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
多米諾秒速辨認出了岩石背後傳來的細碎聲音,只是有一些……不對,是非常奇怪,對方明顯地失去了一貫該有的冷靜,倒像個被家長批評了的小女孩,話語間滿是委屈。
雖說心裡頭有種“過去就完蛋了”的預感,但終究還是經受不了好奇心的折磨,盜賊悄咪咪地摸到了岩石側面,身體貼緊岩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邊腦袋往傳來聲音的方向瞄去。
夜色很深,天上星星很稀疏,也沒有月光——紅色荒地的冬天總是看不見月亮。伸手不見五指,但對天生夜眼的多米諾而言問題不大,況且那邊還放着一盞燈,防風提燈的微弱火光,照亮了對方的半邊身子和小半張臉。
荒地少見的白皙肌膚,亞麻色的馬尾辮和青色的眼睛,還有頭頂一對漂亮的、雪白的狐耳,毫無疑問是那位叫夏洛特的獸耳小姐。多米諾感覺自己心跳又加快了幾分,緊攥的手心,不受控制地冒出細汗。
這感覺,像極了小時候在貧民窟臭水橫流的街道里餓昏了頭,第一次鼓起膽子摸到店長很可怕的麵包店的后廚時的感覺,就連愈發急促的心跳和呼吸都如此相似。
未等盜賊整理好思緒,那邊的聲音又隨風飄了過來。
“……說到底,那個臭老頭張口閉口小姑娘小姑娘的,倚老賣老,煩死人啦!明明自己就一事無成!”人影晃悠了幾下,伴隨着砂礫摩擦的聲響,似乎是在踢沙子,“而且扎菲拉那傢伙,也變得越來越煩人了,口口聲聲保護你保護你的,哪來的大男子主義!當我是溫室里的公主嗎!明明要打起來的話還是我比較強的!大概……”
果然是在抱怨啊。
多米諾眨了眨眼睛,跟想象中的一樣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呢,完全不冷靜的夏洛特,該說果然人人都有兩面性的嗎?
“還有……那個盜賊!”
欸?
“明明連命都是我救回來的……今天一整天都到哪去啦!前天也是!竟然還真敢給我當場吐出來啊!要不是當時人多,我肯定上去就是一拳!”
哎呀哎呀,被點名批評了呢。
這情景讓盜賊想起了小時候,孤兒院那個長着紅彤彤酒槽鼻的老修女,她平日對孩子們總是溫和親切,只有在一人獨處時才會抱怨,比方說一邊打掃屋子,一邊數落孤兒們的斑斑劣跡。
此時多米諾身上穿得不厚,風又很冷,一陣刺骨的寒風襲來,讓她打了個哆嗦。這本沒什麼,但是她的鞋底蹭到了地面。
刺啦。
很輕微的聲響,在空曠的野外更是難以捉摸,但盜賊卻瞥見對方那對燈火照不到的狐耳,輕輕地抖動了一下。
“誰在那裡!”
夏洛特的聲音又恢復了平時一貫的冷靜沉着,甚至還帶上了點恫嚇的威勢。
多米諾感覺自己的心跳猛地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幸鞋底再次蹭到了地面,這回沙子的摩擦聲可比剛才大多了。只見提燈旁那對雪白的狐耳抖了抖,如新草般青綠的眸子猛地看向她,不知是不是錯覺,盜賊感覺那對眸子在發光。
夏洛特彎下腰迅速揮了下手臂,在微弱火光的照映下,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還沒等盜賊反應過來,一把鋥亮的飛刀悄無聲息地迎面飛來,擦着她耳際飛過,悶響一聲釘入砂岩里。這可把多米諾嚇了個頭皮發麻,剛準備轉身溜掉,還沒邁開步子,心頭突然響起危險的信號,急忙停住腳步。
噗噗兩聲,兩把尖薄的飛刀買入了身前的土地。
多米諾額頭見汗,紅色荒地砂土久經暴晒,大多結成塊狀,可不似尋常泥土地那般鬆軟,而眼前兩把飛刀分明插入了半截之深。假若剛才沒有停下腳步,那麼現在天靈蓋就要遭殃了。
紅色荒地很流行飛刀,這種輕薄的刃物方便隱藏,近距離殺傷力也足夠,造價比十字弩和火槍更便宜,入門比弓箭更簡單,是一種泛用性非常強的簡易武器。不過其實這玩意也跟燧發槍一樣,雖說是遠程武器,但只有在近距離作戰時才管用,一旦距離超過五米,那麼無論是準頭還是殺傷力都會大打折扣。
故荒地間用飛刀的人很多,鏢客、土匪、治安官甚至行商,但精通其中的卻很少,精通飛刀的往往也是擅於暗殺的人,只有暗殺者才會依賴這種便捷又悄無聲息的暗器,並對其下苦工。像黛西和眼前的夏洛特,都是其中的佼佼者,都能用飛刀五步以內一擊封喉。
“快回答,不然就殺了你。”
殺意隨着對方淡然的聲音在風中散播開來,多米諾甚至感覺后心正在被瞄準,明明她現在是正對着夏洛特的。聽說有弓箭達人掌握着讓箭矢拐彎的絕技,如果有誰說這個獸耳少女能讓飛刀拐個大彎扎她后心,她也不會懷疑。
“投、投降!是我啦,多米諾!”
