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列托夫·唐纳修坐在床上,夜已经深了,他却不能入寐,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台上静默燃烧着的烛火。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昔日的他威风八面、自信满满,经营的联合荒地公司势力遍布殖民地,总领整个荒地最大的奴隶市场,触手遍及军火、黄金、黑金和酒精贸易,麾下武装打手不下五百人,和殖民地最大武装组织“治安所”称兄道弟,甚至流传过“荒地的国王”这样的诨号。

而如今,正如他所说的,一切都变得太快了。

北牛角庄园一役,他损失了两百多名手下,失去了囤积在庄园的大量军火,还有那庄园里的一千多名奴隶。

光是那两百多人的抚恤金,就足以让公司割一大块肉了,更不必说在损失了奴隶后,支付给那些预定了奴隶的商人们的违约金了,就连和治安所谈定的骨头镇中心重建工程,也因此搁置,但因为已经想建材公司下了订单,为此又赔了一大笔钱。

这些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损失堆积在一起,让公司的资金链瞬间断裂,他不得不变卖包括牛角镇的北方粮酒厂在内的大部分地产,收缩公司的资源以达到止损的目的。

“该死的,该死的……”他捏着拳头,瞪圆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那天我已经杀掉哈维·伊文了,他的手下竟然还能给我整这一出!不可能,我不可能败在那些鼠辈的手里,一定是别的什么人,除了半兽杂种之外的敌人……”

此时的他,已经不复往日的威风了,发黑的眼眶深陷着,脸颊上全是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连以前总是精心打理的八字胡也失去了光泽。由于敌人为探明,他甚至自己的宅邸都不敢回去了,而是躲在骨头镇治安所辖下的三十三号军营,藏身于狭小的士官房间里。

现在他可算明白,为何那些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常常如彗星般出现也如彗星般消失了,说到底还是资金不足,一个资金流转出了问题,很可能就会破产。

但是没关系。

唐纳修挤出个难看的笑容,现在公司还活着,说明止损很成功。只要家底还没败光……不,就算家底败光了,只要自己还活着,总有一天又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突然的,安静的军营警铃大作,已是惊弓之鸟的唐纳修连忙一口吹熄蜡烛,跳下床拿起挂在墙上的佩剑的火枪,想了想后又划了根火柴重新点起蜡烛,粗重地呼吸着,胸腔剧烈起伏,将门窗都锁了个严严实实。

“啪踏啪踏啪踏啪踏!”

门外窗外接连不断地响起脚步声,还有警卫不满的抱怨和喊话,他贴墙站着,手放在刀柄上,视线紧张地在窗户和门间游离,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不知过了多久,警铃声停下了,喧杂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就在唐纳修慢慢放松下来时,“叩叩叩!”门那边猛地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谁!”唐纳修按剑大喝。

“boss!是我,格里夫。”

听到是他那忠心的护卫的声音,唐纳修放才松了口气,打开门后果然看见了格里夫那门板似的胸膛。格里夫背着剑,腰间挂着两把火枪,脸上表情严肃,“boss,大事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那些警卫都跑出去了,难道说半兽杂种来攻城了?”

“倒没那么严重。”格里夫嘴角抽了抽,有些佩服他老板草木皆兵的状态,“不过还是很不妙,尤其对我们公司来说。”他很快恢复了严肃,“午夜的时候,也就是两三个钟头前,夜市摊那边出事了,失火,火势很严重,朝周围蔓延了开来,到现在都还没扑灭。”

“原来如此,那些警卫是灭火去了,啧啧……班森那家伙怎么搞的,操!”唐纳修咒骂了一声,在公司元气大伤后,夜市摊成为了公司仅存的几个收入为正的产业之一,他对此无比重视,所以才让倍受他信任的退伍老兵本杰明·班森前去镇场,但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想到这场火灾带来的损失,唐纳修只觉脑壳疼,强作镇定地抬头看向格里夫,问道:“你说那火已经烧了两三个小时,而且到现在都还没扑灭,对吗?”

“是的,boss。现在骨头镇那边火光冲天,形同白昼。”

“那火势蔓延得怎么样了?”

