久,汤尼才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完败,接着像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般,失控地大叫起来。

“啊啊啊!”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浅棕色的短发,脑袋也不停地摇着。瞪大的双眼好似变得血红,嘴角还时不时地抽搐着。最后双膝一软,跪在了地板上,再也没敢出声。

索拉只是想尽快结束战斗,见汤尼此等狼狈模样也难免心生不安。于是默默在心中向他致了个歉,又马上转身,面向其他学徒。

“哪位师兄还愿上台切磋?”

半晌,无人回应。

索拉只好用更粗鲁的语气相逼道:

“请问,还有能打的吗?”

众人之是面面相觑,仍无人站出。

索拉只好默默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且慢。”

然而,悠悠传来的一个沉厚的声音又令他不得不止步。

索拉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手持一柄竹木拐杖,颤颤巍巍而来。即便已然老去,可那身躯仍保有几分健壮,释放出不可忽视的威压之气。

包括索拉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声不吭,静静等老人一步步走到中央来。寂静无人声的场馆内一时响起有节奏的拐杖敲地的“咚咚”声。

老人来到索拉面前。只见他剃得短短的头发已有不少变作灰白,额头上陷下几道沟壑,下巴上还蓄着一撮灰色的胡须。他微微眯缝着眼睛,只有少许的光芒从那缝中反射出来。

“希卡,你如约而来,连战数名弟子,足见你剑术精进,老夫甚是欣慰。”

修剑所的主人兼索拉的剑术师傅——德墨师傅缓缓开口了。

“哪里,今日前来,只当感念师傅的启蒙。”

索拉出于七分客套三分真心地回答道。

德墨抚须大笑起来:“老夫交给你的,不过是些门外汉都该懂的东西。你能如此钻研,投入实战,实在了得。老夫真后悔弄丢了这么块宝啊!”

听他啰啰嗦嗦,索拉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在抗拒,却不得不礼貌地保持一丝微妙的笑容。

“您过奖了。若是没别的事,想必您也看到,诸师兄不愿再战,那么我就告辞……”

说着转身就要逃跑。

“慢着!”

又是这沉闷闷的喝声。

是条件反射吗,索拉的脚又擅自停了下来。他咋了咋舌以示自己小小的不满。

“希卡,你今年十五岁了,是吗?”

面对老人莫名其妙的提问,索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应。

德墨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转身面向坐在座位上几十脸茫然的学徒们,以与剑术师傅相符的严厉声音说道:“即使是安息日,也不能停止晨练,你们以为现在几点了?”

“是!”

这一声比之前挖苦索拉的声音整齐、响亮多了。

索拉一边苦笑着,一边望着弟子们一个个慌里慌张地冲出修剑所小小的门,只留下不久前被自己打败的汤尼还坐在原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怕是受到了不小打击吧……一会儿得跟他道个歉才是。

德墨师傅似乎也没打算把消沉的汤尼当回事儿,便扶着拐杖,慢腾腾地坐在了地板上,然后用那拐杖敲了敲木地板,说道:“你也坐吧。”

索拉连忙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好。

“希卡,你还记得当初来这里修行的目的吗?”

“是为了变强,成为优秀的伐神师。”

索拉几乎是不等德墨说完就作出了回答。

老人听后似乎有些惊讶,微微把眼睛睁大了些,随后又眯到了原本的大小。他带着微笑继续道:

“伐神师……那还真是有点意思。你刚才既然回答得那么迅速,想必也知道老夫刚才问你年龄的用意吧。”

“是的。前不久我刚从学院毕业,又年满十五周岁,已经是时候选择自己的职业了。”

在这亚泽兰王国,小孩子要从8岁开始学习,至15岁成年后便可选择自己的职业。

大部分青年男女都会选择继承父母的职业,农民的儿子还会去种小麦,裁缝的女儿仍然会选择做衣裳。如果有人放弃继承父母的事业,除非他在某一方面拥有极为突出的才能,否则是难以得到他人认可的。

然而索拉却不必考虑这一点。

自幼丧父的他被母亲寄养在叔父家中,而母亲在这之后也没了音讯,继承双亲的职业已是无意义了。因此,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作出抉择。