盜賊乾脆舉起了手,臉上勉強堆起笑容,“今晚今晚月色不錯咧……呃,我是說這空曠空曠的天空還真不錯。抱歉抱歉打擾到你了,你也是出來吹風的嗎?”
夏洛特舉起提燈,轉了轉提燈底座上控制出油量的機關,原本微弱的火光一下子亮了起來,照亮了她整個身子,也讓她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一頭惹眼的青藍色短髮長度才及肩,妥善保護的皮膚在燈火照映下呈現出偏黃的色調,身上脫下罩帽的修女罩衫在寒風中搖曳,燈火的倒影在她那杏色的眸子里靜靜燃燒,映照着眸子里複雜的情緒。
“你聽到了?”
沒有回答盜賊用來緩和氣氛的廢話問題,獵隼小姐直接拋出了另一個問題。
“呃……聽到了一部分……吧?”
“哪部分?”
“從‘那個臭老頭張口閉口小姑娘的!’開始……”連盜賊自己的也解釋不出來原因,她實話實說了。
風中飄來一聲嘆息,夏洛特放下手,手中的提燈貼着大腿外側,“那就沒辦法了,事到如今,我就只好殺掉你了——的說!”她說著,將造價不菲的提燈猛力扔向多米諾。
多米諾下意識地躲避,提燈打着旋“啪啷”一聲在她腳邊碎開,燃燒的火油泄出一地,化作一灘火繼續燃燒。
等盜賊穩定重心后,夏洛特已經沖了過來,手裡頭捏着的卻不是慣用的手斧,而是把看不清樣子的小刀,短窄的刀身在橙黃火光的映襯下猛地突向多米諾的眼睛。
雖遭突襲,但多米諾反應卻很快,她早在夏洛特出刀前便稍稍弓起了身子,並在對方出刀后迅速撞進對方懷裡,右手抓向那持刀的左手手腕,試圖將刀奪過來。夏洛特也毫不相讓,右手縮起一肘揮向多米諾的側面,多米諾抬起左臂擋住。雙方很快陷入了纏鬥。
這麼近的距離,多米諾也算看了個真切,對方手裡拿的哪是什麼寶刀,分明就是把削果皮的水果刀,刀刃倒還算鋒利,但顯然不是切肉的料。
雖說如此,挨刀子也肯定不好受,盜賊依舊緊捏着對方持刀的手腕,左手盡量牽制着夏洛特右手的攻勢,但畢竟是弱勢手對上慣用手,利索程度顯然不如對方,沒幾下側肋就挨了一拳,力道沒想象中的重,但還是很痛。
更多的火油自打碎的提燈處流出,形成一灘燃燒的火焰地毯,纏鬥中夏洛特突然一笑,主動放開水果刀,刀子掉進了火海,她猛地用力向下一揮手,掙脫了多米諾右手的束縛,雙手握拳再度攻來。
什麼呀,原來是想玩玩嗎?那就來吧!多米諾咧開嘴,擠出一個還算帥氣的咬牙笑,舉起雙臂想盾牌一樣擋在面前,迎接夏洛特的攻擊。
徒手格鬥,那是每一個出生在貧民窟的孩子都要學會的技能,從最開始的用指甲和牙齒撕咬,到像男孩子一樣用拳頭認真揍人,到滿身瘡痍地擊倒拎着棍子的麵包店店長,再到如今毫髮無損就能放倒全副武裝的暴徒,一步步地增添傷痕與經驗,多米諾認為自己已經算是徒手格鬥大師了。
但夏洛特也這麼認為。
嘭!啪!