“听那些警卫的口气,大火加大风,恐怕大半个北区都沦陷在火海中了。”

唐纳修闻言,沉吟了片刻,随后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件保暖的风衣,干脆地披在了身上。“你赶紧去收拾收拾东西吧,公司已经完蛋了,收拾好行李就跟我连夜骑马跑路。”说着他转过头,看向这两米高的巨汉的眼睛,“当然,要是不愿意跟我混了,这里有点碎金,就当是我俩的散货费。”

“说什么呢,boss。”巨汉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俺可不是会半途而废的男人,你也不是,对吧。就算这次失败了,你也一定回回来,重新成为‘荒地的国王’,对吧?”

“那恐怕很难了。”一个冷冽彻骨的声音。

夏洛特站在走廊入口处,门打开着,刺骨的寒风吹拂她的后背,后方燃烧的火盆为她描上了一圈朦胧的火光。

她已经拉下了半身孢子的兜帽,两只狐耳暴露在空气中,手里执着滴血的利斧,一对青眼幽幽盯着站在房门前的二人。

“猎隼。”

格里夫几乎立刻认出了来者,立即跨前一步,将唐纳修护在身后,“蠢货,这座军营可是有一百多号人的,你这是自投罗网。”

夏洛特闻言侧了侧脑袋,眼睛里满是不屑。“别装傻了。”她说冷笑着,“十分钟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他们都到北区那边救火去了,剩下的几名也被统统解决掉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唐纳修手按住剑柄,脸色阴沉。

“不然你以为你的夜市摊好好的,怎么会着火。”夏洛特语气里满是嘲讽,“别想逃懦夫,这回可没有两百多个人给你殿后。”

“杀了你!”

唐纳修怒目圆瞪,显然那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当即拔起佩剑,刺耳的金属铮鸣久久回荡在走廊中。

“砰!”

随着火光爆发的一声枪响取代了金属铮鸣,格里夫扔下冒烟的燧发枪,一把将唐纳修推进了房里,“boss!快,走窗户逃出去!马厩里还有几匹马,快逃!我来挡住她!”

“你——”

唐纳修话音未落,一把飞刀带着破空之声飞来,“嗖!”地一声从他面前飞过,带走了他几缕头发,结实地插进了门框中。

“快!快跑!”格里夫怒吼着,拔出大剑冲上前去,与通用朝他冲来的夏洛特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啧!该死!”唐纳修吐了口唾沫,在理智的提醒下还是跑到了房间另一边,打开窗户翻窗而出,但却不曾想到早有人在那边等着他了。

一个身影靠在窗外的大树背面,在唐纳修疾步路过的时候叫住了他,“嗨,唐纳修先生。看来你很匆忙很匆忙啊,你看,连见到老朋友都不打声招呼了。”

逃跑的步伐猛然僵住,唐纳修回过头,只见身后一位少女正戏谑地笑着,瞪着一双杏色的眸子看向他,一头惹眼的青发在不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豺狼。是你啊……”

“哈哈,不是有句有句话这么讲的吗,人生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对吧,奴贩子奴贩子先生。”她微笑着抬起手,手中握着燧发枪,枪口正对着唐纳修的后心,“不想死不想死的话就站那别动,你已经被俘了,别逼我打穿你的膝盖然后再——”

“砰!”

又一声瓷实的枪响,却不是多米诺开的枪,飞出的子弹嘭地击中了盗贼身后的树干。

“啧!漏网之鱼吗?”根据枪响声和着弹点,多米诺迅速判断出对方的方位,一双夜眼看去,果然见到一名警卫手里握着滑膛枪,猫在不远处的灌木丛里。

眼见对方扔下射过子弹的滑膛枪,弯腰要拾起另一把,多米诺赶紧率先开枪,又是一声枪响,对方的脑袋绽放出一朵妖艳的血花。

“安息吧。”盗贼心中叨念了一句,再看向唐纳修时已经只能看到他的屁股了。“别跑啊,先生。”多米诺喊了一句,从弹药袋里摸出铅弹,一边上弹一边朝对方追去。

于此同时,军营内的战斗似乎已经分出胜负了。格里夫与夏洛特都是身经百战的老练战士,而且格里夫还在体型与体力上占据优势,本应是占有上风的,但事实却并未如此。

“呯!呯!叮!刺啦——!”