答案显而易见。

索拉要成为伐神师。

为了追逐那个在黑暗中拯救了自己的少年。

但唯一的难题是——自己的选择,必须得到自己的监护人叔叔的认同。

索拉的叔父米洛兹 克鲁斯 希卡,是希卡一族的家主,拥有公爵爵位。但是这个叔叔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糊弄得过去的——毕竟当初把索拉送来这样一个修剑所的,就是他啊。

索拉心里很清楚,叔叔一直看不起所谓的伐神师,也因此厌恶着憧憬伐神师的自己。大概也是这个缘故,米洛兹才把索拉送到这地狱般的修剑所,怕是想要他知难而退。

然而索拉却一次次地打破米洛兹的期望。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他承认索拉所选择的伐神师,这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越想越烦恼的索拉不觉长叹一口气。

而对面坐着的老人宛如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抚摸着自己灰白的胡须说道:

“看样子,你选择的道路并不好走啊。”

“正是如此,但我还是要试试。不止为我自己的理想,我也想看看那个不可一世的希卡公爵气得想拿剑砍我却不能拿我怎么样的狼狈模样啊。”

索拉打趣道。

“呵,三年不见不想嘴皮子也变尖了。”

德墨说完顿了顿,又带着平静的微笑,以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发问道:

“希卡啊,你恨你叔父,还有老夫吗?”

索拉猝不及防,心脏好像被人猛击了一下。

他抬头望向自己曾经的剑术师傅,那张沧桑的脸现在看来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可怕。他此刻的神情,宛如潭水一般空彻而深邃,令索拉对他顿生几份敬畏。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随后站了起来,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师傅。若说我一点也不恨您和我叔叔,是不可能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为自己壮胆一般,然后继续道:

“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光明正大地出一口气,然后否定你们的做法。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您就好好等着吧。”

德墨也支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原地伫立着。

德墨转过身去,以一贯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好啊,老夫就等着……”

索拉听后,这才直起腰来,只是望着那个并不高大的身躯。

“这是忠告,你要知道,人的本心是比神力更强的存在啊。”

语重心长地,老先生如此告诫道,说罢便像来时那样,伴着“咚咚”的拐杖击地声走开了。

索拉当然还理解不了这话的含义。

总之,今天这一早上过得也不算太糟嘛。

喜滋滋地想到这儿,一件要紧的事突然划过索拉的脑海。

他立刻向前方的座椅处望去,只见那里早没有了被打败的汤尼的身影。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是错觉吧……”

索拉喃喃自语着,同时向出口走去,准备拿起自己寄放在门边的佩剑——千璇便离开。

然而,他却没看到爱剑的影子。

索拉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谁偷偷拿走了吗?德墨师傅是不可能这样做的,这样的话就是直到刚刚还在这里的……

隐隐约约听到有像脚步声一样的声音。

不行——

快避开!

敏锐的直感逼迫着索拉向前冲去,然而他没时间跨过门槛,结结实实被绊倒了。

“啊啊啊啊啊!”

同一时刻,某人的怒号声响起。

索拉只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剑气划过后颈。

他一个踉跄摔出门外后,立刻打了个滚跟袭击者拉开距离。

迅速地起身扭头一看,只见杀红了眼的汤尼正拿着一柄黑色长剑,双肩因愤怒而颤抖着。

那黑剑正是自己的爱剑——千璇。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汤尼的嘴边不时泻出危险的词汇。

“恼羞成怒了吗……”

索拉咬了咬牙,同时在脑海中搜索线索,来解释眼前这出乎意料的状况。

汤尼怕是在索拉和德墨师傅谈话的期间,溜到门口偷偷藏起了千璇,此后便一直躲在那巨大的神像后,才没有被索拉发现。等德墨师傅离开后,便伺机除掉索拉……

他盯着身前不远处杀气腾腾的汤尼,那浑浊的眼神中已看不到丝毫的理智,他的双膝微微弯曲,剑也始终持在身体中上部,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撕碎索拉一般。

这不就和从前一样吗。

索拉相信,此刻汤尼身上喷薄出的杀意,跟从前他持木竹殴打自己至骨折时表现出的恶意,是同等纯粹的。

因为他厌恶索拉的心多年来从未变过。

汤尼等许多弟子围着索拉,带着暴虐的笑容一根一根地掰断他的手指骨的画面恍惚出现在他的眼前。

连那痛楚,也似乎向索拉袭来。

“真是没辙。”