二人拳腳相交,互不相讓。夏洛特一掌接住對方揮來的拳頭,剛想擰住手腕來個關節技,就吃了一個肘頂,但她也沒吃虧,閑着的手朝對方下顎來了一拳。各自找回重心后,兩人再度扭打,頭槌、膝頂、踢沙子,無所不用其極,就差揪頭髮咬耳朵了。
事實證明,就算是兩個徒手格鬥大師互毆,那場景也不比尋常的混混街頭鬥毆高到哪去。
扭打之中,多米諾在壓前時腳突然被絆了一下,也不知道踢到的是石頭還是夏洛特的腳,總之,在纏鬥中腳上一時失衡,她便摔倒了,還順便撲倒了身前的夏洛特。
“唔啊!”
盜賊失聲叫了聲,眼前的場景陡然變暗。確實,提燈里裝的那點可憐的火油根本不可能支持“火焰地毯”燃燒多久,再加上愈刮愈烈的冬風,火很快熄滅,世界再度陷入黑暗。
預想中臉接砂礫的疼痛並沒有到來,臉上反倒是傳來了某種柔軟、溫熱的觸感,耳邊還伴奏這濕潤粘稠的呼氣聲。
難、難道說……
想到某種可能,多米諾只覺自己嗓子在發啞。
“那個……你躺夠了沒,能從我身上滾開了嗎。”
“呃,還沒。”
多米諾下意識地回答,隨後不出所料,臉上猛地挨了一拳,身體隨之被推開,臉部如願地與粗糙的砂礫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
沉寂了片刻后,多米諾翻過身仰躺在冰涼的砂礫地面上,後腦枕着手腕,肩膀處傳來某種溫熱的觸感,耳邊除了自己的喘息和呼呼的風聲外,還有另一個急促的呼吸。
“哈……哈……”夏洛特喘着氣,胸腔隨着呼吸上下起伏,“你果然很強啊,盜賊……比我族裡大多數精英戰士都要強。”
“你……你也不賴。”多米諾也喘着氣,臉上卻泛着不明所以的笑容。
“呼呼,既然如此,很遺憾不能殺掉你呢。”獸耳少女的呼吸已經平緩了起來,她看着天使,今晚的天空如多米諾所言,非常空曠,連星星都不多幾顆。
“殺不死的喲,咱可是荒地之豺,人稱人稱‘豺狼’的多米諾·豺犬!要是那麼容易幹掉的話早就早就死上百回了!”
“誒,是嗎。”夏洛特對此不知可否,只是很快地換上森然的語氣:“今晚的事,你最好統統給我忘得一乾二淨,不然的話……”
“不會忘記的喲。”多米諾打斷了對方話,“咱又沒得健忘症,也沒老年痴呆,不過不過你放心啦,我不會說出去的,哪啥,全知的主在創造人時,也創造了人的兩面性。呃,創造獸耳族時也一樣!”
夏洛特無聲地笑了笑,道:“那你就給我管好你的嘴,否則我就讓你永遠閉嘴。”她說著,語氣里已經沒有了冷冽的味道,“你知道的,殺人的方法有很多,正面不行就從背面,你敢泄露半個字的話,我肯定會千方百計地殺掉你。”雖然話里的內容還是讓人不寒而慄就是了。
“啊,那還真是真嚇人咧。”
盜賊說罷,不再言語,身體的熱量正逐漸被冰冷的地面抽離,卻奇異地沒有絲毫冷的感覺,反而彷彿全身浸泡在溫水中。
大概是因為心跳很快的緣故吧,多米諾想。
兩人肩並肩地躺着,耳邊除了風聲外,就是彼此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夏洛特緩緩站起身,輕輕踢了已經睡着的多米諾的肩膀,在對方“你們這些人怎麼都喜歡用踢的叫人起床啊。”的抱怨聲中,一起離開了這片荒郊。
PS:……