一连串金属碰撞交鸣刺耳噪音,与兵刃交接的火花四现,体力的与体型均不占优的夏洛特步步紧逼,完全占据攻势;反倒是格里夫只能敌进我退,被动防守,勉强招架。原因并非出于战斗经验和技艺,而是彻头彻尾的地利优势。

身材高大的格里夫,在狭小的走廊上本来就束手束脚,再加上武器是大开大合的长剑,在狭窄的地方就更难施展开了。而多米诺身材相对娇小灵活,使用的武器也是精于贴身搏杀的手斧,在狭小的地形上可谓如鱼得水,交战方才十余回合,便给对方留下了几道口子。

格里夫承受不了对方狂风暴雨似的快速连击,很快就被逼到了走廊的尽头。意识到退无可退后他大吼一声,不顾对方的攻击,高举长剑直劈而下,试图拼个鱼死网破。可惜这样的攻击,对夏洛特而言实在是过于粗糙了。

“嘭!”

一记瞄准头部的高踢,修长又充满爆发力的大腿直直踹中了对方的下颚,高大如棕熊的格里夫竟被这一下直接踢晕了过去,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哈啊……哈啊……”夏洛特喘着气,抬起手臂擦去沿着下颚滴落的汗水,如此激烈的战斗,虽说她没受什么伤,但体力依旧耗了不少。

她摸出两把飞刀,用力甩向对方胸口,长长的刀刃没入了大半截,鲜血随之泌出,算是补了刀。

休息片刻后翻出窗户,正好撞见唐纳修逃跑的场景。

“怎么回事!”

“抱歉,让他跑了!”多米诺也不解释,直接丢下句抱歉,“快!去马厩!他要骑马逃跑逃跑了!我们能追上他的!”

两人从夜市摊“缴获”来的大黑马就系在军营入口处,唐纳修骑着白马飞奔而过时,它正在悠闲地吃着草,见两人朝它飞奔过来后连忙打起精神,扬起马蹄,打了个嘹亮的响鼻。

“快!小黑,我们追!”

夏洛特翻身上马,抓起缰绳驱马前行。

“不对不对,是大黑哦,小黑小黑什么的,一点都不可爱!”

多米诺身下骑着一匹杂色的花马,那是本杰明·班森的坐骑,同时也是她的战利品。

“我管你!”夏洛特白了盗贼一眼,双腿一夹马肚,伏低身子疾驰而去。

“哎哎!等等我呀!”多米诺粗暴地踹了脚马肚,跟上了两人的步伐。

一白一黑一花,三匹马依次在荒原夜间空旷的道路上驰骋着,十二只马蹄扬起阵阵尘土。随着时间推移,三人的位置发生了悄然的变化,原本被唐纳修远远甩在身后的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赶了上来,从两侧包围,将唐纳修夹在中间。

“嘿嘿,从刚才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圈子哦。”多米诺的声音近在咫尺,因为带着面罩的关系略微有些变形,但之中的嘲讽之意还是溢于言表,“是看不清路?还是想甩掉我们?别做梦了,还是乖乖乖乖投降吧!”

“别废话了。”

“砰!”又一声枪响,显眼的火焰在夏洛特手中迸发,不爱废话的她选择了直接开枪,大口径的铅弹在一声巨响中飞射而出,直接命中了前方唐纳修白马的马腿,那可怜的马长嘶一声,噗通摔倒,将唐纳修掀翻在地。

两人跳下马,枪口直指被摔了七荤八素头破血流的唐纳修,夏洛特更是一脚踩在了他胸膛上,“结束了。”她宣布。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耳尖的夏洛特率先听到了后方传来马蹄与车轮碾压砂子的声音,随后多米诺也看向后方,却见一辆敞篷的运货马车正朝这边飞奔而来,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应被夏洛特干掉了的两米巨汉,格里夫。

“快躲开!”

眼见这两匹马拉着的大马车正直冲而来,夏洛特赶紧一把推开多米诺,自己也连忙往后跳开。

格里夫咬着牙,用力将缰绳往侧边一拉,脸色红得几乎能滴出血,额头上暴起的青筋格外显眼。八只马蹄擦着唐纳修的衣袖飞过,格里夫弯下腰,轻舒猿臂,如捕鱼的鱼鹰一般精准地将唐纳修捞了起来。

“阴魂不散!”

夏洛特一咬牙向前扑去,双手正正抓住了马车后方拖在地上的一截绳索,她连忙将绳子在手臂上缠了好几圈,马车向前飞奔,绳索很快拉紧,她竟是整个人都被拖拽了起来。

“夏洛特!”