索拉今早第一次展露出不快的情绪。

并不是因为汤尼的刁难,而是因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动摇。

于是他站起身来,拍落粘在身上的草屑和尘土,不加躲藏地迎上那双溢满愤怒的瞳仁。

同时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截树枝,指着汤尼低声宣言道:

“那就,做个了断吧。”

这一声低语像是被汤尼听到了一般,他挥舞着手中的千璇便朝索拉扑来。

由于失去了理智,他现在的步调和出剑的姿势都毫无章法,即便如此,索拉也不敢拿手里的树枝去挡下这些攻击——他拿着的可是金属熔炼的真剑,斩断树枝简直易如反掌。

因此,面对汤尼一次又一次的攻击,索拉只能回避。

他要寻找时机。

“只会躲还算什么男人啊,啊!”

说着又是一道用尽浑身解数的斩击。

索拉见这一击虽来势迅猛,但距离不够,若能稍加缓冲,便可趁机一招制胜。于是他下意识地拿手中的树枝来招架。

抬手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么低级的错误。

只见千璇利落地削去了树枝前端又细又脆的部分,然后直奔索拉的胸膛而来。

他急忙降下身子的重心,然后手脚一并用力,滑行到了汤尼身后,在绿地上留下一条青草被践踏的痕迹。

而正当索拉转身重新面朝汤尼时,某个不可能的现象确实闯入了他的眼帘。

背对着自己的汤尼手持的千璇剑刃上已经环绕了一圈的猩红色剑气,而且类似之物仍在源源不断地从汤尼的手中流出。

下一秒,汤尼转身挥剑,那缭绕在剑上的剑气便化作猩红色的利刃向索拉袭来。

“死吧!”

汤尼也在这一刻疯狂地咆哮起来。

索拉咬紧了牙,绷紧全身上下的肌肉,强迫自己的身体运作起来。

他仿佛能听到肌肉和骨骼被压迫而发出的悲鸣。

伴随着些许的疼痛,索拉终于向后跃去,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次意外的进攻。

而那红色的气流在转瞬之间幻灭在大气之中,只留汤尼在原地摇摇晃晃,气息也紊乱起来。

刚才的红色剑气,想必是某种属性的魔法剑技了。

那是用“剑”这种非魔杖类的武器施展攻击性魔法从而大幅提高斩击威力的高超技术,凭汤尼的实力,应是使不出这一招的。

那么,索拉只能理解为是暴走状态的奋力一搏了。

毕竟——光是砍了一下,那家伙到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啊。

索拉当然不会仁慈到放过这个机会,便快步突进到连站稳都显得吃力的汤尼身边,准备刺击他的胳膊使他难以挥剑。

汤尼显然也注意到了索拉的意图,举起千璇来便是一记斜斩。

“你这渣滓!”

叫骂声气势满满,但那斩击就来得弱许多了。

于是索拉马上换了架势,以树枝边缘一分叉处迎击。他仔细地调整了树枝的角度,尽量让粗糙的树皮能抵消斩击的威力。

果然,汤尼在将剑砍入树枝一定深度处便再也无力继续了。

索拉见状便顺势把汤尼一引,在他一个趔趄倒向自己这边时,一发膝击狠狠命中他的腹部。

汤尼的悲鸣声咽在了嗓子里,重重地倒在地上,一时没了意识。

“拿别人的剑,用超范围的魔法,所谓一波操作秀死自己吗。”

索拉有些无奈地望着已经不省人事的汤尼,默默地从他手中抓回爱剑,取下还挂在上面的树枝,然后收回背后的皮革剑套中。

太阳的光芒此刻愈加强烈起来,嗡嗡的蝉鸣声也不知何时开始响起。

结束了一早上的闹剧,索拉决定先去满足一下响得震天动地的胃。

然而他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离开时遗忘了什么。

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这个过失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

在索拉身后,修剑所的门槛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闪闪发着光。

那是一块有细绳穿过的风筝形状的透明水晶,折射出他渐渐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