多米诺惊叫一声,连忙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朝马车追去。

拖刑,听说东方的伊察有这么一种刑罚,用绳子绑住犯人的手,另一端绑在一匹马上,再驱赶马匹疯狂奔跑,已经拖拽另一端的犯人,最终将犯人拖得皮开肉烂,活活疼死。

夏洛特虽说没去过伊察,现在却不幸遭受了相似的刑法,当然,她并不是任人鱼肉的死刑犯,而是铁骨铮铮的兽耳族战士。

用料相当出色的衣裤一下子竟然没被磨破,夏洛特连忙双臂使力往绳子另一端爬,与此同时,多米诺也跑到了马车侧面,抬起手对准格里夫就是一枪。“砰!”火花喷出,子弹却是打飞了,果然在摇晃的马背上,持枪射击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生命威胁下,夏洛特总算在衣服被完全磨破前攀上了马车,一个翻身跳到了车厢上,一斧子剁掉了一截麻绳,快步上前去用绳子死死地勒住了格里夫的脖子,格里夫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扯住麻绳,全是青筋暴起,甚是恐怖。

两人在车上僵持不下,一侧的多米诺却是在颠簸的马背上装填好了弹药,驱马靠近马车,火枪几乎要抵住格里夫的脑袋了,“结束了。”她宣布。

“砰!”

再一声枪响后,在荒原上回荡了一夜的马蹄声渐渐平息。

格里夫枕在冰冷的砂土地上,大地贪婪地渴求着、掠夺着他的体温,没由来的,他想笑,躺在荒原上嗤嗤地笑出了声。子弹打穿了他的脖子,打穿了颈动脉,他的生气连同血液、体温一起快速流失。

多米诺滚鞍下马,扶起跳下马车后摔倒的夏洛特,眼睛看向脚边嗤嗤干笑着的格里夫,他还没咽气,怕是个头大的人生命力也比较顽强。“为了钱拼命到这种这种程度,你也真是真是辛苦了。”

男人咳出几口血,脸色惨白,听到多米诺的讽刺后,嘴唇勉力蠕动着,吐出沙哑的声音:“……钱?那种……那种东西怎样都好……”他笑着,笑声如同破风箱,“哈……哈哈……你、你一定不懂吧,像你这样的盗贼……你有信仰吗……你有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性命的人吗?不……你没有!你不过是个空虚的……碌碌凡人罢——”

格里夫又吐出一大口血,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瞳孔陡然扩散,那如破风箱似的呼吸声也戛然而止了。

“格、格里夫……”二度摔落马下,摔得头破血流,不知断了几根骨头的唐纳修爬到格里夫尸体旁,艰难地举起手帮他合了眼,血水汗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迷住了他的眼镜,“安、安息……”

“煽你妈的情!死有余辜的混账!”喘过气来的夏洛特,愤怒地一把揪住唐纳修的衣领,少女的身体迸发出莫大的力量,竟将一个大男人提到了半空中。“说,她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别给我装傻!既然你单独运走了她,那你肯定知晓她的身份!盘羊部族酋长的女儿,莉莎!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唐纳修试图挣扎,发现无果后,也嗤嗤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口蹄疫发病了?你以为……我会告诉你?觉得我会以为自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从而把情报告诉你?哈哈……哈哈哈……我才不是天真的纯情小伙子。动手吧,半兽杂种,杀了我。”

“快说。根据你的回答,你可能会死得很轻松,又或者·很·慢·很·慢。”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你威胁不了我,半兽人。你可以杀了我,或者折磨我,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你们的处境,就算现在我死了,就算现在联合荒地公司垮了,以后肯定会冒出更多的贩奴公司,更多的奴隶贩子……你们的挣扎,只是鱼缸里的鱼的挣扎罢了。哈哈哈……”

“……而且……说真的,我其实是在帮你们。”他笑着说着,血沫子喷了夏洛特一脸,“就是因为还有做奴隶的价值,你们半兽人……才不至于被灭族,哈……哈哈哈……像家畜一样活下去吧,兽耳族。”

“那套歪理,跟死在你手上的万千冤魂说去吧。”夏洛特松开手,眼前嗤笑着的男人像别切断线的木偶一样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